【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一体有双魂(上) 山谷幽幽,枝叶繁茂,花草宜人,彩蝶飞舞。   一个穿着蓝色短褂和深色短裤的男孩在山谷中撒着光溜溜的脚丫子跑着,两边脸颊各刷了两道白色的胡须,眉间的一点朱砂也分外可爱,一头黑发编成了一股小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木质的古怪面具插了两根绿油油的长叶子别在左耳后,显得精灵古怪,手腕上各带了两个银镯子,跑起来“砰砰”直响。   “哈哈!小蝉~你快点啊!”前方的男孩在漫天的枫叶中缓缓停下脚步,最后在山坡前站立,吆喝着,手搭凉棚远望山峰。“快跟上来!”   “云溪哥哥,等等我!”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   红叶色方格的丝缎绑了古玉束了一头乌黑短发的小女孩,垂在耳旁的小羽毛随风飘扬,粉色的衣衫露出胸口一大片白嫩肌肤,她穿着紫色的短裤,挥舞着白嫩短小的胳膊小腿在男孩身后追赶上来,停下,和男孩一样,都没有丝毫呼吸不畅之感。   她疑惑问,“云溪哥哥,我们、我们要去哪里嘛?”   云溪右手食指蹭蹭鼻尖,忍住老是要上翘的嘴角和心中的得意,“不是说过,带你去看一样宝贝吗?”他没有注意到女孩的不安四望,“那宝贝很稀罕的,你去了就知道!”   小蝉仍旧不安四望,右手下意识举到胸口扯住衣衫上领,右手腕上的碧玉镯子滑落到手肘。“可是……我们偷偷跑出来……要是爷爷知道了……呜~他会用竹板打小蝉屁股……”说罢,她皱起了一张小脸。   “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秋爷爷才不会知道。”他十指交叉置于后脑勺上,左摇右晃道,“再说了,那些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阿姨婶婶通通都在忙年底祭祀的事,哪有人会找我们?”   “……”小蝉抿唇,看他的眼神仍旧不安。   云溪再次用右手食指蹭着鼻尖,“你不信?我溜出来玩儿好多次了,还不是没事?也不晓得村子里干嘛要顶这种破规矩……” “云溪哥哥,不可以这么说的……休宁大人说过,不让随便出村子,是为大家好……”小蝉用柔柔的童音解释道。   云溪不耐烦道:“知道啦,知道啦!这话听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才说完心里就有了计较,他眼珠转了转,眼中带笑,“这样吧,万一秋爷爷发脾气,大不了我去替你挨板子!”   “真的?”小蝉听了这话皱起眉头,脸上说不出的担忧,“那样很疼的,小蝉也不要云溪哥哥疼……”   ‘不要云溪哥哥疼,不要云溪哥哥疼……哈哈,真高兴……’云溪绷紧小脸,心中却仿佛在放汉人过节时放的鞭炮礼花,胸腔总觉得被什么胀满了似地,却也说不出的欢喜。   “放、放心吧!!我皮厚,竹板打了也不痛!”云溪用右手掌直拍胸口保证。   “……你倒是皮粗肉厚了,我家小蝉可经不得打!再说了,爷爷才不会打你,你娘是休宁大人,是大巫祝,是村子里最厉害、最值得尊敬的人。我爷爷会放着我不打去打你,我信你才有鬼!”女孩语气一变,柔弱的五官似乎都凌厉了一些。   “阿、阿楚?!”云溪一惊,心中划过闪电雷鸣,呜呜,怎么阿楚又出来了。“是阿楚啊……哈哈哈……哈……”   看着眼前的男孩干笑到无声,阿楚环臂,“笑啊,继续笑啊,怎的不笑了,趁我睡觉拐带我家小蝉,韩云溪你不要命了!”阿楚很气愤,这该死的大巫祝的儿子居然敢趁她正在睡觉,拐带她家可爱的小蝉到这种荒郊野地,他想干嘛?!   韩云溪皱眉,头一甩,“我带小蝉去看宝贝,不是带你!你给我回去睡觉!”   阿楚皮笑肉不笑道,“放心吧,小蝉能看到你所说的宝贝,这种奇怪的地方,还是我出来比较好,我家小蝉身娇肉贵,可不是你等粗人可比的。”   ‘出、出现了!阿楚妹控状态……’韩云溪内流满面,既生小蝉,何生阿楚……既生我韩云溪,为何要生她云阿楚……   就在韩云溪望天天不语之时,眼前的女孩放下了抱臂的胳膊,左手捂着胸口,小蝉脆嫩的声音自眼前“恶女”口中发出,“啊,爷爷今天早上还告诉小蝉了,休宁大人一大早就把云溪哥哥喊起来,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   虽然眼前的女孩是小蝉,说话的也是小蝉,可惜刚好提到了韩云溪的雷点。他不耐挥手,“烦!干嘛提她?我娘是我娘,我是我,我有名字的,不叫‘休宁大人的儿子’!”嗯,说到这个,也只有小蝉会甜甜的叫自己云溪哥哥……阿楚也会恶声恶气叫自己韩云溪/(ㄒoㄒ)/~~……而且是一直……   摇摇头,韩云溪双手叠在后脑勺上,东摇摇西晃晃,“再说了,和你没关的事情不要问东问西,小心变得和我娘一样啰嗦!”   “哎哟!”脑袋被狠狠敲了一记,韩云溪捂着脑门,瞪向眼前的女孩。   阿楚再次抱臂,虽然比韩云溪稍矮的个子,却不妨碍她蔑视他,“哟,出息了嘛韩云溪,敢对我家小蝉说话大声了……”   韩云溪不得不承认,虽然阿楚和小蝉从本质上来说是同一人,但是他仍然讨厌阿楚,嗯,还是小蝉可爱,小蝉好!   想到这,他哼一声,“不说那些,你到底要不要去看宝贝?”虽然是阿楚,不过考虑到小蝉也能看见,也能听见,他再次得瑟了,“我告诉你们哦,那个宝贝在村子里是绝对绝对见不到的,你不去,以后后悔了可别来找我!”   阿楚一动不动看他,没发话。   “小蝉、小蝉要去看!”女孩左手放在胸口上握拳,又一脸期待地四处观望,“云溪哥哥,那宝贝是不是漂亮的小花啊?”说完,亮晶晶的双眼直直望进韩云溪眼眸里。   被小蝉看得有些脸红,韩云溪下意识用右手蹭蹭鼻尖,“……唔,是什么看了不就知道?比小花可宝贝多了!”说完转身,“一直沿着这条路走,很快就能到了。”   阿楚虽然不语,心中也不免好奇,宝贝,能被韩云溪拿来讨好小蝉的……想必很不错吧?   ……不过,她是不会让韩云溪知道她也好奇的!   倨傲一抬头,阿楚脆声道:“带路!”   ####   山路本崎岖,只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较为平整的路了。   乌蒙灵谷算得上是封闭式的村落,如无外人引路,哪里会有人找得到这里?只是每到一定时间,村子里的人也会派出人手去学习新的手艺,长年累月下来,这一步一步踏出来的路也就真的成了路。   韩云溪走在前面,到底是男孩子,也不知道偷偷出来了多少次,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过了木桥之后竟然还枕着头倒着走路。   “小蝉,你走的真慢。要是不小心遇上熊,看你还会不会慢吞吞的……”韩云溪戏谑道。   “……”心中无限问候韩云溪皮粗肉厚的阿楚在意识里翻了白眼。   “……”路上一路渐渐被花丛里飞舞的蝴蝶吸引的小蝉自己也知道走的很慢,不过话说回来,都是同一个身体,就算是阿楚出来走路,也不会走多快……不过云溪哥哥不敢说阿楚罢了。小蝉先是委屈,而后才吃了一惊,一双杏仁似地眼眸瞪得老圆,“熊?就是爷爷说过的,很大只的那个?它长什么样?”   “熊不但很大只,而且啊……”韩云溪淡定走近小蝉几步,作了个飞扑的动作,“‘啊呜’……”   “呀——!!”小蝉被吓得跌坐在地。   “一下张开大嘴,就能把你吞了!”这时,韩云溪才把话说完。   “……”跌坐在地的阿楚脑门冒出青筋,“韩——云——溪——!!”   韩云溪身子一僵,这才想起之前得意忘形之下吓的人也有阿楚,“哎呀?谁打我?”什么东西砸了后脑勺,好疼,韩云溪龇牙。   “后面……噗!”阿楚指着他身后。   韩云溪转身就见到最近一棵枫树上站了一只猴子,顿时火气十足,“……你、你!死猴子!我认识你!”   那猴子颇通人性,立即给他扮了个鬼脸。   “不就是上回被窝捡走几个果子嘛,你这只小气的‘花斑屁股’!”   那猴子转身,屁股对着他拍了拍,谁怕谁?   “可恶!”收回指着那猴子的手指,韩云溪摸出弹弓,狠狠打在它身上。“就不信收拾不了你。”那猴子掉了下来。   “它晕过去了。”小蝉蹲在猴子面前,不明白它怎么就晕倒。 突然,猴子猛的跳起,吓得小蝉再次跌坐在地之后猛的跑远。   韩云溪心中得意,这猴子还不是怕了他,这不?还逃跑了!“花斑屁股~胆小鬼!花斑屁股~胆小鬼……嘻嘻!”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呜啦呜啦呜啦呜啦呜~~~~~”   “……呜呜……”   身旁传来的细碎呜咽让韩云溪再次僵掉,机械扭头,低头才看见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细细哭着的小蝉。“呃……”   比起小蝉哭泣时心疼的感觉,韩云溪更担心肉疼,阿楚这次居然没有用雷劈他……是……是在酝酿么?/(ㄒoㄒ)/~~   “树林里有猴子打人,又有熊要吃人,也没有漂亮花花,小蝉想回家……”小蝉埋在双腿间哭泣。   “……你别哭啊,猴子已经被你吓跑了……”韩云溪单腿着地蹲下,也不敢走近,又不敢走远。   “……呜呜……”小蝉哭声更大了。   阿楚心中电闪雷鸣,这笨蛋韩云溪,亏他还是大巫祝的儿子咧,还未来的大巫祝,哄女孩子居然说小蝉把猴子吓跑了,我家小蝉到底长得有多天怒人怨才能吓跑臭猴子啊!本来想给小蝉机会看清楚这该死的韩云溪的真面目的,结果让自家小蝉受了委屈。阿楚绝对不承认,这是自己的错!   对!全是韩云溪的错!   阿楚将小蝉推回意识中,窜了出来,一脸阴沉地抬头,脸上还挂着方才小蝉流出的眼泪,“韩——云——溪——!”   阿楚挥手,一簇紫色的电流猛然击到韩云溪头顶。   “哇!!”长年累月下来的经验告诉他,有不祥之兆~赶紧地,一个驴打滚,恰好躲开了一次雷击。   “我不是给过你一个香囊嘛!你带了的吧?!”韩云溪抱头四窜。“那些猴子什么的只要跟你贴得近了,闻到气味儿就会跑开的!”   阿楚挥手,又是一簇雷击落下,“说谎!这什么破香囊,我都闻不到气味儿!”   “哇呀!死阿楚你真要我命啊!”韩云溪跳脚,“那气味儿人是闻不到的!”你闻到了你还是人吗!   阿楚动作一顿,凌厉的五官立刻柔和起来,小蝉的轻柔嗓音问,“……真的?”   知道雨过天晴,韩云溪劫后重生,忍不住眼眶一热,“骗你干嘛?宝贝香囊我只有一个,是大哥哥他帮我做的……”   阿楚听了决定放过韩云溪,虽然这死小鬼对自家小蝉殷勤过头让她烦恼,却不得不承认这韩云溪每次有了好东西,头一个都会想到小蝉。   “大哥哥?”小蝉疑惑问,大哥哥是谁?   “嗯,总之,是别人送我的。要不是这次跟你出来玩儿,我才舍不得送人呢。”韩云溪又得瑟起来。   阿楚没好气地道:“这有什么?如果遇到危险,我一个雷咒就成了,香囊算什么?还有你那什么什么‘一击杀熊’,算什么啊?”   “我这是给小蝉,又不是给你,你皮粗肉厚,小蝉可金贵着。”韩云溪翻了白眼,“再说了,‘一击杀熊’怎么了,那是我自创的,比我娘教的什么法术强多了!”   “……”小蝉觉得很无力。啊喂,我和阿楚是同一个身子呀。   阿楚鄙视他,“明明是你自己偷懒不愿意学法术,还怪法术弱?是你自己弱~”说罢,又一挥手,一簇雷点落在一旁巨石上,顿时巨石裂开。“看到没看到没?没有弱的法术,只有弱的人!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说完,阿楚笑眯了眼,和之前韩云溪的笑容如出一辙。   “……”韩云溪别开头不看她。   小蝉这时才有空问,“啊,一击,一击杀熊……是一下下就能打倒熊得意思吗?”   韩云溪立刻扭头过来,笑起来配上两对胡须,忒像狐狸,“是啊是啊,威风吧?”还是小蝉好!   “嗯!小蝉相信云溪哥哥,云溪哥哥一定很厉害!”小蝉点头点得很坚定。   “哈哈!”韩云溪搔头傻笑,心里吐槽,问那么多干嘛,我又没试过……真要遇上熊,当然是快点逃跑……   阿楚突然伸腿踢他小腿,“傻笑够了,就带路!”   ####   这次阿楚可不敢让小蝉出来走了,还是她出来走动,到时候有危险也好躲开。   嗯,不能心软,等安全了才能让小蝉出来。   “咦?不在?”身旁的男孩窜步过去蹲下,在草丛中寻找着,“奇怪,以前明明都在附近的……”   阿楚暗忖,看来还是活物。   小蝉不安地道:“云溪哥哥,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都走这么远了……”   阿楚心里打着哈哈,没有附和。   “爷爷说过,千万不可以偷跑出村子……小蝉想,要是他知道了,说不定不只是打屁股……”   阿楚拍着胸口,“小蝉放心,要是爷爷打板子,我来!”   “嘘,别出声,快过来看!”   碎步小跑过去,小蝉惊呼,“哇呜!这是什么?金色的一团……”   那草丛间,金色的毛球似地动物缩成一团,尖尖的耳朵,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尖长的鼻尖和小嘴,两三只彩蝶安详环绕着。   韩云溪小声道,“没见过吧,这叫‘狐狸’。……村子里打猎,也没有人打到金色的狐狸。”   “它好小,好可爱~”小蝉赞叹着,眼眸亮晶晶的,这一刻,在韩云溪眼里,比那什么狐狸,可好看多了。……嗯,勉强也算阿楚可爱。   “我可没骗你!这就是我说的宝贝,独一无二的!”韩云溪望着身旁粉红的小女孩,笑得一脸温柔。   “……小蝉想摸摸它。”小蝉糯糯的嗓音说着。   “……阿楚也想……”阿楚羞红了耳朵小声说道。   意外听到阿楚的声音,韩云溪笑容不变,温柔答应,“好,你们等着,我去把它捉过来。”   “嗯!云溪哥哥你真好!”小蝉笑着回答。   “……快去快去!别说了,当心小狐狸跑了!”阿楚别开头道。 年长的男孩猫着腰,双手成爪,一步一步挪过去,那山野间的狐狸却听到了韩云溪刻意放低的脚步声,在他扑过来的一瞬间,跃起,少年扑到了地上。狐狸落下来,刚好落在男孩头上,又跳到男孩背部跳走,又跳回来再次踩他头顶,这才一纵一纵跑了开。   韩云溪握拳狠狠砸进泥土里,一脸不爽。   “啊,它跑了!”小蝉呼道。   韩云溪起身,先下意识庆幸阿楚没有奚落他,恨恨道:“真机灵……走!我们追上它……不,小蝉,你还是别去了,你跑得慢……你等我抓住了小狐狸带回来。阿楚,你保护好小蝉。”   “快去,我会保护小蝉的。”阿楚保证。 一体有双魂(下) “呜……小蝉害怕,阿楚,你跟我说说话嘛……”   粉色衣衫的女孩独自在这荒郊野外,虽然风景怡人,却仍旧祛除不了心中的恐惧。她本是个被宠爱的孩子,哪里能知道独自一人的滋味?不过好在,她还有阿楚。   “小蝉别怕,之前你云溪哥哥不是给过你一个香囊嘛,不用担心臭猴子什么的!而且小蝉有阿楚啊,阿楚不会让小蝉受伤的!”   “不要阿楚用法术!”小蝉跺脚,娇憨地道,“阿楚每次就知道挥手——雷降。万一真的打死了它们怎么办?”   阿楚心里打了个哈哈,还能怎么办?带回去吃了呗。   “……小蝉,今日我入眠之后可有什么大事?”阿楚问。   村子里,年幼的不多,且如韩云溪和楚蝉身份者,甚少。韩云溪是大巫祝韩休宁之子,而楚蝉则是上一代的巫祝楚秋词的孙女,故而很多事情他们都会先知道。   “也没什么,这几日都在忙年底祭祀的事,大伙儿都挺忙的。”小蝉不解阿楚为何要问发生什么大事,莫非真的睡糊涂了把年底祭祀的事都给忘了。   闻言,阿楚一僵,糟糕,今年……韩云溪八岁了。休宁大人说了,要在年底祭祀之时与五大巫祝考验韩云溪的法术,而爷爷他也说那时候会考验自己。   阿楚忧郁望天,难道自己如此出众的法术,还是落得个和韩云溪同样层次?   才站了一会儿,不等阿楚回话,就见到木桥那边的韩云溪一把抓住那金色狐狸尾巴一边朝自己招手一边向自己狂奔而来。   小蝉一高兴,踮起脚向他挥手。   “……小蝉不对劲,你回来!”莫名的不祥之感告诉阿楚有点奇怪,迅速换了出来,恰好就见一只巨大的熊在韩云溪身后追赶上来。   阿楚和小蝉同时一惊,难得同步了情绪——恐惧。   到底是才六岁的孩子,即使阿楚平日作风强横,这时也不禁呆住了,这一分神就脱离了身体掌控,比阿楚还要恐惧的小蝉掌握了身体主动权,颤抖着身子,双手捂脸,直直跪坐在了地上。   楚蝉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韩云溪咬牙跳起,折下一根粗粗的树枝,回过身去,用他的一击杀熊拦截下大熊。   韩云溪自幼就喜欢这种肉搏的战术,平日里和风三水也学了不少,而且常年在山间奔跑,手劲和体力都比楚蝉好太多太多,这时候,为了楚蝉,韩云溪怎么也要拼一拼!   狠狠跳起,树枝猛然砸在大熊脑袋上,大熊吃痛,身形稍缓,韩云溪自兜里摸出大哥哥的药丢了过去,如此几下,那连成年猎人都不敢轻易对上的大熊竟被韩云溪这黄毛小子打败了。   “呼,好险啊……”劫后余生的韩云溪越发觉得自己果然没错,还是“一击杀熊”比法术厉害多了,瞧没,法术厉害的阿楚不也要靠他来救?“哈哈,没想到我第一次打熊就这么有天分,绝招‘一击杀熊’好厉害!”   阿楚如今无颜出来面对韩云溪,默不吭声待在意识里。倒是小蝉仍旧惊恐,埋在两膝之间细细哭泣。   “小蝉你怎么了?哪里疼吗?”韩云溪头疼地抓脑袋,“可是,熊又没打到你……”   “呜呜呜……熊好可怕……那么大、那么大的嘴……小蝉刚刚……吓得动都动不了了……”   “怕什么?熊都被我打倒了。”韩云溪抓起晕过去的金色狐狸,“娘总是骂我,不好好学法术,哼,法术有什么了不起?”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瞧见阿楚没有出来揍他的趋势才继续道,“比‘一击杀熊’强吗?”   “呜呜……”小蝉依旧哭着。   “别哭了,你看,我抓到这只金毛小狐狸了!”韩云溪眼珠转了转,赶紧转移话题。   阿楚本来在大熊死后就不怕了的,是个人见了比自己大好几倍的庞然大物都会害怕,可是自己方才竟然怕得让小蝉面对危险就绝对是自己的错。这时候即使看到了之前心喜的金毛狐狸,却也兴致不大,加之心虚,所以没有出来。   “……狐狸,狐狸吓死了……”被韩云溪诱惑了再诱惑,小蝉微微抬头,一眼瞥见狐狸无知无觉被韩云溪抓住,再次哭泣。   “呵呵,没死,就是被我幌晕了。”韩云溪继续诱拐,“你不是想摸它吗?快来摸吧。”   小蝉止住了哭声,慢慢起身,眼圈红红的,“……什么呀……什么狐狸,小蝉才不要了!阿楚也不会要!”说到阿楚,小蝉才发现,阿楚已经不吭声很久了,想了想,立刻跺脚,“云溪哥哥是大坏蛋,最坏的大坏蛋!说村子外面有好玩的,其实一点也不好玩!不仅吓了我,还把阿楚给吓到了!”   “……”又、又是阿楚……韩云溪心里泪奔,难得阿楚被吓到不吭声的地步都会被小蝉提出来刺激他么?   “没有小花……只有大坏熊……臭猴子……死狐狸!”   韩云溪无力招手解释,“小蝉……狐狸没死……”   “不管不管!小蝉要回家!再也不跟云溪哥哥玩了!”小蝉一张小脸上挂着清泪,微红的眼圈让眼前的韩云溪心疼且无奈,“云溪哥哥大坏蛋!!”说完,转身跑开了。 留下的韩云溪,内心无限重复小蝉的那句“云溪哥哥大坏蛋”,更兼神马奔腾,电闪雷鸣。   ####   一直以来阿楚都觉得,小蝉如此可爱,就该被保护起来,而自己,就是最好的护花使者。故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跟她们混熟的韩云溪很让阿楚不见待。   可是,今日,明明说好由她保护的小蝉却又一次被韩云溪救了。   于是,在韩云溪内流满面无限失落之时,阿楚的心底也同样神马奔腾,电闪雷鸣,兼之心头重复一句“小蝉居然被韩云溪救了”。   跑了一阵,仍然伤心的小蝉干脆的回到了意识里沉睡,而躲在意识里仍旧观察四周的阿楚被逼了出来。   阿楚傻眼,望着红色的树海深深迷茫了。   这里,是哪里啊?   阿楚站在原地,想了很多,想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嗯,是被韩云溪给气跑来的。又想了想自己为何会被韩云溪气到,嗯,因为他让自己和小蝉遇上了熊。然后以此类推,得出了此次磨难的最终结论。   ——韩云溪趁自己沉睡诱拐自家可爱小蝉出山谷!   阿楚依稀记得,今日是正月初一……朔日朔月,结界消失十二时辰之日,本来只是村人可出外人不可进的乌蒙灵谷会在今日——   阿楚狠狠甩头,意图甩掉脑子里突然想到的东西,虽然自己在这一日出来山谷,却应该也只是巧合……阿楚眯眼,想到了韩云溪之前杀熊时用的“大哥哥的药”……   不知为何,虽然小蝉沉睡体内,却也不能让阿楚放心。想了想,还是决定迅速回谷找爷爷告韩云溪的状去!(= =|||)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阿楚心头越发没底,眼看天色不早了,恐怕爷爷早就发现自己不见了,小蝉多半要挨板子了。虽然都是同一身体,可是爷爷却更愿罚小蝉而不是罚她阿楚,也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竟然能对着如此可爱的小蝉下狠手。   ####   ……今天……也太倒霉了吧……   身处两地的韩云溪和阿楚心头同样闪过这句话。   阿楚看似镇定的一路往前走,实则内心慌乱不已。如果说是同一条路,那么以自己的脚力来看为什么还没遇上韩云溪追上来?……答案只有一个,阿楚本来不想这么想的,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   ——阿楚迷路了。   不知不觉,道路渐宽,阿楚心想,这是否是所谓村人出谷的大路?正要走过去,却见两人走来。阿楚定眼一看,放宽了心,认出了其中一人村子里的巫卫风二翎,于是放心走过去。   “风二哥。”阿楚扒开杂草走过去,这才看见另一个人竟然带了一个精致的面具,一身的白色祭祀服倒也好看。“这是?”   “是阿楚吗?”风二翎听这爽朗的招呼,估摸着问。   “嗯!”所以说,她最喜欢村子里的人了,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分别她们谁是阿楚谁是小蝉。   “这是幽都来的祭祀,巫咸大人……”风二翎向身旁的巫咸解释,“这是五大巫祝之一的楚秋词长老孙女,楚蝉。”   那带着面具的巫咸,低头看向楚蝉,“……一体双魂?”   “不愧是巫咸大人,幽都来的祭祀果然见识过人。”风二翎含笑点头。   阿楚抱臂冷哼,“那又如何?”小蝉或许不懂这些,可是她阿楚自小通晓法术,天资聪颖,学习能力亦比旁人高出几倍,族中之人大多以为她楚蝉是两种人格,却也有巫祝们知晓她其实是一体双魂。可是大人们都没有对她表露出恶意过,这时一个外人点出她的体质,即使没有什么多余意思,却也没什么大不了。   “汝……可愿随吾前往幽都?”巫咸突然开口问她。   阿楚一呆,“幽都?意思是离开乌蒙灵谷?”   巫咸点头,“汝之情况实属罕见,一体双魂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若随吾回幽都求女娲娘娘,或许会有办法。”   “我不要!阿楚现在很好!小蝉也很好!我们不去幽都!”阿楚拒绝,都说一体一体,一体一魂才是天道,此番去了,不知是害了小蝉还是害了自己,才不干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两个人,多热闹呀?   巫咸点点头,知道了。   风二翎也不多话,引路带两人进入乌蒙灵谷。   ####   阿楚才进村子就被这阵仗吓到。   大巫祝率领了五大巫祝都在谷口等着,两旁也几乎囊括了村子的所有人,阿楚偷偷觑了眼身旁高大的祭祀,看来他还是个大人物哦。   休宁大人与巫咸大人接洽去了,阿楚才想溜,就被楚秋词一个眼尖,捏住了耳朵,“哎哟,爷爷我错了,放手呀,好疼!”   楚秋词虽然年迈,却精力不减,此刻皮笑肉不笑道:“还知道错了?错哪里了?”   “……”阿楚一噎,本想告状,但是现在不仅有外人——贵客巫咸大人,还有韩云溪的娘亲大巫祝大人,这告状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委屈道:“爷爷,我不该偷偷溜出谷去玩……”   “是你还是小蝉?”楚秋词问。   “是我是我!”阿楚哇哇大叫,“哎呦,爷爷放手,耳朵要掉啦!”   到底心疼自家孙女,楚秋词雷声大雨点小,悻悻放了手。眼看着周围同僚似笑非笑在看热闹,楚秋词老脸一红,沉下脸道:“自己去抄写心法和族中记事十遍,快去。”   “哦……”阿楚不甘不愿答应了,哼,在外人面前,我给你面子,臭爷爷!   离开热闹的人群,阿楚一步一步挪回家也花了不少时间。走到自己屋里,翻出心法书就先叹了口气。   心法心法,这不知名的心法为什么巫祝血脉都要练呢?阿楚皱起眉头,虽然练了之后体内会舒服很多,但是阿楚个人觉得,这心法和她的灵力毫无关系。   阿楚喃喃,“没练的时候我还能放‘天雷空破’,结果练了却只能放‘惊雷闪’……这叫什么事啊……倒是本来不拿手的风系法术竟然都可以放‘刃风壁’了……这算什么,雷转风吗?”虽然是从只擅长雷系到了风雷平衡发展,但阿楚一点也不觉得她该高兴。雷系多好,噼里啪啦的闪电多好看?每次用风系法术总是飞沙走石的,阿楚觉得,她再练下去,恐怕土系的法术也可以用了吧。   虽然不满意,但阿楚仍旧听话地抄写了起来,才六岁的孩子写的字,一笔一划慢慢写,勉强算得上整洁。   “……咦?到家了?没挨板子?”小蝉醒了过来,本来拿着毛笔的右手放到嘴边打了个哈欠,脸颊上被划了一笔,“呃……”   “今天遇到了贵人,没挨板子,变成了长期折磨……”阿楚干脆放下笔,反正抄写也不急于一时。想了想,还是决定马上向小蝉道歉,“小蝉……今日,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阿楚不用道歉啊,那么大的熊,谁见了都会害怕,阿楚可是和小蝉一样大的!怎么会不怕呢?阿楚可是女孩子!艾彩姐姐说了,女孩子柔弱一点没什么的!”小蝉急急道,“都是云溪哥哥不好,要不是他说带我去看什么宝贝,今天也不会遇上熊!”   阿楚不动声色在内心庆贺韩云溪在小蝉心里地位下降,虽然仍旧觉得抱歉,心里却也舒缓不少,“小蝉记得哦,以后韩云溪再叫你出去,一定要我在场!出谷什么的,等过几天爷爷气过了,我去告他一状,要他不能再出谷去!”   深觉出谷就是找死的小蝉很认真点了点头,“嗯,好!嗯,既然是为了云溪哥哥好,那么小蝉、小蝉是不会去阻止阿楚的!”   为了韩云溪?阿楚耳朵抽了抽没答话,表示,没听见~~   屋外突然吵了一些,阿楚不安的问:“小蝉你听,好像外面很吵……”   小蝉认真听了听,“嗯,好像是挺吵的,不过爷爷罚了我们抄写,就别出去看热闹了,小蝉害怕会被爷爷打……”   本来想出去看看的阿楚闻言赶紧坐好,“嗯,说的对,不能出去,万一又被罚了可就不好了。”   阿楚拿起笔又抄了几行,停笔,“不对,外面的声音……”总觉得像是惨叫呀……   “……唔?”看阿楚抄书很无聊的小蝉正觉得有了点睡意,放下笔,揉揉眼睛,“什么?”   “……不,没什么。”也许,是错觉吧。阿楚又拿起笔,可是悬在纸上的笔总下不去,干脆放下了毛笔,往屋外走去,“还是去看看吧,反正就在门口看一眼又不会被爷爷发现……”   阿楚他们的屋子在女娲神像的右侧,如果大巫祝他们还在祭台上,那么这门帘一掀开就会被看见,好在阿楚早有准备,侧身站在屋内,掀开门帘一条缝。   阿楚和小蝉拿眼望去,差点没吓傻了。   屋外乌蒙灵谷装束的族人一个一个倒在那些穿汉人白衣的剑下,还有一个面貌凶悍之人手持黄金八卦图样的巨剑,经此人周围跑过的族人个个犹如婴儿般毫无还手之力也无逃跑之能,身体具被穿了个透明窟窿,然后不甘倒地。   “……这?!这?!”楚蝉二人同时一惊,小蝉呜咽一声,“快!阿楚!找爷爷!”   对,爷爷!阿楚下意识抓紧门帘,深深吸气,才严肃道:“小蝉,你别出来,乖乖的,别情绪波动过大,明白吗?”情绪波动一大,总是情绪没有多少波动的阿楚就会被吸入意识中,这时候,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故而才对小蝉这么说。   “……呜呜,小蝉明白,阿楚你快去找爷爷呀!”小蝉抹掉眼泪答应了。   去?怎么去?找死去么?   阿楚苦笑,这时候还有清醒的思路,真的不知是不是好事……   之前遇上大熊,虽然自己吓到了,虽然不想承认,但也心里明白,有韩云溪在,自然不会让小蝉伤到的,即使是他自己受伤……可是如今呢?   没有别人保护自己了,还有生死未明的爷爷…… 族灭魂魄失 “菱纱、菱纱,阿楚在哭!”一个闭着眼的男子的声音慌张无措。   那是……谁?   “阿楚尿床了,笨蛋!”红衣的俏丽女子笑道。   ……唔?说的……是我吗?   “不行!你想害了小蝉吗?!”休宁大人斥道。   这是?休宁大人……和……爷爷?   “休宁大人,老朽平生从未求人,这一次求您!”楚秋词说罢,扑通一声跪下。   “楚长老快起来!”   “不,休宁大人,我求您答应!”   “这……这怎么……”   “休宁大人,求您……”楚秋词老泪纵横。   “好吧……但愿,日后你不会后悔……但愿……但愿日后她不会怨恨于你。”   “多谢休宁大人!”   爷爷……和休宁大人在说什么?   ####   阿楚觉得全身上下都像足了腐烂的门枢,动一下都会发出暗哑的声音,动一下都会花费全身的力气,周身疼痛。   她不是没有知觉,也知道身旁有人,可怎么也睁不开眼,动不了一根手指。   不知又过了多久这样不能动弹的日子。   细碎的脚步声渐近,阿楚费力睁开了眼,木质的屋顶,慢慢将视线转到一旁,不是自己的屋子,但是好熟悉的样子……   “碰——”木头做的碗掉在了地上,清水亦撒了一地。   “小蝉!阿楚!你们终于醒了!”眉宇间点了一点朱砂的男孩一脸激动奔到了床前。   阿楚眼一花,认出了已经到了自己面前的人正是韩云溪,她张张嘴,“……水。”   韩云溪又小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重新拿了个木碗盛了水,小心翼翼端了进来。他把阿楚扶了起来,把碗放在她嘴边,阿楚大口喝着。   “慢慢喝,别急。”耳旁传来韩云溪的声音,比平日沙哑的声音。   喝了水,阿楚才觉得像是活了过来似地,脑袋里回想了一下,才问,“我怎么在这里?”在你家。   阿楚说话比小蝉少了一些娇憨,故而熟悉她们的韩云溪一下就知道,眼前的是阿楚。他神色黯淡下来,“……村子里的人,全死了,阿楚你不记得了吗?”   阿楚脑海一空,自然浮现出些许凌乱的记忆,漫天的血气,熟人的鲜血,不不甘心死去的惨叫,错杂着中原人的身影。   “唔!”阿楚狠狠抓住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仇人是何模样。   “阿楚!你别想太多!冷静点!”醒来之后已经经历过一遭的韩云溪很有经验的在阿楚耳边大喊。   勉强停止思索,这颅脑中的疼痛才稍微缓解了下来。阿楚一把抓住韩云溪的手臂,才醒过来的她的力道竟然让韩云溪无法挣脱,当然,他也没有挣脱。   “爷爷!我爷爷呢!”阿楚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漆黑的双眸此刻暗淡无光,“阿楚……都死了,除了我们,大家……大家都死了……你爷爷……还有娘……都死了……”   阿楚呆住了。“都……都死了……   对了,她还有小蝉!   “小蝉!小蝉!小蝉!”阿楚大喊,才喝了水的嗓子再一次沙哑起来。   没人回答。   阿楚定定神,“小蝉一定是比我还累,睡着呢。”她说完,死死盯着韩云溪,“对吧。”   迟疑了一下,韩云溪点点头,“阿楚说的是。”   阿楚全身一松,这才放开了抓住韩云溪的手,只见他右手小手臂竟然被箍了一道红痕。阿楚不自在的撇开头,“……你、你的手……”说罢,倒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蹭了起来,倚在木墙上,拉过韩云溪坐下,又拉了他右手臂,在那红痕上轻轻揉起来。阿楚抿唇,“……云溪哥,我睡了多久?”   “七日了。”韩云溪低声回答。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他倒是知道阿楚叫了云溪哥,也就是放低了身段讨好他了,若是平时,他倒是会得意洋洋,只是此刻到真的无甚心情。   韩云溪本来性子十分活跃,此番经历巨变,倒是沉默不少。虽然以前阿楚常常嘲讽韩云溪不够沉稳,但此刻见他如此,心里却越发难受了。   “那……村里人的……遗体呢?”阿楚艰涩地问出,但她知道,比她先醒来的韩云溪只怕更痛苦。自己倒是有他作陪,那韩云溪醒来的时候呢?又有谁陪他?   “我全部放置到冰炎洞里了。放在那里,遗体不会腐坏,日后若是有能力,也能将之复活。”韩云溪的声音仍旧很低,很低。   阿楚揉他手臂的动作顿了一顿,抬头看他,吃惊道:“复活?”   韩云溪定眼看她,一字一顿道:“寻遍天下之法,定然寻得复活之法,让乌蒙灵谷族人重现人间。”说这话的时候,他真真不像一个八岁的孩童。   ‘逆天之举,代价总是让人无力承受……’   脑中闪过这句话,阿楚一时也想不起是谁人所说,但也摇了摇头,“是吗?”   韩云溪没回话,抿着唇一语不发,十分倔强。以往待在头顶略显滑稽的木质面具此刻都似乎沉重了起来。   阿楚莫名觉得担忧,眼前的韩云溪似乎心意已定,她低下头,继续揉搓他手臂红痕。   ####   谷中之人只剩下韩云溪和楚蝉二人,倒也不再计较那些规矩了,所以跟在韩云溪去过一次冰炎洞之后,阿楚自己到常常自己去了。   乌蒙灵谷诸位巫祝都比旁人要多些灵气,这种灵气皆是一脉相连,同属女娲赐福,冰炎洞的门也能认阿楚体内气息。   在坍塌的冰炎洞内,望着这一具一具的遗体,阿楚想象着韩云溪一具一具运来的情形,心里便难受起来。   走到爷爷躺的石台面前,阿楚的个子还不够高,只能趴在边上。   “爷爷,云溪哥说要去找复活之法,我却觉得不好。总觉得有人提到过,强行复活他人是一件不好的事……”   “爷爷,我该怎么办?虽然知道很难,但是我也有些那么想了……这才几日呀……还有,小蝉,小蝉不见了……”   阿楚伏在楚秋词尸身上,一片冰凉的触感让她更是难受,忍不住流出泪来,这身体,本来……本来是多么温暖的呀。   ####   将整个山谷里里外外打理了一番,已是半个月后了。   这半个月可谓不能算好,两人本来都是话多之人,然则整理期间却相对无言,往往是一个往东,另一个就往西了,或者是一个收拾,一个就擦拭。两个孩童,磕磕碰碰,从不会到手生,再到熟练,等到将全村整理了一遍,血渍尽去,房屋整洁,已经花了大半个月。   而这大半个月里,白日累到一步都走不动,夜里还会做些以往不会做的梦。白天起来疲惫不堪却仍要修整村落。两人都身心俱疲。   这些日子,任阿楚怎么喊,小蝉都未曾出来。于是在大半个月后,除去日常打扫,她全力扑在了族中典籍之上。   而韩云溪则是拿了那把从冰炎洞带出来的断剑焚祭,又绑好了挥砍,拿阿楚的话来说就是权当练力气。   如此,吃这族里人的余粮,又是半月过去。   朔日至。   ####   朔日之夜,月缺无光,女娲力量最弱之时。   大巫祝家的书籍最多,加之之前就住韩云溪的房间,而两人突遭巨变本身就不愿一个人待在房里,这些日子阿楚跟韩云溪挤在一间房内,韩云溪也没说什么。   晚上,韩云溪照常打扫了回来,阿楚早洗漱完趴在了床上看书。韩云溪招呼了一声正待说话,突然体内黑气溢出。   “……唔?!”韩云溪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周身的黑气萦绕在侧,眼中闪烁着狰狞赤色。   有感周围气息紊乱,阿楚抬首看向韩云溪,大吃一惊,“……你……云溪哥你怎么了?”自……那天之后,阿楚也不跟韩云溪抬杠,都是称呼他“云溪哥”的。   阿楚猛眨眼,这黑气的这股阴邪莫非就是历代巫祝们身上的阴煞之气?“云溪哥,心法,用心法呀!”说着,急着起身扑了抓住他双肩上去用起了心法。   韩云溪低着头不发一语,此刻猛然抬头,眼中仅余赤色,看不出情感,全然的冷漠无情,又有种野兽的狰狞。   他双肩被扣,身子倒是动不了,但手脚皆是自由,伸手就掐住了阿楚脖子。   “呃……”感觉脖子上的力道加深,阿楚有种想吐又吐不出东西的感觉,“韩、云溪……”她忍不住用手去扳,心头忍不住恐惧,好大的力气。   抓住他手,咬牙仍旧运气心法,似乎韩云溪周围黑气有所减弱,阿楚却开始呼吸不畅。   “放……放手……咳……放手……”一心两用困难,阿楚下意识却不敢停下运心法,眼前开始冒金星。   眼前冒了金星,阿楚从小养大的脾气上来,心痒也手痒,低声念咒,一挥手,一簇小型雷束砸在了韩云溪身上,噼里啪啦电流急窜开来。   两人离得太近,阿楚同样感同身受,且呼吸不能,眼前一黑,与韩云溪一同晕了过去。   昏过去的一瞬,阿楚还在想,果然还是雷咒好用……虽然疼了点,但是……要死也总比被掐死好啊……   ####   “姓云的!我问你,阿楚呢?!”依旧是那个红衣的俏丽女子发问,神色慌张。   一旁坐着烤肉的男子茫然抬头,“……啊?”   “啊什么啊呀!阿楚呢?!”女子抓狂跺脚。   “阿楚?哦,在山里玩吧?”男子想了想,笑容无邪。   女子听了一噎,陡然声音一升,“山里?!云天河!阿楚才一岁!你这野人,要是阿楚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说着就往山林跑去。   “……”云姓男子仍旧茫然,“我从小就被丢到山里不也好好的嘛……”   过了一会儿,红衣女子抱着全身脏兮兮的小婴儿回来,一脸阴沉。   男子已经将烤肉烤好了,笑得一脸天真凑了上来,“菱纱、菱纱,吃烤肉了!”   菱纱不答话,把孩子放到床上才反身过来,一把夺了云天河的烤肉,狠狠道:“今天你别想吃烤肉!给我去打水,阿楚滚了一身泥!”   云天河悻悻走开,嘟哝道:“一身泥怎么了?隐蔽了气息,更好打猎……”   身后的菱纱听了,声音再次飙高,“云天河!”   ####   眼皮好重的感觉……   “阿楚!阿楚你醒醒啊!阿楚你别吓我!”耳边有人在吵,好吵……   又听得这个声音呜咽一声,接着身子彻底一重,胸腔一痛,“阿楚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阿楚费力抬手就向身上这人脸部位置招呼,“啪”一声,正好打在他脸上。   那人一愣,哭泣立止。   “起来,你这白痴韩云溪想压死我吗?!”阿楚一鼓作气先骂他一通,大口喘气,“我快没气了!”   韩云溪赶紧起身,“阿、阿楚?!”他一脸紧张,又不敢碰阿楚一下的样子让阿楚想笑。   绷着脸等待呼吸顺畅之后,阿楚看清了她躺在地上,才道:“你已经醒过来有一会儿了?”   韩云溪下意识点点头。   阿楚郁闷,看来自己的体质确实比这皮粗肉厚的韩云溪弱很多呀。又拿眼向愣在一旁的韩云溪看去,阿楚黑线不已发现,那种害怕被骂又有些无辜的神情,和梦中之人何其相似……   韩云溪见阿楚没事,心里一松,就去把阿楚扶了起来,在她身上拍了拍灰尘,才道:“阿楚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我只记得全身都不舒服,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出来了,然后你朝我扑了过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昨晚?阿楚面色古怪望了望门帘外,果然透进了阳光。   “昨晚……你不记得?”阿楚试探地问。   “不记得。”韩云溪说完小声嘟哝,“记得我还问你做什么?”   阿楚似懂非懂地给他解释了下,“我们村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阴煞之力,巫祝们更是严重,所以要学习心法压制,昨天你体内的阴煞之力突然暴涨,好可怕好可怕的样子……我用心法也没多大作用,后来就直接招来了雷,把你劈晕了,然后我也晕了。”阿楚决口不提自己也是同样被雷劈晕的事。   “阴煞之力,这个我好像听过……”韩云溪搔头。   阿楚翻了个白眼,“这个是村子里每个人都知道的!你没听过才奇怪了!”说着想到昨晚,又阴郁了起来,“阿楚没用,救不了爷爷,找不到小蝉,连白痴韩云溪都救不了……”想到了爷爷,慈祥的爷爷,对自己很好的爷爷,又想到了天真无邪的小蝉,可爱的小蝉,阿楚心里一难受,落下泪来。   韩云溪一慌,阿楚竟然在自己面前哭了,干瘪瘪急道:“阿、阿楚你别哭!昨晚你不是救了我吗?别哭了好不好?”韩云溪抱住阿楚半哄带劝,望见她脖子上的红痕,心里莫名觉得是自己做的,更是提都不敢提。   往后几日,韩云溪一直让着阿楚使性子,倒是让阿楚莫名其妙心头发寒。   ####   村子里这时候本就是过年的日子,家家户户囤积了不少肉干,稻米,地窖里更是有不少蔬菜水果。好在地窖是村子的集体地窖,被巫祝大人们施过法,里面的果蔬放再久都不会放坏。   韩云溪和楚蝉二人吃了一个月的肉干吃到想吐,才想到了过冬时用来囤积粮食的地窖,终于吃上了果蔬。可是二人年幼,常常是一天在外玩耍够了时间一到回家吃饭,哪里知道如何做饭?只是回家的时候偶尔会看见村人劈柴烧火,也有在锅炉中翻炒的。似懂非懂地,瞅了瞅各家各户门外的柴火,韩云溪决定今天去劈柴,生火做饭。   阿楚自然双手支持。不过她太小,做饭什么的也只有靠韩云溪了。此刻跟着他到了风家三兄弟的屋外,拿起斧头,将木头放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劈下。   阿楚发现,这一个月的劳作也不是没有用处,起码韩云溪对于这些琐事都熟悉了起来。每日劈柴烧水都是常事,不过今天是做饭,也不知万能的韩云溪会不会做……   阿楚拿出咒术书,或许用炽火咒能够生火?虽然韩云溪会用打火石,但是阿楚不会,突然发觉自己竟然一直被韩云溪照顾的阿楚决定发奋图强。   阿楚对着房屋远处的空气,不停挥手,念了炽火咒,“炽火咒炽火咒炽火咒炽火咒炽火咒炽火咒炽火咒……@¥#%@¥%……”   微风徐徐,阳光柔和,此刻春暖大地,山川锦绣,无一处不美,也无一处有异。   韩云溪边劈柴,手法越来越利索,一边笑她,“阿楚你是风雷双系的吧?你还会火?”唔,听娘说过,阿楚是风灵之体,也许是会火的吧?毕竟明明相克的雷系都会,火系应该也能用才是。   阿楚手上动作停下,苦恼道:“不知道啊,我觉得我应该只是雷系才对,可是我也能用风系,好奇怪。”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是风灵之体吗?”韩云溪说的理所当然。   阿楚迷糊了,“哦,是吗?”那天之后,她的记忆已经比韩云溪还凌乱了,这些事情她都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什么都似是而非,什么都似非而是。   又听得韩云溪继续说道:“你学火系也好,最好把水系最基本的也学了,到时候,我不在了,你也能好好生活。”   阿楚眨眼,迷茫的双眼顿时凌厉起来,“你要走?去哪里?”   “寻仙。”韩云溪换了一个木头重新劈着,突然想到这个不是风刃也能办到的吗?“阿楚,你用风刃来把这木头给劈了试试。”   等韩云溪自动走开,阿楚侧头想了想,自己一般用的最低等的风咒是旋风形态的,如果改了形态,是不是就算是自己创的心咒法呢?至此,完全没看出韩云溪在转变话题……   “风刃!”阿楚食指中指合拢划去,一道风刃果然出现,将地上的木头给劈成了两瓣,可惜是横的……  又是拿手指划了几道,竖着几道风刃将木头分成了几片。   韩云溪走过去,拿起来看看,嗯,和自己劈的也差不多。“阿楚继续放火吧,说不定晚上还能吃上阿楚做的饭呢。”   阿楚一乐,晚上?今儿个还是早晨呢,原来韩云溪也不觉得做饭会很顺利。“好吧,阿楚会努力放出小型的火咒的。”   说完,眼前突然跳出一簇火焰,火红的火焰,只有掌心大。   阿楚吓了一跳,“火出来了!”   “……又消失了,阿楚不是我说,这火太小了。”韩云溪摇头。   阿楚一气,那你来啊!我知道你是火体质,但是也别太刺激人!   才这般想着,就看见韩云溪已经得瑟的在掌中升起了鲜红的火焰,足足有一丈高。他挑了眉得意道:“这才是火嘛。”   阿楚直接赏了他一枚白眼。   ####   “是个女孩子……”产婆沉默地将孩子抱了出来,放到门外老者怀里。   那老者也沉默了一下,“孩子的母亲……”   “请节哀……”产婆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产婆打理了下内屋的“那人”,已经离开,屋内的“那人”早已冰冷。   “楚长老……”   “休宁大人……”楚秋词抱着孩子一阵恍惚,“你看小蝉,都不哭呢,一点都不像她娘一样,那么乖巧。”   “楚长老……”韩休宁慢慢走近,视线落到孩子身上,脸上一变,”楚长老,孩子给我看看!”   恍惚的楚秋词下意识抱紧了孩子,却又在下一刻松手,交到了韩休宁身上。   “这孩子怎么……”韩休宁迟疑地住了口。   楚秋词惨笑,“老天爷太狠,一次竟要夺走我所有亲人吗?”   他厉声冷笑良久,最后面色平静,“休宁大人,老朽有一法门,是以招魂之用,还请休宁大人帮我。”   “不行!你想害了小蝉吗?!”韩休宁似乎明白什么,脸色蓦然一变,斥道。   “休宁大人,老朽平生从未求人,这一次求您!”楚秋词说罢,扑通一声跪下。   ……………………   ……………………   ####   揉揉眉心,阿楚从睡梦中醒来。   衣裳窸窣穿好,头巾从头顶拉止发下颈后绑好,两枚碧玉环刚好别在发鬓两侧,又有红尾的绒毛在下面随风而动,漆黑的发已经垂到背脊,清秀的眉目,充满灵气的双眼,如雪般的冰肌,整个看来倒似个粉雕玉琢的仙童。   出得门去,远远就见韩云溪在中央祭台上练剑,十二岁的韩云溪,剑法愈见凌厉迅猛,少年的身子猛然拉长,虽然仍旧稚嫩,却挺拔修长不少。而他也再也没心思玩乐,全身心练武,若非有阿楚盯着他晚上花上些时间修习心法咒术,恐怕韩云溪迟早要练成个武夫。   阿楚看了看天色,自发去水缸里盛了水,倒到大锅里,手指一点,早堆在锅下炉灶里的柴火瞬间点燃。切了几片肉干姜片,等水开了,丢了下去,又把韩云溪洗好的蔬菜叶子丢下锅。把昨晚剩下的锅巴端出来,等肉汤好了,盛了两大碗端到桌上。   刚把筷子也拿来,韩云溪已经晨练完毕归来。   两人也不多说,等韩云溪去净手回来一同开吃。   两人对面不说话已有数日。这事要归结于出谷之心不死的韩云溪。   阿楚也知道,若不是有自己拦着,韩云溪早就出谷了,四年过去,韩云溪的人越发沉默寡言,韩云溪的的剑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有模有样,即使不用焚祭,也自有一股戾气自剑中发出,这让阿楚忧心,而每每和韩云溪提及,他都不置一词。   用饭毕,阿楚放下碗,回到屋里,又坐回桌边,递给韩云溪一物,“过了今年你也就到舞夕之年了,送你。”   韩云溪放下碗,接过一看,是一个银饰,圆形的银项圈串联了四根翎羽,“为何现在给我?”   阿楚若无其事说,“你不是已经决定要走了吗?这时候不给我,明年我去哪里找你?”   韩云溪神色复杂,“你……若不跟我一同走?”   阿楚摇摇头,脸色平静,“我也走了,这个村子不就荒了?”   两人一时无话。   阿楚问:“何时走?”   韩云溪顿了顿才道:“过了正月之后。”   阿楚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   放下笔,阿楚把写好的两纸捻了起来,呼呼吹气。   书桌右手边有个大盒子,盒子里装满了这样的纸,写着梦境的纸。   阿楚把盒子打开,里面已经有了一本订好的“书”,零散有几张纸放置其上,阿楚把这些统统拿了出来。把书翻了又翻,阿楚指着上面某一处,停下了动作,“果然……”   发了会儿呆,阿楚又把东西放回去,连上今日写好的一起。   阿楚随即起身出门,拿了鸡毛掸子,拎了个木桶装了水,又拿了抹布,开始了隔日一清扫。这也倒是阿楚闲得慌了,这一回本该是韩云溪来做的。不过,以后就只剩她一个人,这些早晚要习惯。   路上遇到练剑的韩云溪,招呼一声叫他做饭,阿楚就走开了,没有理会韩云溪想要说什么。   阿楚走到村子进口处的房子开始打扫。一桌一椅,拿了抹布拧干,慢慢擦着,这些日后就只有她一个人来做了。   乌蒙灵谷哪里不好?中原人那么坏,出去不知道会不会被欺负了……不过也不干她事,出去的是韩云溪,不是她,就算被欺负也是韩云溪被欺负。阿楚不想明白韩云溪的执着,或许是因为他的记忆比她完整一些,阿楚有很多小时候的事都记得很混乱很不清楚,而韩云溪记得,可是,同样都是记不清楚那日发生的经过,为何他会比她执着?阿楚一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尤其,是做了那么多奇怪的梦之后,她更不想明白。   阿楚手上动作顿了顿,一阵恍惚。   其实,走了也好,自己一个人更方便……就算日后她终将会离开这里,她也希望能多在这里待着,这里安详宁静,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也不是不好,闷了点,但是还有动物陪伴不是吗?一个人就一个人,她还怕一个人吗?   ……她早就是一个人了呀。   泪湿了眼眶,阿楚咬住下唇,未发一声。   ……小蝉,你怎么了?   花了四年时间去了解灵魂之力,阿楚也无法真正明白小蝉为何不再说话。……是睡着了?……抑或……消失了?阿楚一直没能明白。   三魂七魄太复杂,如果说命魂主司轮回,为三魂之首,其余二魂七魄皆承载情感记忆,那么,阿楚在,小蝉不在,是不是小蝉的魂魄出了问题?……不然,为何自己却梦见了小蝉小时候的事?   那是……自己还没出现的时候的事情啊…… 阿翔与阿白 “来,阿楚,跟爹爹念哦……道贯三才为一气耳,天以气而运行,地以气而发生……”云天河慢慢念着,听到阿楚小声跟着他念不由会心一笑,“阴阳以气而惨舒,风雷以气而动荡,人身以气而呼吸,道法以气而感通。水之润下,无孔不入;火之炎上,无物不焚;雷之肃敛,无坚不摧;风之肆拂,无阻不透;土之养化,无物不融……”   穿着兽毛做边的衣服,坐在云天河面前的阿楚似懂非懂跟着念,倒也似模似样。   念完,云天河一脸期待看她,“怎么样怎么样?是哪一种?果然是雷吧?!”   阿楚不解地看她爹爹,手掌间雷电流窜。   “师叔说的没错,果然是雷系!说什么雷‘灵芝’体……虽然不知道灵芝还分五行了,不过师叔说的就一定没错……哎,谁打我!”云天河搔头下意识缩了缩,“菱纱?”   “哼。是雷灵~之体,不是雷灵芝!野人就是野人,即使法术念的没错,可还是很多词都说错!”菱纱郁闷摇头,对地上的阿楚道,“阿楚乖,别听你爹胡说,学法术还是问我吧,刚刚你爹说的你懂吗?”   眨眨眼,五岁的阿楚摇头,手掌间的电流又急窜了几下,接着期翼看着自家娘亲细说。   菱纱却仰天一笑,“果然,我韩菱纱的女儿怎么可能会像她老爹一样笨,哈哈!”   阿楚咂嘴,决定自食其力。   ####   人说东海之外有无数仙山,而西边高山也有数不尽的神仙传说。既然是出谷寻仙,处于西南部位置的乌蒙灵谷自然是去西边的仙山更近。故而韩云溪出谷之前也曾告知阿楚,自己往西去了。   又是半年过去,阿楚每日练习法术倒也日渐精进,尤其是用于生活之用的温和法术愈见熟练。全村的打扫已经不是很花功夫了,只消半日就能做完。   随着梦境增多,阿楚的雷系法术到也恢复到了之前的水平,只是梦中所说的雷灵之体阿楚并不是很明白,似乎是和这个身子的风灵之体相类似。   想来,也就是哪一灵就是哪一系的法术最精通的意思。   “道贯三才为一气耳,天以气而运行,地以气而发生,阴阳以气而惨舒,风雷以气而动荡,人身以气而呼吸,道法以气而感通。水之润下,无孔不入;火之炎上,无物不焚;雷之肃敛,无坚不摧;风之肆拂,无阻不透;土之养化,无物不融……”阿楚又在写字。   梦里的法术和族里的法术不太像,多属于自然灵气的法术,学会不仅是靠悟性,还有体质。而族里的法术则不同,凭的是血脉灵力。   而阿楚的咒法,好像,更多的是梦里的这种。   叹了口气,阿楚放下纸笔,往后倒在地毯上装死。“越来越不明白了……”   一声鸟鸣响起,阿楚没有理会。   数声鸟鸣响起,阿楚抓狂了,“噌”一下站起往外走,手上顺手还拿了韩云溪幼时的弹弓。   门帘掀开,阿楚就看见一只比鸟大的飞禽立在屋外大石上,这不是鹰吗?   它见阿楚出来,又叫了几声,听得阿楚一阵烦躁,想到自己拿了弹弓出来,当下对着那鹰,张开了弹弓。   它凄厉叫了一声,抬了抬左爪子。   阿楚顿住,见到是一个竹筒,是信鹰?   收了弹弓,那鹰倒也很通人性,此刻一叫不叫,到真乖巧,如果忽略之前的噪音的话。   阿楚走近,见它不动,倒也自然去取了竹筒里的信纸。心里莫名觉得,莫非是韩云溪带来的信?   取了块肉干丢给那鹰,阿楚坐在屋外凳上,展开了信,上半张密密麻麻,下半张画了个图样。   [阿楚亲启:数日未曾联系,甚是想念,不知阿楚同否。余出谷不足一月,便得遇良师,如今已拜入昆仑山天墉城紫胤真人门下,上有大师兄陵越。同时拜入山门还有掌门座下芙蕖师妹和戒律长老座下陵端师弟。月前在昆仑后山遇见阿翔倒卧雪地甚是可怜,将其带回养伤,伤愈不离,便取名阿翔。阿翔乃海东青,可作你我联系之用。下半张乃空间阵法,可吸纳稍许物品,以阿楚之能,想必也能学会,阵法内有一套衣服,是芙蕖师妹帮忙制成,望你喜欢。另,我将山谷中事告知师父,师父与我都决定改一个名字,唤名百里屠苏,阿楚可知其意?——屠苏字]   “百里……屠苏。”阿楚念道,唇畔含笑,“这韩云溪是来炫耀的是吧……”   抬头看看阿翔,阿楚抿唇偷笑,如此瘦弱的海东青呀。起身,又去厨房拿了一根肉干,给阿翔送去,阿翔欢快叫了声。“阿翔,我是阿楚,之前用弹弓吓到你了么?这些是赔罪哦。”   阿翔看了看肉干,啄了下,表示知道了。   阿楚眉眼一弯,赞道:“真聪明……”弄得她也想养个动物了。“阿翔,我进屋写信,你吃完东西去玩儿会儿吧,记得回来叫一声便是。”   阿翔拍拍翅膀,叫了一声。   先看了阵法,指尖充盈灵力在几个字符上轻轻点过,阵法一亮,那信里所说之衣服即可出现在阿楚手上。   是一套淡紫色的衣服,汉人样式长衣广袖,倒也讨喜,可惜好像不是她这年纪穿的。   把衣服放到床上。阿楚走到书桌前展开了纸张,磨了墨,毛笔悬空急书。又学着画了阵法在字下面,放下笔,捻着纸边走边吹,走到了厨房外,拿了她做的熏肉干,用草绳困了三份,轻抚阵法将肉干放入。   阿翔还不见身影,想必在哪里戏耍。阿楚也不急,把那纸折了又折,放到怀里。然后去厨房,开始准备午饭。   直到下午,阿翔回来,休息了一会儿,带着阿楚的信依依不舍走了。   ####   在天墉城,百里屠苏只能单独练剑。   这日晨练完毕,照例要进行冥想,才进屋,就听得一声熟悉的鸟鸣,原是阿翔回来了。本来无甚表情的脸似乎闪过一丝喜悦,他推门进去,果然阿翔就在他床头立着。   摸了摸阿翔下巴,百里屠苏取下它脚上信件。嘱咐了阿翔自行觅食,便坐下展开了信。   阿翔才回来,自然不愿出去,此刻歪着头看自家主人难得有些开心的模样,眼珠咕咕转着。   [笨蛋韩云溪亲启:分明是整整半年,汝竟说是数日,告知汝,吾生气也。今日正待偷懒睡过午饭,却被屋外鸟叫吵醒,不由怒起,拿弹弓准备击之。幸而吾眼力不错,一眼望见阿翔脚下之物。呜呼,可怜阿翔被吾所吓,叫声凄厉,余观之甚为瘦弱,备上余亲手熏制之肉干附上三分,你,阿翔,芙蕖师妹。闻言某人改名,吾俱不知也!未见其人百里屠苏,屠苏是谁?余认识者乃笨蛋韩云溪。然日后相见,汝再告知汝名,如何?另屠苏之名甚好,“屠绝鬼气,苏醒人魂”,甚好。然则,屠苏酒更好,余好奇之,望汝附信而至。——阿楚字]   读了信倒也好笑阿楚用“吾”“汝”称呼,静坐不得,百里屠苏取出阵法中肉干,倒也香气袭人。身旁阿翔拍拍翅膀,一副激动模样。   百里屠苏取下两块,给予阿翔当场吃掉。又拿了一捆去找芙蕖师妹,芙蕖欣喜接过。又转身回房,仍旧静坐不能,干脆再次提笔。   ####   楚秋词沉默着,摩挲着手上法杖,“之前就听闻冉七说,吾儿将死。方才吾儿命绝,老朽一时激愤拘了小女魂魄,只是后来犹豫,停止了施法……如今这法杖之上只有小女一魂一魄……”   站在他面前的韩休宁眼色复杂,已不知该说什么。   “小女去了,被冉七说中。可是他没告诉我,就连我的孙女都会……都会……”楚秋词惨笑一声。   他犹自笑了良久,最有面色平静说道:“如今我女儿,孙女都缺失了魂魄,不如合在一起……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生人消逝,魂魄即去,即使你强留了小蝉魂魄,也不过留下了她命魂。而这法杖之上却也只有一魂……”韩休宁犹豫道。   楚秋词点头,“老朽明白。只是,老朽年轻时在江湖上行走,也得闻一门法决,凭借一物,可以补全魂魄。”说罢,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诡异,且悚然。   韩休宁一时无言。   “如今,还请休宁大人助我将法杖中魂魄移至小蝉体内……”   画面终止,环境一变,依旧是楚秋词家的大堂,然而地上多出了一个红色法阵。   中央放着婴儿,一旁分别放着一个女子遗体和法杖,而那婴儿旁边依着一个东西。   黑色的招魂幡。   ####   自从数日前阿翔到来,阿楚就对动物产生了好感。   山中无岁月,每日练习法咒很是枯燥,本来阿楚不觉,可之前那日阿翔到来,彻底让阿楚觉得寂寞了。仿佛又回到了韩云溪出谷的时候。   养一个宠物,倒是一个解决的法子。阿楚觉得,如果是几年前遇见的金色狐狸,就更好了。那种颜色的动物,多半有些灵性,会好带一些。   可惜阿楚走遍山头,也不见那只金色狐狸,只有作罢。再看这山,除了臭猴子,还是臭猴子,叫她怎么选?枫叶湖为什么猴子那么多呢?哎╮(╯▽╰)╭   记录下今日做的梦,阿楚的脸色阴沉。不断的梦境,告诉她的内容,并不是好事。阿楚决定出谷去找个毛绒绒的动物回来。山野间最多的就是野兔,猴子她不想养,兔子总可以吧?唔,虽然日后就不能吃兔肉了。……要不,要不还是打猎吧,打兔子熏干好过冬……   一路纠结着出了山谷,下意识往枫叶湖方向走着。手里的弹弓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然后,阿楚迷路了。   阿楚迷茫四顾,好像,也没走岔呀?枫叶湖四周都是红红的枫叶,从哪里看都是一样,且自己不是野猴子韩云溪,这地方,并不熟。   所以,迷路,也是正常的是吧?   眼前出现的道路曲折,红红的枫叶不知何时变成了嫩黄的榕树叶,不过阿楚也不惧,纵然迷了路,但是大不了走空路。族中典籍记载了腾翔之术,她虽然还没学过,但是心法还记得,到时候再试就是了,也不过就是多花些工夫罢了。   既然是找宠物,自然要走草堆里,阿楚走走停停,可惜草丛触碰之后,草丛中立刻就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几处身影迅速奔走,惊走了不少活物。   阿楚叹息,果然,死的容易,活的难吗?   引来一阵旋风,阿楚脚离地面,悬空而行,把咒术活学活用,也是一种锻炼。   果然如此行来,前方就遇上了活物而未奔走。   阿楚打量眼前的物体,白乎乎的,长耳朵,和平日里见的野兔不一样,这一只的毛色纯白无杂毛,不像其他野兔,灰毛,还有黑色杂毛。   此刻阿楚深深明白了书中的一个词语——见猎心喜。   那只白兔小小的,恐怕不比阿楚的手掌大多少,阿楚见了越发喜欢。   正烦恼如何动手,那白兔竟竖起了耳朵,阿楚眼尖发现,另一侧竟有一只大豹匍匐欲扑。阿楚悚然,这什么山啊,除了大熊,还有豹子?!那有没有老虎出没?   眼见猎物有所警觉,这豹子倒也明白机不可失的含义,立刻扑了上去。白兔睁眼,小腿颤了颤,竟直接往后急退,然后反应过来这样是逃不掉的,立马反身狂奔。   阿楚看了好笑,控着风,掠了过去,抱着那白兔凌空而走,落在了树端上。那豹子不甘地在树下打转,可惜这树太直,又太高,盘横一会儿,许是树太高,而猎物也并不合心意,那豹子遂放弃离去,临去还不忘狠狠瞪了程咬金阿楚一眼。   阿楚一手托起那白兔,轻笑,“我救了你哟,那么,作为报答,你作我的朋友吧,我会对你好好的,从今往后不吃兔肉了,如何?”   听到“兔肉”,那白团整个儿颤了颤,红艳的双眼就连瞪视都显得十分无助。   “乖啊,兔兔,我带你回家吧。”阿楚拍板帮它下了决定,心中默念了那腾翔之术的咒文,身体轻盈不少,当下心有所感,往空中一跳,一朵白云自脚底升起,阿楚慢慢行到云间,手中白兔透过柔软的毛皮传来热度和……颤抖,阿楚爱怜抱紧,哄道:“不怕不怕,咱们在云上哟。有阿楚在,兔兔不会有事的。”   在空中往下搜索,突然望见了一棵人脸的大树,深觉诡异惊悚。分辨了方向,阿楚带上爱宠,往山谷内去了。   顺利落在韩云溪家门外,如今是阿楚的屋子外。抱了白兔正打算去厨房找些叶子喂它,却惊讶发现门外巨石上有了个熟悉的身影。“阿翔?”   阿翔回之一声长鸣。   阿楚把白兔放到衣服里,阿翔可是吃肉的,万一把自家养的白兔当成了食物可不好。伸手摸了摸阿翔头顶的羽毛,阿翔蹭蹭。“阿翔看来过得不错,都壮实了。”阿楚取下竹筒内的信,又去厨房取了肉干两块给阿翔。   顺手从厨房拿了一颗莴苣,阿楚回到房里,把白兔抱在地上,将莴苣往它面前一推,笑眯眯看它,“阿白,饿了就吃哟,我这里有很多蔬菜哦。”   白兔噎住,谁是什么阿白?!别乱喊它!   也许是初到新环境,白兔虽然在吃莴苣,却有种恹恹的感觉。阿楚体谅摸摸它背脊,白兔全身一抖,然后阿楚笑着去了书桌前坐着,展开书信。   [不能当酒鬼的阿楚亲启:展信悦。肉干收到,芙蕖师妹很喜欢,又送来首饰回赠。肉干,阿翔也很欢喜……你竟然想喝酒,师兄闻后嘱余告之,喝酒伤身,余以为阿楚自当杜绝。又闻阿楚用弹弓,余甚忧心,阿楚真的会用?因果循环,吓人者人横吓之,望阿楚留神!又,吾今修道,汝所言之戾气已减。勤加苦练自然终会消散。又之又,阿楚知晓“屠苏”之意,吾心甚慰,想来阿楚多年舞文弄墨实有所得。另,日前通过测试,已正式成为执剑长老紫胤真人座下二弟子。法阵内仍旧一套衣服,日后出谷穿上。另之又另,阿翔来回奔波劳累,望善待之,莫再恐吓。——云溪字]   阿楚看了磨牙,禁不住面上一红,只是调侃他而已,却给她宣扬得他师兄都知道了……丢脸,太丢脸了,丢脸都丢到长辈(= =|||)耳边了。而且竟然还说她吓了阿翔,迟早要还回来是吧?!是吧!   “韩、云、溪……我久不修理你,造反了啊……”阿楚磨牙憋出句话来,死死盯着那落款,神色倒也渐渐柔和下来。   “云溪字”吗……   阿楚心头默念,眉眼都染上了笑意。   还阴风阵阵的屋内瞬间春回大地,春暖花开,一旁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白兔觑了觑她,又开始进食。 过年无屠苏 “我不准!”韩菱纱躺在床上咳嗽,本来苍白的脸上被气得泛红。   “娘亲!女儿什么都听你们的,但是独独这事不行!”综合了云天河和韩菱纱优点的阿楚性子像足了她爹,决定了的事便不会改变。   “我韩家后人,统统不许进墓!”韩菱纱又咳嗽了数声,阿楚见了不忍来扶却被打开,“你若还认我是你娘,就听我的,别去!”   一旁的云天河安静坐在床边,没有说话,只皱着眉,矛盾不已。   娇俏的阿楚沉默半晌,而后涩然道:“……既然娘这么说了,那么,等女儿把东西找到了带回来那天,娘不认我也成。”说罢,叩首出得屋外,踏剑而去。   及阿楚离去,云天河才道:“菱纱……”   “闭嘴……”韩菱纱依着木墙,闭上了眼,“这是我韩家人的命……但是阿楚虽然承袭了我的血脉,却有你的烛龙之气……理应长命百岁……”   “既然这样,就不必担心了,菱纱你就等女儿带回那东西吧。”云天河浅笑,“阿楚不会短命,菱纱也不会呀。”   “……嗯。”韩菱纱叹息,“女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我记得当初遇上菱纱,也是这样的,打定了主意要寻遍天下延命之法就一直这么找了下去的,阿楚很像你啊。”   “哼……我的女儿,自然像我。”   ####   这一回阿翔待在乌蒙灵谷足足有半个月,真真是休养生息了。然后带着乌蒙灵谷唯一的主人所赠的狼牙吊坠,吃饱喝足而归。   [可恶韩云溪亲启:见信……去你的悦!吾一点不悦!汝实乃故意曲解吾意?屠苏酒乃是辞旧迎新时所饮药酒,汝真不知吾意?山中无趣,今得朋友阿白相伴,吾甚欣喜。阿白者,周身雪白,赤眼白发,身娇而温热,有顺风耳也。另,吾颇为好奇阿翔公母,观之半月而不得,望下回告之。汝芙蕖师妹所赠发簪,吾甚喜之,然山中之物甚少,吾只有回之花冠,望芙蕖妹妹喜欢。附信还有赠与汝师兄的银挂坠,没汝份!——阿楚字]   昆仑距离乌蒙灵谷毕竟还是相隔太远,基本上一月一封信都会把阿翔累个半死——主要和人玩得半死。勤快一点的话,也就两月三封。   这边百里屠苏收到信的时候恰好在饭厅进食,被急不可耐的阿翔给找了上来,天墉城上下第一次瞧见,原来他也是会笑的。一旁的陵越倒是皱了眉,放下了碗筷,“师弟,你的阿翔……”说着一顿,看见了百里屠苏饭也不吃,取下了信件展开。   陵越是知道的,这个师弟不被允许下山,但是他家乡还有亲友,似乎是个妹妹。上回还说想喝屠苏酒,想来是想他了。只是,师父不让师弟下山,也不知来信的主人如何伤心了。于是倒也没训斥他。   饭厅都是他们这些弟子,陵越最大,他都没说什么,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倒是陵端嘟哝了句:“执剑长老的弟子……”   百里屠苏蓦然变色,陵越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多管闲事,师弟这样的神色可不多见,“师弟,可是有甚难处?”   百里屠苏将信递给了陵越。   陵越再次迟疑接过,不知看还是不看好,“这?”   “劳烦师兄看完告知我,阿白是何妖物。”百里屠苏低声道。   听闻妖物,陵越再不迟疑,迅速将信看过一遍,却见这信倒也简短,字体秀气,先在心中奇道这阿楚口气和这沉默的师弟甚慰熟稔,再细细看这所谓阿白,不由好笑。   “如何?”百里屠苏低声问。   陵越却问:“这信,芙蕖师妹可以看吗?”   一旁芙蕖被点名,“咦”了一声。   百里屠苏点头。   陵越递过信去,芙蕖疑惑接过,看完,捂嘴偷笑,对百里屠苏笑道:“那我就谢过阿楚了,屠苏师兄等下就给我好吗?芙蕖想戴了。”   百里屠苏点头,再次看向陵越,不知为何要给芙蕖看。   陵越虚握拳置嘴边,“芙蕖师妹,你告诉师弟,那阿白是何‘妖物’。”   “妖物?芙蕖不明白,不是小白兔吗?”芙蕖眨眼。   百里屠苏认真看她,“不是妖物?那为何赤眼白发,还有顺风耳。”   芙蕖一脸为难皱起,“可是兔子不就是红眼睛的吗?阿楚说的,我看多半是全身雪白的白兔,兔子本来就是长耳朵,很符合顺风耳啊。屠苏师兄你在担心什么?”   百里屠苏低垂首,过了会儿才道:“阿楚从来没说过我是她朋友,却称呼一个奇怪的白兔为朋友……”   芙蕖闻言奇道:“阿楚不是屠苏师兄的妹妹?”   “并非血亲,是族人家的孩子……”百里屠苏老实摇头回答。   芙蕖想了想终于叹息,“屠苏师兄,我觉得她和你已经极为亲近了,看这信里用词都显得十分亲昵。芙蕖想,她是在对你撒娇呢。她是一个人吧?所以只有白兔陪她玩。”   百里屠苏愣了愣,“嗯,一个人……”在村子里……   原来,阿楚一个人在村子里已经快一年了啊。   “师弟谨记,师父吩咐,你不可下山。”虽然不忍,陵越还是这般说了。   果然,眼前本就沉默的少年,眼中的神采黯淡下来,低声应了声,“是。”   再不说话。   ####   [一点不悦的阿楚亲启:一点不悦啊,那就是很“悦”,吾心甚慰,阿楚温柔了。又,芙蕖师妹比阿楚你大,你该唤芙蕖师妹为姐姐。又闻阿楚养了白兔,想来阿楚大彻大悟不再杀生,如此甚好,然余也知不可能。呜呼,兔不能食,可悲可叹。又至朔月朔日,吾在山上专心剑术,附信一坛屠苏酒,望尽兴。另,师兄前日练剑有感,嘱余告之挂坠刻铭十分有效,余与芙蕖殷切盼之。——云溪字]   抱着白兔,阿楚慢慢看着年尾时候送来的信,一下一下抚摸这白兔背脊,这怀中白兔已经不会颤抖,反而十分惬意地眯着眼,享受着这宁谧的时光和香软的怀抱。   阿楚望着书桌上的信发了会儿呆。虽然信的开头和往常一样调笑打闹,但最后还不是不回来?   不想回话,阿楚起身,今日又是朔月朔日,结界消失之日,她要去巡察入口。   几日后,阿翔带了信回去,肉干吃完了阿楚却没再给,阿翔表示,阿楚不高兴,它也不高兴!   而那一小坛子的屠苏酒被阿楚放到了屋内书架上,红泥……未曾动过。 闻噩耗出谷(上) 窄小的屋子里,电闪雷鸣。   “小蝉怎么了?!”楚秋词慌了神,想要走近而不得。   这两年里小蝉时而懂事时而娇憨,不过但好在不是活了过来吗?但是,他的孙女楚蝉明明是风灵之体,为何此刻房中灵气所成却是雷电交加?   趴在地上的女婴一脸冷笑,两岁大的孩子如此表情,倒让楚秋词开始不安了。   “……你为何招我魂魄,禁我于此?”楚蝉口中发问,算起来,这是楚蝉说的第一句话。   楚秋词大惊,细细打量,又拿法杖探测,眼中略出惊喜,急忙期盼问道:“你……你可认识我?”   “我云楚要是认识你,早就扒了你的皮要你不得好死!”那婴儿眼一厉,恨声道。   门帘掀起,不出意外,果然是韩休宁大人。她一脸平静道:“果然如此,当初招魂,只怕招来的,是长老您女儿的前世。”   屋内两人皆是一愣,云楚颤声道:“前世?……多少年!”   韩休宁摇头,“这有谁说得清楚?”   云楚连忙问:“你可听过琼华派紫英真人?”   “琼华派吗……”韩休宁眼露怜悯,“琼华派陨落早已过去四百余年,后来琼华大劫之后虽有紫英真人广招门徒,却也再无昔日风光,三百多年前,那琼华派已封山避世了。”   “……四百余年?”云楚不自觉重复念了四个字,愕然间浑身不由控制地颤抖,空洞望着眼前的人又好似没有看,眼眶内泪珠不停滚落。   不消片刻,她周身爆出熊熊怒意,一双漆黑的眸子都染上了鲜红,那是愤怒的恨意,“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   清晨总是让人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阿楚缓缓起身,换好衣服,一手捞起枕头边睡着的白兔出了门。   韩家大堂的书架上,屠苏酒又多了两坛。   抱了白兔一同洗漱完毕,又给它喂完了叶子,阿楚回到屋内把梦境记下了,将又可以扎成“书”的记梦用绳子订在一起。   今日是个打扫的好天气,其实无关天气,昨天阿楚就决定今日打扫的,可是昨晚做的梦让她对于打扫也不是很愿。   那股深深恨意似乎都传递给了她,刚刚出门,偶然望见楚家的房屋,阿楚竟然觉得心中升起了如同梦中一般的森森恨意,那种毁灭的恨意。   叹息一声,阿楚决定今日不打扫楚家了,简单清洁了下各个屋子,风扫走灰尘树叶,水擦过家具席子地毯,又用火烘一烘。   来到冉伯伯的屋外,在这里她可以打造些银质的饰品,可惜的是,她不会提炼,只能在屋子里找些银首饰来重新炼制。韩云溪不在家,阿楚自然毫不客气地用了大巫祝家的银子。本来就是给韩云溪用,自然用他家的,阿楚可拿的毫不手软。嗯,送其他人的话,是用的她家的。   阿楚在冉家呆站了会儿,决定还是回去看书。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毁掉作品。   抱着柔软温热的白兔,一步一步挪回韩家,阿楚尽量目不斜视,不去看韩家斜后方的楚家。一步步走近,胸腔里还真的翻腾了出了五分憾恨,三分酸楚,两份怒火。   前方传来鸟鸣,阿楚摈去杂念,小跑过去。果然见阿翔就在它每次来的时候站立的巨石上。   走近的时候,阿楚放慢了速度,及阿翔面前,伸手摸了摸阿翔头顶的两根呆毛。取下信件,进了屋,嗯,这次有给肉干。   记得韩云溪离开的第一年,过节他没回来,自己生气不给肉干,阿翔也给了韩云溪脸色。可是,第二年,他依旧没有回来,第三年……也没有回来。   阿楚从期待,到毫不动容。该送的依旧送去,书信来往之间也决口再不谈屠苏酒。   [久等的阿楚亲启:我是芙蕖,好不容易请阿翔给你寄信过来,今日门中发生了大事,屠苏师兄和大师兄比剑,伤了大师兄,大师兄重伤,执剑长老罚了屠苏师兄面壁直至大师兄醒转。如今不仅我们见不到他,阿翔也不许见。芙蕖很担心,大师兄受了伤,但是我知道屠苏师兄不是故意的。另,虽然屠苏师兄和大师兄都说要瞒,但是芙蕖觉得,阿楚有必要知道。屠苏师兄上山之后,不知何故,执剑长老曾吩咐他不许下山,所以这三年来,屠苏师兄就算想回来也不能回来,只有练剑,天天练剑。屠苏师兄好厉害的,虽然执剑长老不许他和大家一起练剑,但是芙蕖知道屠苏师兄很强。当然,大师兄也很强,但我相信这一次只是意外,屠苏师兄也不想的。阿楚你应该了解吧。——芙蕖字]   伤了人?   阿楚抚摸白兔的手顿住,惹得白兔不解反蹭,于是继续抚摸,白兔眯眼不动。   思索片刻,阿楚垂首对白兔轻声道:“原来……他是不能下山……哼,我倒要看看,为何不允。莫不是欺我族中无长辈,强行扣押云溪哥……”(= =又成云溪哥了吗……)   放下白兔,阿楚去把自己画的阵法中翻出了韩云溪所赠衣物,挑选了又挑选,决定穿淡紫色的这件。   穿好,虽然还是稍显宽松,倒也还算合适,头发倒是依旧绑了儿时样式的头巾,不是没换的,倒是阿楚担心,几年不见,韩云溪会不会认不出她模样了。   ####   腾翔乘云倒也迅速,阿楚抱着白兔,又让阿翔在前面引路,路上总要休息的,于是等到天墉城还是好几日之后的事了。远远就望见了山门处得石像,一个长须的老道,不过阿楚无心看风景,默默在空气中感受韩云溪的灵动直接乘云过去。   天墉城内早有弟子发现有人靠近,及得近了这人也不下云,竟然想直接在天墉城上空飞翔,这怎么行?   当下就有人去禀报了芙蕖。大师兄陵越受伤未醒,也只有芙蕖的辈分最高,故而禀报于她。   芙蕖这些时日一直头疼大师兄未醒屠苏师兄又被罚的事,闻言气道,“这种时候还有人来犯?走,跟我去看看!”   芙蕖出门也没有看见有人在云端,正疑惑着,就看着一群人走她面前广场而过,最后一个倒是过来汇报:“芙蕖师姐,那人在百里屠苏房外落下来了!”   “屠苏师兄?”芙蕖一愣,莫名想到远在乌蒙灵谷的阿楚。“走,过去。”   这边的百里屠苏还在静坐凝神,他仍旧闭着眼,“谁在门外?”   门外那人不语,良久,才闻得回答:“故人。”   只两字,百里屠苏睁眼,故人,女声,“阿楚?”他沉默了会儿,“你怎么来了?”   这回门外回答得到爽快,只听得阿楚冷哼一声,凉凉道:“我来收拾你的烂摊子。”   “……”百里屠苏冷静又问,“你知道?”   “嗯……你有个好师妹。”门外的声音顿了顿,“为何不告诉我?”   “来不及。”百里屠苏淡淡道。   阿楚冷哼,“我说的可不是这个……也罢,日后再细说。他们来了。”   ####   连续奔波几日,阿楚虽然也正常吃了食物,也正常休息,却也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阿楚一路上都在想,韩云溪怎么会伤了人?而且那人还是平日里信中对之敬爱有加的大师兄陵越……莫不是……莫不是真如她第一时间所想,是那阴煞之力发作?   每每把结论归结于阴煞之力,阿楚自恃心法已有大进展,才决定来此。然后又在路上反复揣测,倒也说不准是与不是。不过到了这里,韩云溪依然被关着,如此看来那大师兄陵越的伤,确实不轻。如果是一般皮肉之伤何至于此?想来也只有那阴煞之力了……   芙蕖带的人和之前从正门追过来的人马汇合,一同向百里屠苏房间急行过来。芙蕖远远就看到了一个淡紫色的倩影,还在奇怪,在门派里哪位师妹还会主动找屠苏师兄的。   天墉城一派的服饰以紫色为主,男女都是白底紫边,而女子的服饰到会在底子上用上淡紫色的布料。   芙蕖走近,横手一挡,阻止身后同门过去。她已经看出眼前这淡紫色衣服的姑娘,不是同门。同门之中,不会有女子不束发,况且,这女子的淡紫色衣服不像她们的紧身,很是宽松,到像是富家小姐的华服。而她又一头秀发披肩,垂到了背脊下方,发丝如绸缎,没有下功夫保养,是绝对做不到的。而天墉城门人,怎会花费这些时间去作打扮?偶尔做件漂亮衣裳都不错了。……嗯,说到衣服,芙蕖突然觉得这衣服有点眼熟。   她端正了脸,矮小的身段倒也气势不凡,“敢问来者何人?”……为何来我天墉城却不下云走正门?后半句被芙蕖吞下了肚,哎,要学学大师兄的淡然,一句一句来,一句一句来。   “亲眷。”那人仍旧背对他们,轻轻放下两字。   芙蕖眼珠转了转,再次仔细看这衣裳,不确定地问:“可是阿楚?”她本是个聪明的女子,不然也不会被掌门收入门下,这个时候,还站在这里,已经透露了太多信息。   那女子转身,有银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倒也清脆,只见那人芙蓉如面柳如眉,冰肌玉骨,嘴畔还掇着一抹淡淡的笑,眉眼稍弯,看向来人,“猜出我的,可是芙蕖姐姐?”正是阿楚。   芙蕖听得身后嘶嘶吸气的声音,心中好笑,点点头,“原来是阿楚来了,这就有点难办了。”毕竟如此闯入山门,即使是眼前这个温婉样貌的阿楚,也还是要带到大殿去找长老或者掌门的。这般一想,芙蕖认为非常对不起阿楚,若不是她传信,阿楚又怎会来,如此到下定决心待会儿无论如何要替阿楚说尽好话。阿楚此次上来,如果找长辈说话的话,自然要去找屠苏师兄的师父执剑长老。   芙蕖打定了主意,神色恢复如常,“那还请阿楚跟我去找执剑长老吧。”   阿楚点头,移步下了阶梯,芙蕖这时才看见,阿楚竟然没有穿鞋,一双漂亮的天足就那么在衣摆间隐隐若现。芙蕖呐呐道:“阿楚你……你的鞋……”   阿楚淡淡道:“路上断了,就扔掉了。”阿楚抱着白兔,心头默默流泪,她能说走太急望了穿么?不过家里的都是草鞋,也不配这衣服不是吗?阿白有感,蹭蹭她手臂。   这和芙蕖所想也差不多,她点点头,关心问:“那先去我那里拿双鞋穿吧,这么走路不方便。”那么多男子看着呢,多不好?   完全不明所以为何不方便得阿楚侧头,“不用,去见那执剑长老要紧。”   芙蕖点头,转身带路。   身后百里屠苏的声音自门内传出,“阿楚,切不可莽撞行事。”   阿楚停下脚步,侧首对芙蕖微笑道:“芙蕖姐姐,还请稍带片刻,我跟他说说话。”   芙蕖表示可以理解,阻止了那些不忿的同门,对阿楚点点头。   阿楚又回到门前,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撤了下来,脸色瞬间阴沉,深深吸了口气,抬腿就往门上踢去,一踢还没踢开,阿楚气得又踢了几脚,“你这笨蛋还敢说我莽撞?最莽撞的就是你!我告诉你,要是下回我再从别人那里听到什么你没告诉我的事,看我不好好收拾你!对你温柔了几年还当我真脾气好吗?白痴!……对了,这门为何踢不开?!”   “……”门里门外统统噤声。   “这门……是向外开的……”半响,里面才传出解释。   “……”阿楚沉默了一会儿,又挂起了微笑,转身走到芙蕖身旁,笑得一脸温柔,“还劳烦芙蕖姐姐带路。”   “呃……这边走。”芙蕖狠狠眨了眨眼,手指着一处,带头走了。   阿楚跟上。 闻噩耗出谷(下) 跟阿楚一路走着,芙蕖偷偷觑了好几眼,不得不承认,阿楚的皮肤比自己好,好滑的样子,好想摸摸……视线落到阿楚怀中白兔,芙蕖笑了,“阿楚,这是阿白吗?”   阿楚奇道:“你知道阿白?”   芙蕖捂嘴偷笑,“不止我知道,陵越师兄也知道。”提到陵越,想到大师兄还重伤未醒,笑容一下子暗了下去。   阿楚不明白怎么说得好好的,芙蕖似乎心情就一下不好了?莫不是她也养过白兔?……而且死了?阿楚同情地放低声音,“那,芙蕖姐姐可以摸摸阿白哦。”   芙蕖“咦”了一声,不解看向阿楚,却见阿楚一脸认真,不由眼一弯,“嗯!”阿白非常小,窝在阿楚手肘窝里,只需阿楚一只手就能扶稳它,“哇,好舒服哦……”一不小心摸到阿楚手背,“好滑哦……”   听到芙蕖赞扬阿白,阿楚笑眯了眼,“阿白很好吧!”   芙蕖微微红了脸,点点头,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就到了另一个屋子,芙蕖解释:“执剑长老如今在救治大师兄,这里是大师兄的房间。”   阿楚“哦”了一声,静静站着,没有怨言。   也许是门外动静太大,里面不一会儿就有人问道:“门外何事?”这声音阿楚听了耳熟,却也想不起哪里听过。   芙蕖恭敬拱手作揖,“执剑长老,芙蕖将屠苏师兄亲眷带来了……她挂念屠苏师兄,不知天墉城规矩,行云而入……还请长老念在阿楚年幼……”芙蕖淌汗,自己这么说好像不大妥当,不仅是那句亲眷怪怪的,而且也不知道长老会不会把这事算在屠苏师兄头上,于是惭愧道:“是芙蕖传了信告之了阿楚,怎料阿楚着实担忧,竟赶了过来。如果长老要责罚的话,芙蕖认罪。”说罢,更是躬下了身,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阿楚?”里面那人重复念着,“姓什么?”   “呃……”芙蕖看向阿楚,她的确不知。   阿楚皱眉,将阿白换了个姿势抱着,空了手捂住胸口,这里“怦怦”直跳,不知道在期盼什么。阿楚脱口而出,“姓云。”这话出口接下来的话就顺畅许多,“云楚。”   里面那人却没有回话,阿楚又等了一会儿,那门竟自己开了。   “请阿楚姑娘进来。”   阿楚看了看芙蕖,芙蕖扯了个安慰的笑容,阿楚默默无语,点了点头,举步进去。   才进房门就闻到了一些药味。阿楚不是很懂医理,伤药什么的也从来没吃过,这种古怪的味道却觉得一点也不陌生,倒像是常常闻到。   环视一周,这里并未掌灯,却从四周墙壁发出淡淡的光亮,而这里有两人,一个躺着,想必就是那大师兄陵越,而另一个一定就是那紫胤真人了。   阿楚躬了躬身,“见过真人。”   那人转身看向她,阿楚一阵恍惚,只听得他问,“你父母姓名可否告之?”   又是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   ####   “小紫英,不要皱眉嘛,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红衣女子躺在床上,有了些憔悴,却仍旧喜笑颜开。   一旁的云天河抓抓头,“师叔在皱眉吗?是不是菱纱变丑了?哎哟……”   韩菱纱拿眼瞪他,“你胡说什么!”   云天河背过身去嘟哝,“明明生病了都不着急,说她丑到精神了……”   韩菱纱不理自家丈夫发傻,转头对屋内另外一个人微笑,“我真没事……唔,若说有事,也不过因为心里有了准备,也没有关系了。”说罢,眼前这人仍旧皱眉,韩菱纱叹息一声,瞅到屋外探进了一个脑袋,不禁头疼,又瞪了眼云天河,这么大的人连小孩子走近都没发觉……   其实韩菱纱也知道云天河是故意的,只好叹息一声,唤道:“阿楚进来。”然后就见阿楚“蹭蹭蹭”迅速钻了进来,一头扎进她怀里,闷声问,“娘亲……”   韩菱纱拍拍阿楚后背,对着那一直没有说话的人笑道:“这是我女儿,云楚……你看,是不是楚楚可人啊?”   “她还是个孩子……”那人老实看了看,说得一脸认真。   韩菱纱撇嘴,“我家阿楚那么可爱,都看不出来……小紫英真不可爱、咳咳……”   “你……别说了,多休息。”那人迟疑了下,道。   阿楚窝在韩菱纱怀里,偷偷觑他,只见那人——   剑眉星目,端正俊秀,抿紧地唇显得有些严肃,一身深蓝长袍,背着巨大的剑匣,青丝束冠整齐披撒肩头,端地是凌然正气,刚正不阿,他却微微皱眉,略微透露着担忧的神情。   韩菱纱低头看到自家女儿目不转睛直朝那人偷觑,不由好笑,点了点阿楚小巧的鼻尖,“不认识了吧?这是你莫容紫英伯伯哦,来,学我叫他,小~紫~英~”   “胡闹!”   “小……紫英!”   ####   “小……”阿楚猛的住口,心头懊恼不已,方才一阵恍惚,差点将梦里的人和眼前的人混淆。   “阿楚姑娘,你还没回答我。”那人一身蓝袍,和天墉城门徒的服饰不大一样。   阿楚心头猛跳,被这个人一提,仿佛这个问题很重要似地。不过往日爷爷也没说过自己父母的事。有什么呼之欲出,阿楚张张嘴,顺从着自己心中所想而道:“我爹爹……我爹爹叫云天河,我娘亲叫韩菱纱!”   那人没有说话,然而静谧的环境让阿楚不安,她撇过头,看向床上那人,咬唇思虑片刻才道:“这人是被……百里屠苏打伤的陵越大师兄?”   紫胤真人眼眸动了动,淡淡扫了身旁躺着的徒弟一眼,微皱的眉心显示出他的关心,他点了点头,“正是陵越。”   阿楚偷偷觑他神色不像不善的模样,倒也没有了来时的愤怒,只觉得韩云溪不能下山或许是另有缘故,于是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那他,是否体内有阴煞之力作祟?”   “阴煞之力?”紫胤真人若有所思,“原来这煞气你们乌蒙灵谷早有所觉……那么为何屠苏却不能压制?”   阿楚侧头不解,“不能压制就打晕他呀。自从灭族之后,他体内阴煞之力突然暴涨,平日所习心法所起作用甚是微薄。……不过,这次阴煞之力是在别人体内,自然不会像百里屠苏那样难解。”   “哦?你有办法?”紫胤真人正视她问。   “我族每人体内都会有阴煞之力,而巫祝之家更甚。故而我与他都从小习得心法缓解这阴煞之力。”阿楚慢慢道,“如今心法已经练了十年,已略有小成。阿楚不才,还请真人让我略尽绵力,以作百里屠苏失手伤人的歉意。”   “那,还请阿楚姑娘治好陵越。”   ####   两个时辰过去,握着陵越露在被子外的手掌,阿楚还在缓缓输送着灵力,两人相交的双手竟发出微薄的绿蓝光芒。   感觉到陵越略动的手指,阿楚停止了输送灵力。   老实说,床上的陵越面色平稳,只是略显苍白了些,比韩云溪略显得锋利的眉斜长入鬓,额前落下几缕发丝,即使躺在床上也毫不凌乱的束发,即使昏睡中也依然抿紧地唇,英俊却也有些严峻的面部棱角,无一不再诉说此人的脾性何等刚直。   或许会有些严肃,或许会有些一板一眼,然而光看一路行来那么多人对他的担忧,不难看出他是个好师兄。而且,韩云溪信中也曾数次提及他,显然不会是个讨厌的人。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在他睁眼的瞬间带给阿楚以震撼之力。   阿楚坐在床边,正对着他脸,仿佛看见了休憩的蝴蝶在刹那间动了,美丽的双翅徐徐展开出了它华服锦衣,转眼风华。他睁眼的一瞬,即使身受重伤,即使前一刻还在黑暗中昏睡,然则一睁眼却毫无迷茫之色,那凌厉透着灵气的双眼,给予了他浑身的凌然之气。   阿楚怔怔感受到手中一动,那人抿紧的唇,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许是感觉到了手掌被眼前的年轻女孩交叠握着,小心翼翼将手退了出来。   “感觉如何?”阿楚略红了脸,长这么大,头一回有了羞涩的感觉,察觉到男女有别。   陵越先看了看房间里的另一个人,挣扎起身,被阿楚恼怒按住,“躺回去!”   陵越身体泛软,被阿楚一推倒了回去,只能无奈躺着,对自家师父急道:“师父,是我强行挑衅师弟才造成这般局面。与师弟无关,还请责罚。”   阿楚闻言起身让开时,略带惊讶这陵越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好奇她是谁,而是为韩云溪求情。又听见紫胤真人缓缓道:“你的伤是他所伤,怎能无关?这事你不必插手。等伤好之后自去戒律长老处领罚。”   阿楚讶异猛的看向紫胤真人,两个都罚?   紫胤真人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淡淡道:“陵越明知我曾吩咐屠苏单独练剑却仍然与之比剑,屠苏不能经受挑衅明知故犯,这二人难道不该罚?”   阿楚闻言哪里不知是对她说的,有些悻悻地道:“该罚……”   陵越这才看向房中第一眼看见的女子,“你是?”   阿楚闻声看去,又有些想笑,这人也特可爱了,和韩云溪有一拼,叫了他躺好久真的不动了,这时看她的时候也只是动了头颅,于是勾唇一笑道:“我嘛,算是你屠苏师弟的妹妹。”   “你是……阿楚。”陵越恍然。   阿楚心头远目,自己的名字看来很有名呢。想到他们师徒之间应该还有话说,倒也识趣,对紫胤真人告别,“他既醒来,还请您除了百里屠苏的紧闭吧。叨扰了,阿楚这就回去。”   “慢。”紫胤真人道,阿楚止步不解看他。紫胤真人先吩咐了陵越好生休息,旋即对阿楚道,“阿楚如若无事,不妨跟我到别处说话。”   阿楚微笑说没事。   ####   先出了门,被门口的人群吓了一跳,阿楚抱着阿白淡定跟在紫胤真人身后,穿过了躬身行礼的众多弟子,最后走到了另一处空旷的台子上。   阿楚不安的摸摸怀中的白兔,阿白眯眼蹭蹭,温软细毛的触感让阿楚心中稍定。   也许高人都是寡言的,阿楚记得当初在族里,休宁大人也是很少说话,然而一说话,必定成为金科玉律,于是大方问,“阿楚不明白真人想对阿楚说什么,还请真人解惑。”   紫胤真人站在阿楚对面,细细看她,阿楚觉得那眼神甚为熟悉,那是一种缅怀,又是一种迷惑的神情。终于在阿楚极度不安中,紫胤真人突然道:“阿楚姑娘之前说,你父母的名讳,我甚是熟悉。而据我所知,那两人所生之子,确实是一个唤作云楚的女子。只是,阿楚姑娘你却太年幼了……”   不说年轻却说年幼,阿楚心里咯噔一下,迟疑了一会儿,强笑道:“……我不知如何解释。只不过,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年在山上,只有一个人会来我家,那人和真人的名字到有几分相似……”说罢,垂下了头,心中斗争良久,终于还是吐露了那人名讳,“那人复姓慕容,慕容紫英。”   紫胤真人一震,看她的眼眸里充满了复杂无解的眼光,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为何至此?”   阿楚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口,撤下了面具似地微笑,一脸迷茫又夹杂着痛苦,“我并不清楚,我的记忆并不完整。……自从灭族之后,我和韩云溪都会做一些奇怪的梦……而我的梦,有时候梦到这个身体小时候的事,有时候梦到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小的阿楚。前些日子我又做了个梦,梦到我在质问我的爷爷,问他,为何拘我魂魄……那个梦太真实,甚至那股恨意,我现在也有……”阿楚说着,不觉呜咽流下泪来,“我从小就和小蝉同在这身体里,韩云溪说,我小的时候曾经自称云楚,可后来却只是说自己是阿楚了……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全名叫楚蝉,所以我叫阿楚,小蝉叫小蝉,可是现在我已不能确定了……”   紫胤真人听她慢慢说完,没有插口,只等阿楚说完,哭泣渐止才略看向了上方天机,缓缓说道:“我知道的云楚,在十二岁得时候就下了山,为她母亲寻找续命延寿之法。可是,这一去却再也没有消息……”说到最后,直直望进了阿楚怔然痛楚的眼眸。   “娘亲……爹爹……阴阳紫……阕……秦皇陵墓……楚、秋词……韩……休宁……”阿楚紧了紧环住白兔的力道,阿白不安蹭上了阿楚肩窝,阿楚不觉,微阖的眼帘下一汪清潭被投入了巨大的石块,泛起了滔天巨浪。   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年轻的娘亲敲打自家爹爹时气愤不已却无奈的笑容……   红衣的娘亲躺在床上咳嗽地面色苍白……   无忧无虑的爹爹背着娘亲凝了眉……   娘亲躺在床上闻言她要去盗墓时惊怒地不顾身体起身呵斥于她……   爹爹虽然不赞同,却也无力且不愿阻拦的沉默……   阿楚忍不住抓住了头发,指腹抠住头皮,终是泣不成声。这样的人生,她真的经历过?这就是她吗?那么,两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阿楚迅速摇头,双手抠着头缓缓蹲下。白兔落到了地上也仍旧不觉,然而阿白却主动倚在了她身边,甚至可说是抱着了阿楚的足部。   小时候,她再乌蒙灵谷中快乐长大,唯一的烦恼只是韩云溪不时的邀约。全村都宠着她,渐渐她养成了倨傲的性子。   爷爷慈祥的笑容在眼前闪过……   休宁大人威严不适公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楚秋词抱着无声无息的婴儿一脸惊悚的模样……   韩休宁虽然迟疑却点头的瞬间……   各种画面零碎地在阿楚脑海里重现。   阿楚哭泣,阿楚想回家……   家?哪里是家?   仍旧没能记起梦中所在的她,的家……在哪里?   乌蒙灵谷?   对,乌蒙灵谷!   阿楚要回乌蒙灵谷的家!   阿楚在心中狂乱地得出结论,“对,回家,我要回去!”   下一刻,在紫胤真人诧异间,阿楚连带阿白,不见了。   乌蒙灵谷内,阿楚现在的居所,卧房之内,阿楚出现。 孙家女体弱 云楚走着,沉默的走着,没有御剑。难得到了一处灵气四溢之境,自然要为入墓做万全准备。   这里的树木高大巍峨,清新中混杂了百花的香气,让人闻之舒畅,一脚踩进草里,柔软舒适,就连那叶尖的晨露都显得晶莹可爱,纵然,那晨露会一不小心就滴在了发际里。   其实,她发现这里,是因为琴声,至今也是这琴声引导着她不断往深山里去的步伐。云楚想停下,却欲罢不能。云楚第一次知道声音是多么美妙,也是头一回知晓什么是宁静之美。   虽然是往深山里走去,绕过了一棵一棵的巨树,眼前却豁然开朗,仿佛来到了洞天福地。平静如镜的湖水清澈见底,三月里的风,拂面清爽,带上了这湖水的气息,让人心扉宁静,再不忍扰了这清幽之所。而那湖边巨大岩石之上,琴声发出的地方,更是让她心悸不已。   略显苍老的面容被时光刻上了痕迹,洁白的三千烦恼丝柔和流淌而下,宽大的异族人服饰,优雅从容的抚琴手法,微阖的眼,微翘的唇,纵然还未窥得全貌,却成为隽永的画面。百花的芬芳再不能吸引她一分嗅觉,潺潺的流水再也不能分去她一丝视线,飞鸟在天空盘横鸣啼再也不能引起她一点注意。种种天籁都不及眼前之人所弹琴曲万一。   在这一刻,云楚心里却隐约觉得,只怕穷极一生,也不会再遇见另一个能胜过他的人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人,落入她眼。   才十三岁的少女,还稚嫩的心默默疼痛。   后来,也曾和这老人相处了两日。两日里,一老一少一聊之下甚是投机,天南地北天上人间。于是她知道,老人家中不出意外早有娇妻作伴,此番带了外孙在外游玩,不久将归。   云楚默默,且执着地,待了两日。时间尚不够吸纳多少天地灵气转化己身,两日即立。   两日,已足够。   没有问他名字,只知道他家住蓬莱,想来,是同道中人。   “同道”?云楚自嘲摇头,也止于此。   云楚已经决定今日便去。   今日之后,自然,再不同道。   ####   阿楚从黑暗中醒来,还未睁眼,就感觉到脸上湿了一片,柔软的腹部被什么压住,很重。于是睁眼,熟悉的天花板告诉她,她的的确确回来了,回到了乌蒙灵谷。起身,发现腰腹被阿白压着,阿楚撑地起身,一手把团成一个毛团的阿白揽进怀里,团坐在地上,收回了撑地的手,扯了扯嘴角,感觉到脸上有古怪而又熟悉的感觉,伸手摸摸,怔然发现,原是梦中落了泪。   休息了几日,那天突然爆发了灵力一瞬间从千里之外的天墉城回到了乌蒙灵谷的能力终于被阿楚确定,确实是空间系法术。仿佛……是上天赐予的。阿楚自嘲笑笑。   而那一天无端落泪的梦境,阿楚也不知为何,并没有下笔记录。只是偶尔回想的时候发现,梦境中的人,早已面容模糊,几日后,除了深深怅惘,竟连那一丝丝的心动也找不回来了,阿楚也就不再去想。   ——想什么?想了也是难受。这并不符合阿楚干脆的性子。放下,只是早晚。   又是一年过去。韩云溪的信,开始固定为三月两封,而其中的遣词造句却越来越严肃端正。而如小时候在信中附带的小玩笑再也不见的时候,阿楚已经十五岁了。   阿楚收拾了食物,全部放到地窖里,单独隔了一个房间堆放肉干,确认了和蔬果都没有问题之后,重新试了法术保鲜,又设了个链接坐标,这样的话,在外面也能用空间法术将东西取出来。   阿楚已决定出谷。   虽然知道乌蒙灵谷里只要没有了血脉,结界就会消失,但是阿楚仍旧决定离开。十五岁,族中的书已经被阿楚看了又看,研究灵魂的书籍终究太少,阿楚打算去走走。   从地窖里出来,回到屋里,阿楚看了看早已收拾好的包裹,又看了看这九年的住所,又有些恍惚。   这几年,她没有再去天墉城,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纵然,心底是确定那梦境的真实的,她也没有去向紫胤真人询问。   只是,这一次要走,她之前并未告知韩云溪,阿翔早已到来,带来了韩云溪清修时的一些琐事。将书桌旁放置地上的箱子搬到桌上,将锁扣打开,阿楚拿出这些一本一本扎好的“书”,一本一本翻阅起来,长大不少的大白兔在床上张望,又扒着包裹凑上鼻尖嗅着,仿佛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阿楚慢慢看着,这些梦,多半重复,只是或者一篇里多一句话,或者另一篇里更细致些。虽然不是每日都做着奇怪的梦,但是竟也写满了一箱。   终究不是片刻间能看完的,阿楚选了几本,把这些单独放了另一个小箱子,扣上了铁片。一旁,早已准备好了写完的书信,也画好了阵法。熟练在几个字符上一点而过,又指了指箱子,阵法和箱子同时发出一阵微微光芒后,箱子消失。   将大箱子又收入另一边摊开的一个卷轴阵法中,阿楚把它塞进准备好的包裹里。   将信纸叠了又叠,出了门,寻了吃得正欢的阿翔,将信放入竹筒,神色复杂的伸手摸摸阿翔羽翼,“阿翔,以后,你找我就不容易了……不过,也不知他会不会就此……”说着,阿楚叹息一声,在阿翔不明所以发出咕哝声时,抬头环视着阳光下乌蒙灵谷的房子,最后,没有说下去。   已经胖起来的阿翔又咕哝一声,侧了头,不解地转了转眼珠。   阿楚回神,失笑看它,“阿翔乖,你该回去了。”   听明白的阿翔不舍蹭了蹭阿楚手指,长鸣一声,展翅而飞,在她上空盘横一周,方去。   一直望着阿翔身影变小,消失,阿楚慢慢收回视线,转身自语道:“我也该走了。”   将小小的包裹捆在腰际上,又别了一柄银质的弹弓,抱了阿白,阿楚步行出谷。   山口处,阿楚止住脚步,回过身,右手抱了阿白,左手过顶,又自上而下画了个圆弧,同时躬身。礼毕,转身,没有再回头。   乌蒙灵谷外,结界,终于还是消散了——早在前年,出发去天墉城的第二天。   ####   也许是所学咒法不同,阿楚每次用腾翔之术,都是先跃起,运风升至空中,才由脚下聚气升起了云朵,下来的时候云朵在落地那一刻才会消散。而非书中所载,心中默念腾翔之术,则瞬间凌空而走,凭空瞬下。   已经从梦境中有所了解修道之人避世法则的阿楚,每次用腾翔之术还要用上风归云隐之术隐身,着实麻烦,久而久之,到了大城镇的时候,阿楚就不用这腾翔之术了。当然,此刻也不过就是阿楚出谷的当日,正是正午时分。   阿楚走进城镇,牌坊上写明,琴川。   ####   高岩木桥相接,其间中途链接之处有一大树。巨大的榕树下,小小的女孩独自一人站在树底,背影熟悉。   她穿着粉红的无袖衫子,身下的紫色短裤绣了横条型的花纹,紫色的绑腿把小腿裹的紧紧。   阿楚急于出声,却在张口的瞬间发现,发不出声。焦急地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孩,阿楚想过去,却发现,自己……没有身体。   “……小蝉,想回来。”那背对阿楚的女孩终于说话,惹得阿楚于睡梦中翻滚,“阿楚,什么时候才让我回来呢?”   她慢慢转身,如阿楚同出一辙的容颜,脸上没有了笑容,终是染上了忧伤的色泽。   ####   灵魂之力不是一个说出来就能懂得东西。   族里也并没有多少灵魂之力的书籍,有的,不是偶尔提及了三界轮回,还有的则是就是送魂归天之法,也就是俗称的超度。   人要死时七魄先散,然后三魂再离,七魄散去的速度极快,而三魂离体则会慢上很多,故而也有死者身死而不腐的列子。   魂为阴,魄为阳。其中三魂和七魄当中,又各另分阴阳。三魂之中。天魂为阳,地魂为阴,命魂又为阳。七魄中天冲灵慧二魄为阴为天魄,气魄力魄中枢魄为阳为人魄,精英二魄为阳为地魄。   三魂当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住身。命魂主司轮回,其余魂魄承载记忆情感。命魂与中枢魄的联系最为密切,故而这一魂一魄多数都是同进同出。若七魄先离,那中枢魄也会滞留到最后与命魂同离。   阿楚也曾分析过往日和小蝉同处一体的原因,又根据梦境,阿楚隐约认为,或许小蝉和自己的魂魄是不完整的,而爷爷和休宁大人定是用了什么法子,让两人的魂魄在一个身体内而一同存活了下来。而这法子,阿楚纵观乌蒙灵谷每家每户的书籍,也不曾发现。   踏进琴川地界,先放出灵识网收集当地街道房屋的细微空间位置坐标,阿楚慢悠悠在街道上走着,这琴川乃是水乡,小桥流水在房屋间穿插,高阁庄楼气派不已,足见这是一个富饶之地。   路上小商小贩不断吆喝着自己的物品,可惜提及到钱,阿楚只能目不斜视走过。   穿的衣服带了,吃得可以用法术运来,至于睡,阿楚出来是带了被褥的,随便在哪个树下也就睡了。可是,没有钱。自给自足的乌蒙灵谷人即使出谷,那也是空手出去,满手回来。钱的问题……也不过就是几张兽皮……   走到一处气派墙外的时候,阿楚顿下脚步,若有所思打量了下这家人的位置……方才放出的灵识网告诉她,这里有位卧榻之人,灵魂有异于常人。   ……不过,自己这灵识网初次在外使用,却有此用处,倒也不坏。不,不是不坏,是好极了!   阿楚就那么站着,略微抬起了头似乎想越过这高墙看到里面去,手上抱着一只肥肥的白兔,穿着汉家贵小姐的长摆衣裳,漆黑如墨的发被风吹拂,几缕青丝顺风在空中飘扬。   孙家奶娘忧心忡忡买了药回孙家,还没到家就看到又有人在孙家墙外偷窥,正想呵斥,却见这站立在自家墙外的,不是什么登徒子,而是一位姑娘,而且是看上去年纪还小的姑娘。   一瞬间想到自家小姐的奶娘,心瞬间柔软了,不由感叹,如果小姐身体健康,想来也和这眼前的姑娘差不多吧?奶娘感慨地看了又看,瞅着眼前的这位姑娘通身的气派就不像普通的村妇。于是走上前去跟她说话时,倒也和颜悦色,“这位姑娘,你站在这里看着孙家,是想找人吗?”   阿楚沉溺思绪,被耳旁的话语已经,略带惊讶看向来人,瞬间就想跳起,可想了想自己现在穿着的不是族人的短衫子而是汉人的长摆,可别跳了起来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可不划算。阿楚晃了晃身子,在对方高大的身躯阴影下,竭力镇定,“这……我只是感觉里面有人,嗯,身体也许不大好,所以站在这里想了些事。”   奶娘先是打量了她全身,才犹豫道,“姑娘会医术?”无怪她小心,孙家小姐身体不好这琴川的人哪里会不知道?想来也只有外地人了,奶娘瞬间想到两字,骗子……可她看这姑娘着实不想骗子,却也更不像有本事的高人……   阿楚摇摇头,“不会,不过我自有我的办法知道。”说罢,叹了口气,“里面有位病人,他的灵魂状态不大好……想来也卧床多年了吧?”   奶娘手上拎着的药掉在了地上,神色紧张又带了许许期待,“姑娘知道病因?!”说着,向前踏了一步。   阿楚咽下口唾沫,对方身高压人,让她联想到了幼时遇上的大熊,阿楚下意识点头,“一点点……”   “那麻烦姑娘跟我走一趟吧!去见见我家小姐,就算、就算没有办法,也可以跟我家小姐说说话,我家小姐从小一个人,连个说的上话的朋友都不曾有……”奶娘刚开始还神色激动,说到最后却暗淡了下来,炯炯有神的双眼也带上了忧伤怜惜,她默默将掉在地上的那几包药捡了起来。   阿楚心里一软,点点头,答应了。   ####   奶娘先去给孙家老爷夫人说了关于阿楚的事,孙老爷和孙夫人也见过了阿楚,也想着如果没有法子也能给自家小姐说说话解闷,倒也没有阻拦。   只是被小觑的阿楚心头气闷,越发坚定的想要治好孙小姐了,想躲脚却因为这衣服而只能作罢,阿楚又做出了一个决定,待日后有钱了,定要重新缝制……最好,是如同上一世那爽利的衣着。   奶娘引阿楚进了孙小姐房间,阿楚才进门被这浓浓的药味儿呛了一下,一手揽住白兔,一手振了袖微微掩面。   奶娘看她如此,苦笑解释,“我家小姐身体不大好……”   阿楚点点头,习惯了这药味之后便不再掩面,跟着奶娘绕过了一屏风进了里间,然后就见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躺在床上沉睡。   奶娘为难地对阿楚小声道,“小姐睡着了。”   阿楚摇头,“无妨,只是看病。”说罢,又一手托起阿白抱着,伸出另一手,那手食指中指并拢遥遥一指,指尖灵力迸发,探出丝丝的灵气,然后这些灵气于空中编织成网,笼罩住了这床上的孙小姐。   奶娘大吃一惊,猛然看向阿楚,却见她闭早已闭上了眼,面色沉静,于是倒也微微安了心。   阿楚的灵力网覆盖孙小姐身体,探往七脉轮。   “……”半晌后,阿楚收回灵力,对上一旁奶娘紧张神情,指了指门外,转身寻了旧路出去。   阿楚出得房门却见之前见过的孙老爷和孙夫人皆站于门外。   “孙老爷,孙夫人,”阿楚微笑问安,又待奶娘出门小心关上了门,才徐徐道,“可是关系孙小姐病情?”   孙老爷经商多年,早有一股凌厉圆滑之气,然此刻他担心爱女,倒难得的锁紧眉头,忧心忡忡点了点头,道:“敢问,小女月言……”   “孙老爷可知‘运无形而命有形’?”阿楚慢慢将她所知说出,“孙小姐体内魂魄缺失……制衡不得,运压了命,故而……体弱……”且命薄,后三字,阿楚怎么也说不出口。   “魂魄缺失……魂魄缺失……”孙老爷呢喃数声,猛的抬头,“昔日老夫曾请来一术士,他曾言小女于投胎时便少去一魂一魄……”   阿楚皱眉,“如此,便难办了。”   是难办?而不是不能?!孙老爷连忙道:“还请姑娘告之详情。”   “既然是此生之前的时候便失去魂魄……那么今生已无前世记忆,又如何探寻前事?如何能只为何失去那一魂一魄……”   一魂一魄,一半魂魄尽去,如此投胎还有神识存在才是最奇怪的。既然还能轮回,命魂定然在身……如此,已然幸甚。   阿楚神情恍惚,心中升起了个念头。   那,不完整的自己……和,小蝉,会有轮回吗? 情逝百余年 天悬星河,此地亦是风光秀丽,远处山涧潺潺,近处湖面如镜,空地上燃起一篝火,并排坐了两个人影,一高一低,相隔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稍远一点,一个稚童早已呼呼大睡。   “哦?续命延寿之法?这世上,续命延寿之法,倒也不少见。观姑娘形貌,亦是修道之人,却不知为何如此?”   说话者带了安详笑容看她,白色的发丝丝滑如雪缎,他盘腿而坐,长久岁月渐沉淀下了睿智的面相,异族人的服饰洁白宽大,白袍将他全身笼罩住,在篝火照耀下竟散发出莹莹光辉似地……抑或,只是看得人如此觉得。   阿楚闻言,本来看着他的眼眸移开,移至火焰之上,那火星点点,飞腾的星火慢慢飘散空中,不久便听得她低声道:“我家中母亲颇为特殊,她年轻时为了找寻家族短命缘由做了不少不敬神明之举,故此最后虽是知晓了短命缘由,自己却已无力替自己赎尽罪孽。”虽是萍水相逢,却也因是萍水相逢,才能对其言语,“纵然爹爹……之能,亦对这生死薄上定好的事没有办法。”   “得罪了神明吗?那可了不得……”那老者不置可否呢喃一句,接着略忧心看她,“令堂,亦修道之人?”   阿楚点头。   “那便奇了,修道之人自然长寿,小姑娘你尚且年幼,令堂自然不会如我一般,那为何……”   阿楚深呼吸,突然笑道,“无妨,我娘亲一家世代以盗墓为生,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不过,我已找到为我娘亲延寿之法,定然让她再陪我爹爹一段时日……不然,爹爹也太孤单了……嗯,阿楚也会陪着爹爹娘亲的!”   “那便好。”老者点点头。   阿楚奇道,“你不好奇?”   “自然是好不容易的来的机会,姑娘小心,亦是自然。”老者理解看她,脸上笑容不变,淡然恬静。   阿楚自信一笑,“我到不怕告知于你,老人家来自蓬莱,自然不会跟我抢东西。那东西,叫‘阴阳紫阕’,那些贵族陵墓中得知秦始皇陵进入之法,想来那等墓穴定然有此物陪葬……我近年走访多地,终于确定了皇陵所在……”   只是,那皇陵凌然之气,定然会在她的命中,狠狠算上一笔。纵她有承袭自爹爹的烛龙气息,却又怎么敌得过皇陵的皇气。   想来,此番最后一次下墓之后,她也会失去长寿,失去陪伴爹爹千载岁月的机会。   ####   阿楚抱着肥肥的阿白站在街口,望着远处摊子上的包子发呆。   从孙家出来,阿楚答应想法子为孙小姐寻找那一魂一魄,那孙老爷不怕她夸大不提,竟还赠与了她些银两,从奶娘吃惊的神情来看,想来那也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可惜,常年自给自足的阿楚不知柴米油盐贵,也只是收好了银两,望着街边的包子摊望梅止渴。   远处从书院出来的青衣少年恹恹地牵着一只长相奇怪的大狗,不,应是说那狗牵着那青衣少年。呀呀,总之,那大狗本来安分走了一截路,突然闻到了香气,撒腿便朝散发香气的地方狂奔,瘦弱的少年书生与之彷如角色置换,被拉得不由也狂奔起来,“啊啊啊啊!赖皮你停下!”   阿楚回神就听周围有人怜悯语气说道;“方小公子又被狗溜了……”   看那些路人神色,阿楚下意识转身,即刻就见一抹土黄色的身影自身旁呼啸而去,带起旋风阵阵,然后转角而去。阿楚身子晃了晃还没看清那是何物,又被身后一抹青色的影子狠狠撞上,“碰”地跌坐到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连阿白都被摔出了怀抱。   “哎呦!”   叫唤的人还不是阿楚,而是那青衣的书生。   阿楚是跌了地上,而那疾奔的书生却往阿楚相反的方向倒了去,于是被撞得前后颠倒的书生,背部直直撞了墙角。   “疼疼疼……疼死我了!”那书生的狗终于还是挣脱了他的手,欢快跑远,而书生坐在地上,揉着肩膀,又去揉背。一张俊秀的脸皱到了一起,心里疑惑,自己好像撞了什么东西才……“呃……”   书生不信邪的眨巴眼,不自觉抹了抹额上没有的虚汗,口中念念有词,“这一定不是真的,我怎么会把一个姑娘家给撞到地上……一定不是真的……”   书生脚下白兔在滚了几圈之后终于从睡梦中被摔醒。   阿楚从地上撑起却依然俯身,发丝遮挡住面容,脑门无所顾忌的冒了青筋,刹那间面容扭曲了,撑地动作定格,阿楚心中无限重复“被个不认识的人欺负了”,脑海里闪过雷电,阿楚周围空气似乎一下暗沉了下去。   书生终于抓狂抱头,“啊啊啊!是真的!”他赶紧站起来,急急忙忙迅速蹲到了倒地的少女身边,小心翼翼问,“姑娘,你没伤着吧?能起来吗?”   阿楚没说话。   阿白晕乎乎起身,甩了甩头,前脚后脚不自主的叠搭,又是一摔。   书生担忧打量她,呃头发都沾染了灰尘,一身漂亮的粉蓝色衣裳也脏了,书生愧疚合十,“姑娘,你衣服脏了,要不,要不去我家休息休息,不,要不去我家请个大夫看看,顺便换一套衣服?”   阿楚闻言回神,撞了下就对她那么好?   不是阿楚多想,阿楚小时候也常常弄脏韩云溪衣服却从来毫无悔意,更别提什么补偿了。……难道弄脏别人衣服就要做到如此地步?   彻底清醒的阿白终于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赤红的双眸已见厉泽……   书生见她久不说话,急了,难道真的伤了哪里?正想着,脚下一痛,“啊啊啊……兔、兔子?!”书生心头狂风暴雨,什么情况,兔子咬人了!他仰天一叹,“天啊,原来古人说的‘兔子急了也咬人’是真的!书中之言诚不欺吾!”   “……阿白,住口。”阿楚终于起身,漫不经心唤道,“也不嫌脏么?”   果然阿白住了口,且往阿楚身边窜去,倚到阿楚脚踝处轻蹭撒娇。书生瞬间内流满面,自己哪里脏了哪里脏了,连只兔子都要嫌弃!   阿楚弯了弯腰,将阿白一捞,抱在了怀里,对着书生悲愤的眼眸,皮笑肉不笑道:“还不走?”   那全无好感的笑容让书生浑身一凉,“哎?好,走吧……不,先等等,我去把赖皮牵回来。”   跟着那书生找到那所谓赖皮也不久,转过了墙角也就到了。看到书生无奈又纵容地掏钱买了之前阿楚虎视眈眈的包子摊的包子,阿楚定眼看了他良久,在心中又给这书生定下了个罪责,奢侈,连条狗都吃这么好。   ####   阿楚望了眼书生家门前的“方府”匾额,后脚就踏了进去。   “方——兰——生!”前厅传来一声娇喝。   只见那书生全身一抖,不自觉哆嗦了下,扯了扯嘴角,“不,不是吧?!二姐难道已经知道我伤了人?!”   阿楚只见一团金红色的人影迅速窜出,精准至极的一把掐住了身旁的书生的耳朵,显然熟练至极。阿楚了然,他叫方兰生啊。   “哎哟!二姐我错了!”方兰生大叫,又不敢反抗,虽然比女子稍稍高了一些许的个子,却也乖乖低着头让女子掐了耳朵。   阿楚一手托好阿白,一手挠挠脸颊,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你倒说说你哪里错了?”那女子端庄华贵,此刻教训弟弟却毫不含糊。   “我我我……我不该早退!我不该在路上狂奔还伤了人!”方兰生感觉到耳朵一痛,什么都招了。   方家二姐挑眉,眼瞳似火,手下更是毫不留情一扭,“你不仅早退,还伤了人?!”   方兰生委屈地伸手一指,“就在那边,我不是带回来,正想请人给她看看吗?……虽然长得挺漂亮的,可是呆呆的,一点都不好玩……笑起来也怪渗人的……哎哟!”   “臭小子你说些什么呢!”方家二姐先看了看一旁站立的姑娘,马上眼前一亮,这姑娘明显是很有教养的大家闺秀,连养的宠物都是可爱的兔子,足见得心地也是好的,不由心花怒放。模样好,心地好,又和弟弟难得能扯上关系,方家二姐立刻心头盘算待会儿是不是要问问这姑娘家住哪里,家中可有长辈云云……怎料自家弟弟如此不争气,居然说着混话,不由一怒。“赶紧去给老娘道歉!”   “对、对不起!”   “傻小子,叫你去道歉,是给那姑娘道歉,不是对老娘!”方家二姐闻言怒道。   “姑娘,我对不住你啊,我不是故意把你撞到地上的……”谁叫你站在路边傻愣愣的,“我不是故意说你坏话,姑娘你可千万要原谅我啊啊啊!”纵然我说的那是个事实!方兰生一边道歉,一边在心头补出下句。   阿楚挠挠脸颊,“……算了,反正你不是说让我在你家休息吗?还说给我换衣服,你是个好人,我原谅你。”   ——天可怜见,书中自然不会有教人坏心思的,而阿楚一心向道,且经年所遇之人全是心善之人,哪里知道防人或者客套话一类的东西?   又考虑到,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也着实不好~发~飙~。虽然深深遗憾不能再次施用往昔对待韩云溪的手段,阿楚大方对自己说,算了,看在他款待自己的份上,放过他吧!   方兰生瞬间傻眼,心头狂啸,我这是客气!客气!你都没啥事,住我家做什么!   倒是方家二姐老怀安慰,总算这弟弟不像自家莫名其妙的爹爹那般,还算懂些风月手段!心情刹那大好,她放开了方兰生,笑道,“还不带姑娘进屋去?”说到屋内,方家二姐拍拍额头,失笑道,“对了,在回来路上遇上了少恭,我就顺便邀了他来坐坐……”   话没说话,方兰生再次狂奔,“啊啊啊,二姐你不早说!”   ####   “……前辈,告辞了。”云楚拱手,微躬的腰身,不卑不亢。   “为何不在此地多歇一些时日?”老者挽留。   云楚微笑缓缓摇头,她最大的得意,不是她难得的血脉,也不是她比平常人厉害的法术,而是她知道进退。两日已是极限……云楚以手抚额,肢体动作稍显夸大,又大声叹笑,“前辈不知道,您很让人留恋吗?阿楚想,若是再待几日,说不得到时候就要缠着您,跟你回家了。”   老者失笑,唇角上扬几分,如斯温柔,“阿楚小姑娘又在胡说了……也罢,是时当舍之。那,如若有缘相见,还请阿楚姑娘告之全名。”   云楚认真听了,眼眸暗了暗,转眼浮现一抹亮眼的笑容,“成!到时候,还要请教前辈名讳呢!”说罢,再次拱手,利落转身离去。   走远的云楚眯眼望向炽日——   有缘相见吗……?   留在原地的老者,静待云楚气息消失,布下结界,缓缓起身,回走。   稍远处,一同前来的小男孩还在花丛中专心捉着蟋蟀,无忧无虑。   ####   方家二姐名叫方如沁,然此刻阿楚自然不会知道。   方如沁看着自家臭小子像打鸡血似地丢下了客人,顿时恨铁不成钢,心中恨得牙痒痒,却还是对着阿楚扯了个温暖的笑容招呼道,“姑娘别在意,兰生就是这性子,说是风就是雨……但是绝对是个直话直说的人。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阿楚侧头想了想,韩云溪都改了名字叫百里屠苏,那么自己自然也该改个名字。……再说,楚蝉,应该是属于小蝉的名字。那么自己么……“云楚,这位姐姐叫我阿楚便可。”   说完,仿佛心中都轻了一轻,好比是之前一直被大石压着,此刻那大石突然没了,心里也轻松了。阿楚心情渐好,露出大大的阳光笑容,“姐姐方才好威风……真是让阿楚羡慕不已……”接着,又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道,“记得我小时候也是差不多这样教训邻居家的大哥哥的……啊,想想也真是怀念呢……”   方如沁挑眉,想不到这姑娘还是个辣妹子?不过也好,这样也能制住那小崽子!顿时觉得亲切不少的方如沁上前揽过阿楚肩头,心头微微皱眉身子太过单薄该好好补补云云,方二姐揽着她边走边说,“来,咱们也进去吧。……里面也有一位客人,是欧阳家的公子,兰生小时候就很喜欢亲近他,此刻想必正高兴着呢。你也别客气,就当自己家里……”   阿楚看着方如沁口若悬河,不断夸赞了那个方兰生,又询问着阿楚家住哪里还有什么人,阿楚只说家中已无亲人,自己出来走走看看,把方如沁心疼不已。   方如沁开始盘算,虽然只说小住几日。然则这几日也可以变成几月,几月又可以变成几年,然后自然是住在方家当了方家人。   正说得兴高采烈的方兰生和默默听着的阿楚同时周身一凉,打了个冷战。   “少恭你怎么有空从琴川过都不来看我呢?若不是我二姐把你带来,那你是不是过我家门而不入吗?”方兰生一脸幽怨,让才进屋的阿楚微微皱眉。   按阿楚所想,人家要去哪里是人家的自由,你管那么多作甚?不过转眼想到韩云溪当年离谷时自己虽面上大方,而实际上还是跟韩云溪闹了几天冷战的,倒也就释然了。   “小兰莫要胡闹,我此番出来,亦非要从琴川经过,只是途中见有人行云,似是落在了琴川,这才中途换了道。途上更是遇到你二姐,实乃巧合。”说话的人温文如玉,字字清楚明白,有理有条,抑扬顿挫之间阿楚只觉心中一动。   拿眼望去,那人乌黑长发束扎在右胸口自然垂下。褐色和白色的宽大袖口长袍沉淀出儒生之气,身姿笔直挺拔,那不卑不亢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又兼之说话间的长者口吻,和淡然无惧的微笑,虽然他面容如此年轻,却让阿楚心生敬意,自然而然在他面前收敛了野性……不过话说回来,阿楚的野性如今也藏地极好了。   “欧阳……少恭公子?”软糯的声音自阳光铺入的地方流淌进厅中二人耳里。   欧阳少恭缓缓侧首,只见方家二姐身旁站了个没见过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只单单用绸缎束了发,任其披撒一背,有几缕还被胸前抱着的白兔掇住,绸缎束发别了些软软的羽毛在双颊轻拂,明明没有表情的脸上,他却能看出她此番是在向他问好,认真的问好。欧阳少恭敛眉微笑,“在下正是欧阳少恭,姑娘是方家的客人?”   “呃对!是客人!”方兰生突然想到什么,大声道。   方如沁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骂道:“是这臭小子将人伤了,这不?还算臭小子机灵,把阿楚姑娘带了回来。阿楚名叫云楚,我刚才问了,阿楚妹子家里没有亲人,一个人独身在外多不安全,臭小子你记得多带阿楚到镇上逛逛,别把人家一个人闷在家里!”   方兰生为自己二姐如此速度决定了他未来几天的生活于心中呐喊,还有,那“阿楚”的称呼是怎么一回事?!   “阿楚姑娘独身在外,确实危险。看姑娘衣服上的阵法,想必亦是有自保之法吧。”欧阳少恭轻笑,点出阿楚裙摆右侧的花纹真相。   咦?阵法?方家两位同是看向阿楚。   “嗯,欧阳公子可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阿楚有些沮丧,“我还道这些东西都比较不为人知呢。看来是我坐井观天了。”   欧阳少恭摇头,微垂了眼帘,“阿楚姑娘不用担心,我亦是觉得你衣裳上的花纹似曾相识,并未认出到底有何作用。能认出是阵法,已属不易。”   “哦,这样啊……”闻言,瞬间复活的阿楚眼眸一亮,嘴角一弯,露出甜甜笑容,“公子若是想知道,阿楚也不是不能说,这阵法只是用于保持干净的,并不是什么大用处的阵法。”   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阵法。方兰生在心底吐槽。   嗯?保持干净?方兰生拿眼把阿楚上下看了一遍,暗道,果真之前的灰尘都不见了!   “如此,倒也有趣。”欧阳少恭的赞叹让阿楚更高兴了。   “啊,说来,欧阳公子是从哪里看到这种类似的阵法的呢?”阿楚好奇的问道。   “在下多年前拜入青玉坛门下,门中自有典籍,偶然提及了附着于衣物上的阵法,我早年就好奇,世上真有附着衣服的阵法而非法术。今日得见阿楚姑娘,倒也圆满了我一执念。”   “青玉坛?”阿楚脑子里转了一圈,“既然有阵法这种东西的书籍,那么这青玉坛想必也是修道中人?那欧阳公子你是修仙之人咯?”   欧阳少恭轻笑,解释,“青玉坛中以炼制丹药为主,亦是修仙门派。”   “那么!公子你既然修仙,那么一定知道蓬莱国怎么去吧!”得对方承认,阿楚追问。   “……蓬莱国?海外的仙岛之一的蓬莱国?”欧阳少恭并非立即回答,而是念叨了一遍蓬莱国三字,然后反问。   “世上应该只有那一处唤作蓬莱国吧?”阿楚不确定的问。虽然是梦中偶然提及的地方,但是那地方却是除开那青鸾峰和昆仑之外的唯二的一个知晓的仙境。   欧阳少恭细细看了眼眼前少女,终是敛笑轻语,“如果,阿楚姑娘是要去蓬莱访仙,那大可不必了。”   阿楚不解,眨眨眼,直看着他等待下文。   “蓬莱国,早已于百余年前,毁于一场天灾。”   ——‘那,如若有缘相见,还请阿楚姑娘告之全名。’   “并无一人生还。”   ——‘成!到时候,还要请教前辈名讳呢!’   百余年……   百余年?!   “……百余年吗?”   ……百余年……   阿楚的视线里,有欧阳少恭的诧异,有方兰生的慌乱,有方家二姐的担忧……独独,独独再没有那人身影……   “喂喂……你、你怎么了?难道你有认识的人在哪里?不对啊,少恭方才说了蓬莱国都灭国很久了……难道你是蓬莱国在陆地上的分支旁系?”方兰生语无伦次。   “阿楚你怎么了?”一旁方家二姐再次揽了她肩头。   欧阳少恭迟疑道,“阿楚姑娘你……”   怀中白兔也不甘落后,细细发声,两支前腿搭上阿楚胸口,在脖颈间微蹭轻舔。   “我……只是做了一个梦。”阿楚睁大眼,滚烫的大滴泪珠滚落而不自觉,“现在梦醒了而已。”   阿楚轻笑,回蹭怀中白兔,“只不过发觉,时间……果然是个可怕的东西。”   这不?……她不是还能笑么。 漫谈魂魄异 “阿楚阿楚,咱们去捉蛐蛐吧!”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兴冲冲跑了过来,临近看到女孩身旁的大男孩,先是一顿,随即又再次向女孩奔去。   女孩蹲在地上抚摸小花,笑得一脸温柔,清澈的双眼里满是对小花的赞叹。   韩云溪叉腰一挡,把那男孩拦下,“虎头你看清楚,这是小蝉,不是阿楚!小蝉才不会跟你去捉蛐蛐!没看到我带着小蝉看小花吗!”   虎头撇嘴,眼一翻,“小花有什么好看的……”说着就往韩云溪身后绕,韩云溪自然不让,虎头跳脚对他身后女孩喊着,“阿楚阿楚!阿楚你出来,跟我去捉蛐蛐吧!”   韩云溪抓狂,“白痴虎头!阿楚才不会出来!”   “你又不是阿楚,凭什么给她作决定?!”   两男孩吵了起来。   小蝉为这突然吵闹起来的声音叹了口气,小声问,“阿楚,你去吗?小花我看完了。”   阿楚懒洋洋回答,“才不去,小蝉你就安心看吧,等他们吵完,我就跟他们说不去。”   小蝉犹豫了会儿,还是劝了阿楚,“你不是不喜欢看小花吗?陪小蝉看小花很无趣吧?小蝉也可以陪阿楚去捉蛐蛐哦!”   “不用。”知道自家小蝉怕那些虫子的阿楚轻笑,“偶尔看看小花,也不错。”   小蝉弯了眼梢,“嗯,阿楚最好了!”   “比你云溪哥哥还好?”阿楚打趣。   “……这个……”小蝉挣扎,犹豫问道,“云溪哥哥对小蝉很好,每次都带小蝉出去玩……不过阿楚当然是最好的!嗯!”   韩云溪,我真为你悲哀。阿楚在心头幸灾乐祸,面上风轻云淡装起深沉,“……”   等待阿楚说话主动退到意识里的小蝉久等没有下文,“阿楚?”   “阿楚怎么了!?”虎头听到动静,大声问。   阿楚瞬间替换了小蝉,懒洋洋对着虎头道,“我没事,不过刚刚睡的好好的,被你吵醒了……我还困着呢。”说完,还打了个哈欠,大有“你没事就快走”的架势。   虎头挠头,“哦,阿楚既然想睡觉就算了。”说着对着因为放心而大笑的韩云溪不甘回击,“哼,也就阿楚和小蝉搭理你而已……你这没有爹养又没娘疼的家伙,拽着小蝉一辈子吧你!”   韩云溪瞬间沉了脸。   “哟,想必我这没有爹也没有娘的孩子也很不入你眼吧……”阿楚挑眉冷了脸。   虎头巨汗,忘记了这茬,“我我我……我胡说的,哎我爹叫我呢,我我我、我走了!”说罢,飞奔而去。   韩云溪和阿楚双目相接突然觉得似乎对方也不是那么讨厌,不由同时噗嗤一笑。   却在下一刻听得小蝉幽幽道:“虎头哥真的很讨厌小蝉吗?因为小蝉没有爹爹,没有娘亲……”   阿楚一僵,求助望向韩云溪。   韩云溪也是一僵,又瞅见阿楚熟练丢过来的某眼神,接着更是熟悉的看见小蝉出现,阿楚隐遁,不由心头抓狂。   ……哟,云溪哥,既然要拐我家可爱小蝉,那就要多做事呀。阿楚无良躲进意识深处,无视了无措的韩云溪是如何笨手笨脚安慰小蝉的。   以致,当阿楚醒来却正趴在横凳上,迷茫间挨了板子,痛得哇哇大叫,等知道为了给小蝉出气,韩云溪竟然鼓动小蝉一同去恶整虎头的前因后果之后,心下也只余暗恨,果然和韩云溪扯上关系就没好事!   那一丝丝偶然的心灵相通,还来不及成长,就消失殆尽了。   不过,却也在阿楚不知道的时候因祸得福,楚秋词因为打错人,此后对阿楚更是摆明的偏心了。   ####   方家和孙家同样是当地大富之家,故而亭台楼阁皆是不凡。   ……起码,阿楚还不确定的两辈子里,也只有在贵族坟墓中看见这种格局……用钱砸出来的格局……   也许是水乡,也或者方家和孙家所起工匠是同一名大师。两处房屋隐隐有相似之处,也许阁楼纹饰不同,却也因为有小桥流水假山荷花而让阿楚有了比较。   孙家的荷花池子曲折迂回,而方家的荷花池子大气宽阔,孙家的湖上亭宇小巧可爱,而方家的湖上亭宇却风雅大方。也许,因为一个是挨近小姐住所,一个则是厅后正院吧。   而现在,阿楚就伫立在方家的湖上亭宇内,目光到不知落在了何处。   微有了些昏黄的天际,把整个院内的景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   从正厅移到后院漂亮的荷花池上,是方兰生的主意。这大咧咧的少年,意外的有着一颗纤细的心。   方如沁、欧阳少恭自然一同到了此处,方如沁见贵客临门,着下人看了茶,便欣喜地亲自张罗晚膳去了,临走之前还不忘给自家小弟一个威胁的眼神。   也许是空气太过压抑,方兰生抓了抓头,难办地冲欧阳少恭递了眼神,突然惊叫,“啊,都这个时候了,我、我、我还没去做功课呢!少恭,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记得叫我啊!”说罢,毫不迟疑离开。   方兰生边走边暗自庆幸,好在自己聪明,看出了二姐心里想的,什么嘛……阿楚、阿楚姑娘虽然不错……不过……不过……呃,好像没什么不好的样子……哎,算了算了,能入二姐法眼的,一定是危险人物!对,赶紧走!   “……”欧阳少恭沉默看着方兰生毫不客气转身离去,不由摇头,“小兰还是小孩子心性。”   他抬头看了看之前还在大厅里无声落泪的云楚,此刻云楚背对着他,倒也看不清神色。只是欧阳少恭心里却微微在意起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   到底有何渊源,竟闻言露出那边让人动容的伤感……小兰也就罢了,可方家二姐人称铁娘子,而自己也……   欧阳少恭缓缓闭眼,少刻后又缓缓睁开,眼瞳极黑,深幽不知几许,又清澈如碧湖潭水,是无波无折,抑或是无悲无喜,谁说的清?一个人的眼神,真的可以全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会有一丝误解?   他嘴畔勾勒出漂亮的幅度,眉眼间显得十分温和雅致,“阿楚姑娘你可还在想方才关于蓬莱国的事?”   闻及“蓬莱国”,阿楚动了动,接着转过身来,铺撒在她身上的金色光晕从背后照过来,她面容模糊,“公子亦是修道之人,阿楚此番出门,其实是想找寻一些关于探知灵魂的法门……本来是期望蓬莱有此法门的……怎知……”   “探知……灵魂?”欧阳少恭凝眉,不由正色问,“灵魂素来神秘,却不知阿楚姑娘寻这……却是为何?”   阿楚走近几步,抱着白兔入了座,才慢慢道,“其一,我有一重要之人肉身完好却再不能对我言笑,我推测她多半丢失了灵魂。其二,之前答应了一位好父亲,为他想法子找回爱女遗失的魂魄。”   欧阳少恭听她说完,半阖眼,轻摇头,神色无悲无喜,“寻找丢失的灵魂,哪里容易。如若如此,那些所谓‘荒魂’又怎会存在?”金色略带红光的夕阳将一日余光铺撒在他周围,这一刻,他的整个人倒像是自己发了神仙金光。   “荒魂?”   “失去了主司轮回的命魂,或是命魂寿数耗尽,这个生灵则再也不得轮回,不得入轮回井,只能在大地上飘荡……最终消散于天地间。”欧阳少恭侧首望向湖面莲花,神色平淡。   阿楚张张嘴,迟疑问,“……不能以魂身修仙?或者入魔吗?”   欧阳少恭怔然,“修仙?入魔?”若有所思间,欧阳少恭失笑抿唇,“阿楚姑娘怎会有这般想法?”   阿楚又张张嘴,也失笑道,“梦到的。梦里……曾听人常常叨念有认识的人凡身入魔结果被压于东海漩涡禁锢千年……千年,呵呵,有趣吧。”   “我曾闻,四百余年前,昆仑之巅有一修仙大派琼华,妄图一派飞升,最严重的,也是被九天玄女打入东海漩涡幽禁……亦是千年……”欧阳少恭轻语。   阿楚强笑,“哦?是吗……那欧阳先生认为凡身入魔是否可行?”不自觉地,阿楚用了敬称“先生”相称。   “这……许是可行。只是灵魂残缺,也不知能否可行……”欧阳少恭沉吟道。   挠挠脸颊,阿楚舒了口气,终于把话题转开。不过阿楚有些心虚,但是秘密却真的不能告诉别人,况且有不是熟人,不清楚此人秉性,虽然看上去倒也不坏,可……说到底,就是因为不熟,所以说话只透露三分已是极限。灵魂不完整的,又何止小蝉,那孙月言小姐……自己亦是呀。   思及此,阿楚面色犹豫起来。   “那,荒魂……要在世间游荡多久才会消散呢?”阿楚犹豫间,即使转移了话题又如何,还是决定问出。   ####   “……也不知大哥在海底下怎么样了……紫英也好久不来了。”云天河闭眼坐在石头上叹息。   一旁刚和野猪扑杀完毕归来的云楚闻言翻了个白眼,爹爹又在想那两个老是没在她面前露过面的人了。   “啊啊……大哥入魔了,想来以后也有机会再次相见,可是紫英呢?哎呀……好痛。”云天河麻木摸头。   果然下一刻,韩菱纱的声音响起,“出息了呢,怎么不当着小紫英的面叫他名字?嘿,当年琼华陨落之后你又叫了师叔,怎么,觉得不划算了?”   云天河皱了张脸,委屈道:“……那不是因为……哎,我说不出来啦。”   听墙角的云楚再次翻了白眼,说呀,怎么不说了。   “大哥……大哥凡身入魔被囚禁东海漩涡那么久……我心里难过,掌门和琼华派的弟子也被困在那里,听你们说,那个地方连一丝光都没有,也不知大哥过得如何了。”仿佛听到自家女儿心中所想,云天河缓缓吐出了下文。   云楚在草地上滚掉污泥,打了个哈哈,是个魔吗?唔,就算厉害又怎样,自己怎么说也是沿袭了爹爹的烛龙气息的,若是好好修行,也能千载万载的。   唔,也就是说,日后她会有个魔族长辈做靠山么?   好像听起来挺不错的样子!   ####   “……想来每人灵魂之力并不相同,在下亦不知待灵魂之力耗尽会花上多少时间。”欧阳少恭眉目清朗,带着平稳的语调,无时不流露出高贵淡雅的气质,“不过荒魂哪有那么容易遇见……”   阿楚疑惑道,“难道之是缺了命魂才能称作荒魂?啊,那孙家小姐所缺失的就不是命魂咯?”   欧阳少恭点头,“诚然如此。阿楚姑娘之前所说之人莫非就是孙家小姐?孙家小姐自小体弱多病,原来是缺失了魂魄吗。”   “嗯……”阿楚解释道,“我踏入琴川地界,先放出了我能力之用的灵识网,却突然发现了孙家里有人魂魄有失……”接着将后来之事告知欧阳少恭,“欧阳先生可有法子寻得她魂魄?”   “其实既然命魂即在,生命亦无碍……”欧阳少恭沉吟,“失去魂魄,想来也是心中留有执念,滞留他处罢了。”   “哦……”阿楚懵懂点头。   欧阳少恭顿了顿,又问道,“在下听阿楚自言,有灵识网可察觉肉身魂魄缺失,不知是否……”   阿楚点点头。   “那,你有对自己用过吗?”   阿楚一震,惊诧看他。   欧阳少恭歉然颔首,“在下,亦有法子能感应到……阿楚姑娘你,身体……很是不妥。”   阿楚无言垂首,之前发现能探得孙小姐魂魄缺失,却仍然没有查视自己,也是事实。   其实,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或许会有两个人生,或许真的有上一辈子,可是那两种人生差距太大,纵然她也曾将梦中快乐一一存于心底,然而那痛苦不解之处却也只敢锁在心底最黑暗的深处不去触碰。   由上一辈子得来的能力作为今生解惑之法,对于那梦中之境,又是何等讽刺。   她宁愿不要知道这些……可自己终究会用到自己身上……及时今日无人提醒……终有那一日,为了小蝉,她仍然会用。   只不过……连许些逃避的时间,都不给她么?   既然被人提及,倒不如试一试。阿楚深深吸了口气,紧紧闭眼,将灵识网遍布全身,略带了几缕混杂颜色的灵力在网中穿插出一幅优美的画。   若说天地二魂常在外,命魂独在身,七魄在七脉轮……   “咦?!”阿楚猛的睁眼,望进正在端详她的欧阳少恭眼里,“欧阳先生!我有两个命魂!七魄也多了四魄!是小蝉!小蝉仍在!”说着,阿楚笑弯了眼。   “仍在?”欧阳少恭斜长的眉微挑,“哦?阿楚之前是一体双魂?”   想不到寻找之法早已会用,却不曾动用到自己身上,阿楚懊恼敲头,“嗯,如果阿楚早知道……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了。”翻了那么多书,也还不是自悟了梦境中所提学会的。   他缓缓摇头,“也不然,不是少了三魄吗?想来也如同那孙家小姐一般,因为有什么执念滞留到了某处。”   阿楚激动点头,待平复过后突然恍然发现,自己竟和一个初识之人聊了这么隐秘的事情,不由失笑,之前还心道不熟,还不愿多提呢,此刻倒是掏心套肺了。   “想来阿楚姑娘已想到了什么。”欧阳少恭对她敛眉一笑,“那是否不用再寻那探寻灵魂之法了?”   “不寻了不寻了!”阿楚心情大好,露出深深笑容,“欧阳先生唤我阿楚即可,老是姑娘姑娘的,听着别扭呢。”   欧阳少恭轻笑,“看不出阿楚……嗯,阿楚愁思散去之后竟会如此开朗。”   阿楚紧了紧怀中早睡熟的白兔,颇不好意思地道,“阿楚向来如此,之前只是因为初次见面,不知道说些什么方才拘束起来。……嗯,如今和欧阳先生聊了许久,便慢慢放开了。”   “那,阿楚也别称呼在下‘欧阳先生’了,唤我‘少恭’即可。”   欧阳少恭坐在亭内,西斜的夕阳已入了墙头,隐隐的红日就在阿楚身后,阿楚的影子拉长,欧阳少恭身处阿楚影子里。   阿楚只觉眼前莫名能见梦中那人幻影,那人唇畔上扬的唇角都已模糊不清,而阿楚却仍旧记得,那是与欧阳少恭是如出一辙温文尔雅、恬静高贵。   而阿楚身边强光刺眼,也是让欧阳少恭不禁眯了眼,看不清小小少女神情,在这一刻会是多么的温柔,且……缅怀。 噩兆惊回谷 数日后,西方昆仑上,海东青入境。   百里屠苏向来独来独往,然虽然不能教训他本人,而他的鸟嘛……   阿翔在空中划开漂亮的弧线,避开了天墉城弟子的戏弄法术,长鸣一声,在施法的几个弟子悻悻然间,得意远去。   房中百里屠苏收信,展开。   [韩云溪亲启:是否见汝名之前无前缀时心有所失?……不说笑了,我附信送上我十年来梦境记载,你慢慢看吧,只不过记得看完收好。这次送信给你,想来收到之时,我已不在乌蒙灵谷内。阿楚出谷了,如昔日你所说,要寻求复活之法,我亦有我所想,我愿去寻找灵魂之力破解之法。待你将我梦境看完,或许就会明白,为何我会执着于灵魂。只不过,也不知待你看完,还是否视我为你所认识的“阿楚”了。——期待有朝一日你能亲手将我梦境之书归还的阿楚字]   出谷?梦境?   阿楚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吾”、“汝”用语说笑。   百里屠苏凝眉,手指下滑,点向那信笺下方阵法。   ####   血色的阵法内,黑气翻滚,中央的黑色旗子更是散发着不祥气息。   韩休宁于镇外皱眉,分出一些灵力布置下结界隔绝了与屋外的联系,完毕之后转身对楚秋词质问道,“这等邪物,你从何处得来?”   楚秋词目不斜视,全力催动灵力,口中亦不断念着咒文。   “你……!”韩休宁凝眉,转而望进那阵法之中,“……如此邪气……楚长老,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似乎是咒文念完,阵法生效,楚秋词才透了口气说话,“当然知道……老朽……在为小女招魂。”   “招魂本已不该,你还用此邪法……”韩休宁不赞同地摇首。   楚秋词惨笑道,“休宁大人您也知道强行招魂并非长久之计,此法……可将小女魂魄强留在楚蝉体内……”   阵法此刻大亮。   “请休宁大人输送灵力吧。”说着,楚秋词再次将本已不多的灵力全力投到中央婴孩身上。   韩休宁叹息一声,终是不忍楚秋词灵力枯竭而死,输送了灵力。   ……   楚秋词抱着已能哇哇啼哭的婴儿,虽疲惫无力,却也是老怀安慰,“多谢休宁大人了……”   韩休宁摇头,“……此女体内魂魄多出一些,又少了一些,只怕终究不好……”   楚秋词紧张解释,“无妨,只是小女魂魄与小蝉魂魄终究残缺,有招魂幡入体制衡,却是无碍的。”   ####   方家两姐弟后来又出来,见阿楚和之前的静婉模样毫不相同的大方,倒也只是吃了一惊,就对之如初了。   晚上被方如沁热情款待之后,阿楚总觉心中发毛。不是没人对她好过,但是初次见面如此热情的,总让人别扭不是?   果然,饭后方如沁以男子厢房和女子厢房不在一处为由,又吆喝着方兰生送她去客房休息。方兰生在路上就扭扭捏捏说道,“那个,我二姐,嗯……总之……总之,哎呀,那个我二姐好像挺中意你的,那个你如果没家回的话,就留在我家也不是不可以……”说着,越说越小声。   阿楚听了皱眉,你才没家回呢!我还嫌家太多不好选咧!“……我有家回的。”她手里抱着阿白,又提了一篮新鲜菜叶,阿白望向篮中,瞪直了眼。   方兰生略有些脸红,先是侧过头去自言自语小声嘟哝了句,“人说顺其自然……哎,顺其自然……”接着才尴尬对阿楚应了声,“哦……”   “不过,你之前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二姐想把我留下作压寨夫人?”阿楚陡然间想起村里风三哥的珍藏书籍,不由凝眉。   压寨、压寨夫人?!方兰生差点没把舌头咬掉,支吾道,“这……哎呀,差不多就是……不过!才不是什么压寨夫人,是成为一家人!”   方兰生吐血,明明自己不是想说这个的吧,自己明明对她没意思,哎,二姐,你也不嫌两头难做吗?   阿楚看他的眼神更古怪了,“你二姐要娶我?不对,你二姐是女的……”   恭喜你,总算意识到了!方兰生无力的想。   “那是你想娶我?”阿楚接着说出的话让方兰生够呛。   连忙摆手,方兰生疯狂摇头,“不是!”   阿楚面色稍缓,点点头,“嗯,那就好……”   哎?那么容易就说通了?方兰生瞬间有种失落感,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想好的话也没说出来对方就明白了?   阿楚接着道,“我可不觉得我会喜欢你。”   方兰生不服气挑眉,自己好歹长得不差呀,“为什么?除非你有喜欢的人,不然我这么优秀的一个男人,你凭啥看不上眼?!”说到最后,倒有种“看上本少爷是你的荣幸”的味儿。   阿楚莞尔,这人无心之言倒也不曾错,于是自嘲似地点点头,“嗯,我的确有心上人……”不过死了百多年了,“自然看不上你……”自是谁也看不上了。   阿楚早就想好了,等寻回小蝉魂魄将小蝉唤醒,自然要将小蝉打包给韩云溪。   将小蝉交与韩云溪……将小蝉嫁与韩云溪,这件事,她早想好了。   ####   第二日天未亮开,阿楚猛然惊醒。   静坐片刻后,阿楚飞快穿上衣服,伸手又将吃饱喝足一觉安眠的阿白一捞在怀,阿白仍旧睡着,说起来,这些日子它时常入睡……阿楚常常在想,是否是兔类的寿命……快到尽头。   阿楚推门而出,又推门回屋。不告而别终究不是待人之道。   焦急等至鸡鸣,阿楚急不可耐再次推门而出,循着来路,一路往前厅去了。   方老爷和方夫人此刻正在方家大女儿处游玩,而方家二姑爷前些日子才去外地经商。这大大的方家,也就只有方如沁和方兰生在。而这方家二姐亦是要忙于经商生意,而方家小公子又要去私塾上课,此番时刻,却是都起了身,连昨日一起的欧阳少恭也在此处。   方如沁惊讶迎她入座,“怎么,阿楚没睡好?”虽然自家弟弟已经告诉她阿楚心有所属,却还是对她关心不已,一个女孩子,没爹没娘,从家里出来,一定很苦吧,但是阿楚却还是没有染上江湖匪气,且仍旧心思单纯,也着实不易。——方家二姐已完全忽略了人家说的,不久前才出来的事实。甚至,才一天的事实。   阿楚摇头,入了座却也焦急不已,想了想,又点点头,“做了噩梦,心里担心……方姐姐,我想回家看看……”   “你家不是没人了吗?”方如沁奇道。   “……实不相瞒,我因体质缘故,其实小时候体内还有一个同体的妹妹,几年前发生了些事,我妹妹不见了,我找了很多书都找不出法子,这才离了家。昨日和少恭说了之后,竟有了些思路,岂料昨晚做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情,才觉得,寻回妹妹并非如此容易。”阿楚解释完,又急急道,“我想回家去,若是能寻得妹妹小蝉魂魄自然是好事,如果找不到……那说明梦中所见都是真的……那自然要找另外的法子。”   “……”方兰生放软了声音,“原来你还有这般的身世啊……那,你赶紧回去吧!不,二姐,你派辆车送送阿楚吧!”   方如沁点头,“应该的。”   欧阳少恭也关心道,“阿楚可需我同去?或许能帮上忙……”   阿楚迟疑了下,才摇头道,“对不起,我……比较急,想腾云回去……少恭能腾云吗?”不是不能用空间法术,只是距离甚远,阿楚亦是不愿上回天墉城之事重演。   欧阳少恭恍然道,“原来之前在下看见的那一道云,便是阿楚。”说着轻摇首,“说来惭愧,少恭平日沉溺金丹之术,对法术……着实不太擅长。”   阿楚点点头,示意知道了,“那,如此,我便去了。多谢款待了,若是日后出来,定来探望。”   “哪里的话,阿楚你便去吧,哎,带上些吃的路上吃。”方如沁赶忙指着一盘点心。   阿楚依言拿了两个带上,起身出府,又快步出城,在野外腾翔而去。 玉佩四余一 阿楚今日很不高兴。   学习心法已有一段时日,然而虽然风系法术大增,那本来用的好好的雷系怎么的却减弱了几分。   也有很多人劝过她。   像是爷爷苦口婆心对她叨念着,“阿楚啊你是风系体质,更兼难得的还是风灵之体,风系法术比雷系厉害,也是迟早的事。”   像是冉伯伯撇了撇嘴,坐在呆坐一处的阿楚身旁狠狠敲了她脑袋,“你这小脑袋瓜不知道想些什么……以前只会雷咒,现在还会风咒了哪里不好?”   像是休宁大人告诉她,“风灵之体自然精通风咒,而我族心法乃是为减去体中阴煞之气才要求学习的。像我儿云溪也是要学的,那心法对身体有益,你不可不学。”   阿楚一一听了,也一一不满,闷声走在路上还被风大哥招呼了一声,“哎,阿楚听说你风系法术不错了是吧?来帮我割草……”   一旁还坐在原地的冉伯伯挤眉弄眼接了口,“风小子这就不知道了吧,阿楚可是风灵之体哟。”   阿楚闻言跺脚,心里涨涨的,反吼了句,“我才不是风灵之体,我明明是雷灵之体!你们胡说!”   出口瞬间阿楚舒了口气,却也纳闷了,雷灵之体?什么东西?为何自己会这么说?   然后就听冉伯伯嗤笑一声,“阿楚居然还知道了雷灵之体?……不过,雷灵之体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一般那种人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有祸端……雷咒主战戮,亦非地界自然之力……这种灵体质,得了可不是好事……”   ####   第一次从外面回来,直接看到没有结界保护的乌蒙灵谷。   阿楚还来不及感慨什么,急急忙忙走到楚家屋子,立刻放出了灵识网。   缓缓遍布了整个乌蒙灵谷的灵识网,密集有序网罗了所有生灵的气息。   没有……   没有!   为何没有?!   阿楚胸膛起伏,不断自问,为何没有?!   如果小蝉魂魄有执念,当然是自己家里……而她已探查了整个乌蒙灵谷……为何?!   也许是自己功力不到家,阿楚这般安慰自己,然后一步一步走动,小范围又探出了灵识网。   两日过去,阿楚再次坐在楚家门口时,已无法自欺欺人。   梦中也曾听到……活下来那时,已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如此联系,自然是魂魄无他。   阿楚紧紧握拳,竟然是,早已残缺吗……   ####   不甘心地又留下来数日搜索。   阿楚最后还是带了不甘离去。   腾翔至琴川,和方家见了一面,得知方如沁又经商去了。而欧阳少恭也已离开,只留下了一只鸟儿,说是与她联系之用,阿楚欣然接了。而方兰生功课繁多,匆匆忙忙跟阿楚说了些话,交代了家姐的口信和少恭的留言之后,便踏着匆忙步伐离去。   阿楚在琴川游玩了一日,突然觉得身边冷清无人说话,倒也有些失落,于是在两宠物闹腾之间,决定拍板去其他城镇。   欧阳少恭送的是一只百灵鸟,清脆的鸟鸣可要比阿翔要悦耳几分,鹰终究是鹰,总是带了些许苍劲,而小鸟不同,声音悦耳婉转如歌,还让阿白吃了醋,不时趁阿楚不注意,狠狠往站在阿楚肩头上的小鸟上招呼肥肥的爪子。   等了几日,方家二姐还未回来,阿楚跟方兰生告了别,经他指点决定乘船过江去江都玩玩。   而方兰生当即翘了整天的课,将她送上船去,临别,还不断叨念“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不要跟着陌生人走”云云。   被塞了一包方兰生赞不绝口的百味堂肉干,阿楚肩头站了小鸟,怀里抱了阿白,手上提着一包油纸垂在一旁,负重站立听他说话良久,渐渐不耐烦,终于不悦,“我记得了,走了,你回去吧,再会。”四句短语,说的流畅不已,接着她更是利索转身,不再给方兰生啰嗦的机会。   结果,送人送出了气的方兰生回到家里气闷不已,难得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人那么好,果然人都是善变的吗?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呀呀……一副好心喂狗吃……   接着又想,不对啊,阿楚出来时客气,熟悉后才渐渐显露了脾气,不就是把他当了朋友吗?想通之后,方兰生叹息了下新朋友的生疏分明,还有些怀念初见那时的疏离却还有礼的样子……   再然后,觉得内心受伤的方兰生第二天决定,继续翘课,在家养养受伤的心……   ####   人说“八方称辐辏,五达如砥平”,江都富甲天下,乃是数一数二的大城,自是比琴川大些,而商铺琳琅,通街的小商小贩贩卖者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让人眼花缭乱。   阿楚挨个儿看过,左边看看首饰,右边看看玩具,前面还有不同材质的锅碗盆瓢,倒也快乐不少。眼瞅着迎面又有一个走南闯北背着个装满货物的大架子的货郎,被人围住。   他还在对身旁的人吆喝着,“各位来我这儿可就对了,在下专卖些精致的小玩意儿,这男女间的定情之物也是少不了的哟~”他看周围人期待听他解释的表情,得意地接着道,“绢花,对佩,对镯,对链……就连多人的也有哟~锵锵锵,看到没,这三个一模一样的豆角佩,人称‘福豆’,一家三口戴了,正好~”   一家三口?   阿楚耳朵动了动,低头看了看阿白,又侧头看了看小鸟,接着又想了想远在昆仑的韩云溪……这怎么算也是一家四口了吧?!   阿楚挤进去问,“有一家四口用的吗?”   那货郎正好把三个豆角佩拿出来正对一旁小孩笑道,“喏,就是这个啦,豆角佩,全城最小的玉佩了!”瞬间把阿楚下面一句“有四个相同的小玉佩没有”的话给噎住。   最小……阿楚盯着这只有一指节大小的玉佩,小巧可爱,剔透莹绿,又侧头望了望身旁的新家人百灵鸟,无声询问。   小百灵也侧过头来,轻轻啼鸣了声,蹭蹭阿楚脸颊。   阿楚心花怒放,面无表情转过头来对着那货郎道,“这豆角佩还有吗?我要了。”   转眼卖出三个的货郎笑咧了嘴,等那小娃娃走远,凑到阿楚面前小声道,“有咧!”   阿楚疑惑道,“你之前不是说只有三个吗?”   那货郎笑道,“哎呦喂,讨个吉利的说法嘛,一家三口比较好卖。”   “那一家四口呢?”阿楚认真问。   “一家四口嘛,自然就是四个豆角佩……不过姑娘你可以看看其他的,或者是买两对什么的。”   阿楚想了想,“豆角配四个,谢谢。”既然是最小的,当然还是豆角佩了,不然百灵可带不上去。   带上了豆角佩的百灵,有些不习惯的扭扭身,低低鸣叫。   阿楚寻了个布条绑住了剩余的豆角佩,对百灵鸟柔柔微笑,“小百灵,这回可要看看你能力了哟。”   百灵鸟不断变化角度,悦耳的叫声不绝于耳。   “往西边去,到昆仑山,找到有这个味道的人哦。”阿楚把之前替阿翔身上替换下来的竹筒放到它面前让它嗅嗅。   百灵鸟展翅而去。   ####   青鸾峰上,除了云家一家三口,其实是还有一个人的。只不过那只是个替身幻影,娘亲告诉云楚,这是他们一路走来的好友柳梦璃。   听爹娘说过,这柳姨是一妖怪,乃食人梦境情绪的幻暝一族梦貘之主。云楚常常觉得奇怪,即使是妖族,但是为何不能真正出现在这里?这世间的生物不都是一样的吗?都是皮了层皮的肉血之躯。   韩菱纱时隔数十载,听到这有几分相似的话,不禁露出个复杂的眼神,然后摸摸云楚柔顺的短发,“你能这么想,便好……”   又过了几年,等云楚渐渐长大,却在无幼时的对这紫衣姑娘的好奇,反而心存复杂之感。   渐渐长大的她,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正横插在了自己爹娘之间,虽只是幻影替身,却也能让爹娘偶尔黯然。   再后来,有时看见爹爹对着柳梦璃发呆,而正在专心熬粥的娘亲偶尔回头看见,会露出云楚无法理解的略带一种说不出的难过的神情,云楚会很不解,很难受。   云楚侧头想想,认为娘亲那种难过,仿佛比云楚没有打到猎物的沮丧还深刻一些。   再后来,娘亲渐渐卧床,一日,三日,终于变为几月。   云楚发现,娘亲看柳梦璃的眼神又变了,那种深深怀念又兼杂了几分说不出的欣喜的眼神,云楚想忘也忘不掉。   ####   昆仑之上,有数峰,数峰之上修仙门派遍布。然而已有两百年多年历史的天墉城近来为人世所知。   天墉城弟子每日练剑,而百里屠苏依然不与之来往。   几年前不知用何种法子伤了大师兄陵越的不利流言,愈演愈烈,终究到了传到陵越本人耳中,而陵越闻言解释之后都无法遏止的地步。   自从阿楚送来那一箱的梦境之书,百里屠苏每日便会抽出两个时辰细细阅读,虽然自己也同时做了离奇的梦境,但是显然不是阿楚这般诡异的梦。   起码,自己梦中虽然被伤害,却只是伤感绝望……   而阿楚梦境中,却更带了绝望毒怨……   而仇视的对象,竟然还是自己熟知对阿楚百般疼爱胜过乖巧小蝉的秋爷爷,和……自己的娘。   看了大半箱之后,百里屠苏渐渐明白了为何阿楚最后的那一封信,一丝调笑之心都无,而最后……竟留下那个低姿态的前缀。   ‘期待有朝一日你能亲手将我梦境之书归还的阿楚字’……   仔细想来,这也是记忆中,阿楚为数不多的,希翼姿态。   百里屠苏微不可查抿紧唇。   这,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亦不知阿楚可曾怨憎于他。   过了几日,终于将一箱的信笺看完,百里屠苏将之打包放入阵法,贴身放好。   夜间多思虑,平时夜不能寐,今日到还阖眼入梦,可他却在入梦不久后,泛起周身黑气,修长的眉拧成一股。   远处,其师父紫胤真人豁然睁眼,凌厉扫向自家二徒弟房屋所在,旋即闭眼。   第二日,执剑长老告之众人因魂魄离体施展“镇魇之术”染上了煞气不得不闭关,众人哗然,而由来已久的流言让众人觉得一定和沉默的百里屠苏有关,而到真的知道确实和他有关之后,崇拜执剑长老之威的众弟子越发看百里屠苏为仇视了。   又是一日过去,平素已经够看百里屠苏不顺眼的肇临在轮值清扫中呼喊百里屠苏未果后,彻底挑衅之后,说得尤为难听。   什么执剑长老瞎了眼怎么对百里屠苏那么好。什么几年前也不知百里屠苏用了什么妖怪邪法伤了陵越大师兄却只是罚了禁闭。什么百里屠苏一身邪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云云……   二人差点打了起来。   这事报于戒律长老,戒律长老也不曾偏颇,两人都罚了,都罚去经楼抄写典籍五日。   这一关数日,就真出了事。   五日未到,天墉城内部惊闻了一个消息。   百里屠苏于经楼中将肇临杀死了。   戒律长老欲将其关于思过崖。   而百里屠苏,竟当日抗命私逃,下了山。   ####   高山耸峙,昆仑也不愧于被称作仙境。   一个青年男子仿佛十分熟悉此地,偶尔遇上支路却也立即选了路径。   这是一处不为人知的捷径。   空中传来鸟鸣,那青年“咦”了一声,方才抬头便见了几日前借给了一个小姑娘的百灵鸟,转眼到了眼前。   小鸟落在指尖,青年视线从小鸟脖子上绑着的一枚碧玉一扫而过,他取下捆绑的小巧玉佩,又展开细长的布条。   只见上面写道——[韩云溪亲启:今到江都,见此玉佩十分讨喜,遂买回四枚,一枚给阿白带上,一枚给你眼前这百灵小鸟带上,一枚我带上,一枚赠于你。记得带好。日后如若不见此玉佩,定然要韩云溪你好看!之前已给阿翔做了狼牙环,自然没它份哦。——有点想念阿翔的阿楚字]   “韩……云溪……”青年人重复念道,“阿楚字……”   他抬眸展眉,眉目舒朗,黑玉般的眸子缓缓阖敛,淡而薄的唇抿地狭长,唇角微翘起,“果然……是见过的……”   脑中那云楚抱白兔俏然站立的模样一闪而过,虽然已经释然,却仍有疑惑。   ……却不知,那从未出谷的小姑娘怎会问蓬莱国灭而伤心落泪。   手指间小巧的百灵鸟婉转鸣叫,青年缓缓低头,又将那布条反面咬破手指书写几字,复将玉佩绑上。那百灵鸟在他上空盘桓数圈方去。   留下的青年,又再次缓步在这漫天的大雪之中,往早已荒废的上山之路去了。   ####   再说数日后,阿楚迎回百灵鸟见玉佩完整回来,再见那布条后面所书,不由懊恼地敲敲脑门。   [阿楚:此鸟只能寻到少恭所在,并非找人之用。而百灵能寻回你处也因少恭指言……玉佩,在下替百灵谢过了。——少恭字]   这字迹殷红,显然是鲜血所写,想来也是匆匆而写。   再次看了看这鲜血所书之言,阿楚在心中哀号,原来不是把百灵赠予她吗?而是借吗?   ……送出去的东西自然不能要回……何况还是被人家正主瞧见了的礼物。   那……既然可以因少恭指引而寻回自己,那么……也可以因少恭指引寻到韩云溪吧?   阿楚突然想到,既然不能凭借东西,那么定是少恭有其他法门找到自己,可他又没见过百里屠苏,那么……哎……   阿楚走到一旁帮忙写信的摊子上,放下两文铜钱,却拒绝他代笔,要了一张信笺纸和笔,坐了下来,自己写了起来。   写好后,到了一处无人之地,随信附上阵法内放入一物,将书信又绑在百灵腿上,又施了避水法,歉意地摸摸小鸟下颚,“百灵,对不住,还劳烦你去寻你主人哦。” 誓等负心郎 太古时代,众神瓜分了世界。愿意上天界的,上天成了神。不愿上天的,有的迁入另一魔域,成了魔。有的则依然待在已慢慢污浊的人间,慢慢消散了灵力。   而人间,西北方有人信奉火神祝融,南边有人信奉地皇女娲,中原之人多信奉天帝伏羲。   昔日火神祝融、水神共工,及太子长琴于不周山造成大罪,火神祝融被关千年,自然人间界,渐渐的,信奉火神祝融者,渐少。   而地皇女娲因滞留人间,而灵力渐弱,久之,大地之上多数信奉天帝伏羲,信奉女娲者,只在南疆一些古老偏远村落,抑或……女娲所在地界。   ####   安陆是个大城,大城之中却也有诡秘的糟心事,须得不远处的铁柱观时常奔走。   阿楚一路往西北方向去,见了大城欣喜入内,却见门口有人围聚,于是好奇上去。   “……”中央那人一副落拓模样,拿着木剑站在一张祭台桌子面前念念有词,最后地喝,“……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急——!”   周围具是一脸恭敬,阿楚也感他周身似有清新灵力流淌,不久之后,抬头便望着城中某处罩顶黑气尽去,一股黑气渐渐上升空中最终消散。   法事毕,人群中有人将一些不多的碎钱交与了那施法之人,那人立即喜笑颜开,“哎呀,又有酒钱了,赶紧去喝一杯去。”   一旁有人瞎起哄,“醉道士,你又去喝酒,一会儿钱没了,看你怎么办?”   那醉道士嘻嘻一笑,“到时候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嘛。”说着,一晃一晃将手中东西交予别人收拾,朝安陆内去了。   身后有人相对问,“喂,你说要是让这道士去碧山的自闲山庄去捉鬼,会不会有用?”   “哎?没事去自闲山庄干嘛?你不是要人命吗?”听的那人面容失色,接着一哆嗦,“那个地方好像进来也怪怪的……走那里过,总觉得冷嗖嗖的……”   “难道是之前云游道人法术失灵?……要不,还是跟醉道士说说去……”   “应、应该没可能吧?!你别胡说!”那人板起脸训了对方一句。   “哦……”他们抬着桌子走远。   阿楚抱着白兔,若有所思。   鬼……吗?   若是鬼……或许也会知道魂魄秘密吧……   ####   安陆内也有不少新奇玩意儿,阿楚带了阿楚和已归来的百灵入内寻了处茶寮坐下,茶水碧幽,茶叶竖在盏底,倒也颇为有趣。   徐徐展开书信,阿楚却皱了眉。   [阿楚:见信安好。得阿楚所赠附着阵法之书籍,心中亦是欣喜。日前闻青玉坛有玉衡碎片被散布四方为祸一方,甚为担忧。又闻琴川不远处翻云寨有妖物掳人,少恭决定今日便去那里看看,小兰有佛法护身,也是一同前去。若阿楚在它处有玉衡消息,定要小心行事。附信带来方家二姐亲手所做酥点。——少恭字]   玉横?那是何物?未曾在典籍上看到过。   阿楚喝了口茶,偷偷在桌下取出阵中点心一盘,皆是精致可爱,还有几个兔子形状,到让阿楚有些舍不得食用了。   给阿白百灵分了一块细嚼,自己亦取了一块慢慢品尝。   从腰带包里拿出一支炭笔,又取了一张已画好了阵法的信笺,阿楚慢慢写着。茶寮中一角,一个女孩子独自坐着,桌上一只白兔,一只小鸟啄食着自己的小点心,而那女孩也叼着一枚花型小酥,右手执笔缓缓划着。   良久后,书信写好,可怜的百灵鸟又派上用场,阿楚绑好书信对它道歉,“又要麻烦百灵你去找到少恭了,等你回来,我再请你吃我出谷之前做好的萝卜干如何?”   百灵在阿楚手上蹦跶了下,显然同意了,接着就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黄色的流线。   远处从酒家喝足出来的醉道士,一晃一晃走着,手里还拿着装满的酒葫芦,醉醺醺的眼偶然瞥见熟悉的声音,“嗯?” 高空中的百灵在他头顶转了一圈,并不落下,转眼离去。   ……信……鸟?   醉道士眯了眼,看向那鸟飞来方向。   一般的茶寮摊子里坐着几个他打过照面的几个安陆人,唯有一个例外……   穿着月牙白为底荷花图案的长衫的那位小姑娘,不就是唯一的外地人吗?   ####   安陆距离秦川地界,在鸟儿们眼里亦不算太远。   鸟儿刚到之时,方兰生已经和欧阳少恭一同回到了琴川。之前翻云寨的那些破事让方兰生够呛。顺路去看看却被掳了去,那些翻云寨的强盗个个成了吃活人的妖怪,若不是得一个叫做百里屠苏的人相救只怕早就……哎,虽然方兰生心底是知道这事恐怕是那个什么百里屠苏一力完成,却也不愿搭理这个木头脸,瞧了身边还有两个平日里知道底细的捕快,即使知道些什么,也绝不愿认同这木头脸!再说了……大家一道出来,他居然还单独走了?!这是什么事?!   欧阳少恭带着老仆寂桐在琴川租了一处房屋,本不打算常住,无奈寂桐身体渐渐抱恙,只好将寂桐安置在这里休息。这时才着了年轻的仆人收拾稳妥,属于他的百灵鸟便从打开着的窗户外飞了进来。   欧阳少恭接过,熟练解开阿楚绑折的信纸,又手一托,那百灵鸟自发去了来时的窗户台子上站立啄着羽毛。   他将书信展开,渐渐露出个笑容来,寂桐看了好奇问,“少爷,这是?”   “之前不是说过,将百灵鸟交与一个唤作阿楚的姑娘养着作为传信之用。这是她送来的信。”欧阳少恭看完,对一旁寂桐淡笑解释,“信上说,她刚从寿阳到达安陆,这信里还带来了寿阳的八公山豆腐和淮王鱼羹,说是给我、小兰和方家二姐送来了三份呢。”   “这姑娘,倒也是有心了。”寂桐听了,捂嘴小声咳嗽了下,缓缓道。   欧阳少恭轻颔首,“……嗯。”他又看了看那信上用语自然说着趣事又讲了她进来所得,仿佛能看见阿楚在眼前献媚洋意的神情,眉目间蓦然柔和许多,“阿楚此人,对认同之人,倒是甚好。”   寂桐轻咳起来。   “寂桐好好休息,这豆腐你来尝尝,寿阳虽是小地方,然而那里这两样小吃可是十分有名。八公山豆腐细若凝脂,味道清爽,你倒可以一包口福。”欧阳少恭将自己的那一份小吃取出。   “既然只得一份,那少爷吃吧。寂桐到无所谓。”寂桐仍旧轻咳,缓缓摇了头。   “无妨。”欧阳少恭轻笑,“这不是还有一份鱼羹吗?淮王鱼肉质肥厚,亦是不差。”   寂桐点点头,安心吃了这寿阳小吃,一尝之下确实口感嫩滑,清爽细腻,实不失为一方流传多年的名小吃。   一时间这屋内静谧,破有悠闲度日之感。   慢慢品着鱼羹鲜美味道,欧阳少恭心中想了不少往日画面。   ……百里屠苏……尹千殇……   待吃完,寂桐把空碗拿出去收拾,欧阳少恭先写好了信,随即唤来百灵鸟将信纸绑上,之后百灵鸟站立他指腹上,即见欧阳少恭耳语数语后将百灵鸟放飞。   面色平静望着自己养了许久的灵鸟飞远不见,想到了方才阿楚信中所提及的地方,眸光沉寂。   ####   若说山,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树木花草之流。 有的时候山看得多了,有的人会觉得心中有了比较,好比是五岳山峰的划分似地,给了个美美的说法。而有的则是默默无名,就算它风景其实也不算差,却也会因没有古人的赞词雅诗而只能勉强得到一个当地人才知晓的名字。   好比是碧山,就属于后者。   不过此刻,本来还算美丽的地方却有了奇怪的怨气,阿楚分辨的方向,放出灵识网过去,瞬间狠狠吸了口气,好多的魂灵……想来,那里应是所谓的乱葬岗了。   乱葬岗,专埋罪有应得的犯人,路过当地无法返家的路人,那些失德罪人……死后,这些人或因失了回家记忆,或是因执念,而留在了原地。   这些魂魄此刻却有了些变化,似乎……是从那一边传来的怨力。   思及此处厉鬼竟然有如此力量,阿楚心下有了戒备,在下一刻加快了脚步。   ####   自闲山庄数十年前是一个很大的庄园。   阿楚来时已问了安陆老人,几十年前那自闲山庄曾经发生了一桩惨事,一夜之间,家大业大的自闲山庄被强盗里应外合全部屠戮殆尽,而那个在自闲山庄内接应的,确实入赘三年……和自闲山庄的小姐恩爱了三年的……姑爷……   据说,那姑爷本身就是为了报仇才入赘了叶家……三年后,动手之时,还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所谓爱妻……   那叶小姐死后,可能因为被最亲近之人的人背叛,魂魄不甘地滞留在自闲山庄内,渐渐成了厉鬼,为祸一方。   阿楚到了自闲山庄大门,被这威严的石门稍微震住,不由想象,当年到底是何等辉煌,才会引来强盗窥伺……   门口的符咒封条已经泛黄,附着的灵力已微不可查,只留有拘鬼能力,而再无法限制那鬼力外泄。   阿楚虽觉得自己厉害,却也不敢托大……世事无常,就如同当日,她也不是在最高兴的那一刻,转眼地狱么……   ……前事不提也罢,阿楚用上云体风轻之术,越过那早已老旧的大门瓦宇。   前厅开阔,后院小道仿若迷宫般曲折,而阿楚越走越里面,也越来越冷,周围紧紧缠绕的阴气渐渐狰狞,若不是她进庄之前便附着了清灵之气的法阵在身,只怕亦是被迷了心智。   后堂才是真正的主厅,还未上得台阶,那股阴气的主人忍不住现了身形,周身的戾气,连本来漆黑的发也变得血红,衣衫几近褴褛,露出的双臂皮肉腐烂,指尖依然成为枯骨,鲜红的指甲附着其上,显得鬼气沉沉……   “你是何人?为何来我自闲山庄?!”那姑娘血红的双眸,乌黑的唇瓣,泛青的肌肤,恶意十足。   “专程寻你之人……”阿楚和她保持一定距离,说出她的目的,“姑娘……你可知如何寻到魂魄?”   感觉到阴气无法靠近阿楚,叶沉香显得很沉得住气,她冷冷道,“为何我要告知与你……这天下之人多半薄情寡义,我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就打算对付我了?……或者,我不告诉你,你也打算对付我……是吧。”   “……”果然是活的比较久么?被说中的阿楚伸手指挠挠微红脸颊,“那……你可有未完成得心愿?想来你成为厉鬼自然是心愿未了吧。如果我完成你的心愿,那可否告之?不过前提是你知道……”   那叶沉香凄声冷笑数声,挥了挥枯骨利爪,“……就,凭,你?!”   阿楚沉了沉眸子,将阿白放到地上,取下了腰间的银质弹弓,拉开了牛筋,正对着叶沉香。   “哈哈!你想用这个小孩子的玩意儿对付我?”叶沉香嘲讽道。   “……”阿楚懒得说话,拉开的牛筋上突然聚集了雷电之力,弹弓银质的弓身上刻铭的花纹亦泛起微微白光。   感觉到对方那股惊人的灵力,叶沉香蓦地止住了笑,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眼前可恨的陌生人,“等等……”她沉声开口,尖利的手爪气恼的挥了一挥,“我答应便是……鬼族自有鬼族的感应之法,如果你完成我的心愿,我便帮你一次,又有何妨……”   手指间雷电之力顿时消失,阿楚感觉到对方执念高过了杀意,将弹弓放回腰间,又抱起了阿白,点点头,“那叶姑娘请讲。”   她缓缓诉说,“事情,要从几十年前说起了……你随我来……”   她转过身进屋,周围残破之象顿减,从她周围散开的鬼力将幻境展现出来,“这是我前世……你好好把这个人看清楚……”   那大殿之上,除去仆人,有四人,两人显然就是叶家老爷夫人,正坐在高堂之上,一旁立着一个俏丽的女子,看起来清丽爽朗,想来就是眼前这腐肉枯骨褴褛衣衫的厉鬼生前了吧……   而堂下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   阿楚一步一步跟着叶沉香走到她幻影身侧,又慢慢对上了那男子正面,惊得瞳孔放大,抱着阿白的力道也紧了紧。   那粗犷的叶老爷呵呵笑道:“哈哈,这可是叶家这些年来头等喜事,我叶问闲的泼辣女儿居然也有嫁出去的一天。”   叶沉香不依嘟了嘴,“爹,这样讲是什么意思吗?好像女儿挺凶似地!”   “呵呵,还不凶?我看也只有晋磊制得住你!”一旁的叶夫人偷偷吃笑。   “晋郎,爹和娘欺负我,你都不帮我?”叶沉香面上一红,对黑衣男子嗔道。   “瞧瞧,还有一个多月才成亲,已经开始找情郎说爹娘不是了。”叶夫人挑眉,作势叹息,“哎……果然女大不中留啊。”   “娘~~”   “沉香只是性子直爽了些,晋磊便是喜欢她这一点。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本不必如寻常闺秀般矫揉造作。”   那黑衣的男子微带了些笑容,应对之间亦是爽直沉稳,说出了的话,让叶沉香一喜。   她说,我什么都听晋郎的。   他说,小侄一定会好好照顾沉香,此生决不负她。   而三年后,他为了替贺家复仇,联合江湖败类杀叶家满门。   她问,晋郎与我……与我恩爱几年,难道都是假的?!   他亦毫不迟疑说,你于我心中不过是复仇的棋子,何来恩爱?   他一刀毫不迟疑插入她身体。   她说,我……那么……那么喜欢你……你太狠心了……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说,如果随便杀几个人摆在庄主面前,庄主怕是看都懒得看一眼,不得已,只好委屈了叶家老老少少!   她于他,也只是那“叶家老老少少”中的其中一员……   ……   幻影消失,阿楚心中也有了深深酸楚,再次看向叶沉香如今的容颜,想到幻境中看到的那个快乐活泼的女子,她也再不觉可怕。   “……你看清楚了那个男人了吧?”叶沉香显然也有了些沉默,声音嘶哑。   阿楚沉默点头,“那个……晋磊……我看清了。”   “看清了就好……等你找到那人带来,了却我数十载心愿,我就帮你寻你想找之人魂魄……”   数十载……   阿楚突然问,“都过去那么久,你找到他,他也不会记得了……那时你找到他又有何用?”   “你,将人带来,我自会用鬼魅术让他回忆起前世最深刻的记忆……”叶沉香低低嘶鸣,“如果你带来的,不是晋磊,我亦不会客气……你带来之人,我也会不客气收下……”   回想起之前看到的晋磊模样,阿楚默然点头。 进鬼城心凉 从鬼气罩顶的自闲山庄出来,回到了安陆的阿楚也还没有从沉闷走出来。   前生……今世……叶沉香宁愿不去投胎,也要化为厉鬼向晋磊复仇……   可是那人……还是之前那个人吗?还是说,只要灵魂相同,就一定要承受前世欠下的债?   又找到之前的那个茶铺子,要了壶普通的绿茶,从侧腰间捆住的包裹里(= =有人还记得阿楚出谷是带了包包的么)取出了小巧砚台和纸笔墨,倒了五滴茶水到砚台里,慢慢磨了墨,阿楚提笔狂书,有些事,不写出来,她受不了。   像是那些梦境,亦是放在心底难受,才每每梦过之后记录在册。   写了良久终于写完。写完还觉不够,阿楚烦躁的收好东西,付了几文茶钱,去了郊外无人空地,引了天地雷电之力狂轰起来,乱石被轰得粉碎,地面裸、露出了满当当的焦土,顷刻之间,地表全然变样。   在阿白悚然惊醒时,阿楚这才渐渐消了心中烦闷。   ####   一日后,百灵归来,取下绑着的书信展开一看。   [阿楚:见信安好。之前附信而至的寿阳点心甚好,三份里,少恭却是最先吃到,过后自会将其带去给方家二人尝尝。又闻阿楚所言鬼族可知魂魄之事,竟大胆欲往多年鬼屋处寻找厉鬼,着实不该。如若寻鬼,到不如往西去,闻蜀中有一处唤为酆都鬼城,那处多数人都见过鬼,且当地自有进入冥界之法,只是阿楚须得不露生人气息,鬼界并不欢迎生者越境,望阿楚慎之。然,我亦发愁阿楚如寻回亲妹魂魄,又如何自处……一体双魂,幼时便罢了,而阿楚已到待嫁之年……二人一体,又当如何?望三思。今已从翻云寨侥幸被人所救,也邀了侠士与我同行寻找玉横。阿楚如若见白色玉质、血纹溢出之物,定是玉横,切记远离相告。——少恭字]   和韩云溪交信不同,韩云溪在山上独身苦闷,比之阿楚独自一人待在无人村落中还苦闷些许,故而阿楚多数是和他在信里说说玩笑,而和少恭则是互相交换信息,更兼有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意见。   阿楚怜悯地看了看才回来、在桌上对着萝卜干啄啄啄的百灵鸟,终于还是在百灵鸟灵敏回头之后,心有所感而僵硬呆滞中,拿出了它熟悉的东西——信纸。   远远望着百灵鸟带着信件消失天际,阿楚不由感叹,看来,距离太近,也不是好事啊……   转身,天色不早了,阿楚把同样吃了萝卜干的阿白抱到地上,随它活动,阿楚洗漱休息。   ####   本来租了艘船打算约熟人观赏灯会的欧阳少恭去方家找不到方兰生只好留下阿楚送来的寿阳小吃。又在归途中遇百里屠苏昏迷,将他和一旁带伤的姑娘上船休息,又跟来了金色狐狸化了人形,自言要报恩。晚间,河面上漂这花灯水船,欧阳少恭和百里屠苏倒也在船上抚琴谈笑,亦是过了悠然的一晚。   第二日,欧阳少恭和百里屠苏以及决意报恩的襄玲取道虞山,竟然遇到了逃婚兼逃避女妖怪的方兰生在虞山守株待兔。   一想到那天仙肥婆逼他娶一个和天仙肥婆年轻时一摸一样的孙家小姐,方兰生誓死逃婚!   早书信托了人给了二姐送去,方兰生心中更是发毛,估计二姐要气疯了……哎,爹也逃不过挨骂……爹,孩儿对不住你……   如此破釜沉舟之举,欧阳少恭唯有答应他留下。   还没入夜,方兰生躲避的红衣女鬼和小狐狸襄玲针对的风晴雪追了上来,小打小闹之后便又继续前行,不过是前方三人,后方缀着两人。   夜间,阿翔进食时被方兰生发现这竟然是百味居的招牌肉干,大大感叹暴殄天物。山野间是襄玲的地盘,她摘来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果子说要烤来吃,可惜手艺不佳,烤焦之后只有方兰生出马。   被五个姐姐养大的方兰生既能给二姐描图样,又能给三姐找食谱。从小爹爹就喜欢云游,母亲又常常回娘家,这做饭手艺,却是被五位姐姐逼迫学的。   欧阳少恭邀来风晴雪和红玉同吃,风晴雪说从家乡带来了独特调味粉,说也要烤果子。   “忽然有股冷意……莫非是不祥之兆?”动物的直接让方兰生一个冷战,直接掏出佛珠祈求佛祖保佑,“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可惜,只有他一人如此觉得,其他人都欣然同意尝试。   片刻之后,那诡异颜色的果子出现众人眼前,让人害怕。   就连素来沉稳的欧阳少恭也有了几分讶异,“如此样子……十分……与众不同。”   “大家都吃~我先拿一个!”风晴雪先伸了手拿了一串,大口吃下,露出了满足笑容,“好吃!最喜欢这个调味香粉了。”   方兰生内心狂吼,莫非我看走了眼!?“好好好好、好吃?!……难道真的是果子不可貌相?”   红玉也语句一顿,“妹妹做的……自然是要尝尝。”   “襄玲不吃!这果子好可怕!”小狐狸拒绝。   周围突然沉寂,接着同时伸手还是给了她面子去拿了串果子吃了一颗。飞来的阿翔,落地看了看,又走远……   “……”众人皆默。   在得到她说调味粉是虫子、粪便、泥土什么的捣成的之后,方兰生彻底崩溃,“……我……我懂了……为什么你家里人都不愿和你一起吃饭……”他的胃在翻滚,酸水从喉咙底冒了上来,“我们都太傻了……”呕……   方兰生捂着嘴跑到远处狂吐。   “在下……”欧阳少恭迟疑了下道,“在下不放心小兰……跟去看看……”说罢,起身走了,速度比平时快了些许。   “姐姐……姐姐也到那边休息一下。”红玉也起身离去。   倒是惹得风晴雪不解,都走了是怎么回事?   她说要分果子,襄玲当然毫不犹豫拒绝。又问及百里屠苏,“苏苏觉得果子好吃吗?”   被阿楚多年信件淬炼出来的说话艺术在此时显示出来,“味道十分独特……终生难忘。”   ……   远处,还在狂吐的方兰生扶着树一脸痛苦。“……呕……想不到……才出了虎穴,又进狼窝……呕,难道这就是劫数?!”   看着方兰生狂吐的欧阳少恭,脸色不由也有了些不好,难得的没有说话。又看了一眼,青衣的书生此状似乎还有延续之相,欧阳少恭毫不犹豫转身,“……小兰,等你吐完,记得来找我拿些丹药便是。”说完,便寻了另一处幽静树下盘腿坐下。   突然有所感应抬头,黑暗中一抹淡黄飞入眼帘,他伸手,那百灵小鸟轻巧落在他指腹上,用食指挠挠小鸟羽毛,欧阳少恭取下羽下信纸将其展开,接着淡淡火光凝神看去。   微微为这厚度挑眉,欧阳少恭细细读了,沉吟一会儿,取下包中炭笔与信纸,简短回复了只字片语,又着百灵复去。   其实偷偷有休息的百灵鸟无限感慨自己果然未卜先知,于泪奔中摇晃飞走。   ####   心中有事,自然不会有之前那般游玩的兴致。   等阿楚收到欧阳少恭信件,已是好几日后,而这时阿楚已身在那所谓酆都。   送信到来的百灵鸟终于庆幸发现,这一次,不用递信了,于是彻底瘫在桌上,连美味食物都不能引起它一点一滴的兴致。一旁吃着新鲜蔬菜的阿白抽空丢了个鄙夷的眼神过去。百灵淡定无视,头一撇,它是吃荤的,偶尔吃下素就罢了,一直吃可受不了。   不得已住了店的阿楚感觉这城太过诡异,而不愿出门,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阿楚:见信安好。信中所提之事,我亦能知晓阿楚心中抑郁。下月初一,你自去安陆,到时一聚详谈。——少恭字]   阿楚看了又看,炭笔所写,想来是在野外吧?   ……可是,那方兰生呢?不在他身边?日前腾翔至琴川寻了方家,没有发现方兰生踪迹,而听方家二姐说,方兰生被孙家抛绣球给招亲了,结果居然连夜逃跑了,孙家找上门来她才收到自家小崽子的信,她又是欣慰又是气愤,却也只能感叹声大概真是姻缘天定吧……好不容易将孙家安抚回去,却也高高兴兴开始给自家弟弟描了图样,打算亲手缝制一套吉服呢。   阿楚再次想到自闲山庄内幻境中的晋磊,面色一沉,着实无法和方兰生挂上对等线。   晋磊为人稳重,心思深沉,方兰生则是……大大咧咧的人,幸而性子还算直爽,心思单纯。   两个人除了样貌,哪里一样了?   ……可,若是真是他呢?   阿楚头疼,难道真的把方兰生给叶沉香给绑了去?……虽然觉得叶沉香让人同情,但是前世早已忘记的方兰生去顶罪是否太过?   ####   或许因为酆都潮湿阴沉,又或许是鬼气太盛,也或许,是被自闲山庄的一桩无心惹上的麻烦弄得心烦。   阿楚心情一直不见好。   而她心情一不好,就会执着行事。   一口气憋到心底,晚上,酆都人全部在入夜之前紧闭门户,灯火亦全数熄灭。   若说隐去生人气息她是没有法子,但是却会隐身。以风云之能,隐于山水之间,他人极难洞察其所在之处的风归云隐用了出来,虽然消耗极大,却也只能如此。而阿楚不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灵力亦是惊人。如果算好时间,倒也无妨。   不放心把阿白百灵留在那诡异客栈的阿楚还是把它们带了出来,隐身同时亦把它们也附着了隐身之法。只是如此一来,今日一探亦要速战速决。   隐身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阿楚放出的灵识网似有触动,阿楚立即往那一处去了,隐身走去,也见不少阴气缠身的鬼族人进出。   那是一处深巷,走到尽头,于夜间很大方的展示着酆都的不同之处,鬼门大开。   观察片刻没有鬼再出没,阿楚淡然进入。   进到鬼界,这里比外面更让人不舒服,相反的道路,风景并不相同,但是这里也算是个城镇,夜间的鬼族在这里如同人间一般交易往来,或玩耍嬉戏,远处还有杂耍的少女和高大的胸口碎大石的男人,污浊的湖水里竟还有老者垂钓,时不时还会钓上一条鱼灵。   几乎可说,这里的鬼都看起来没有叶沉香那般凶恶,想来这些都是寿命顺天耗尽来到鬼界安居的。看这些鬼并无什么力量的样子,阿楚也觉无聊,自在的走着,身后有不少鬼疑惑回头,看不见东西也就不再理会。   鬼界大门开启只有特定的时间才会开启。然而今日乃中元节,鬼门大开。   走到一处广阔之地,不少鬼都看着那朱门出来的巨大汉子和娇小女子游行。   “咦?”一直对两旁鬼民微笑的女子坐在男人肩头,突然诧异看向一处,手一指,“有生人气息!何人隐身在此?!”   憨厚的男子望着他肩膀上的女子问,“小妹,你确定?”   “废话!我可是精通法术的!”女子叉腰,“再说了,那么浓的生人味儿你没闻到?”   男子尴尬道:“……我以为是我肚子饿,闻错了……”   女子不再理他,指着阿楚所在,斥道,“大胆生人,到我鬼界所欲何为?!”   阿楚头疼看着四周鬼民散去,被鬼兵送走,此处大门处到只剩下了自己和对方三人……不,一人二鬼。   被闻到味道的阿楚此刻才深深体会何为“须得不露生人气息”之意,原来鬼族竟如此敏锐?……那么,莫非在自闲山庄自己一入内就被发觉不是因为对方法力惊人,而是因为这生人之气?   没法子,阿楚现形,以乌蒙灵谷之礼左手放置头顶缓缓而下划了长弧,“对不住,我的确是活人,只是来此界也是不得已之举。”   那女子和男子身份在鬼界自是十分高贵,乃是鬼王子女,男子稍显木讷,而女子到看上去十分犀利。   赤红劲装的女子凝眉,“即使迫不得已,也请你离开。……阳寿未尽却来此处,若是鬼门关闭,莫非你还想住在这里不成?”   “……想来姑娘不是寻常鬼民吧。”阿楚沉默了会儿道,“我只想问,如果失去了三魄,又在那人故土上找不到,又要去哪里寻找?是否是鬼界内才找得到?”   “哦?那是怎地失去三魄?”女子稍微有了兴趣。   “这我便分不清了,也不知是出生只是没有气息之故,还是后来强行招魂之时造成。”阿楚抿唇。   “如果是出生之时没有气息,那分明就是没有魂魄入体吧……你所说的,应是出生之后便又死去,然后被招魂了?”女子脑海里转了转给出回答。   “可招魂时,招的并不是那婴儿,而是婴儿的母亲魂魄,而招来之后才发现也不是婴儿母亲,而是婴儿母亲的前世,而且是在那人还活着的时候被招魂到了婴儿身上,这是为何?”阿楚叹息问。   “这么复杂呀?倒也值得你倒鬼界来了。”女子摸着下巴,“唔,许是用了什么诡秘邪法吧?你到底要找的魂魄究竟是那倒霉被招魂的那个,还是婴儿?”   倒霉被招魂的某人心里微微郁闷,闷声道,“婴儿的……招魂之后少去了魂魄也不知为何……”   女子突然睁大眼,“哎?!听你这么形容,不是一体双魂吗?残缺的?”   “是……”   “……那你回去吧。”女子突然淡了淡神色,摇摇头,“只怕鬼界也没有你要找的三魄。被招魂而至又是一体双魂,显然有制衡之术,只怕那制衡之术所用之物,已用去那婴儿三魄了……吧?”   阿楚如遭电击,张张嘴,最终一字也说不出来。 央酒鬼试幡 交谈时光总是过去很快。   在鬼界大门关闭之前,阿楚回到了阳间。   鸡鸣五更,日头还未升起,阿楚的心也如这无光天色般,阴沉沉,沉甸甸。   心情不好的阿楚决定回客栈,虽然因为恰逢七月半,可她来时可还是月初,便住了店……她可是给付十来日房钱,让她悲愤的是那气氛比鬼界还可怕的客栈收了高价。   回到客栈,已疲惫不堪的阿楚带着两动物在客栈好好休息了一日,后来睡醒过来去找那该死的剥皮老板讨价还价无果,阿楚发了狠,住到了时间耗尽,终于还是含恨离去。……一两银子一日的高价,当真让阿楚肉疼,尤其,还是在没有金钱来源的时候。可、可谁叫这破地方晚上那么可怕……>_<!她不敢睡路边……而且又要时刻观察酆都夜晚,没有个酆都内的住所怎么观察?   算着日子,已过去十五日,这一月之期将近,不过此番事了,她倒也不愿独自一人去安陆等待。倒不如走水路过去,想来几日也能到达。   人都说酆都外的河流黑夜里能通往忘川,而白日倒也是活人来往船只活动的时候。   阿楚数了数余钱,颇为不好意思的发现,这孙家真的很有钱,即使只是答应帮忙寻找一魂一魄,却也能慷慨解囊给她足足百两白银。   行至江都,已是五日后。   在江都,阿楚上岸,看着熟悉的集市,才觉得活了过来,酆都之人真是可怕,竟然能在那地方待上一辈子,才只不过半月,阿楚已经觉得受不了了,哎,酆都之人果然厉害。   去菜摊子上选了绿油油的菠菜,又去肉摊子铺买了一小块五花肉,虽然肉铺老板以诡异眼神盯着她肩上小鸟良久,阿楚也没理会,反正看他也不向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走远才听到身后那肉铺老板嘟哝,“……看来以后,也是一只肥鸟……”   提了肉,到一处空地,把肉当到地上,菠菜也放到地上,又把阿白放下,招呼两个小家伙吃东西。阿楚便蹲在一旁看着,一盯就是一碗茶的时间。   乌蒙灵谷里,阿楚有时候恰好打扫完毕还有很多剩余时间,就会去看阿白进食。三瓣嘴一点一点将菜叶消灭,阿楚每次看了都觉得神奇,而且阿白很能吃,给它吃多少它就吃多少……   说到这,阿楚转而看向百灵鸟,也不知少恭的小鸟能吃么?……唔,如果把小百灵养成阿翔那样,少恭会不会跟我翻脸?   想到之前肉店老板说的话,阿楚颇不自在,阿翔如今食量……虽然她不是阿翔主人,但是也要负上一定责任,每次阿翔从远方来,她都会先给它吃两大块的肉干……   提到阿翔……说来,这么久了……他也不给她送封信吗?   ####   因为还有十来日,时间难熬,等人的阿楚不禁有了些焦急。可近来几日,每次想指挥百灵送信,百灵也不知是不是前阵子太累,竟不乐意送信了,任阿楚连哄带骗,最后威胁都用上了,百灵也只是委屈的低着头,也不鸣叫,倒也让阿楚不忍,最后也只好作罢。   江都逛了两日,阿楚每日也就几个地方去,集市,江边,茶寮,于是第二日晚上,阿楚便用腾翔之术去了安陆。   这时,距离与少恭之约只有短短五日。   阿楚到了安陆,皱眉发现这里气氛貌似有了些紧张。又回想起之前在空中望见碧山方向黑气笼罩,又比上次所见更加严重了。 于是进城之后去了茶寮,听到大伙儿都在说最近碧山变得可怕起来,本来的青山绿水出现了死气之相。   知道是自闲山庄惹的事,阿楚再也坐不住,招呼小二给了茶钱,然后就往外去了。   从西北方的门出去,经过一家酒馆门口,见上回在门口设坛施法的醉道士从酒馆里一晃一跌地走出来,阿楚老远闻到他一身酒气,皱了眉下意识往路边靠去,肩头百灵鸟也喳喳叫着,怀里的阿白打了个喷嚏睁了眼……阿楚面无表情地想,这人喝酒便喝吧,可酒味也太大了,至于喝那么多么。   可那人似乎喝多了,一晃一晃转身想走,却脚下一弯,往后一仰,冲着还未走开的阿楚倒了过来。   抱着自家阿白,阿楚自然不愿接他,何况这人一身酒气,自己又不认识,可谁叫她还穿着韩云溪经年送来的汉人长衫子,衣摆及地,她便是想躲开也躲不了了。   眼看着酒鬼倒了过来,阿楚毫不犹豫转身,却依然没有快过那人倒下的速度。避过了阿白被压的命运,醉道士倒是后脑勺狠狠砸在了阿楚肩头,把百灵鸟惊得飞起,在他身上叽叽喳喳一阵鸟叫,高大的身躯也让阿楚腿一弯,退了好几步,结果果然如阿楚顾忌一致,慌乱之际踩了裙摆,倒地了……   “嘶……”呼吸之间彻底把那酒味闻得个清楚明白,做了垫底的阿楚脑门青筋一凸,将阿白安全放到一旁地上,便推他,“起来!”   酒馆旁边自然有不少酒鬼出没,此刻看了,到哄笑起来,也不上前帮忙,又是让听见的阿楚心头一怒。可阿楚不知道的是,这安陆的酒鬼也算有品的,如果遇上些赖皮凯子,这又何止于此,还不纷纷上前拉她如何如何了。   可并不知道的阿楚此刻却是惊怒交加,从未和酒鬼打过交道的她,可说要气疯了,“起来!”她去推,这人身材高大,而掌下的肌肤也紧绷而又弹性,足见是个练过的人,手无缚鸡之力的阿楚完全没有法子,只得死命移动自己,把自己身子给移了出来。   阿楚喘气,这事还没算完,这人仰天倒下也太随意了,直接躺成了个大字,阿楚双腿被他右腿压了住。阿楚休息完毕,刚巧身边走过一老人,听得老人摇头叹息,“世风日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脑门青筋又是一凸,阿楚恶狠狠把那酒鬼腿给搬开,一边拍着身上灰尘,一边站起来,嗅着身上沾染上的酒气,阿楚心头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死死盯着地上酒鬼,一言不发。   ####   “……唔……大梦谁先醒,平生我自知啊……”   阿楚去找远处的搬过一块干净的石头,坐在路边,抱了阿白面无表情看着这人终于在日落之后清醒过来。   “哎?我怎么躺大街上了……之前明明看到一个小姑娘的,哎,这年头哟,小姑娘也没有善心咯……”   那人犹在嘀咕,让唯一的听众阿楚怒气冲冲,原来他还是认准自己倒过来的?!   那人睁眼半天,终于磨磨蹭蹭坐了起来,抓抓脑袋,无意瞥见阿楚,意外挑了眉,落拓的面容露出阳光的笑容,“哎?小姑娘你看着我做什么?莫非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被迷住了?”   为那人的形容惊悚到的阿楚姑娘错过了她人生中第一次遇上的调戏,她仍旧面色沉寂,黑瞳死死揪着他不放,声调低沉,“你之前压到我身上了……”   醉道士挠挠后脑勺,茫然笑道,“是吗?那对不住了……不过你怎么任我倒地上呢?哎……果然……现在的小姑娘都没一个有善心的吗……”   阿楚板着脸,“……你一身酒气,沾了我一身,我很生气……”不,其实是怨……气已经气过了,等了很久的阿楚现在只有怨……   “呃……莫非你想我给你洗衣服?……”醉道士伸指挠挠脸,本来苦恼的脸在下一刻有了义无反顾的神情,他严肃道,“那你脱下来吧!”   “……”深呼吸,吸气,吐气。“听说你是个道士,又看你施过一次法,你也有些本事吧。那么洗衣服倒也不必……”   还没说完,那醉道士精神一振,“原来是雇主上门啊!哎呀,你早说啊,你需要做什么?你家需要做场法事吗?”   “不,我——”   “哎呀!那就是要买我这里的各式法器咯?姑娘你需要什么尽管说!我这里桃木剑、铃铛、打神鞭、招魂幡……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咳,反正都是高人留下的真货,只不过嘛……嘿嘿,需要姑娘你出些小钱……”   阿楚听了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气愤的神情,“难道你不该送我吗?怎么说你把我当了垫背压在地上,街上那么多人,我如此丢人现眼了都没跟你计较,你送我不行吗?”   酒鬼打了个哈哈,捂着嘴小声嘟哝,“……不计较你还丢我在街上躺着……”   阿楚耳尖,听了冷冷挑眉,“你太重了,我拉不动你。”   “哈哈哈……姑娘你听到了啊哈哈哈……”他干笑起来,成熟的面孔中,阿楚竟仿佛看到了方兰生上身……   再跟他客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阿楚直接指挥,“你不是说你有招魂幡吗?拿出来我看看!”   ####   月前都还景色怡人的碧山,此刻被沉沉阴气笼罩,本来平日在这里的乱葬岗已经够渗人了,此刻更是鬼影幢幢。   “……哎,我都赔了钱了,为什么还要我出力呢?……出钱又出力,这回亏大了……”   已经被告知叫做尹千觞的道士,摸着腰间新换的竹筒,口中念念叨叨,双眼呆滞看着前方的小姑娘,上空一只百灵鸟低低飞着,在小姑娘周围环绕飞舞,显然十分喜欢少女的气息。   尹千觞又大口叹息,“哎,小姑娘倒也真是的……亲人被埋在了乱葬岗,长这么大才来做法事……哎,不孝啊……”   “……”一一听在耳里的阿楚回了头,“谁告诉你我亲人在这里?我让你来是想让你把法器用给我看看!”   “用给你看看?!”尹千觞被呛了一口,“你当是杂耍吗?……哎哎哎,我知道了……”看到对方又回头瞪来,尹千觞无奈改口。   阿楚沉默走着,心里想着之前看到的那招魂幡……虽然亦是黑色,花纹却不同……也不知施法时是否相同。   不一会儿就到了碧山乱葬岗,阿楚也没有多看,随意站了一个坟头就回头对尹千觞道,“就这个吧……”   尹千觞上前,摇头晃脑一阵,“你可要想清楚哦,高人的东西都比较有用,可是这种有用的东西往往不是很经得住折腾的哦,万一要是用坏了,你以后又想要,那可就没了。”   阿楚鄙夷看他,“高人?我看就是你做的吧?我知道你有真本事,不用遮掩了。请你帮忙用用,我也只是看看效果如何……”   尹千觞咧嘴,“嘿嘿,高人……高人就是高人……云姑娘你也是高人啊……这高人惜高人……哈,哈哈哈……不过,你可别说出去……要是被安陆那些小兔崽子知道了,还不烦死我?”   “尹……公子……我明白了……”阿楚唤他,好不容易逼出公子二字来,“还请你施法。”   尹千觞也爽快,再不多说,掏出招魂幡,插在了坟头上,没有像头回见他那样麻烦,他手上快速掐了几个诀,口中只念道,“天圆地方,律令九章,魂兮魄兮,招之即来,尸身魂魄,速速现身!疾!”   那坟头招魂幡在他最后一字落下,瞬间白光大盛,坟上隐约见人,不多时,那人影已凝聚了身形。是一个白衣女子,脸上全是茫然之色。   ……白色的光么?   阿楚失望,问,“不能束缚到尸体里?”   尹千觞闻言一顿,搔头道,“这个就太高深了,而且那么邪门儿,我怎么会?”   阿楚闻言只得叹息道,“明白了,那把她顺便送走吧。”   尹千觞挥挥手,“她好像是地缚灵,去不了地府啊。哎,我看就别管这事了,反正等她想通才能去地府的。”   阿楚亦是茫然点头,“哦……”   可怜女子还在茫然无神间,还来不及发问,又被尹千觞散了法术,消散了好不容易凝聚的身形,想来,她下次在人前现形也还需花上好几年时间去了。   “那……我走咯?不欠你咯?”尹千觞试探问,脚后跟往后挪走。   阿楚沉默点头,“麻烦尹公子了,再会吧。”   得到特赦的尹千觞欢呼一声,“嗯,那云姑娘想必应该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嗯,这个,有缘再会哈!哈哈哈!”说罢,转身既去。   稍远一点,还能听到那人似乎边走边吟些什么诗句,听上去倒也有些意思。   阿楚等他走远,紧了紧怀中阿白,在阴森坟场里分辨了方向,寻了另一处,去了。   ####   夜晚才是鬼怪活动的时候,可碧山这时,已有些昼夜不分的感觉。   阿楚也说不准,到底如今是否该天亮了,不过想到自闲山庄厉鬼颇为厉害,倒也没有了寻不得的顾忌。想来叶沉香之能,即使是白天,也是可以现形的吧。   虽然门口的封印符咒又弱了几分,庄内鬼气已经又浓厚了许多,阿楚却也没有直接把封印撕了的想法。再次腾风翻墙进入,阿楚熟门熟路走到主厅,一路上,出现不少怨鬼厉鬼,虽然在酆都锻炼了半个月,这时却也还是有些心中发毛。   好在身上灵气充盈,隔绝鬼气,那些鬼怪伤不了她,又见她没有捉鬼意思,倒也只是远处看着,不敢走近。   待阿楚走到中央主厅背后,果然看见叶沉香就在她死亡的地方徘徊。   “叶姑娘……”阿楚呐呐唤她。   叶沉香回眸,望见居然是之前来此的姑娘,猛然转过身子,“是你!有晋磊消息了!?”   阿楚沉默一会儿,若有所思看她良久。   她本是寄了信询问少恭意见的,可少恭却说要见面详谈……她虽然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是却仍然有些焦急,还有四日才是八月初一。她却也因等待难熬来了此处。   其实,她也是不知想要说什么的,可是心中总觉抑郁,不吐不快,“叶姑娘……你先回答我……你恨晋磊,是恨他骗你三年的假意恩爱,还是他狠心杀你满门?”   “……!”叶沉香血红的眼眸凝视阿楚,“你问这是何意?晋磊心机深沉,潜伏三年,在我家都将他视作家人的时候,却杀尽我叶家老小!我难道不该恨吗?!”   阿楚却摇摇头,“我只是问,你……是怨他负心于你,还是他灭你叶家。你说要让他回忆起往昔最深刻的事,那万一,他记得最深的不是你,而是你叶家的仇,到时候你又如何自处?身为厉鬼,如果不能找到怨气来源,又怎可化解?……我看你幻境,知你爱他敬他,而一夕突变,自然心中怨恨……”   叶沉香仰天厉笑一声,“那又如何?我问你,晋磊人呢?!既然你如此问,是不是已有他的消息?!”   阿楚不自主避开她瞪视,突然道,“我……我已去过地府鬼城,魂魄之事我已……那约定,就此作罢。 “……”叶沉香挥了挥枯骨般的手,凶狠起来,“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不对!告诉我!他在哪里?!……不说?你如果还当我是月前的我就错了,外面那死道士的封印已经没用了,你若不说,我便不客气了!”   “就算找了来,又如何?!”阿楚心中一堵,猛然抬头正视她血红双眸,“他不记得了!他投胎了!今生的他根本和晋磊不一样!你看了不是更难受?!”   “就算那样……我也要找到他……然后杀了他!”叶沉香话语间已没有了幻境中的欢乐,只剩下满腔的痛苦与仇恨。   阿楚瞬间讪然,自己,到底来这里跟她说些什么,是在做什么。   她是如此的,把晋磊刻在了骨血里……   只怕,虽然数十载过去,她仍停留在了她死亡的那一刻。 约定不得践 自那里在自闲山庄不欢而散,阿楚便老实蹲在安陆不曾出来。直到八月初一,阿楚便在城门口等着,日出到日落,却不见少恭踪影。   阿楚心中不安愈增,百灵都不去送信,而约定之日不见人影……   不信邪的阿楚又去客栈问了掌柜有无见过一儒雅青年来过,掌柜摇头说不曾见过。阿楚又去了集市,想也许是少恭来了安陆途径集市,有了游玩兴致。可也没有……   等到了日照余辉也无,阿楚终于放弃,不过又不由自主安慰,许是晚一日才到也说不准。   此刻城门已关,阿楚自从被酆都奸商坑了之后就恨排斥住客栈,如非必要绝对不进去,这四日里,她都是到街头小巷中的老树上休息的。   习惯地往那里走去,地面却晃动了一下,阿楚突然止步,望向城镇西方,“……嗯?”   那边不是铁柱观吗?怎么会有如此邪煞之气?而且都传到这边来了?   修道之人有难,自然要略尽绵力。阿楚加快速度走进小巷中,四下无人,立刻隐了身,腾风至空中,脚下聚云,腾翔而去。   ####   从空中看,铁柱观以往结界皆已消失,观中不知哪种妖孽的邪煞之气张牙舞爪四散开来,循着邪气溢出的洞穴进去,正是铁柱观囚妖禁地,四面环水,水面亦是不安翻腾。 “咦?”布下灵识网,没有绕路的阿楚直接向众人聚集的地方而去,那里正是妖气最浓烈之处,可阿楚却看到了几个紫色的身影,“天墉城的人也来了?”心中一动,也许可以请他们给韩云溪带信吧?   下方,一身血污的紫色外袍男子对天墉城门人急声吩咐,“你们几个护送其他人离开!我下水去找师弟!”   铁柱观观主明羲子在一旁劝道,“贤侄不可!”   天墉城门人亦急道,“大师兄!方才服下伤药缓过气来,万万不能再去涉险!”   “师兄别去了……那狼妖如此厉害,兴许百里屠苏已经——”   “啪”地一声,一道雷落到了说话人的身前。   陵越眼一凌,迅速反身,却见一个除了衣着,全身几乎没怎么变的人突然出现眼前,就连之人怀中白兔也如往日一般乖巧窝着。   他一怔,“……阿楚……你为何到此?”   阿楚沉着脸,边答边问,“我方才感到这边有妖物将出,便想着妖物出去,头一个肆虐的就是我所待的安陆,这便过来瞧瞧……可看看,我听到什么?百里屠苏怎么了?”她终于收回瞪视那说韩云溪如今名字的人,对上陵越血污的脸,怔然问,“陵越……师兄,你怎么了?”   陵越摇头,“此刻不必多说,现在师弟就在下面与那狼妖对战,阿楚速速与我下水!”   阿楚又是一怔,“狼妖?……水下?”阿楚转头看向水面,片刻之后走了过去,激发了全身灵力,织成灵力网,阿楚挥手,三种颜色交汇的巨大灵力网猛然栽进水里,慢慢搜索起来。   “这是?”一旁渐渐聚过人来,陵越问。   阿楚仍旧闭眼,“我的灵力网,现下可凭此救他上来。”如果是平面,到可用一般的灵识网寻到人,可以说,灵识网只是平行分布了解地形,而这但用灵力编织的灵力网却可以虽她心意变换方向。可在水下,灵识网便没有了作用,灵力编织的网络平日里是拿来探知魂魄详细分布,此刻倒也能拿来用上。   一旁跪坐地上的襄玲也站了起来,走过去几步,对已经站在人群后的风晴雪问,“……她能救屠苏哥哥?”   “听起来,应该是的。”风晴雪迟疑着回答,狼妖之力她也亲眼见过,就因亲眼见过,才觉得困难,可如今岸上那苏苏的大师兄倒好像挺相信这个姑娘似地。   观主静默片刻转头问,“贤侄……她也是你天墉城弟子?”倒也真是厉害,光看这灵力就知不凡……难道真的天墉城如此好运,总能收到天资聪慧之人?   陵越却道,“不,她……是我师弟的亲人,并非我天墉城门人。”   他们虽然说话,却也紧紧盯着阿楚动作,只听阿楚突然开口,“找到了!水下有处没有水的地方……狼妖……好大的狼妖,它在和百里屠苏说话。”   “赶紧救人!”闻得自家师弟生命无碍,陵越走上前几步,对阿楚道。   “等着。”   怀中阿白茫然落了地,肩头百灵飞离肩头,阿楚放下话,陵越正不解间,就见阿楚“唰”一下,整个人彻底消失了。   “空间法术?!”铁柱观观主惊道,“……这!这小姑娘居然会此等高深法术!”   修道之人或多或少都知道法术中,五行法术最是容易,而特殊一些的,其中便有这空间法术,神秘莫测,想不到今日到有幸一见。   陵越只是怔然盯着水面,没有说话。   ####   “小子,替别人死值得吗?”铁柱下狼妖噬月玄帝身上铁链几乎困不住他,“你深埋的阴暗和怒火,本座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的心时时刻刻被黑火烧灼,比起像人,更像是妖,我们岂非再相似不过?你却要杀本座?”   站在它面前捂紧胸口的百里屠苏身上赤红黑煞萦绕在侧,“……再相似不过……”   它亦伏身嘶鸣一声,“不错,这种怨恨你不会陌生吧?被人目为异类,未曾做过的事遭人冤枉,被欺骗,失去所有一切,被所谓天注定的命运翻弄得遍体鳞伤!哈哈哈!当初那臭道士是如何说的?说要与本座做朋友,千年来他是第一个……最后却将本座骗来此地,暗无天日,度日如年,怎能不恨!!”   它呼啸着,水底湖水不断翻啸。   “我……亦恨……为什么……大家都会死……肇临并非……我害……”他捂着胸口,紧闭的双眼虽然看不清神色,然而赤红的煞气忽高忽地,心中亦闪过无数身影,他并未放弃。   阿楚书信中的隐隐期盼……师兄下水前类似遗嘱的叫他好好活着……风晴雪和襄玲亦在外等候……观主殷切告之狼妖出世必祸乱四方……   “狼妖!休要再出言迷惑!来一决生死!”他煞气收减,执剑身前,黑瞳凌然。   “哈哈……出言迷惑?小子,你活了多久?自以为清醒度日,怎知那些不是正在糊涂?!既然想不通透,留你……嗯?又下来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吗?”   噬月玄帝赤红的竖瞳中这水下竟出现了第二人,“哦?空间之术吗?你又是何人?打算降服我的修道者?”   来人自是阿楚,她冷冷戒备眼前巨大的妖物。平日里,阿楚素来害怕高大动物,然此刻却觉得它不甚重要。阿楚反而转头看向多年未见的故人斥道,“……这种日子,你也乱来……”   百里屠苏怔然,口中不自觉唤道,“阿楚……?”转眼凌厉起来,“你来此作甚?上去!”   阿楚闻言却又不理会他,转而对眼前巨狼道,“……这位……狼妖前辈,你这是要逃离此处?”   噬月玄帝凝重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倒也不看低她,该说,他没有看低的,眼前二人都有。“自然如此,本座与人约定,若是有人水上举灯,便是我破水而出之日!之前也不知哪个蠢货,竟然在水上举灯了,哈哈!今日,便是我嗜月玄帝出现人间之日!”   约定……   其实并不清楚前因后果的阿楚,只听到它说被下封印之人所骗了进来……不过,约定吗?   “前辈,看你如此形状,却是想破水出去报仇?你已被关了许久,只怕也找不到想找之人了。”阿楚冷静道,“难道以前辈如此清明神智,也不能堪破前世今生吗?”   “死了又如何?!他们不也是认为本座凶狠无匹嗜人血肉吗?!本座便把这罪名坐实,又如何?!今日不仅你们,上面的,你们的朋友,亲人……不认识的人,统统都要撕碎入我腹中!”噬月玄帝右前爪狠狠拍地。   “可倒行逆施,就算出去了,等你杀戮一方,自然有不尽的修道之人欲诛你于剑下,这又是何必?此刻约束之力已去,你何不在此修养,待他日平心静气之后,换种姿态行走人间,不是更好?”   “……阿楚别说了!”百里屠苏走到阿楚身边,道,“此番若是被狼妖逃脱,身死之人又何止我们?”   阿楚回过头,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不解,“可是,妖也可以讲道理啊……再说了,本来就是个约定,它既在此安分了那么多年也未想办法挣脱,只是等待举火之时,不也是守着承诺吗?”   其实铁柱观四面环空,其下都是咒水,咒水之下为空,而妖类于这咒水之下,力量受制,则轻易不可再出,妖气亦趋微弱,故水下虽有怪物,实不足为惧。只是三百五十年前,由观中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费尽心力囚困于此的,眼前狼妖,因为立下契约,如见水面火光,便可任意而去,反之不得稍离,若有相违,则受天雷之击,身形俱灭!这才因以契约之力束缚,才无力逃离。   可阿楚只当是寻常的承诺约定,倒未想到契约。   百里屠苏抿唇,微清醒的眼眸又有赤红一闪而过。   “小姑娘倒是明白事理。”狼妖哈哈大笑,“你倒是第二个将我当做人……当做一个对等的人。”   他长啸着,大地震动,“可惜晚了!”   ####   铁柱观咒水上空似有蒸腾白气升起。   咒水下空里,百里屠苏催动煞气和狼妖一战,也因体内煞气侵蚀而渐渐体力不支。狼妖亦因煞气,妖力耗损。   双方大战一场败北,狼妖已知逃离无望,只凭这一小子,它已无法击败,而对方竟还有一个法术不凡的小姑娘……自己……却无力再战。   “战得痛快!本座输了。”   阿楚急忙到百里屠苏身边,放出带上心法的灵力输送他体内。   “你要杀他们!我只有杀你!”百里屠苏感觉一股凉意从一旁传来,一看,原是阿楚。   “别说话,休息!”阿楚斥了他,转而又对狼妖道,“你也别说了,你的气快散了,还不固本培元?!”   “……小姑娘,你当真不怕本座杀你?”嗜月玄帝终于正视这个待他如初的女子,“你……倒当真不错……可惜,晚了……”   阿楚自然知道对方所言为何,她也不是几个月前山谷中毫无所查的无知少女。走过不少地方,听过不少人谈话,她知道了很多事。好比是,她的一些观点,和外面的人并不一样,甚至外面的这些人,和梦中认识的人的观点,也是不一样的。   妖物,人,鬼,神,魔,说到底,不也是人世间的一抹意识吗?上一辈子,她会觉得,人与妖,除去皮下白骨也许不同,其实都是血肉之躯,又有何不同。如今,她觉得,六道轮回,唯有魂魄不变,谁知上一世是人是妖,下一世是人是妖?今生杀妖,下辈子难保不成就生为妖……   阿楚对狼妖摇头道,“不晚……六道轮回,妖亦是轮回中一道,只要你答应我不主动恶意伤人,我便送你去妖界……”   嗜月玄帝自嘲道,“本座命不久矣,只等这口气散了……”便会去地府投胎转世……   “是吗……”阿楚不再看它,转而低头,看向百里屠苏,见百里屠苏虽然难受却看着她,亦是满脸血污,低声问,“怎么了?”   “……你……方才所说……”百里屠苏问道。   还不及她回答声是,那狼妖又道,“本座就送你一份礼物吧——”它口中红光大胜,有一物飞速进入百里屠苏体内。   “你……将内丹给他作甚?!”阿楚恼怒回瞪它。   “哈哈哈,当然是助他一臂之力……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挺过来——”它亦大笑回答,仰头嘶吼,“可惜,本座无法亲眼见你发狂而死,众叛亲离的苦痛,可惜,实在可惜……小子,你就在死前好好享受你所得到的力量吧……呵哈哈哈哈……”   水下地穴中,只剩下它发狂似地长笑,内丹的赠予让它更是提前消散了形体,嗜月玄帝终是憾恨而去。   “……可恶!”感受到百里屠苏体内经年过后越来越难抑制的煞气也随之内丹的增幅之力大增,阿楚咬牙,双手与之十指交叉全力输送灵力。   周身的煞气增长,渐渐将两人笼罩,腾腾黑煞,如兽般狰狞地伸出爪牙。   属于阿楚的青绿灵气亦是大增,在黑煞中隐隐若现,阿楚又催动对方银项圈上的刻铭之力,强行将煞气压回。   这一增一耗,一涨一压,煞气与灵力时高时低。   “韩云溪……别逼我……”感觉对方煞气隐隐有强过自己的架势,阿楚咬牙,艰难空出一手,指向头顶意欲强行分开咒水招来天雷轰下,而百里屠苏单手得空,却也不曾多动。   因对方并未像当初煞气初发之时那般掐了过来,略安慰了些,阿楚便瞬间改变了想法。   灵力网用不出来,只能破水而出,再到地面。下来之时因用过灵力网,大致知道咒水多深的阿楚,闭眼收回指向上空的手再次扣住他手。   ####   铁柱观地面上,众人已经等待已久,阿楚的白兔一直在最靠近水面的岸边瞪着红红双眼,而百灵鸟亦是站在一旁看着。   眼看动物如此通灵性,众人在担忧间也有了一点安慰,想来宠物没有慌乱,亦是无事吧。   等了良久,咒水蒸腾之相再次严重,接着又再次减弱,让众人心忧不已。   毫无预兆的,就突然之前阿楚突然消失,此时她亦是突然出现,还带出了之前早已下水的百里屠苏。   “……!”众人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好可怕的气。   煞气与灵力交织,时高时低,此消彼长。   “师弟……”陵越心中一紧,这气息,和几年前的比试时,师弟突然从体内溢出的不详之气,一模一样。   “……!”襄玲捂着嘴,动物的直觉让她瑟瑟发抖。   唯风晴雪不退一步,也不曾害怕。   阿楚除了要分心控制灵力压制对方煞气,又要控制一部分灵力将溢出体外的煞气吞蚀,腾云悬空慢慢向地面方向过去,岸边白兔和百灵鸟皆退了开。   落在地上,阿楚便再不管其他,好不容易百里屠苏心智坚定,没有迷失,阿楚闭上眼,青绿的灵力平稳输出。   风晴雪倒是将两人情况看在眼里,也上前,到百里屠苏身后伸手将灵力输出,而和阿楚灵力如同出一辙。   经两人合力,百里屠苏煞气不久尽数收回体内,倒在了阿楚身上。   这是百灵鸟亦在阿楚周围飞绕清鸣,阿白亦跳了几下到了阿楚脚边等待。   阿楚和风晴雪同时停止手中灵力的输送,睁开眼,四目相对,倒也相视一笑,看出对方心法一致。   “……到那边放着吧。”两人一人扶了一边,阿楚指了指右边空地,这时洞穴大石落下,三人皆是晃了一晃。   “快出洞!这里禁不住狼妖之力全力拼杀快要崩塌!”   ####   将百里屠苏放在草地上,风晴雪依然输送灵力。   阿楚脸色苍白,抱了阿白坐在另一侧劝道,“他已经没事了,不要伤了自身。”肩头百灵鸟无聊啄着自己羽毛。   “我……我只是不放心……”风晴雪低头看着这人紧闭双眼的容颜,灵力在他体内走了一圈,果然如阿楚所说旋即也停下手上动作,“你真是厉害,刚刚苏苏的煞气好浓,你竟然只用这点时间就压下来了……”   阿楚虽然因那声“苏苏”心头一跳,却也因她所提及之事露出苦笑,“如果你在六岁的时候因为他煞气无预兆地发作差点被掐死,你也会好好修炼这心法的……”   “六岁……”风晴雪吃了一惊,她六岁的时候,还在草堆里挖虫子,捉大蛙呢。“哦……明白了。”   一旁已和铁柱观商量事毕的陵越带了两人走了过来,他立于阿楚面前,对她道,“……阿楚姑娘,请将师弟交予我带回天墉城。”   阿楚依然坐着,此刻抬起头看向陵越,愣了愣问,“哦,先过几天吧,他身体煞气发作了,需要休息……那煞气你知道的,很难受的……”   “亦是当初我身重的那股力量?”陵越惊诧道,“这……不是我师弟的力量吗?”   “……这煞气……我们那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只不过,出了一些事,他煞气激发至此,今日又是朔日,他才发作的……”阿楚解释。   风晴雪突然道,“苏苏说过,他不想跟你们回去。”   阿楚疑惑看她,又复看向陵越,“他……自己下山的?”   “……”陵越点头。   身后陵孝上前,厌恶地看向百里屠苏,又看向几年前来无礼驾云进入天墉城的女子,想到她于大师兄有恩,倒也缓和了表情。“他本已是私逃下山,此番还创下大祸,即便救了众人又如何?身为天墉弟子,理当回门派领罪!”   阿楚脸色一沉,看了看说话的陵孝,又看向陵越。   “师弟伤重,应回昆仑静养。”陵越眼眸沉静幽邃,阿楚从中却看出了他的心意。   脸色缓和下来,阿楚对陵越微笑拒绝,“他回昆仑也是无用,这煞气……只有我和这位姑娘能治……陵越师兄应该记得当年你躺了多久吧……”   “……”陵越抿唇。   “大师兄!和她说些什么!直接将百里屠苏带回去便是!”另一个子弟道,“当年她私闯天墉城,还没向她问罪,她说的话,我们可不能听!”   这时空中突然传来熟悉的鸟鸣,阿楚抬头越过陵越看向空中,只见壮硕的海东青盘旋一圈,落在了阿楚面前把阿楚肩头百灵鸟一惊。   “吵什么吵?欺负女孩子?!”一旁有人走近,只见他一手指着他们。   阿楚却皱了眉,方兰生?   风晴雪高兴叫道:“兰生,红玉姐,大鸟!”   “红、玉?!”陵越猛然转身,面带几分惊讶地凝了眉。   红衣的女子穿着颇像异族人,领口稍大,她站在不远处,伸手抚了抚发髻,眸光划过众人,笑道,“哟,几日不见,妹妹你们怎么落地如此狼狈?”   阿翔瞪着一惊飞离阿楚肩头的百灵鸟,仰首叫了声,跳了几步到了阿楚腿边蹭蹭。   “阿、阿楚?!你怎么在这里?”方兰生咋舌指着阿楚,手指抖动。 与君同榻眠 方兰生手指颤抖指着眼前本不该、也没理由在此的某女。   淡定摸了摸阿翔下颚,听着阿翔喉咙发出咕咕声,才似笑非笑道,“我在这里没什么……重要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嗯?二姐姐可是要气疯了。”   “怎么……兰生,你们认识?”风晴雪疑惑道。   “啊,晴雪你没事吧?哈哈哈……”方兰生突然高声对风晴雪问道,随即干笑。   原来阿楚仍然盯着他。   “哎……你既然去了我家,就应该知道啊……我这不是为了我一生的幸福才出来了吗?”方兰生无奈抓了抓后脑勺,面容麻木,“你不知道……要是我嫁了……不,我娶了那个天仙肥婆口中的天仙,我一定会抑郁而死的!”   “………………”阿楚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他在嫌弃孙小姐?   “哎,不说这些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木头脸怎么要死不活的?襄玲也没精打采的?”方兰生反问。   “他受了伤,应该暂时醒不过来。”风晴雪闻言,低声道。   “没……”坐在风晴雪身旁的襄玲低着头小声道。   没理会此时暗藏的风起云涌,阿楚扯了扯站得极近的陵越袖口直接道,“大师兄,你看,他还需医治,有什么事过些时候再说如何?”   陵孝和陵隐站在陵越身后同时心头狂啸,谁是你大师兄?!大师兄是我们的大师兄!别喊那么顺口!   “啊,红玉姐,兰生,别让他们把苏苏抢走!”风晴雪本来见了熟人还在高兴,转眼想到这茬立即道。   陵孝不乐意了,站了出来,“什么抢不抢的?!百里屠苏回天墉城受罚乃是依循门规!何况,他从水中现身满身凶煞,分明入了邪道!我天墉城可没教过这样的功夫!此等大逆,应当交由掌门亲自发落!”   越听越阴郁的阿楚放开了抓着陵越衣袖的手,阿翔亦是不高兴的鸣叫一声。   阿楚将阿白放下,撑地站了起来,对陵孝道,“……你们似乎对百里屠苏很不满啊。莫非在我不知情的时候,他竟然在你天墉城时刻受此侮辱?!”说道最后,阿楚身体早已爆出雷电之力。   陵孝惊的一退,“你……你待如何?他这凶煞本非正道,你还想袒护?别忘了,你上回私闯天墉城,要不是看在你救治了大师兄的份上,你以为能善了?”   “……”阿楚不再看他,对陵越道,“陵越大师兄如何说?”   深深看着自家师弟昏迷的恬静容颜,虽被血渍污了大半张脸,却仍能见到清秀的睡眼,和眉间鲜血也遮掩不住的赤红朱砂。   “好好照顾师弟……”陵越只看着地上那闭眼之人,豁然转身,“陵隐、陵孝,准备返程。”   阿楚微笑起来,撤掉周身雷电。“会的……”   “大师兄……那百里屠苏呢?!”   “陵阳几人伤势颇重,不能多做逗留。回山之后,我自会禀明此间种种,交由掌门定夺。”   “大师兄,就算观主不能插手,凭我三人又何须退让?!”   “还不明白?莽撞行事,终要害人害己。”陵越挥袖,“今回我险些令几位师弟白白舍身,亦是教训,待返门派,定会自请责罚。”   一旁红玉听了,勾起艳笑,“不错不错,倒颇有一日三省之风,作为紫胤徒儿,总还不算太糟。”   紫胤……阿楚咬唇,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   自十三岁那年慌乱从天墉城离开,便再也没去主动打听“紫胤”相关之事,也只听得韩云溪信中提到过……可,那人也不是没来找过自己?想来,从琼华派莫容紫英到天墉城紫胤真人,许多事情,却是已经变了吧?   ####   由红玉提议,大家到了安陆客栈休息。   既然风晴雪和阿楚两人都说只需静待百里屠苏自己醒来,倒也放下心来。   而到了客栈,大家互相作了介绍,算是认识。   因为已快天亮,客栈厨房已经有人做了早饭,倒也不用他们几个饿了肚子。叫小二把饭菜送到屋内,几个人在百里屠苏的客房里围坐在一起,襄玲说吃不下,神色萎靡的回了房,想来是累着了。   “哎,走了那么久,早饿了。”方兰生狠狠扒了口饭一脸感叹,“之前追着那些青玉坛的门人好几天,哎,可把我急死了。结果追了一阵,还被他们跑了。”   几个觉得累死比不上饿死事大的留了下来,彼此认识,倒也不在乎礼数,也是举筷就吃。“那怎么办?少恭他……”风晴雪问。   “……少恭?”阿楚放下筷。   “啊啊啊!阿楚你不知道,少恭被青玉坛的人掳走了!”方兰生想着若是风晴雪来说,少不得还要说少恭是谁,之前出了什么事,那不是把阿楚给急死。   “难怪,他约我初一在安陆见面,却一整天不见人影……原来是被掳走了吗?”阿楚若有所思,明白之前为何百灵不去送信了。   “少、少恭约你?!”方兰生一脸古怪,上下打量了下阿楚,“不是吧?你们才见几回?这就好上了?”   “……”拜尹千殇所赐,这些昏话阿楚已经触类旁通,“是有事……你胡想乱想什么?”   “呵呵,猴儿又在讨打了。”红玉袖口捂嘴。   “猴儿……”阿楚亦上下打量了方兰生,点点头,“这个词不错。”   “嘻嘻,阿楚妹子你也觉得像吧?”红玉低低吃笑。   “嗯!”   “啊啊啊!阿楚你别听这女妖怪胡说!我们不是在说少恭的事吗?!”方兰生放下筷捂着头狂甩。   “……”完全不明白方兰生路上被人叫了一路的猴儿有多么憋屈的阿楚只觉方兰生莫名其妙,“嗯,说吧,少恭是怎么回事?他不是青玉坛的吗?”   接着几人将这几日青玉坛新任掌门雷严将玉横碎片四处散播作恶种种告之。   “难怪少恭叫我看见玉横便告诉他……”阿楚扒了口饭,“那去救少恭,也算我一份!怎么说,我也正在找他呢。”   方兰生奇道,“你找少恭干什么?莫非你病了?”   “……”阿楚死死瞪着“找少恭的缘由”,把方兰生看得心里发毛。   “干嘛看我?”方兰生疑惑不解问。   “……没。”阿楚抿了抿唇,移开视线,低头吃饭。 “……阿楚,你也是我们那儿的吗?”沉默了一会儿的风晴雪这时问道。   “我和百里屠苏是一个地方的……你是……‘那里’的吗?”阿楚抬头眨眨眼问。   一旁方兰生插口,“咦咦咦?!你不是没亲人吗?!”   阿楚随口解释,“嗯,他是我邻居家的大哥哥……”   “青梅竹马?!”方兰生一脸如遭电击,“等一下!你说你有心上人,不会就是木头脸吧?!”   阿楚瞪他一眼,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理会他。   方兰生一缩,心中越发确定,这叫什么事啊?这木头脸为什么比我还有女人缘?!   风晴雪倒是没理会,想到了自家大哥,神色黯淡了些,“嗯……我是出来找我大哥的,可是,现在还没找到……”   “总会找到的。”   “嗯,对啊。”   ####   第二日方天亮睡下,中午过后,众人起身不见阿楚出来,等了两个时辰仍然没见人影,红玉便去瞧了一眼,阿楚呼吸绵长,显然累极。听晴雪妹妹说,是靠阿楚渡气才压制了百里屠苏煞气发作,然而昨晚她还强打着精神跟众人了解情况,也苦了她了。   于是便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走到屋外,不出意外三人都还在,手指竖到嘴边,“阿楚妹子太累了,还在休息。”领着人往百里屠苏那边走,却见百里屠苏推门而出。   红玉惊讶挑眉,这么快?昨晚看了还那么严重。迎了上去,“百里公子,你醒了?身体还好?”   百里屠苏点点头,双唇抿紧,一双黑玉眸子锁定他们几个,“阿楚在哪里?”   “阿楚出去逛了,昨天到了安陆,很是兴奋的样子,勉强睡了一晚,今早就出去了。”红玉笑道。   风晴雪疑惑看她。   方兰生抓抓头,想开口,却觉得女妖怪这么说,应该是不想木头脸担心吧?……不过话说回来,阿楚没事吧?   “……她受伤了?”百里屠苏看向红玉,眼神清明,已有答案,“她在哪里?”   “……呵……果然骗不过百里公子,今早阿楚姑娘和我们吃了饭便去休息。之前我们醒来她却未起身,方才我们担心便去看了,她还在睡呢。不过看起来没有大碍。”   风晴雪也点点头,“对啊苏苏,昨天她渡气太多,多休息便是了。”   红玉倒是看出百里屠苏担忧,低声道,“如果百里公子不放心,顺着这条路过去,尽头左边那间便是。”   点点头,百里屠苏越过众人向他们身后走去。   方兰生虚空抓抓,我也想去,行不行?“孤男寡女……怎么看也不放心!不行,我要跟去看看!”   红玉捂嘴偷笑,“猴儿你去做什么?还不如去给百里公子和阿楚准备些吃食。”   “哦,对哦!”方兰生恍然,微微犹豫地看了沉默的襄玲一眼,便往大堂走去了。   红玉倒是注意到今日的襄玲异常沉默,和风晴雪开导起她来。原来是因为之前身为动物的趋利避害之感而害怕煞气,觉得对不起百里屠苏。   ####   肩上带了阿翔走到通道尽头,推开左边那边的门,进去,关上门,走到床前。   阿翔振翅立到一旁桌上把白兔惊醒。   床里面的白兔睁眼看到百里屠苏,紧张地缩成一团,却也死死盯住他。而阿楚睡的并不安稳,皱着眉,双手抓着被褥,连下巴都盖上了。   这和小时候的睡姿倒是不同了。记得没出事之前的阿楚,总是睡得十分洒脱,敞开个大字便呼呼大睡,总让人看了会心一笑,因为她是如此无忧无虑。而出事之后,她却每每窝进他怀里紧紧抱着,睡梦中总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眉头紧锁。   而如今,她不再抱着人或被褥,却是把自己藏在被褥下,双手紧扣的力道是如此不安……   百里屠苏不由抿唇,放置身侧的双手亦是握拳。   他坐到床边,微微沉了一沉的床榻让阿楚吓得梦中跌了一跤,转眼醒来,眨巴眼,看见床头坐了个人,又看看窗户外透了光,“……你坐这里干嘛?你不累吗?要不再睡会儿?”说着往里挤了挤,空出了半张床,然后露出怀念地笑容,“好久都没跟你躺一起说说话了。”   “……”百里屠苏眼眸闪了闪,取下肩上和臂上铁甲,把焚祭放到床头,脱了鞋,掀开被子钻进去。   阿楚靠了过来,百里屠苏感觉右手臂依着软软的身躯,略有些不自在地道,“别动。”   “嘻嘻……又不是汉人,莫非你也要跟我说什么男女有别?我们好歹也同床共枕四年哦。”阿楚抱着他手臂吃笑。   手臂上传来的热力烧灼着他紧绷的肌肤,他侧过头看向房门,“你……可还好?”   “没事,又不是没遇到过……四年,怎么也都习惯了吧?莫不是不信我手段了?还是想念我的雷咒?”阿楚中途顿了顿,又笑道,“你……怎么下了山?……那些人一直就是这样对你的?你也不和我说……”   “……师兄和芙蕖对我很好,他们到不常见。”百里屠苏望向她道。   阿楚沉默了一下手上对着他皮肉一掐,“……你倒是越长越回去了。小时候,人家欺负你你都会整得人家死去活来的……如今长大了到还温顺了么?”   “……阿楚却是温顺不少。”手臂上传来的力道根本不够看,略过对方的话,百里屠苏眼中略闪过笑意,“昨日,若非你发饰未变,兴许我还认不出来。”   “阿楚长大了。”他道。   “嗯。”她依着他,糯糯应了一声,不知为何,面上滚烫。   里面的白兔再次迷离了眼,睡了。立在桌上的阿翔无视了躲在盆栽树枝后的百灵鸟,不动了。   房中两人依偎一起,时光仿佛回到多年前的乌蒙灵谷,无忧无虑。   ####   “啊啊啊!我看到他们睡一起!”方兰生四肢乱挥,这是什么情况?!木头脸就如此能耐?   风晴雪和襄玲因为心头放下了大石,出去逛逛,这时过来的,就只有红玉和方兰生。   红玉疑惑道,“百里公子不像那般轻浮之人,猴儿莫不是看错了?”   方兰生闻言,气愤一指,“那你看啊!”他心头想,要是二姐看到她宝贝的阿楚妹妹被人占了便宜,而那个占便宜的人还不是自己,那可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许是外面太闹,门从内开了,方兰生吓得一跳让开,“哇啊,木头脸你舍得出来了?!”   越过他,方兰生瞅见被窝空了一块,再看眼前这木头脸,惊得瞪大双眼,“衣衫不整的……完了完了……阿楚不是被这木头脸欺负了吧?”   红玉也见了,略迟疑地看了看百里屠苏正常的脸色,心思转了转,回头对方兰生笑道,“猴儿莫要胡说,百里公子和阿楚妹子多年不见,自然要说些贴心话。”   方兰生的脸色更古怪了,声音一高,“说到床上去?”   “……方兰生你可以住口了。”阿楚打了个哈欠,顺了顺头发,从百里屠苏身后站了出来,“亏你还是读书人,怎的念头如此龌龊?”接着又不自在拉扯着身上皱巴巴的衣衫,小声抱怨,“汉人的衫子就是麻烦,睡一觉就皱了。”   方兰生觉得快要吐血,大呼冤枉,“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你要是在我眼前出事,我二姐还不把我往死里揍?!”   闻言,打着哈欠的阿楚放下手,一字一顿道,“你意思是,没在你眼前出事了你就不管了?”   “哎哎?别钻字眼啊!”方兰生挠头,“……你真没事吧?”   “看在你这么关心我的份上……”阿楚哼哼几声,“给你提前打个招呼……”   “什么?”   “一,你二姐没给你推掉亲事,还高高兴兴地打算给你做吉服呢。”阿楚抱着百里屠苏左手臂,笑眯眯道,“二,你绝对,绝对不要,一个人,去碧山。”   方兰生跳起,“为什么啊?!第一个就算了,是我二姐的主意!第二个是怎么回事?!”   阿楚看着他扯了下嘴角,“……你去安陆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说着,又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怎么老是这一身衣服?也不打算换换么?你还是去安陆店铺看看有没有好看的成衣吧。”老是一身青衣,若不是知道他爱干净,还真会以为他一直不换衣服呢!   方兰生听出她话语意思,翻了白眼,“我就喜欢这一套怎样?!再说了,这个样式我有几件呢!”   “……不会是同一颜色的吧?”   方兰生抱臂撇头,“……我喜欢!”自己喜欢,她管得太宽了吧?!   “……”阿楚打定主意不去理方兰生了,她恍然放开了百里屠苏,侧身对他道,“你这是才到安陆吧?不如出去逛逛?”   “那你?”百里屠苏凝视她问,表情虽显冷淡,然此刻目光专注,本来凌厉的双眸到显得柔和不少。   “我早把安陆看烦了,就不去了,你们去吧。”阿楚拉了他退回门里把铁甲取来给他系上。   “嗯,你多休息。”百里屠苏嘱咐一声,唤了阿翔,待阿楚回到床上躺着,方才回去。 前世非今生(上) 本来还说好好玩上一玩的方兰生从安陆镇上转了一圈回来,脸色不是很好,原来这里在闹鬼。   不过阿楚干嘛单独说给他听,难道他看起来比较弱吗?方兰生无语望天,他难道不应该是最不需要担心的吗?好歹,他也有佛法护身啊。   而百里屠苏却走到了一个戏台院子里,勾起了儿时回忆。   记得,从前的日子里,若说玩,楚蝉二人里,他从来都喜欢带着小蝉去玩,而阿楚就是恶人,专门和他作对,和他抢着小蝉。虽然她们不一样,但是却都知道对方所见之事,其实他觉得,就算他是喜欢小蝉一些,可阿楚明明能看着,一个身体,不就算一起玩了嘛?当初他听得汉人的城镇有花灯,有杂耍,有很多新奇的小玩意,也在小蝉面前拍着胸口说,总有一日会带她们出谷。是她们,他知道,阿楚也能听见。他也知道,阿楚也会喜欢那些。   突然想反身回去,他转身,恰好看到风晴雪进来,“咦?苏苏也是来看戏的吗?”   说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什么东西砸碎的声音。   风晴雪惊讶捂嘴退了一步,“大哥?”   …………   ####   “也就是说,青玉坛拿了玉横在那个闹鬼的地方,打算吸取哪里的鬼魂?”红玉总结他们所见所闻,如此道。“权衡之下,衡山之行须得暂且搁下。”   “自闲山庄……这个名字好像哪里听过……”方兰生思索着,引来阿楚冷哼。他挠挠头,“啊啊,想不起来,不管了!哎……又要晚一些去把少恭抢回来了。”   “少恭哥哥,不会有事吧?”襄玲恢复正常,担心问。   “哼,量他们也不敢动少恭一根毫毛!”方兰生握拳狠狠道,“否则我非把他们打得连他们妈都不认识!”   “那位尹公子,也要跟我们一用前去自闲山庄?”红玉问。   百里屠苏道,“此人不必理会。”   “他去也挺好啊,毕竟长得像大哥,看着也开心。”风晴雪眼眸亮了亮。   “尹千觞此人我倒见过……嗯……”阿楚被风晴雪闻言似乎又亮了几分的眼眸激地一个激灵,“嗯,之前我看他功夫还不错,做打手最好不过。”   阿楚望天,她这话也没算暴露尹千觞会真法术吧?   不过……   “……那个,其实自闲山庄我去过……”阿楚咬咬下唇,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   众人皆是望向她。   “……可曾伤着?”身旁的人低声询问,略快的语速到让阿楚微微一笑。   “没有。”阿楚回答完又抿了唇,神情复杂看向方兰生,“兰生,本来我找少恭,也是为了你……”   “哎?”   “自闲山庄和你的前世牵扯甚深……我……我本来是先问过少恭意见的。”阿楚艰难地说着。   “哎呀,你倒是说呀……”急急等不到下文的方兰生催道。   阿楚翻了个白眼,扭扭捏捏毕竟不是她作风,瞬间原形毕露,“这事不好说,我怕你听了想自杀!”   “……呃?”方兰生愕然,“什么情况?”   阿楚环视他们一圈,磨牙对上方兰生恨声道,“你上辈子做下的坏事,坏到我现在看到你都想揍你,你说呢?”   方兰生双手比着十字挡在面前,“你……你别乱来啊!”   “哦?这又是何缘由?”红玉不解问。   阿楚略低了低头,挠挠脸颊,闷声道,“……如果要去的话,自然就会明白……这件事,我想他自己去了解,而不是由我说。”   “看来定是让阿楚妹子发愁了。”红玉了然,想到方才她所言,找少恭是为了方兰生,那么在他们这行人不知道的时候,阿楚和少恭亦是因为这件事而发愁,所以才说见面吧?   “嗯……”阿楚乖巧点点头。   “那歇息一晚,明日辰时便去自闲山庄。”   ####   因为是除鬼,所以这一次到碧山就没有走空路,而是一路杀上了山。好在阿楚之前所见鬼怪着实已经见够了,这时上来,倒是没有感觉。同路的襄玲倒是揉搓着自己手臂冷得不行的样子。   好不容易到了自闲山庄,众人皆舒了口气。   “哇,本以为只是几间大房子,没想到这么气派。”方兰生望了望高大的庄园大门,他疑惑地挠了挠后脑勺,“这大门……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讨厌,路上过来,越靠近这儿越冷……”襄玲扁了嘴道。   “自然会冷。”红玉在一旁解释,“所谓的封印已几不可见,幸好未完全散去,厉鬼尚不能脱出。但是大量凶厉阴气由门内溢流,碧山乱葬岗鬼怪受其侵蚀,变得无由伤害路人,倒也不足为奇了。”   她才说完,一旁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笑声,“哎,恩公可来了!叫我好等!”从左边残壁间走过来一人。   居然真是尹千觞,阿楚好奇地打了个招呼,“尹道士,你真来了啊?”   尹千觞本朝这边走,闻言顿了顿,方才继续过来,“哎……云姑娘,你也认识恩公?”   方兰生看着他,问,“……叫木头脸恩公?这就是长得像晴雪大哥的那个人?”   “嗯!”   “怎么酒气冲天,原来是个酒鬼。”   “此言差矣。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可见几杯美酒下肚,就什么烦恼全没了,这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尹千觞打了个酒嗝,懒洋洋的神情让方兰生磨牙。   “切,跟酒鬼没什么好说的,赌徒赌到倾家荡产还整天想赢钱咧,一回事。”方兰生拉长了声音,不屑道。   “小兄弟厉害哟!你怎么知道我也时常去摸两把,稳赚不赔,嘿嘿,那些输钱给我的人只怪自己手法太拙劣。”尹千觞双眉一挑,乐了。   “……”方兰生被噎了。   闲聊太久,百里屠苏上前一步,“可有看到道士打扮的人在此出没?”   “没有,我在这里蹲半天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尹千觞活动了下胳膊又才接着道,“恩公啊,我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可给我琢磨出了报答你的法子——一位高人赠与的卷轴……”看到阿楚投来的鄙夷目光,他毫不犹豫掠过续道,“如今,我将送给恩公,上面可是记载着不传之秘……譬如如何不费吹灰之力挖地洞,如何把眉毛胡子变麻花,如何瞬乎千里,如何不动声色潜入某些地方——”   “噗嗤!”   “这才对嘛,云姑娘你要多笑笑,老是板着脸可不好。”尹千觞咧嘴笑道。   阿楚笑着,单手托了阿白,另只手伸指拉了下眼皮,扮了个鬼脸,“上回是你惹我生气了才会板着脸。如果平时遇上你,倒也不会板着脸。”   尹千觞又问百里屠苏,“恩公,你看如何?如果不喜欢的话,我这里还有其他的,打神鞭、桃木、铃铛、招魂幡……嘿嘿,全是高人所赠,云姑娘试过,是真货哟,嗯,只不过有些东西这价钱嘛,稍微贵了点。”   阿楚抿嘴撇过头,“我可只试过招魂幡。”   闻言一动的百里屠苏看了看阿楚,才回道,“不用换了。”   “呵呵,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酒徒受了百里公子恩惠,竟想和百里公子做起生意了。”一旁听了良久的红玉闻言一笑。   “哟,之前还没细看,恩公当真艳福不浅……呃”尹千觞突然住口,顿时双手摊掌举过头顶,耸肩作罢。   阿楚满意收回掌心雷。“还是快点进去吧,别那么磨磨蹭蹭的。不然天都要亮了。”   “哎,说正事,我瞅了下,自闲山庄的封印眼看快没了,毕竟过去几十年……说不准还有什么人推波助澜一把……里面的鬼暂时出不来,可过些时候就不一定了……”   “有声音……”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方兰生已经站在了门前。   “他……喊我……进去……”   “回来!”   百里屠苏上前几步,却没阻止他进入。   “我们去追兰生!”风晴雪道。   “慢——”尹千觞道,“我看他是被山庄中的鬼怪给迷了,不由自主才进去的。冒冒失失的跑去恐怕不妙啊,待我试个法,给我们几人来个避鬼咒~~”   阿楚却是在不愿听他闲扯了,此间鬼怪虽然厉害,然而他们几人却也不怕。何况,方兰生恐怕已经被叶沉香给盯上了,他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我认识路,先进去了。”思及此,阿楚寻了之前两次来过的路,熟练的翻墙而去。“醉道士你别玩儿了,不然我去安陆衙门告你非礼我,让你混不下去!”   “……”   被拆穿的尹千觞表示,面对恩公突然杀气腾腾的架势,很受伤。   ####   青玉坛炼丹房内,烟雾缭绕,是丹炉中还是香炉中,已然分不清楚。   一个长须高大的男子推门而入,对守着丹炉的青年背影沉声道,“今日寻得一处鬼魂聚集之地,我已命人将一块玉横碎片带去,取回之时想必吸魂无数,加之其余数块,便可往始皇陵以明月珠将其重塑!碎片皆包含魂魄,玉横重塑后定是力量充盈无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即使是练出神仙之药,又有何难!”   “玉横之力,并非如此轻易可以驾驭……”   青年转身,眸光沉寂,神情淡漠,嘴角上扬的幅度不显笑意,全无往日温文,话语亦是无情至极,“其实掌门行事,毋须与我直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少恭行事不及掌门,合该作为这阶下之囚……”   他轻声言语间语速平稳,倒也随遇而安,“如今困于青玉坛丹阁,不过朝夕炼药,再无他想……”   “好一个再无他想!”掌门雷严怒视他,“少恭视长老之位为阶下之囚,如此在你心中还比不过亡命江湖?!”   青年缓缓道,“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   “有何不同?少恭所求,待青玉坛繁华再起,自可助你完成!”雷严不解厉声道,“而今逢本门复兴之机,坐拥玉横之力,何愁诸事不成!”   “掌门想的是千秋霸业,少恭却只求一方天地,自然无话可说。”微撇过头颅,欧阳少恭眼眸似深水寒潭,亦是不屑多言。   雷严闻言怒极反笑,“少恭,可还记得当年是谁令我看到从未想象之力……如今却道无话可说!你不觉得太晚?我青玉坛两百年来忍辱偷生,再无当年风光,两百年前,奈尔修仙门派是如何藉讨伐之名屠我弟子、毁我典籍!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少恭身有绝世天赋,炼丹之技众所不及,却为何自甘无为,视门派耻辱于无物!”   青年亦是不为所动,淡然得连唇角那一分生疏有礼的客套微笑亦是未曾变过,“青玉坛,是否能再荣华极盛,少恭全无兴趣。只怕掌门眼中所见亦仅仅金丹之术。我为何人不甚重要,就是如此,天下广大,何愁寻不得替代之人?”   “冥顽不灵!”   “早已言明,无话可说。”欧阳少恭正视他,极黑的瞳孔缓缓对上雷严瞳仁,略带不解,“近日心中仅存一事疑惑,望掌门不吝赐教,敢问究竟如何说服寂桐背叛于我?”   “凭少恭心思重重,竟有想不透之事?可惜——”他沉声冷哼,挑衅摇了头,“无可奉告。”   闭眼,“自不强求。”只是心中愤懑,一如他一生中的很多时候……   不过……早已习惯……这么多年……怎能不习惯?   “……此炉洗髓丹何时可成?”   “尚须三个时辰。”再次回答之时,他已面色如常。   “三个时辰后我请人前来试药!”   “既然力量充盈之玉横指日可待,掌门又何必屈就这些碎片力量所制丹药?”   雷严勾唇冷笑,“如今正是青玉坛紧要关头,若不慎有风声外泄,难说那些自诩正义的名门正派会否卷土重来!在新的丹药炼成之前,这些,自然也是助力。……哼,与丹芷长老相处多年,怎能不学得瞻前顾后!”   “元勿、松阳,照看长老!”雷严吩咐下弟子监视,转身离去,肆意一如来时。   ####   熟门熟路进去,阿楚自然顺利找到了方兰生,却见叶沉香并未伤人,而那方兰生口中何人对话,而那些话语她在之前听过,知道方兰生想来是入了前世记忆之中……   叶沉香缓缓在阿楚周围凝聚了身形,嘲讽道,“就是他了……就连那该死的青玉司南佩也来了……今日是他自己送上门来,怨不得我……”   说罢,她又化作了一股黑气,回到了方兰生身后。   阿楚没有说话,沉默跟着方兰生身后,看他走近早已荒废的大屋,说着求亲的话,看他对叶问闲承诺——   “小侄一定会好好照顾沉香,此生决不负她。”   结果呢?   阿楚不明白她自己为何会因为这一句话而视兰生危险于不顾。可她心有所感,心里也想知道,当晋磊记忆记起,他到底是如何看叶沉香的。   可接下来的,却和叶沉香上回给她看到的不同。只听得“晋磊”只字片语,她却知道,晋磊是有个唤作贺文君的师妹,且自小体弱多病,只怕……正是他曾言的“寻常闺秀”。   再听得数语,“晋磊”竟想自刎,而方兰生腰间玉佩闪过一缕幽光,又瞬间清醒。   阿楚诧异看了看那青玉司南佩,多年来的了解让她感觉有异,里面居然有魂魄?   再看“晋磊”三年后毫不留情的将刀刺入妻子腹中。不多时,他跪在一处,而那贺文君竟早死去。   见他越来越是疯狂,阿楚看他穿着方兰生的衣服,不复以往热情快乐,面孔被仇恨惊恐扭曲,倒也无法再坐视不理。   她是同情无辜被爱人欺骗利用后杀死的叶沉香,可她同样见不得曾教导她常识又招待她游玩琴川的方兰生再也不见!   抬手挥过天际,暗沉的阴云瞬间落下一道雷。   “啊——”   方兰生手中百胜刀消失,浑身还泛着电光,他皱了脸,“怎么回事……我……晋磊……叶家……文君……我……”   阿楚听得身后脚步声,阿翔领了百里屠苏他们赶到了这里。   “呆瓜你怎么了?”襄玲惊讶道,“难道之前的那道雷把你劈了?”   “雷……?”方兰生捂着头,脑中出现的一段记忆让他不知所措,“我……文君……”   “……”阿楚心想,你再喊文君,叶沉香要气疯了……   果然,下一刻,不用别人叫她,她自己倒出来了。   殷红的血瞳燃烧熊熊怒火,枯骨附着的长长指甲不断张合,她恨声道,“死丫头你到底想要怎样?!”她伸手一指方兰生,“是他自己送上门来,难道不是因果循环,合我得偿所愿?”   红玉冷声上前一步,“无缘无故,为何害人?!”之前他们在这庄园内被不少厉鬼所阻,具是不由分说便上前喊打喊杀,足见此地阴邪,这眼前女鬼,看来却比之前的厉鬼更要狰狞几分。   “无缘无故……无缘无故……”叶沉香呆滞重复她所言,勃然厉声,“你说我无缘无故?!”   她指着这个人,“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上辈子虚情假意骗我!害死叶家满门,我杀他报仇有什么不对?!”   “上辈子?那是什么时候?”襄玲不明白,“呆瓜那么笨,还能害人?”   “……我恨!……我恨不得亲手撕碎了他!……只可惜……他身上带着佛珠,我不能靠近,要不然、要不然……”叶沉香双眸紧紧锁住方兰生,其间恨意滔天,在场众人无一不拎紧了手中武器。   她恍若不见,继续恨声道,“还有那该是的青玉司南佩!我本可以鬼魅术惑他自尽,几乎成功了……却三番两次被捣乱!”略将眼从方兰生身上移开,移到了云楚身上,“却还被你给搅了!这件事,我也给你亲眼看过,为何还要阻我?!”   先瞥了眼百里屠苏他们,阿楚才对叶沉香道,“你看清楚,他不是晋磊……他没有晋磊那般歹毒深沉。纵是记起前世又如何?这辈子他是方兰生,他不是那个一心为了报仇就来欺骗你的晋磊!”   ####   方兰生只觉做了一场梦,梦里他不是方兰生,而是一个叫做晋磊的黑衣男子。   这个晋磊有着自己所不及的沉着冷静,却也有着自己所不及的阴暗深沉。   晋磊娶了一个叫做叶沉香的女子,辜负了等他的病重师妹贺文君。   大红对烛,红袍喜帕下,是一个含羞带怯之中又神采飞扬的女子,本是良配,而晋磊面上虽然带笑,心却在这一刻落入无底深渊。   ……他想娶的,其实只是那个静婉女子,即使她身子不好,他亦不会在乎。   方兰生化身了晋磊,和叶沉香恩爱三年。叶沉香为人爽直活泼,又一心爱慕于他,自然相处十分容易。可是……恩爱吗?晋磊嘲讽于心底,三年也未让她怀孕,她真觉得自己只为她不想过早困于闺阁之中而做出让步?   三年转眼过去,被宠爱保护的叶沉香亦如三年前那般快乐,而晋磊的仇人叶问闲也终于对他已全然放心。   于是,召集了叶问闲昔日做下冤孽的那些活口,引诱来了贪婪的江湖败类,叶家一夜之间如坠炼狱。那些江湖败类亦是杀人越货而去。   而他,晋磊,手中握着沾满了和他相处三年的人的血,站在了主厅之外等待无力阻拦的叶问闲败退回来寻找存活妻女。   “晋郎,你疯了吗?!竟然和那些人一起杀死娘?杀死小常、力叔他们?!”   怎知等来的,不是欠他的叶问闲,而是他欠的叶沉香。   “叶家人该杀!”晋磊背对昔日妻子,不用转过身也能知道妻子的诧异神情里全然的信任与担忧。   叶沉香一呆,狠狠摇头,“你真疯了?!这都是你的家人啊!”   “家人?哈哈哈哈!”他猛然转身,仰天长笑,“我的家人里没有姓叶的,仇人里倒有姓叶的!”   面对叶沉香不可置信兼杂着不安的眼眸,他沉声道,“当年你爹为了得到一本武功秘籍,曾心狠手辣杀死一位姓贺的老者,那老者便是养育我十八年的恩师!”   他只为报仇而来,何来情爱?又何谈恩爱?   “贺家老小十一口人,尽死于你爹掌下!只除了我师妹贺文君,那时由我陪着在外求医,方才逃过一劫!我跪在师父灵位前发誓,定要让叶家也尝到家破人亡的滋味!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便是这样,方兰生茫然看着自己,被自己拿话将不断质疑的叶沉香伤透了心,那满腔的爱意,化为恨意时痛苦非常。   而晋磊却还不放过她,即使有人阻止,却毫不迟疑挥刀入腹。   他只有恨,对叶家人的恨。   他悠然道,“如果随便杀几个人摆在庄主面前,庄主怕是看都懒得看一眼,不得已只好委屈了叶家老老少少。”   ……   三年,其实很短。   虽然身处其中日日煎熬,然而大仇得报,晋磊跪在贺文君坟前,却欣喜非常。   “文君,贺家终于大仇得报,我很开心。……小时候,我就说过一定会娶你……成亲以后我们永远住在山上,不理凡尘琐事,养一群鸡鸭,生两个孩子,要一男一女,这样哥哥才可以保护妹妹……今日,我来迎娶你了,文君。”   晋磊沉稳的神情突然变得柔和,甚至天真。   身旁传来质问为何会中途变卦杀人全家,他也毫不理会。   直到有人说,文君早已死了。   晋磊不信,文君明明只是……   ……养病?   文君病了?   文君身体不好吗?   文君……死了?   你们都骗我!我杀了你们!   大仇得报,可他最最执念之人已去,满手鲜血,无辜的人惨死眼前……   ……他,早就疯了。 前世非今生(下) 梦一场,醒来自然没有了身处梦中的情感,梦过之后自然也不会把梦全部记住。   方兰生听眼前叶沉香言语,有些讪然地虚伸了手,“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那个……我们认识吗?”   “晋郎……你问我吗?”漂浮空中的叶沉香将视线拉回他,语气古怪反问,“……可知道……我等你等得好苦……我们认识吗?你居然问,我们认识吗?!”她说到最后一字竟像是在尖叫一般。   方兰生自然是不知所措。   “……一夜夫妻百日恩……问得真好!……叶家……爹、娘、……整个庄子都毁了!你把叶家害这么惨!自己却忘了……忘得干干净净!”感应她的怒气,无数鬼火在她身边汇聚,“甚至忘了……你亲手杀了我吗……如今……还作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站在我面前!你怎么能?!”   “……晋郎……晋磊……夫……妻……”方兰生回忆起之前的那场虚幻梦境般的记忆。   一旁众人听地目不转睛,倒是百里屠苏上前几步走到阿楚身旁,低声询问,“你早来时看见什么?”   阿楚本来站得就很偏,叶沉香和方兰生都未分去一丝注意,倒是百里屠苏身旁的人见了之后也慢慢挪了过来。   “方兰生的前世为了报他养父灭门之仇欺骗利用这叶沉香做了三年恩爱夫妻,最后还亲手杀了她,杀了整个庄子的人。总之是个坏蛋!”阿楚闷声道。   “……这就是你所言须他亲身经历之事?”百里屠苏不甚赞同,“他本已忘记,翻出旧事又有何用?”   阿楚却突然笑了,“我虽说他不是晋磊,却也没提他不该承受。”   “何意?”   百里屠苏这一刻竟觉得阿楚有些陌生,莫不是多年寻回小蝉不得,于是变了?   “既然是同一个魂魄,既然不能只认好事,坏事就全然不认吧?”阿楚摸了摸怀中白兔,讥讽道,“之前我和叶沉香本来就是为了方兰生一条命互不让步,可我亦觉得,让叶沉香发泄发泄,也是好事。毕竟,晋磊,不和方兰生体内的魂魄是同一个吗?”   一旁站了几人,也只有红玉在听,闻言看过了专心看着方兰生襄玲和风晴雪,转向阿楚。   “那换了你呢?”百里屠苏低声问,阻止了一旁红玉将要出口之言。   “我?我没那种前世……”阿楚撇撇嘴,“你究竟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百里屠苏不语,只是缓缓掏出衣衫内的一个油纸包好的一物递过去。   阿楚接了放进包里,略往地下移了视线,“……我……我还不打算面对。”   “……是吗……”   他亦是移开了眼,不去看她。   红玉疑惑地仔细盯了两人细瞧,似乎两人有什么心结?   那边,被方兰生责难身为鬼却不去投胎的叶沉香,愤怒已经上升了又上升,“投胎?我想都没想过!我只要你死!”   话语凄厉之极,扭动的双臂枯骨附着腐肉,不断挥舞,她面露狰狞。   “这个人真凶,兰生你到底是怎么认识她的?”风晴雪看了又看,不由感叹。   “我……”方兰生哑口无言,说做梦看到的,成吗?   叶沉香却在此时声呼喊一声,“叶家老小!报仇的时候到了!”身边鬼火通明,整个庭院里密密麻麻,不断出现了森森鬼火。   群鬼尽出。   ……   ……   “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一入轮回井,抛却生前事。姑娘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前世恩怨,今生纠缠?”红玉不赞同地道。   “哼……我偏要执迷不悟又如何?我生前有多爱他,现在就有多恨他!同是女人,你不会不明白吧?”   “……”   “姑娘,你先冷静一下!”方兰生皱着眉挠头。   “——痴男怨女,真是一出好戏!可惜也该散场了!”   左侧几个白衣人突然出现,在首位的男子掌中摊开,白色的玉横碎片莹莹发光,缓缓升至空中。   “糟糕!”   百里屠苏眉头一紧,已见周遭怨灵厉鬼皆是如同被牵了无形的线,迅速聚往玉横所在,最后全数被吸入殆尽。   叶沉香痛苦掩面,厉声尖叫,终还是同身边魂魄,被吸了过去。   阿楚一惊,“这是?”这就是玉横?如此吸取魂魄的?这……   阿白头一回毫无预兆跌落地上,痛地细细兽语,百灵鸟上下飞舞,鸟语清婉,略带焦急。   阿楚捂着头,“……好……痛……”   ……中原人……冰炎洞……吸……魂……?   “阿楚——”   身边,好像有人喊她……   ……血……   阿楚茫然看向双手。   ……好多的血。   ####   血液飘洒开来之时极为好看,仿佛鬼界种植的殷红彼岸之花,只不过瞬间落在地上,沾染了泥土,缺了妖冶,多了颓败。   祭台是不是总要伴随血腥?   阿楚正茫然自问,肩头猛的一痛。   眼前这人焦急的样子,好是熟悉……   忍不住伸出了手,抚摸上去那眉间一点朱砂……这一点,更是熟悉……   是不知多年前山上那个总是沉默的人,那眉心一点?   不,那人是菱形镂空的红印……   那是村里那总是换着法引诱小蝉出去,让她苦恼的邻家哥哥?   阿楚迷茫地侧了侧头,是他?   眼前这人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可她好像听不清楚。耳中惨叫不绝于耳,利刃划过血肉的声音亦是让她毛骨悚然。   倾力的雷电也无法保护自己,从村外杀过来的中原人面容模糊,她亦是慌不择路去了一处,她不该去的地方……   “嘶——”   感觉煞气侵体,阿楚神识瞬时清明,看清楚之后顿时斥责,“你疯了不成?”   原是百里屠苏见她听不到人说话,目光迷茫,神色恍惚,才不得已激了周身煞气。他压下不多的煞气,眸间闪动数下,却是淡淡解释,“方才你突然神色恍惚,这才不得已用了煞气。”   阿楚闻言呼吸一滞,半晌才撇过头,“……现在是何情形?”又见已身在自闲山庄门外,而身后不远处,有百灵鸟引路,阿白难得地狂奔纵跳,终于到了阿楚脚边,毫不客气趴了下去。   “青玉坛的人跑了……”方兰生失落道,“……他们跑太快了……木头脸还抱着你跑……”   闻言,阿楚惊觉身处百里屠苏怀里,倒颇不自在地退了出来。“……那我们是不是快点去衡山?”   “不,我在想……之前听他们提及‘明月珠’……”红玉缓缓开了口,却又迟疑顿住。   百里屠苏闻言,心中一动,“莫不是古书中记载……”   “不错,所谓‘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正是记述秦始皇所得稀世珍宝。曾经听闻,秦陵地宫中的明月珠除去世人所知晶莹似月,另有重塑之能……同样名字,想必并非巧合。”红玉轻轻摇头,有几分成竹之色。   阿楚心中亦出现一颗明亮珠子。   又听得红玉继续道,“秦始皇死后,那些宝物都被带入陵墓陪葬,千百年来,虽遭无数人觊觎,宝物却无一流落于外,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令凡是妄动此念的人均未如愿,反落得悲惨下场。”   脑中嗡嗡作响,身子亦是泛冷,阿楚缓缓蹲下,抱起许久不曾奔跑山野间的阿白。果然,外界的热力总是比自己体温高上许多,抱着阿白,僵硬的手臂也缓和许多。   “少恭曾言,玉横碎裂乃是青玉坛所为,如今重塑也必有所图,他们要去始皇陵内,我们便去哪儿抢回玉横就是。”   红玉说来头头是道,倒也让人信服。即便如赌博一般,亦让人多了几分认同。   “始皇陵入口众说纷纭,却不知从何处进去?”百里屠苏提出疑问。   红玉道,“这却不难,此去西北山中,便有一处偏殿入口,不过路途颇为遥远……”   “真要去秦始皇陵,挖死人坟?”方兰生好歹也是书生,惊得差点咬掉舌头,“这可是大不敬啊,于理不合,于理不合……还是个皇帝的坟,就算心里没有贪念,天上难保不会降下一道雷把我们劈死啊!”   襄玲睁大眼,“为什么雷要劈我们?”   “哎,你又没读过圣贤书,说了你也不懂……”方兰生抱臂叹息,如他这般守法明理之人,难道真的要去做一回盗墓贼吗?!   一旁真的盗墓贼阿楚却是直接催道,“赶紧走啊,最好在墓外遇见了,抢走不就好了?这样不就不用进去了?”   “这哪里追的上啊?他们跑那么快!”方兰生惊叫。   百里屠苏沉默中,掏出怀中破旧竹简。   “咦?苏苏在看什么?”风晴雪诧异看他,这时候看这个,有用吗?   方兰生本就挂念之前被吸走的那个厉鬼姑娘,当下不满道,“我说木头脸,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别的东西?难不成这破破烂烂的玩意儿能解我们燃眉之急?”   阿楚抱了阿白走过去,满篇的咒文倒是认准了地方,点点头,“原来如此……你们,还未曾习得腾翔之术?那须得好好看看才是。”   “啊?”除了红玉,皆挤了过去,阿楚让了开,任他们同看。   “如果是腾翔之术,那么便可很快到达了。”红玉道。   “‘唰’的一下就能去想去的地方的那种?!”方兰生看卷轴,又不解道,“不对啊,不是说修仙门派都会吗?木头脸怎么不会?”   “……”百里屠苏眼眸闪了闪,声音低沉,“师门有命,我不可随意离开昆仑山,自不得修习此术。”   阿楚向他看去,他亦在看她,不由抿抿唇,“……不教你,就不会自己去翻书吗?”说罢背过身去,“族中书籍你也不看,每日除了练剑还是练剑……活该你到现在才有机会学!”   “……”百里屠苏侧过头,对另外几人道,“速速将卷轴看过。”   红玉自言她本有另一种心法,便不一起学了。   阿楚气闷,只不说话,站了一旁看他们先练习一会儿。身旁红玉走来。阿楚疑惑看她,又瞥了其他还在学习腾翔的人,悄声问,“有事?”   红玉点点头,“方才来不及细谈,这时有空不妨和妹妹聊聊。……也就是前世今生之言,妹妹好像有不同看法。”   “哦?那红玉姐是何看法?莫不是方才所言,‘一入轮回井,抛却生前事’?”阿楚低笑,“如此,那阿楚自然和红玉姐所想不同。”   “哦?”   略抬首,看向红玉身后高空中阴暗云雾,“轮回总是同一个魂魄,虽然一世归一世,但我觉得前世因后世果,只是还的代价不同罢了。……兰生今世乃心善之人,自然不会因前世罪孽而赔上性命。只不过,却不知会怎么赎罪呢?”   “……”红玉凝视她,不再说话。   几人到资质上乘,看过后不久便已学会。然正待离开,却有几个安陆的人找了上来,说是孩子被人强行带走了,望他们救上一救。   红玉和方兰生自请送他们回去,其余人先去西北山中偏殿入口进入。   ####   “什么人?大白天的站路上发呆?!”   三个青玉坛弟子缓缓步行,已离开自闲山庄很远,本是从容,却见前方路旁,一人靠在枯树上,不明深浅。   “哎呀,杵这儿发呆也挺累的,就等着几位路过嘞!”尹千觞活动了下胳膊,站了出来,伸了个懒腰。   “你是谁?有何意图?!”其中一人质问。   “大事没有,也就讨教几个小问题。”他摇晃着一根食指,“接下来青玉坛有何打算?还有那丹芷长老现在何处?”   他脸上神情正经之极,落在三个青玉坛弟子眼中却是挑衅之极。   “你怎么知道青玉坛的事情?!”为首那人反问道。   尹千觞摸摸鼻尖,略勾了唇角,“看样子不会老老实实告诉我了,哎,怎么就不能偷懒呢?总要费些功夫……”   “你想动手?就凭你?——”   巨刃划过,尹千觞扛着那把生铁巨刃站立当场,如同不曾动过,而地上已倒下两人。   “你……你……”说着大话的青玉坛弟子颤抖着,本已出鞘的利器也已不能拿稳,“别过来!”说罢,腾翔逃跑。   “原来还是只会到处乱窜的小老鼠~”尹千觞略敢兴趣咧开了嘴。   啊,找到了。   “小老鼠也不是窜的很快嘛~”   “别、别杀我!”   “我的问题,你答了,便不杀你。”尹千觞仍旧扛着那把才挥砍过的巨刃,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痞子笑容,目中闪过的讥笑自然不被人识。   “一言为定?!”他闻言一震,激动道。   尹千觞哧笑,“哟,小老鼠还会讨价还价,就凭你?”说罢,他将眉梢一挑,拿眼横瞥。   “……碧山的……碧山的这块玉横碎片已经让人带回去了……远志是我们师兄弟里脚程最快的……掌门很快就会带人去始皇陵重塑玉横,得到更大的力量……”他窒息了下,无法逃离,只得说了。   “那你们丹芷长老呢?”   那人结巴道,“他平日都在青玉坛炼丹……若是去始皇陵,掌门肯定也会带他一起……”   “很好,谢了。”   左脚前跨旋身,单手一挥。   兵刃带起的风啸由在耳旁,胸口一痛,那人犹不能置信,将视线从咕咕冒血的胸口落到他脸上,手指亦是想指着他却颤抖着无法抬起,巨大的疼痛将他淹没,缓缓倒向地上,“……说过……不杀我的……”   不多时他便没了气息。   随意瞅见那人不甘心睁大的双眼,尹千觞耸肩,双眉又是一挑,故作纯然地唇角两侧同时上扬,诧异自语走远。   “哎,赌鬼的话也信?” 自欺不可欺(上) 顺水推舟的事,阿楚干得极为顺手。   本来是为了方兰生,才去找欧阳少恭,而此刻已经不用再找方兰生而头疼,他自己就撞上了等他经年的厉鬼,她又能如何?   到如今,虽然救少恭是一定要去帮忙的,然而玉横之事,倒真和她无分毫关系。   ……只是因为秦陵。若那玉横不是被带去秦陵,她亦不会搀和进来。多年探寻魂魄之力,玉横那种邪物,也不是未曾见过记载……那东西竟似太古时代的铸魂石吸魂之能……就这一点也知是个麻烦。   乌蒙灵谷内书籍很多,因为没有了大人,虽然翻阅,些许隐秘之事,她也明白过来。像是,他们乌蒙灵谷世世代代守护的,不过是一把剑,而女娲赐福施以结界保护,亦不过是为了保护那把冰炎洞内的焚祭之剑。   可也因为没有了大人,许多的东西,她还不能和实物对上号,好比是看了医术也只当是解闷,那些草药一个不认识。   像是,知道中原人的礼仪,却也因没人教导而不当回事。甚至是一些想法还没有大人而还带着孩童的残忍……   因为不明白,所以干起事来才残忍……也因为心情的缘故而时刻变化。   阿楚是害怕秦陵的,不止是梦中最后,就死在了秦陵,也为了那梦的真实,更有红玉所言,妄动贪念必不得善终……   可,亦是因为是秦陵,所以她来了。   ####   ……嗯?   禁锢之术内,面容姣好的温文青年,顺从地跟着咒术的移动而移动,黑玉如寒潭清冽的眼瞳,一瞬间颤动了一下。   “……少爷?”   身边从小服侍的老奴寂桐察觉出了青年略慢了半拍的步伐,疑惑问。   “……”青年不答,反微侧头投去一眼,见寂桐以袖掩口咳嗽着移开了视线,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唇边清浅的微笑如讥如讽。   青年收回视线,掠过祭台下的童男童女,那一分的微笑变成三分,从容尔雅的面容上,无波无澜。   其实,青年心里正微微苦恼,自己的鸟儿似乎和某个俏丽少女太过要好……没有自己吩咐,竟也带她找来?   “丹芷长老,该谢谢你曾经透露始皇陵内的明月珠有重塑之功!”   耳旁传来不远处雷严的得意,青年已懒于跟他周旋,保持了沉默。   唇瓣不自觉微微勾勒出温柔浅笑。   ……总有人急不可耐地想给自己呈现一出大戏,可不有趣?   ####   “……咦?”   掉在众人后面的少女微微疑惑地止步。   尹千觞从后面老远把才喝了口的酒系上,闻得少女迟疑发出声音,凑过来小声痞笑道,“哟,云姑娘可是发现什么藏宝贝的地方了?”   进秦陵不久,不仅尹千觞赶了来,而送人回安陆的红玉和方兰生也赶了上来,而且带来了消息,青玉坛的人在安陆掳了童男童女想要祭祀什么的。于是几人又加快了脚步。   “……啧。”阿楚横他一眼,“没有,只是刚刚觉得有人碰了我一下的感觉……”   尹千觞闻言一抖,哆嗦道,“喂喂喂,不会是鬼吧?这里还藏着一个隐去了阴气的鬼?!”   “不是!”阿楚略带恼怒道,前面几个闻言疑惑回头,阿楚对他们笑了笑,又低声跟尹千觞道,“那种感觉不是鬼,你就别胡说了好不?”   “哎,反正要是鬼的话,记得找我!云姑娘你是老主户,自然会有优待的哈哈哈~”   “啧!”   又是一处岔路口,阿楚疑惑四周看看,不由自主地越过正商量走哪边的重任,摸了摸墙上痕迹。   “这多半是哪个盗墓贼留下的,啧啧啧,莫非是有东西在这条路里面?!”尹千觞靠了过来,一副惊诧模样。   微微恼怒这醉道士为何总是和自己说话,明明也不是很熟,阿楚却懒得理他,仍旧盯着这一处已模糊不堪的痕迹,眼眸略显复杂之色,“……并非有宝物,而是标明,这条路是走过的。”   尹千觞耸肩,“哦,是吗?那走过的一定就没宝贝了,那走另一边吧。”   百里屠苏探来一眼,“能确定?”   “能。”   “走另一边。”   也许因为时间紧迫,也不等其他人反映,他领先走上另一边的道路,不给别人询问的机会。   阿楚依旧缀在后面,低低吃笑。   看来,那小箱子里的梦境,还是有漏网之鱼……竟透露了上辈子到过秦陵的事吗?   ####   一路又是滚石又是弩箭,除了麻烦的机关,亦有护陵的兵马俑,而这拥有天文地理的秦陵竟也有邪物尸灵骨骸游荡……只不知是为了防贼,还是青玉坛的人搞鬼。   肩头的鸟儿今日极为振奋似地上下飞舞,偶尔落至阿楚肩头亦雀跃啼鸣。阿楚自然有所了悟,只不过秦陵多层,她亦不能将灵识网一层一层放出去感受魂体,毕竟,这是陵墓,最多的,就是鬼魂。   而又下了一层之后,百灵鸟飞回肩头,一副乖巧模样,阿楚察觉有异,到放心将灵力四散,灵识网探出。   壁墙上宫灯画栋,一间间宽大的房屋内亦华丽无双,石刻精美,格调大气……一间一间,探开了灵识网……阿楚一一觉得似曾相识。这里似乎就是最后一层,几个魂魄皆集中在一处。   一路走来阿楚早已吃不消,虽然一路上她并没有出手,自有前方的百里屠苏开路一路斩杀,可毕竟是为了抢夺被祭祀的孩童性命,故而也是一路疾驰。反而是到了最后一层,阿楚终于能松口气了……只待他们离去,自己再去找……便好。   前方渐渐有了人说话的声音,众人皆是一振,脚下又快了几步。   “……今天便由童男童女的鲜活魂魄注入新生玉横!慰我青玉坛霸业将成!——动手!”   大门毫无顾忌的敞开,到方便了大家进入。   “住手!!”   一旁各两尊兵俑,兼辟邪兽在侧,长明灯在房墙上雕以桥梁阁楼浮雕重现昔日秦宫一角,其中纸窗透过的光亮照亮了这一间大大的房间。   此刻长而高的阶梯下,两侧各有童男童女二人,皆被施以禁锢之术,而他们身后所站的青玉坛的白衣弟子,皆错愕放下了才要劈落的屠刀。   阿楚是最后一个进入的,到没有前几个那么急,只是碎步小跑,便渐渐停了下来。   “玉横……”百里屠苏执剑,眼眸中出现那台阶上丹鼎内的一物,再无其他,血芒自眼前闪过,他不由暂时收剑,以手重重按上额头。   此地一眼望尽,方兰生惊讶道,“少恭也在?!”还未来得及好因从心底发出喜悦而露出笑容,却又在这一刻凝固表情,“……还有桐姨……”想到之前藤仙洞外,就是桐姨带来的青玉坛弟子将少恭掳走,方兰生情绪瞬间低落。   襄玲见欧阳少恭无恙,喜悦唤道,“少恭哥哥!”   风晴雪亦上前一步,关心道:“少恭你还好吗?!”   阿楚肩头百灵再也待不住的模样,展翅而飞,划过空中,在众人对答间回归主人身侧。   略带了疑惑,和台阶上的正巧伸了食指指腹接住小巧百灵鸟的青年对视一眼,阿楚移开视线。   凑热闹的事,阿楚向来不喜,好比是昔日,若兴致一来,她便会去约人玩乐,即便是当时看不顺眼的韩云溪也可以凑合。可若是她没有兴致,便是谁也不能唤动她。打招呼什么的倒也不必,看他样子,虽被禁锢却无碍,看来青玉坛中到是对他礼遇有加。   此刻,于阿楚而言还有更重要之事。   视线落到房间右侧,阁楼模样的长明灯雕刻极美,而那一处没有人鱼膏掌灯之处,仿佛是某个主楼的正面,虽然缩小许多,却也让人有种想去打开那扇朱红大门的欲望,纵然那只是个雕刻。   青年犹不可置信般,视线从左到右将他们逡巡一遍,眸中浮现出一缕意外,“你们竟会寻来此处?”   “当然要来!不来怎么能抢回玉横!”方兰生一振,继而哇哇跳起,“本想教训完这群混蛋,就去青玉坛找你!现在可好了,一举两得!”   欧阳少恭眸中掠过一丝暖意,轻颔首,“我一切无恙,勿要挂心。你们自己却须谨慎……”   台阶之上正中央,雷严嗤笑摇头,满目轻蔑,“丹芷长老,这就是你那些所谓‘朋友’?几只跳梁小丑?”   “大胡子有何能耐?莫不是神魔之体,非道之身?同属六道轮回,又凭何自视甚高?”   本是不愿搭理,仅打算做个替补帮手,却听得此言,阿楚不由出声嘲讽,面色亦是带了学自雷严的轻蔑,抱着肥肥的白兔,安然伫立。   方兰生眉梢一挑,眉飞色舞,“阿楚说的是!”   台阶上,青年闻言亦是勾起一抹浅浅微笑,“朋友便是朋友,别无他名。虽比不得掌门前呼后拥,倒也不必高处不胜寒,日日警醒辛苦得来的一切哪一天又将易主。”   被两处奚落,雷严喉咙间憋出一声冷哼,“少恭尽管与那小丫头逞口舌之利!”   “小丫头?”阿楚更是心头不悦,从来当的都是大姐头,就算是只剩下了韩云溪和自己二人,也不曾被人随意呼喝。   “擅金丹之术却不思治病救人,所为伤天害理!罪不胜诛!”百里屠苏上前两步,凌厉的眼眉更见厉泽,言毕,宝剑出鞘,光华流转,挥指前方。   雷严冷冷道:“一群鼠目寸光的俗夫!庸庸碌碌之蝼蚁,岂明鸿鹄之志!”   “你们害人还能说得口直气壮?!”风晴雪气愤质问,想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鼠目寸光……鼠目寸光……鼠……目、寸、光?!   阿楚站在原地,将唇边本就疏离的微笑撤下,目露冷光,“话不投机半句多……”   “……也罢。”雷严缓缓摇头,面色沉着,“既然有蠢货迫不及待身祭玉横,便叫你们见识一下青玉坛金丹妙术的真意!辛合、柳牟、乌己!”   “弟子在!”   “取其魂魄!献祭玉横!”   “谨遵掌门之命!”说罢,百里屠苏面前三人各自服下一枚丹药。   下一刻,本来还算个人,却不能被称作人了,绿色的气自他们体内发出,再看时都变得面目狰狞,爆开的兽爪把袖口抓了破烂,宽大的鸟足已将衣衫下摆尽数撕裂,本来单薄瘦弱的身子也把一身飘然若仙的白衣撑得亮出了胸膛。   “哦?大变活人?”尹千觞挑眉痞笑。   “这是什么?!吃了药、吃了药怎么就变怪物了?!”方兰生惊恐指道。   “……样子好难看……”襄玲撇撇嘴。   眼见这些人不懂得欣赏突破极限的力量,却对样貌品头论足,雷严嗤笑摇头,“怪物?凡人果然浅薄,拘泥于形貌!强大的力量又怎能为世俗皮囊所缚!少恭以玉横碎片之力炼成的灵丹‘洗髓’!能葬身在这种力量下,你们这些蝼蚁应无怨言!”   三个类似妖物的存在,百里屠苏已不是第一次遇见,只不过这些青玉坛弟子,的确是要比之前翻云寨所见厉害许多。   仅这三人,战了许久,他们已僵持不下,有武器的都拿上了武器,就连方兰生亦已将佛珠套上。阿楚站在边上,拿食指挠脸颊——自己要不要也把弹弓拿上?   瞬间将这一想法放弃,弹弓只是用来打猎是施个小型法术免得猎物被弄坏,现在这样的,自然不用留手。   僵持中,方兰生在一旁郁闷呐喊,“少恭你炼的那什么药!还真是厉害啊啊啊!”   “……”将指腹上鸟儿送到左肩上,欧阳少恭摆首轻叹,“……这种时候可当不得小兰称赞。”   台阶之下,柳牟迟疑道,“掌门,这几个人可不简单……”   雷严挥袖,“垂死挣扎的蝼蚁令人不快!”   “哼,还、还不晓得到底是谁垂死挣扎!”方兰生伸臂一挥,崩紧了神经。   台阶上,雷严闻言一怒,“鼠辈狂妄!既如此,成全尔等又有何难!!”说罢,振臂吞药,门下弟子共同进退,皆然服下了丹药洗髓。   “……”青年沉默,对眼前形势不置一词。   “哇!都、都变了?!”方兰生咋舌。   红玉凝眉,“遭了!”眼下这些弟子……   襄玲喃喃道,“这个人!这个人……好强的气……”   她说的自然是雷严,身为掌门,本就强健,服下丹药,亦比青玉坛普通弟子强上百倍!   “便叫尔等领教吾手中巨剑之威!”   他一步一步缓下楼梯,手中黄金巨剑单臂一挥,六合顺天斩凝聚雷电之光卷杂了极强的剑气,急驰而下!   眼见不能躲过着可怕的一击,武器统统挡在身前运气强受,一道无形屏障自前方抵住了那道剑气,无数尖锐的风刃,将那股剑气之威统统逆了轨迹反弹回去!   而那股雷电之力却毫无阻挡的穿过了那一道无形刃风壁,依旧循着来时轨迹向众人疾驰而去!   “——唔!”   两败皆伤,同一时间发出闷哼。   “……”台阶之上,青年与老者皆吃一惊,寂桐以袖掩嘴咳嗽着。   台阶之下,本该承受攻击者,唯阿楚无伤,对方出招中间时差,也够她抽空施以“电擎雷界”为自己抵御咒术之力。   少数几个弟子站得刚好被反弹的剑气伤着,也倒在了地上,包括雷严亦受反弹之力。只有几个边上的弟子还完好。   而百里屠苏他们虽作抵挡,却也被强烈的雷电所伤,全身一麻,半跪地上喘息。   阿白被溢出体外的电流给惊得不住动弹,惹得阿楚抱了阿白心疼不已。   “你……你竟有此等灵力?!”雷严亦捂住胸口,方才他承受了最大的反弹,虽来得及避开要害,却也伤得胸口发闷。   “刃风壁的滋味,你可喜欢?”阿楚闻言,扯出个温婉笑容,柔柔掀起唇角。   “……阿、阿楚,你有办法,不早点用……”方兰生双手撑地,心下略宽,有功夫抱怨起来。   尹千觞扯了扯嘴角,叹息,“云姑娘总是、哎,高人,高人就是高人,高人总是最后才出场……得,大爷我这回大难不死,回头就请你喝酒!”   阿楚不理酒鬼胡说,对方兰生回道,“我怎么知道他们能那么耐打?还以为方才你们就可收拾了他们的。”   雷严服过丹药,恢复力极强,当下恢复过来,放下了捂胸口的手,捏了捏拳头,“俗世之人终究只是螳臂当车!虽有个别稍微难缠,也不过如此!丹芷长老,你这些所谓‘朋友’,令人失望!”   不一会儿,几个受伤的青玉坛弟子,也皆站立起来,好似不曾被伤到一般。   “比想象中还弱!捏死几只蝼蚁,又有何快乐可言?!你何不奉劝他们速速滚走!也好苟全几条贱命!”   本来略有消气的阿楚,闻言脑门蹦跶出青筋。   正待说话,却听得台阶上,那总是温文如玉的青年,难得坚持地道:“百里少侠,还请你们,莫要放弃!”   “……少恭?”方兰生勉强起身。   雷严嗤之以鼻,“果然……少恭,你便是如此对待所谓朋友?”   青年只是拿眼看向百里屠苏一行,并不答话。   “不错,不错!为了脱身竟做到这一步!丹芷长老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丹芷长老!”雷严虽然话语讥讽,眸中却浮现了些许笑意,意料之中的满意。   ……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丹芷长老。——这话,倒也有趣。   阿楚抿唇,眸中略显复杂看向那个肩头立着温顺鸟儿的青年。   台阶上,寂桐缓缓摇头,“……少爷……这又是何苦?”   欧阳少恭仍然只看着下方众人,摇首不语。   “少恭,我让你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流尽最后一滴血!” 自欺不可欺(下) 秦皇陵内,战败者,终究是雷严。   他与众青玉坛弟子半跪地上喘气,台阶之上的寂桐仍不敢置信,下意识踱下了几步阶梯。   “竟然赢了!”方兰生惊诧道,心中掩不住的兴奋,这是他们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努力!   “不可能……这不可能!”雷严痛苦捂住胸口处,犹不可置信,金丹之能,何以如此?!   “……掌门……那药……毒……”   “掌门……这……”   “……呃……”   眼看众弟子模样,雷严猛然想到什么,怒喝道,“那药……那药有毒!……少恭你竟敢骗我!”   众人皆吃了一惊,襄玲早被吓得捂住了口,方兰生还在不解搔首,红玉却是凝眉观察,其他人皆疑惑看向欧阳少恭。   青年禁锢之术早已因青玉坛弟子无力施展而解开,肩头百灵鸟盘旋而起,他缓步行至台阶中段,略勾的唇温柔如初,眼底一片清冷。   “为炫耀所谓‘力量’,心甘情愿服下洗髓之药……又何来欺骗之说?”   “……如何做到……你究竟如何做到?!”雷严伏身不能起,不甘喝问道,“药方我仔细查过……金丹出炉,便有人反复试药,连你自己也必须服下!有一些,甚至是我按你药方亲手所炼……”为何还会不小心着了道?!   阿楚听罢,不解嘟哝道,“大胡子好奇怪,少恭被你抓来,本就是不愿意的,自然想法子求去,你们吃了药出了事,不也该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欧阳少恭瞥去一眼,眼中似乎带了些许笑。   “回答我!”雷严执着问。   “掌门定要问个明白?”欧阳少恭轻语问道。   “你说……说!”雷严喝道,说罢,更是喘息不已。   青年正颜道,“……数年以前,自我继任丹芷长老之位,青玉坛各处便开始每日燃有熏香——”   “——熏香?……门派内提神醒脑之物?”雷严诧异接了口。   “那熏香本是我为了炼丹便利而致,出去提神,尚可调理气息,令药性与体内脏器如阴阳相合,使人吞服烈药而不伤。”欧阳少恭缓缓摇头,眼底清冷之色渐浓,“……洗髓丹恰是一味性烈之药,你亦明医理,当知药毒本不分家。青玉坛内试药,熏香在旁,自然无恙,但在此处……”   话语渐消,青年再次摇首,微微扬起的唇角都显得薄凉冷漠了,“内身力量的强大仅为昙花一现,服药之人将迅速衰竭,五脏六腑遭毒性侵蚀,最终……难逃一死。”   阿楚若有所思,那么——   便是他们不来他也无恙了……   “少恭……”方兰生呐呐喊他,却不知如何说下去。   又听得青年放柔声音,细语道,“不过,便如掌门这般体魄强健,或可多撑得一时半刻。”   雷严愤怒不止,喘息加剧。   尹千觞懒洋洋挥挥胳膊,“哎,没病好好的吃什么药?这药可真不能乱吃。”   阿楚亦幸灾乐祸横睨雷严,“大胡子,你之前不是挺自信吗?那为何获得了所谓强大力量,而需要付出的代价,好像你并不是很愿意给予呀……忍受不了丹药之毒所带来的楚痛,如此软弱,也妄求超越凡人?既如此,又何必苟延残喘,倒不如死掉了投胎来得痛快!”   台阶之上,两人皆是一怔。   寂桐惊惧发现,自家少爷近来相处的小姑娘为何会有此等念头……竟与少爷如此相似?   青年微晃神。   犹记得之前翻云寨内,自己也曾言那翻云寨贼人服药发狂亦是软弱……   ——‘无法享受自身所获得的新生力量,无法忍耐和超越肉体苦痛蜕变得更为强大,这样的软弱之物活在世间有何意义?比蝼蚁尚且不如,叫他灰飞烟灭岂非甚妙!’   即使是身边从小服侍的寂桐,也对他所言不甚赞同,此刻,她却自然而然说出这番话来……   如此,甚妙……   “你——!哼!”雷严抬头看向阿楚一眼,转而看向身后青年,一向严谨的外表此刻狼狈之至。   他一向是佩服这个比他年轻的男子的,甚至,甚至可说是嫉恨这人的,心思才智他样样不及……可纵然他曾一度嫉恨,却也只是打算与他共振青玉坛,如果是少恭,他愿意忍受时时被人比下去的挫败感……   可他呢?纵是趁他伤势未愈囚困至今,他也不明白自己从未想过伤他……竟下此毒手!   “少恭!你怎么能——”   青年拂袖别手,半敛眼帘,才缓缓摇首,“你吞服丹药只为杀戮,实是咎由自取!打碎玉横,四处散播,引人贪念与纷争,吸纳魂魄后再集齐合而为一,此阴损之举于青玉坛外又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怕是我们也未能尽知。一味追求强大力量,早已失去自我,雷严,你难道不是死有余辜?”   “如你所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合该落得如此下场。”……如今,又有何好说?雷严蓦然伏身狂笑,“只是少恭,你机关算尽,可知天底下总有你不明之事!”   “你做什么?!还想害人!?”方兰生一怒,恨声道。   “小兰,无妨……”欧阳少恭摇了摇头。   雷严狠厉地死死盯住青年,嘴角却诡异露出个奇怪的笑容,“……少恭,你可知……”他嘴唇微颤,所述话语微不可查。   青年突然面色奇怪起来,略显得有些紧张似地,迟疑追问,“你说……什么……?”   一旁老仆寂桐以袖掩面,咳嗽之声撕心裂肺,而青年也不再管她,她不由黯然放下衣袖,垂首不语。   雷严却是蓦然发狂而笑,周身血管迸裂,洒满一身鲜血,七窍亦是流出血来,然他仍旧大笑,凄厉,且张狂得意,“除我以外……天底下再也没有人知道……下落……”中途再也支撑不住,以剑拄地,气息已见微弱,“少恭……你后悔吗?”向来精力无限的黑眸,亦是暗淡无光了。   隐约得见对面青年难得失态睁大了双目的怔然模样,他只觉心中有股难以诉说的痛快和悲凉,他深呼一口气,再次大笑,“你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我了……哈哈哈哈……”   青年背对着众人,眸中一片冷冽,毫不遮掩的鄙夷不屑让雷严痛且快乐的长笑立止,在下一刻毒怨地嘶声道,“……雷严诅咒你……永远找不到……永远孤独……”   百里屠苏神情恍惚,“这个笑声……”忍不住以手按住头,“……笑声……我、我听过!”他上前一步,厉色道,“你!是否曾经去过南疆?!”拔出利剑一指他咽喉。   雷严艰难的移动了下头颅,顺着眼前反着银光的利刃,对上眼前这个黑衣的执剑少年焦急的双眼,已迟钝的脑海里闪过了些什么,“……南疆……?”   “乌蒙灵谷!你曾经到过那里?!!”百里屠苏追问道,眉头紧锁,面上一片冰雪寒意,语气凌厉。   阿楚迟疑看他……他的意思是……这人……就是那群中原人中的一个?!   “……你是?……这……怎么可能……不可能……”雷严以剑撑地,摇晃着想要起身,瞳孔涣散,“……绝无……可能……”   贴在冰冷台阶上,他的心亦是一片冰冷,眼前褐色的衣摆近在眼前,雷严迷惘间伸出了手,近在眼前,从来远在天边……从来以为会并肩站立高处,实际上却从未贴近一日……自嘲的思绪被一阵轻风惊醒,褐色的衣摆主人下了一格阶梯,他虚抓了抓手,终究是触碰不到他分毫。   握拳已无力做到,雷严面色迷茫,缓缓阖眼,唇角梦呓般唤着。   “……少……恭………………”   “……!雷严!!”百里屠苏略睁大眼,依然指出的剑,剑身笔直。   而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终是去了。   寂桐叹息道,“他已无气息……”   百里屠苏收回剑,狠狠闭眼,侧过头去,再不言语。   青年亦略侧了头,对上寂桐苍老面孔,“……他说的那些?”   寂桐佝偻着身,宽大的衣袖遮了嘴,反问,“……少爷以为,雷严会透露与我?”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回想到自己为何被抓,为何被囚,皆是因信任的寂桐无故背叛。他直视她,沉住怒气道,“……我始终不明,你为何助他。”   寂桐再次叹息,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看着少爷继续——”   青年挥袖,将落在他肩头轻蹭撒娇的鸟儿惊起。他慢慢将眼阖上,眉宇间露出一丝倦容,沉默片刻,背过身去。   “寂桐若是愿意,仍可留下,我既往不咎,若是不愿,便走吧。”   衣袖下的神情不叫人知晓,寂桐露出的眼眸却是暗沉了许多,缓步下了台阶,目光只看着出口方向,“……少爷请自保重,寂桐以后不能在你身边了。”   方兰生迟疑看向寂桐,“桐姨……”   寂桐摇了摇头,错身去了。   方兰生对欧阳少恭道,“少恭,就这么让桐姨走了?”急忙说完话,才发现青年仍旧闭眼,沉寂的面容似乎都有些发白。   “……她心有所决,强留何用?”青年略睁了眼,不解地捂上胸口处,迟疑望了那人走远的背影,总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错过了,再也找不回。   移开眼,青年心中略有嘲讽,找不回的……便罢了。   看着方兰生似乎欲言又止的担忧模样,青年冷漠的眼略浮上淡淡笑意,略垂了眼帘,“我无事……小兰,你们先出去,看看百里公子如何,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唔……少恭你脸色好苍白……唔,算了,不打搅少恭好了。   ####   阿楚迎上缓步走来的百里屠苏,略迟疑望了望他身后那青年,才问他,“你想起什么了?”   “……狂妄,刺人心扉,这笑声,我记得……我们的族人就是在这笑声中一一死去!”百里屠苏站在阿楚面前,对着同伴,甚是悲伤。   “那他就是我们仇人?”阿楚望了望那个死去的大胡子,所有所思。   “也许……”百里屠苏略闭上眼,神情黯淡,“我仍然想不起来,就像看到玉横,脑中似有印象闪过,却又不知究竟为何。”   襄玲感同身受地皱了脸,安慰道,“屠苏哥哥别难过……”   风晴雪摸了摸下颚,“他……刚才说‘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从欧阳少恭身边听话走了过来的方兰生听了良久,撇嘴忿恨道,“管他什么意思!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说不定当年也曾经带着玉横做过不少吸人魂魄、丧尽天良的坏事!”说罢,突然神色慌乱起来,“对了,之前在自闲山庄的那位姑娘!”   “呀——!”襄玲指着方兰生身后,“你们看!”   已经重塑的玉横,缓缓升至空中,死去的青玉坛弟子魂魄皆被吸入。   红玉拦下欲上前的方兰生,叹息道,“……以玉横害人,最终连自己的魂魄都归于玉横,这算不算天理循环、报应自在?”   方兰生挣脱开她手,仍旧上前,“姑娘!”   蓦然玉横光亮大盛,隐约人影挣脱而出,渐渐聚形。   “晋磊!果真是你……果然是你!”红发红艳,神色七分狰狞,又带了三分凄厉,居然是叶沉香挣脱而出。“你还不死?!……唔!”她身边光晕一涨,她痛呼一声,身躯缩了缩。   阿楚上前几步,可看她模样,分明除了晋磊谁也看不进眼,只得立在一旁。   “姑娘……你的魂魄被玉横束缚住,不能去投胎了。”方兰生抬头望着近在眼前的女子,明明被金光束缚却也不断挥舞利爪想要致他于死地,不由神色黯然。   ……何等作孽!晋磊!   方兰生暗自握拳。   “哼哼……投胎算得了什么……我只要你的命……只要你的命!”叶沉香再次不屑的嗤笑,眼中仇恨未曾减少过。   “可是……你说的那些……我都不记得了!”方兰生慌乱解释着,梦中的事虽然看过,可他记得的并没有多少。   “……一句不记得了,就能推脱得一干二净吗?!”叶沉香沉默了会儿,陡然厉声道。   “也许那真是前世的我,害死了许多人,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但是这一世,我不是晋磊,我有家人,有朋友,还不想死。我想不到要怎么弥补那些过错……姑娘,就让我试着超度你,突破玉横之力,送你去轮回往生。”方兰生瞅了瞅她身边的金色光环,再看了看她,做下决定。   阿楚嘲讽笑了笑,也不说话,摸摸怀中乖巧白兔。……只要是晋磊给予的,她叶沉香又怎么会要?   果然,下一刻,叶沉香怒喝道,“……给我滚开,不要你多管闲事!”   不是不清楚,不是不明白,纵然是知道玉横束缚之力何等强大,她也许会在玉横中再也无法出来,可那又怎样?无法报仇,无法消去心中愤怒,她又如何安心投胎?她的要求很简单,就算不能亲手杀了晋磊,至少也要再次看他凄惨而死!   不出所料,方兰生的好意再次被拒绝,而方兰生这一回好像打定了主意,也不再理会女子的拒绝,直接合十念经,“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阿楚侧了侧头,对着一旁站着的欧阳少恭道,“少恭,你说,前世的孽,能用他这一回的功德抵消吗?”   “抵消?襄玲不明白?还有,什么功德?”襄玲听了,皱了眉问。   欧阳少恭凝视念咒的方兰生片刻,扬起浅笑对阿楚略一颔首,才对襄玲解释道,“阿楚方才所言的功德是指,小兰以往生咒之力如果帮这位姑娘挣脱玉横束缚,得以轮回,这就是功德一件……”   说罢,青年话语一顿,一双沉寂的黑眸对上阿楚略显焦躁的眼,让对方不由自主消去了烦躁,亦是凝神看他,“至于是否抵消……天意难测,又如何说得准?”   阿楚略抿唇,眼梢一挑,自嘲而笑,“那就是说,方兰生也许,还有得还?”   一旁红玉听了,不赞同地摇首道,“前世之事,算到今生?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阿楚妹子又何必执着?”   阿楚抱紧了白兔,不再说话。   良久,叶沉香戾气尽去,身形重新凝聚,和阿楚幻境中所见相同,此刻的她如同普通已死魂魄,戾气皆无,神思清明。   “……可以了。”方兰生松了口气,冲她微笑,“姑娘,快走吧,你暂时不会被玉横力量所缚。”   叶沉香看他良久,扯了扯唇角,“…………晋磊……呵呵,这真是天大的讽刺……一个上辈子满手血腥之人,这辈子居然……居然修佛法……你休想我领你的情。”   方兰生连忙摆手,“姑娘误会了,我无意施恩化怨,只不过想让你好受一些,不要再被怨气缠绕。你……你赶快走,玉横的力量很大,我的往生咒撑不了多久……”   蓝衣的女子依旧沉默看他。   “姑娘!无论我前生是不是晋磊……这一刻我真的不是……”所以,不是施恩,不是晋磊施恩于你……“你为了他,永远不得轮回,值得吗?!”   “……”叶沉香凝视他许久,然后闭眼,“……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骗我。”   “好……姑娘你说。”   她睁开眼,迟疑问,“……晋磊……你……真的把我忘记了?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当年的过往……”说着,不由露出期盼神色来。   方兰生张了张口,皱着眉,为难地用手抓着后脑勺头发,“那个……我……我不是……”   “别说了!”叶沉香打断他话,沉默半晌后,她再度阖眼,“……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你只是一个陌生人……”   “晋磊……让我深深眷念,爱逾性命的晋磊……令我痛苦发狂,恨之入骨的晋磊……你都不是、你都不是……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意境过去了那么久啊,在时光之间……凡人……什么都不是……我执着的,想要抓住的……是什么……呵呵……是什么……”   她闭眼喃喃自问,最后苦笑,“……可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自闲山庄呢……还戴着晋磊的青玉司南佩……”   方兰生不解低了低头,看向自己腰际从小佩戴的玉佩,“这个玉佩……是他的?……二姐说,我小时候在店铺里看到,又吵又闹,再也不肯走了,娘只好买下来给我……”结果一戴,就是这么多年呢。   叶沉香自嘲而笑,“……果然……在你心里,还是念着她……念着她……”她看着下方懵懂模样的男子,轻声道,“……你知道吗?在青玉司南佩里,藏着一个人的一魂一魄,它和这个叫做玉横的东西一样,也可以拘束灵魂……可是又不大一样……那个人是心甘情愿的,一直守着晋磊,守着你,我也是不久以前在自闲山庄才明白了这个秘密……”   阿楚心中一动,侧首看向身旁博学青年,青年缓缓点头,不由心下一沉。   “你说的,究竟是谁?!”方兰生不由追问,语中带了他也不曾发觉的急迫。   叶沉香再次自嘲,“大概……是那个叫贺文君的女人吧……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是她……以前,我变成了鬼,好几次想要杀死晋磊,却看见他坐在这个女人的墓前流泪,简直像是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放过了他……”略摆了摆头颅,这些已不重要,眼前的人又怎会关心她当初明明那么想要杀他,却又罢手的心情?   她眼中露出悲凉神色,“青玉司南佩……一魂一魄永相随……哼哼,是怎样的一个傻女人?!……我不恨贺文君,真的不恨……我们……都只是晋磊生命里痛哭的两个女人,兴许她比我更苦……”起码,晋磊虽是骗她,却也是待在了自己身边三年……   叶沉香想了很多,想到以前和晋磊的甜蜜过往,新婚燕尔,同进同出……她不由放缓神情,“这么多年了,她早已经去转世了吧……假如你找到她的今世,记得好好待她……”   至于自己……   “……我走了……过了来生也许还有来生……你欠我的,总有一世我要你还来……”   再次看了眼眼前的青衣男子,她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记忆中的黑衣男子,喃喃着,“……晋郎……”@   阿楚亦十分难受,方兰生的背影仍然不见悲伤,女子的凄凉却睁眼可见。来回看了又看,叶沉香将要离去,阿楚突然想到方兰生很久之前说过的话,不由喊道,“叶姑娘,他没忘记你!他这辈子,最喜欢的是蓝色的衣服啊!”   话未尽,叶沉香已消散空中。   阿楚下意识追了一步,伫立仰视那女子星星点点的魂魄迅速远去。   ……似乎,她说的太晚。   “都是蓝色的啊……和叶姑娘你……身上……一样的蓝色布料啊……”   她无声呢喃,谁也没听见。 今世非前生 许是进来秦皇陵太久,太过接近真实所在,阿楚从一开始的缄默变得容易被人话语引导情感。   被人言语挑衅,她不悦反击。   别人说别人的前世过往,她心酸难受。   这并不像她。   除了自己和一体的小蝉,谁也不曾多去关注的,才是楚蝉,才是阿楚。   看着尹千觞插科打诨兼正大光明打着皇陵宝物主意,方兰生他们和他吵闹起来,阿楚也觉不胜烦躁。   抱了白兔,谁也不理,错身下了阶梯,来到从进来,就一直想细细查看又不远多看一眼的地方——恍若装饰的朱红大门。   本以为阿楚要出去的众人看她走到右手边墙壁处,不由跟了过来。   “阿楚这是……?”欧阳少恭走至云楚身旁,看了看那朱红大门,略摇首,“这门上附着了一种奇特的气息,青玉坛的人并未打开过。”   阿楚痴迷伸了手,摩挲着大门缝隙,“嗯……”   身后,襄玲缩了缩,“好强的气……襄玲害怕……”   百里屠苏上前,看她神色,已经想到了什么,轻声询问,“……阿楚来过这里?”   “嗯……”听得是百里屠苏声音,阿楚回过身,又紧盯着朱红大门不放,“……我前世……就死在里面……”   “咦咦咦?!”众人都吃了一惊,倒是方兰生诧异出了声,“阿楚你?!前世来这里做什么?!”他想到了什么,扭曲了一张脸,“阿楚你上辈子也不是好人?!是个盗墓贼?!”   “……”阿楚阴沉看他,“你才不是好人!我只是来找东西……不过叫我盗墓贼也成,东西我找到了也放进了包里……嘿,算是应了秦皇陵的诅咒了吧……”说罢,叹息又看向大门。   一时众人沉默了。   欧阳少恭沉吟问,“那阿楚可是要进去?莫非这道气息就是阿楚前世所施?”   “嗯……”阿楚轻轻点头,掠过众人,低下了头,“不过……这气息……是龙气……如今的我……也不知还能不能驱使它……”   “龙气?”欧阳少恭略怔了下,浅笑道,“阿楚前世,倒是不凡……”   “龙气?”红玉凝眉。   阿楚回忆,神色略带茫然,“……家父得衔烛之龙所施龙气附着魂体……而我出生,沾染了一些……家父多年了解之下,使我受益,亦对这龙气能做到驱使之用……以前倒是不愿意用,可……那个时候……便用了出来,加上了咒法……封了这里。”   欧阳少恭微侧了头,若有所思,也盯上了朱红大门。   阿楚神色迷茫,让百里屠苏一凌,上前一步,抓住她右肩,“阿楚……你已是楚蝉!”   方兰生搔头,刚想说话,被红玉捂住了嘴,见女妖怪难得凝重地摇头示意,便住了口。   可阻止了这个,还有其他人。   “阿楚……不是唤作‘云楚’吗?”欧阳少恭闻言,转过头来不解问出。观其神态,心下也是了然,“莫不是,这‘云楚’二字,是阿楚前世的名字?”   阿楚和百里屠苏对视良久,她像是不经意地侧了侧身,对方手掌滑落,被收回,阿楚才轻轻点头,“对……不过,虽说是前世,却当不得‘前世’。”   “……”百里屠苏抿唇。略显阴郁。“阿楚你……”   阿楚叹息,不去看他,又死死看着大门,“我……我上一世,可是被强行招魂到了现在这个身体里的……说起来,上一世,那应该算是横死了吧。”   简单解释了句,丢下更大的疑惑,阿楚却不再等他们发问,伸出手,探出了周身灵力,渡到这朱红大门上。   “咦?”阿楚略勾起唇角,不自觉用上了奇怪的气息运行之法,门上龙气尽归附了阿楚魂魄之上……这气息认人,识得是她,便毫不抗拒融入魂魄之中,让阿楚一阵舒坦。   缝隙中微微泛出金色光芒,阿楚示意大家退开,那朱红大门竟缓缓开启。   里面的房间却是小上了一些,一眼望尽。这里不是冥宫,只是丹阁,中央置了丹鼎,四周瓶瓶罐罐,摆满了架子,正前方看座,金黄龙椅大气十足。   而最明显的,是龙椅上的金黄色光茧。   “阿楚你尸骸呢?莫非风化了?”说罢,方兰生咋舌指着光茧,“那个发光的是什么?”   阿楚直直看着光茧,眼中流露出震惊地神情来,光茧光亮刺眼,其实不能让人久看,而且即使再看,也不能看到里面是什么。   把怀中白兔放到地上,阿楚上前几步,一副想触摸又不敢的模样,格外的小心翼翼,眼中的震惊转为狂喜。   在场之人关于阿楚的事,都不大明白,皆是看向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怔然看她一脸喜色,面上似喜似悲,却只抿唇不语。   阿楚猛的转身走向欧阳少恭,激动地一手拉了他袖口,一手指着那光茧,“我、我的魂魄在这里!”说罢,竟将他拉到了光茧前。   “喂喂!你拉少恭做什么?”方兰生呐呐道。   青年回眸对他微笑,“无妨。阿楚只是太高兴了。”又看了看光茧,侧首问,“阿楚的魂魄在这里?能确定?”   阿楚连连点头,一脸喜色,“对,这光茧就是龙气,龙气附着在魂魄上,如果只是肉身,是不会有龙气护体的!我一直以为是小蝉的魂魄少了,原来不曾想,是我的魂魄少了!”   “……得回魂魄,是件好事。”青年浅笑,轻轻感慨,“不知晓的时候失去,又在不经意间寻回……称得上是得天独厚。”   得天独厚?   阿楚喜色一顿,嘲讽道,“得天独厚会让我活活被剥离肉身?只能说,该我的,就是我的!”   “……阿楚以为,小蝉魂魄丢失,而实际上是阿楚的魂魄丢失?”百里屠苏可谓在场第三个清楚的人,听了这些话,立刻明白过来,“那之前为何是阿楚存在,而非小蝉?”   阿楚彻底冷静下来,对啊,为何是自己?   “……先看看这里有我多少魂魄再说吧。”阿楚摇了摇头,决定解决现下的问题,说罢,发现还拉了青年袖口,不由脸颊燥红,呐呐放了手。   如同吸取大门处的龙气一般,将手放了上去,运气而走,那光茧感应到同样的气息,纷纷附着过来,光茧立消。   和如今的阿楚全然不同而又有几分相似,龙椅上的女孩,似乎身材矮小一些,穿着打扮到有些像走江湖的侠客,利落的紧身蓝色武服把她包裹的严严实实,护膝绑腿皆是蓝色,扎了简单的马尾辫,背后捆着一把几乎和身体等长的巨剑,她闭了眼,躺在这里也深深皱眉,似乎为什么而烦恼。   可以说,除了样貌,无一处相似。   如今的阿楚不会武艺,装束也习惯了韩云溪为自己准备的宽袖口长衣摆的汉服,常年无人说话,让她已很少发脾气,不是面无表情,就是勾着一抹生疏的微笑,似乎烦恼也不是很多,四处走走停停也有兴致去游玩。   阿楚不记得上辈子是什么模样,也不记得小时候是什么模样。当看到上辈子的脸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时候,心里不是满意,而是苦涩。   如同方兰生如同晋磊那一世一个模子刻下来的样貌,她这样的重生,都长得有几分相似了吗?还是说,魂魄总会改变人的样貌?   闭上眼,放出灵力网,青绿的灵力在前世的阿楚身上游走,网缚。   猛的睁眼,阿楚刹那间收回所有灵力,大退一步,一脸惊骇。   百里屠苏上前将她扶住,低下头问,“发生何事?”   阿楚一直惊骇看向自己前世,闻得询问,却猛的推开他,再次上前细看。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亦是上前,走近就听见她喃喃道,“……果然……果然!……果然……”   阿楚缓缓回头,对上百里屠苏担忧地双目,神情恍惚地喃喃道,“……我……我还活着!”   众人皆是上前打量,却见躺着的“云楚”面色红润,胸膛竟还微微起伏,真的是活着的!   尹千觞啧啧有声,“阿楚姑娘……你这前世……在皇陵睡了多久了啊?居然还有气?看你也不小了啊……”   欧阳少恭亦是仔细打量,因站得最近,还能清楚看到女孩手上握着的玉牌,和腰际的香包,还是闻到离香草的味道……相传,离家越远气味儿越浓……   躺着的云楚和身边的云楚说来只不过是服饰上的差异,可身边的云楚却更像是贵养娇女,而这躺着的女子小小年纪却满是风霜,眉宇之间已无稚嫩,而是一种坚毅。   “……呵,问我多久吗?我只听人说有百余年了……”她眸光露出嘲讽,梦里有人说四百年,现实里有人说百余年……她自然信,只过去百余年。   青年微微一怔,又是百余年?   阿楚自嘲看着自己未死的身躯,里面一魂一魄安在,而自己却被禁锢在现在的身体里出不来。……那个黑色的招魂幡,到底是什么?就连她要离体,都做不到……只是因为功力不够?抑或法门有误?   ……连身体都意外找到,还有什么能欺瞒自己的?   阿楚沉默半晌,宽大衣袖下,双手十指交叉紧紧捏在一起,心中暗恨。   恨苍天无眼,恨楚秋词老匹夫私心招魂,恨韩休宁心软帮忙,恨小蝉为何消失,恨韩云溪丢下她出谷,恨他越来越短的信,恨为何自己要一个人待在山谷之中……恨上辈子为何娘亲身体渐渐不好,恨为何韩氏一族皆是短命,恨老天为何狠心让父亲瞎眼……恨琼华派当初为何执念飞升……恨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却转眼百年……恨周围为何无人能得一善果……   她恨!   亦恨自己自欺欺人,离家多年未在第一时间回去寻找。她恨自己入了鬼界为何不去转轮镜台找娘亲音讯。她恨不断对自己否定今生,又不断否定前世的自己。   ####   将活着的“云楚”带上,却是欧阳少恭抱起。尹千觞倒是自愿来抱,可阿楚不愿意,而百里屠苏身后背了焚祭又是战斗主力,而方兰生个头太小,只得由欧阳少恭抱着。   抱着白兔和前世的佩剑,阿楚已经快要走不动路,沉闷跟在最后,看他们将孩子送回安陆,又在安陆客栈住了下来。   百里屠苏向欧阳少恭求起死回生药,夜里独处时也有了些迷惘。   ——寻回前世身体的阿楚,似乎已经脱离了乌蒙灵谷的楚蝉。   以后,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才从秦皇陵回到安陆休息,这第一夜倒让人不愿早睡。压在被褥里低低发笑,阿楚待在房里许久,到了夜里才缓和了心中戾气。床上的女子依旧不醒,许是魂魄同在一处,那闭眼的女子,竟渐渐柔和了眉目间的忧愁,变得安详不少。   推开窗户,洒满一地清辉,阿楚看得怔然出神。大而圆的月,让人移不开视线。   呵,可惜……月是故乡明……   只是,何处是她故乡?   阿楚阖上窗户,却在阖上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的小亭旁,温文青年的身影。   抱了早已熟睡的白兔出门,就见百里屠苏往回走。   阿楚止步,和他远远遥望半晌,迟疑道,“你……你还是想要复活大家吗?……我……我听说你向少恭求取起死回生之药了。”   百里屠苏距离她三步开外站立,点了点头,一向无甚表情的脸上略有一丝迟疑,“如今我已知晓起死回生有多艰难……如今,只求娘亲能活过来。”   阿楚垂首,“……也好,不用考虑我爷爷的份……我如今只想找回小蝉,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了。”如果不是顾念着楚秋词也一片真心照顾她六年……就算让楚秋词活过来,不过也是给她一次机会亲手杀了他……可她不想那样……自己不该如此凶狠……   “找回小蝉之后,你会如何?”百里屠苏走近一步,略低下头看她。   阿楚闻言抬首,深呼吸一口,缓缓道,“如果小蝉喜欢你……我会让小蝉嫁你。我本是打算的……等小蝉回来,如果你仍然记挂小蝉,便撮合了你们……”   “那你呢?”百里屠苏凝眉问。“如今你已寻回前世肉身,是否打算彻底当自己是‘云楚’?”   阿楚摇头,又点头。   “我依然是我,我是云楚,难道就不是阿楚了吗?都是同一个魂魄,自然还是阿楚。”   “……我对小蝉……”百里屠苏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开口,看着阿楚不解的双眸,撇过头去,“……照顾小蝉自是理所应当,不用你提。不过,娶嫁之事,切不可胡说。”   阿楚横眼嗤笑,“这还算胡说?”说罢挑眉戏谑道,“当初我还当我仍然和小蝉同一身体,亦是打着一同嫁你的主意哟。”   百里屠苏略睁大了眼。   “……不过好在,如今我身体找回,到时候,只等将小蝉寻回,就各回各身体吧。”   神色一暗,他沉默听她絮絮叨叨说着将来的安排。他的,小蝉的,独独没有她。   “……不和你说了,我刚刚看见少恭,还有事找他,你先回去吧。”阿楚说得兴起,突然顿住,望了望天色,嗯,还好月亮还在当中,不算晚。   “你找欧阳先生,何事?”本来想送阿楚一截的,蓦然听到她另有安排,不由询问。   阿楚咬了咬下唇,吱唔着,“唔,关于魂魄的事……我还有几个不明白地问题,想要请教他。等我明白了,再把这些年的收获一起告诉你可好?”   “好。”   虽然知道阿楚似乎隐瞒了什么,百里屠苏亦柔和了眼眸,应了声,同意了。   ####   小亭边,似乎夜色颇让人冲动,也许也是因为风晴雪的一句“上天仁慈”,他对着入世不深的少女说了许多关于灵魂转生之事,略有些激动。看着风晴雪继续去找虫子食物。他略舒缓地看向天空明月,眸光时而凌厉时而柔和。   “雷严,永世孤独又如何?!你休想如愿!且在地狱中好好看着!莫说是你的诅咒,即便天命如此!我也要逆天而为!”   “……那个人……已经死了……早就死了,别想蒙骗我!……不过没有关系,风晴雪,真是像极了。……怎么做才好呢?不如……就让她,还有其他人,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都不离开,按我的心意而活着,从此再也没有俗世烦扰,一直这样下去,一直这样……”   平静收回望天的目光,看向另一个缓缓走来的少女,青年面色的浅笑在这夜色里也显得朦胧了。   ……还有眼前这一人,和他太过相似的过往,太过相似的看法,让他觉得,这世上他并不孤单……渡魂是可怕,是邪恶,可也不是只有他一人如此……眼前这一个,不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凡人渡魂吗?   面对眼前这和她太过相似的少女,他心中实是充满欢愉,而非是排斥……而他更是下意识地想对她更好一些……再好一些……   只是……眼前这女子真的太过幸运。渡魂短短百余年(他还不知道是4百年= =),竟可寻回其余魂魄。更有龙气护体,保持肉身完好。   “阿楚,也不曾休息?”   阿楚颔首,走近才道,“远处看见你在这里,便找来了。”   欧阳少恭挑眉,抿唇微笑,“阿楚找来,可是有事?”   阿楚听这话,不由一乐,“说起来,每次找你,都是有事呢。”   来往书信如此,谈话亦如此。   “阿楚说笑了。”青年笑容温文。   “……这次找你,我总觉有许多想说的话。”阿楚侧了侧头,一脸苦恼,“像是,方兰生的情债……孙姑娘的一魂一魄就在他身上,可他不仅逃婚,还有了喜欢的人……像是,雷严死前所说之话,亦可圈可点……”   最后,漫不经心问道,“像是,十年前,你在哪里?”   欧阳少恭闻言,笑看她的目光带着些许对顽童的宠溺,“阿楚以为呢?”   紧了紧怀中白兔,阿楚望向天上明月,叹息道,“少恭说笑了,不管你在哪里?和我要找你的事,都没有关系……”   “哦?”青年挑高一眉。   阿楚正色直视他,面无表情地绷紧了脸。   “对于魂魄,我想,我还不如能随意找到我,吩咐鸟儿找来的你厉害……还有,秦皇地宫里,我张开灵识网,亦发觉,你魂魄颇为不妥呢。”   “所以,我想向你求教,荒魂可有法子再入轮回做人?” 故人归故里 一时间,小亭外草丛边,寂静蔓延。   阿楚紧紧盯着青年不放,“……我觉得我很不妥……”   青年缓缓走近她,放低了声音,如耳边呢喃,“哦?阿楚有何不妥?”   “之前,我曾说过,我有两个命魂,体内的魂魄应该有两人份的,只是缺了三魄……少恭可还记得?”阿楚平稳声调说着,见青年点头,才又继续说道,“今日在皇陵里,我就觉得不对劲……我前世的身体里明明是一魂一魄……而且是命魂……那么,我身体里的两个命魂又是怎么回事?”   阿楚顿了一顿,不由露出凄苦神情来,“然后我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发现,我体内,是几个人的魂魄揉成一体的……现在想想,也许有小蝉的,也许还有小蝉的母亲的……连上我的,一共,应该是三人。”   说罢,阿楚难过地垂下头,青年又走近一步,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揉,柔声道,“阿楚可是想明白了?”   毕竟是凡人渡魂,忘记的实在太多。欧阳少恭不由眯眼,如果真是十六七岁的孤女,她这种了然过后的冷静,倒也值得钦佩。   点点头,阿楚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对方温文如水的黑眸,“我……应是荒魂吧……” 她露出稍许稚童般的无助惶恐,眼中又不乏依赖信任,只是双手抓住了衣摆,紧紧捏着,让人明白她内心并不如话中那般清楚冷静。   轻叹一声,垂眸瞥见少女捏得泛白的拳头,青年轻轻拉起少女纤细的手掌,皱皱的衣摆直接曝露出来。这小手软软糯糯温度适宜,人体不高不低又明显异于自己的温度让他略有些怀念,不舍得放了开,略失神恍惚了一下,下意识握在手心把对方小手包住。   青年缓步拉了她入座小亭内,等对方眼眸中的楚痛消散一些,才缓缓道,“阿楚可知,荒魂如何存活?……这不仅仅是在世间游荡。魂魄亦有寿命,如果在消散前,寻到同其相似的生灵魂魄,强行与之融合,便有可能将对方身体和灵魂据为己有,即是取得代之,对方的记忆将不复存在。而那个被夺去的生灵,无论仙、妖、人、兽,必须是活着的。此即为渡魂之术,以此法可跳脱轮回,不断获取新的肉体和寿命,直到灵魂的魂魄之力耗尽,便再也无法渡魂。”   青年说的很慢,阿楚细细听了,一边在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一边还分出心神分析,等欧阳少恭说完,静默了一阵,才艰难开口,“那……我有可能就是因为快要消散,所以为了生存,抢夺了楚蝉身体,代替小蝉的母亲入了这身子?” 青年颔首,面上的微笑让阿楚心头一刺,她失神喃喃道,“……我,我的残余魂魄在世上游荡了果真有四百年?!”所以,琼华派于四百余年前陨落,不是自己记错?也不是梦里听错?那……那老者呢?   想到这,阿楚不由猛的抬头,期待看向青年,“那蓬莱灭国到底是四百年前还是一百多年前?”   欧阳少恭先是一怔,才缓缓道:“……百余年前,蓬莱天灾……而非四百年。”   头疼起来,阿楚皱了眉,没被握住的另一只手放下了抱在怀中的白兔于自己腿上,抵上额际,“……我不记得有莫名游荡那么多年啊……”   “渡魂时,记忆缺失,是正常的事。”   耳边听着青年细语,阿楚心头略安,旋即感受到下颚有肌肤的触感,不由顺着力道抬了头,惊讶看向青年。   “……失礼了。”不动声色收回双手放入袖口下(=v=我要表示,至此,少恭吃了阿楚不少豆腐!),诧异懊恼神色自他眼里划过而后消失,欧阳少恭轻笑,“阿楚不适合皱眉……渡魂之事自可不必放在心上,如今阿楚寻回自己魂魄,已可正常轮回了。”   “即使找回魂魄,我也无法脱离如今身体。”阿楚摇了摇头,眉宇间略带了些绝望,“……我只是担心,如果我是荒魂,那么我吞掉了谁的魂魄,而身体里,又是谁的魂魄?……会不会就是小蝉的呢?”   青年突然神色一淡,语气亦是淡然,“为了存活,吞噬魂魄也是不得已。况且,每次渡魂皆是一次煎熬,能活下来已属不易,又何必多想?”   阿楚突然沉默,她的心里其实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可是那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生活多年的妹妹……难道说为了存活,人性也可泯灭吗?   她不由道,“少恭可是渡魂多次了?”……所以,才那么淡然视之?……所以,才这般麻木了?   阿楚问出口,不由想到更多,像是雷严死前说的话……搭上少恭亦是渡魂多次这个前提,如果手段过激,她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   第二日,依旧是小亭处,百里屠苏早早等待在此,之前就约好欧阳少恭帮忙炼制起死回生药,今日则是答复。   欧阳少恭只道缺少一味奇异药材,只有十洲三岛中的“祖洲”才能采摘“仙芝”。百里屠苏亦是愿意一试。   大海之上不便使用腾翔之术,欧阳少恭指点须去青龙镇租船出海。   正说着,一旁早早听着的同伴皆靠了过来,愿陪他一同前往,百里屠苏很是为难。   红玉拂了拂袖,“公子此去,是为寻得仙芝,既然路途遥远,务求一举而成,就算多几人同去太过慎重了些,求个万无一失也好啊。”   风晴雪低着头用脚画着圈圈,“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跟苏苏一起去。”   方兰生眉飞色舞道,“不管怎么说,本少爷一定要出海逛逛!”   一旁襄玲不甘落后,在胸口处握拳,“不管怎么说,襄玲也想陪屠苏哥哥……”   青年以袖掩去嘴畔笑意,“如此情形,百里少侠可真的不能再推辞了。”   半路结识的尹千觞伸了懒腰,“听说仙山有仙草可以酿成仙酒!这种机会我可不能错过!”   听得众人托词不同,皆愿陪他冒险,百里屠苏眸间掠过一丝暖意,点头谢过,“……那便多谢诸位。”   正说着,就听得一阵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众人皆是练家子,这等脚步声自然都听见了。   原来是阿楚飞奔而至,跑了许久终于跑近,阿楚撑着双膝喘气,“……好在赶上了……”   欧阳少恭一怔,迟疑问,“……你不是在……”   “啊啊啊!”阿楚连忙打岔,又喘了几口气才没好气瞪他一眼,转过头对百里屠苏道,“……我还有些事,就不跟你一起去了,不过,我就估量着你今天会出发,连夜做了些东西,你们带上,即使远在千里之外,我也能感应到,到时候自然会来。”   摊开手,是一个豆角佩和三个银质小牌。   方兰生指着那堆东西,手臂颤抖,“豆角佩?!”   “咦?你知道这叫豆角佩?”阿楚恍然,“哦,你也见过江都那个货郎啊?”   “那人说,这个是情人用的……还是三人的那种……”方兰生脸红了红,尴尬道,“你怎么会买这个?”   阿楚抿唇,横睨他一眼,“……商人的说辞罢了。他跟我说的时候可是说的送家人的,说一家三口正好。不过我买了四枚!”说罢,笑弯了眼。   方兰生若有所思,“……我记得好像看到少恭养的小鸟身上有一枚……”   阿楚尴尬道,“我以为少恭把百灵鸟送我了……谁知……是我会错意……这下可是当送给少恭了……”   青年听了,于一旁浅笑,“那……再次多谢阿楚破费了。”   一手伸指挠挠脸颊,一手继续摊着,也没人来拿,阿楚干脆自己分了,将豆角佩放到百里屠苏手上,“豆角佩你拿着,出事了我会感应到你的空间位置然后赶过来的!”又把其他三个银牌给了三位女性,“这个,是我连夜刻的,如果有事我也会过来的!”   方兰生迟疑指着自己,脸色不太好看,“……我……呢?”   尹千觞叹息,“还用问吗?跟我一样没有啊……”   方兰生反驳,“我怎么跟你一样?!阿楚可是我妹妹!”   “妹妹”阿楚狞笑,“就没你份!你不是有青玉司南佩吗?它会保护你的!哼!”说罢,狠狠撇开头。   熟知原因的欧阳少恭好笑瞥了一眼方兰生悲愤模样,含笑打岔道,“《十洲记》中所载,祖洲位于东海,上有不死之草,即仙芝,形如菰苗,生于琼田,除此以外,再无详述,若想寻得,定要费上一番周折,眼下亦无太好方法,恐怕只能乘船于海中探寻。”   青年于百里屠苏说他打算请安陆的田掌柜在此地租一间房屋安置丹炉,先试验炼丹,闲暇时又可义诊。   阿楚张张嘴,没有说话。   众人告别,也未依依不舍,利落转身离去。倒是尹千觞所有所思看了看送行的二人……似乎在什么时候,两人有了共同的小秘密似地。想完,又耸了耸肩,挥着胳膊,跟上了同伴脚步,天空划过了一道嫩黄身影,转眼不见。   等他们离去,青年与少女面对面站立,阿楚乖乖站在青年面前,为方才瞪视他的行为忏悔一刹那,才为难道,“……少恭能否陪我去找我爹爹?”说着顿了顿,将脸皱成包子样,“我有些近乡情怯了……少恭说话总让人如沐春风,一定不怕跟长辈说话吧?”   闻得她言,欧阳少恭不解地道,“……阿楚已知我并非你眼前所见无害,为何找上我?因为同是荒魂?”   “……虽然你不曾告诉我你的过去,不过我觉得你又不会害我,为何要远离你?”阿楚亦是不解,偏头看他,“少恭仍然是我眼前的人,同一魂魄,也许未来你还是会渡魂,可如果也和我一样,找全了魂魄呢?”   青年沉默,片刻后唇角扬起浅浅笑意,“若是有空,阿楚不妨听我说说过往……说起来,阿楚还未听过我弹奏的琴曲呢。得了空,不妨去江上泛舟,月下听曲,如何?”   “好。”阿楚亦扬起一抹愉悦笑容,不过转眼发了愁,“……不,还是等见过我爹爹之后吧……关于渡魂的事,还要麻烦少恭解释给我爹爹听了。”   “无妨……”想起之前少女所言,青年轻轻道,“若说年纪……虽然你已有四百余……岁。”看着阿楚悲愤无语的模样,欧阳少恭打趣看她,“可在下也是比你多了许多年渡魂生涯的……阿楚的父亲,说来也算我晚辈了吧……”   阿楚越发悲愤了,恹恹道,“……我前世的身体,本来就龙气稀薄了,如今被我又吸走许多,身体快要保不住了,昨晚已让我够呛……需要赶快去找爹爹……”   “阿楚……”欧阳少恭再次沉默片刻后颔首而笑,“亦是小孩子心性。”   ——出了事,还是只会找爹爹。   听得如此耳熟话语,阿楚撇头,微微脸红,“……我、我不是没法子么?少恭也帮我想想办法呀……”   “呵……好~好。”   ####   寻得旧路,去到青鸾峰上,山上草木常青,参天大树更是盘根错杂,树下的屋庐几不可见。   欧阳少恭托起小小“云楚”,抱了一怀,见此景此色,亦不乏赞叹,“此处倒也景色怡人,葱翠茂绿,看起来极有灵气。”   阿楚只是讪讪道,“是吗?我只看到了一大片的树,更是想到了夏天的蚊子……”   青年失笑,“阿楚记起了什么?”   她闻言点头,颇为汗颜,“小的时候好像太活泼了,老是扑腾的一身泥,上树掏鸟蛋,下到山里去打野猪……”因为这一辈子已经没有了身手,她即使是去打猎也是用的弹弓然后附上些风灵加速,遇到凶恶的大型野猪,她也不过是飞到空中,继续放弹弓……其实,若非她懒得一天之内腌制一整条猪,也不是不能直接用上风刃杀掉。不过,怎么说,她这一辈子,也没有真身肉搏过。记忆中的那些曾经的欢乐似乎都有了些不真实。   木屋近在眼前,阿楚有了些僵硬,迟疑看向身旁青年,“……少恭……我有点害怕,要是我爹爹不喜欢我了怎么办?要是他……不在这里怎么办?”她突然想到了那个她该称呼柳姨的紫衣女子,她……是一界之主,百年之约早已过去,而爹爹对她又……   她不由担忧抿唇。   身旁青年出声提醒,“阿楚,你再用力……阿白快被你抱死了……”   阿楚一慌,连忙松了些手,看着自家白兔从睡梦中茫然醒来的迷蒙红眼,不由嗔怒看向欧阳少恭,“阿白明明好好的!”   青年掇起抹从容浅笑,“便是吓吓你,已经到家门口,阿楚不会告诉我,你怕了吧?”   她一噎,又有了些讪讪的。   男子轻叹,越过了她,向草屋走去。   阿楚一惊,无不苦笑看着眼前明明温柔的男子替自己做了决定,知道他好意,只得跟上。   走到门口,阿楚就见着屋前的两个已经有些年份却干净整洁的墓……一个写着爱妻韩菱纱之墓,一个,上面没有写字,而望舒之剑就立在韩菱纱墓前依偎陪伴。   阿楚干涩的眼有些发红,鼻腔亦有了些酸楚。   ……果然,娘亲还是去了,而且看上去已经很久。   看了看另一边那一堆小小的土,碑上并无字迹,可阿楚却觉得,只怕,这是给自己立的吧?   还不等她感伤,房屋大门突然打开,还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娇吒。   “笨蛋!你慢点走!看不见都不知道注意吗?!”   阿楚错愕看向从屋中出来的人。   兽皮,短发,紧闭的双眼,一脸的俊逸中夹杂着不曾改变的纯粹质朴,英俊的面上正扬起发自心底的笑来,“我这不是感觉阿楚回来了,心急吗?”他闭着眼却对这他们来回“看”着,笑容有些发愁,“咦?两个阿楚?”   “胡说什么呢?”里面的女子也出了来,一身红衣已让阿楚不由忘记怀中白兔,转而双手捂嘴,任阿白掉落了地上。   “娘亲……!”捂嘴的手有些颤抖的放下,阿楚眼一眨不眨看着眼前本该已经死去的女子。   阿白在地上滚了一圈,发愁看着自己一身的灰,又看了看阿楚激动的神色,只有自认倒霉。它浑身抖了抖,也没抖掉所有灰尘,却没再继续纠结,直接安详蹲下,眯了眼,眼色迅速朦胧,睡了。   韩菱纱一惊,本来以为是云天河错觉,哪里会知道,真的见了自己女儿,不过……为何这般年轻?!   “阿楚?……你……”她上下打量着,不可思议道,“你也因衔烛之龙气息而长生不老了?”   阿楚涩然摇头,“不是……我……我……”她求助地看向身旁青年,“少恭……”   韩菱纱这才看到,跟自己女儿上来的,还有一个男子,而这个男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让她心中一颤的熟悉身影,“这……这是怎么回事?”   云天河抓抓头,四百年过去也不见他成熟多少,仍旧一脸天真,“我感觉在场的有两人都有龙气在身。菱纱,我们有生过两个阿楚吗?”   脑门青筋一凸,韩菱纱磨牙看着身侧的大男孩,要不是她是鬼,在人界打不到他,她可真会揍他一顿,她脸色绯红,不知该是气还是乐,“胡扯些什么!当然只有一个阿楚!”说罢,她又转过头来,对欧阳少恭怀中女子看了又看,不由迟疑道,“这位公子,你怀里的是……”   欧阳少恭轻轻颔首,“在下欧阳少恭,是阿楚的朋友。怀中之人,确实是你们的女儿阿楚前世的身体……”   “前世?”云天河不解,抱了臂,沉思起来,“这个我知道,意思就是阿楚上辈子的身体!”   韩菱纱无语,“可眼前有两个阿楚,而且他怀里这个好像才是我们女儿的身体,而说话这个……好像才是今生……”她已看了明白,眼前的阿楚站在她面前,却并非魂魄,想来,当初女儿离山,最后……是死了吧。   云天河无所谓耸肩,“哦……不过没关系啊, 阿楚不是回来了嘛?跟菱纱你一样啊。”   韩菱纱心中正在伤感,闻言立刻怒气狂飙,“才不一样!我是死的,阿楚是活的!白痴你看清楚好不好?!”   云天河嘟哝,“……我不是看不见吗……”   欧阳少恭一一看了,眼前这对夫妻一人一鬼,却仿佛相得益彰,丝毫没有隔阂,阴阳两隔的痛苦,对于他们,根本不曾有过,倒是对幸福恩爱的夫妻,于是掇了抹浅浅的笑站立一旁并不打岔。   阿楚对眼前熟悉的相处有了些模糊的记忆从脑海中浮了出来,看着他们打闹间如同四百年根本没有过去,仍然如昔。说不清是怀念是抱歉,她不由眼中凝聚了晶莹泪光,“娘亲……怎么没去投胎?”   正打闹间的韩菱纱一愣,望着女儿今生笑道,“嗯……我在鬼界忘川摆渡,将误入的活人送回阳间,为韩家人赎罪……现在过得还不错,也不是常常有人入鬼界,所以还算清闲,可以来看你爹爹。”   阿楚呐呐想问,为何没跟柳姨去幻瞑界,想了想,还是作罢了。恐怕,一个仍然住这里,一个不去投胎,应该也是为了她呀……   云天河慢慢侧身朝内,让出了敞开的大门,虽然无法目视爱女,却也掩饰不住他的欣喜心情,大咧咧的笑容一直挂在嘴畔,“阿楚回来就好,先进屋吧。”   “对对对,先进屋。”韩菱纱笑着拍拍自己额间,“瞧我,光顾说话了,先进屋,把……阿楚前世放到屋里吧。”   眼前笑靥一如往昔,故土故人仍在等她。   阿楚恍惚着,泪滴滴落。   还能一家团聚,真好。 闻渡魂失色 木屋只有简单的两间房,因为有女主人在,这里面,起码还摆了一张方桌四张椅子。不过由于多年没人到访,多余的两张椅子已经被堆到了角落里。   阿楚抱起了被自己又一次不小心摔到地上的阿白,拍了拍它身上的灰,才进到屋里。   云天河动作极快的整理了桌椅,又擦去了灰尘,最后还是小声问了问他妻子,“菱纱你看干净了没?要不我去拿皮草垫着?”不等对方说话,他自己下了决定,熟悉的走到另一个角落,拿出了好几张毛皮。   “……停!桌椅都干净的!那些皮给我放回去!”着实无语看见这些毛皮拿起时扬起的灰,韩菱纱赶紧阻止。   “哦……”云天河悻悻放回去,没办法,菱纱说了放回去就放回去吧。   和欧阳少恭把“云楚”放到一个椅子上,又让她靠在桌子边,又把另外一张椅子用丝帕仔细擦了擦,阿楚示意欧阳少恭坐下,才又将阿白从另外一张椅子上捞起阿白,随便擦了擦便坐了下来,待云天河也入了座,韩菱纱站在云天河旁边,阿楚略不自在地开了口,“……我……爹爹娘亲,我的前世是云楚,就是身边这个身体……”   “我当初去找阴阳紫阕,虽然找到,不过却是在里面出了意外,大半数魂魄离体,以生魂姿态在人间游荡了三百多年……按理,我早该死去的,可似乎体内的龙气护住了身体,才能保住一息尚存。”阿楚顿了一下,不安的看了看眼前爹娘关系的神色,定了定神,“然后,似乎是我再次游荡去皇陵的时候,被人招魂了……这段时间我并不能确定……虽然觉得这四百年很荒谬,一点记忆也无,可是听少恭说的一些大事的时间,才觉得过去了四百年,不是我的错觉……想来,应该是渡魂时记忆混乱了吧?”   “渡魂?”云天河意外听到个不熟悉的词汇,不由回过头去,“菱纱,渡魂是什么?”   韩菱纱伸出食指点点下巴,沉吟道,“……有点熟……又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一种不正规的入世之术。”   不正规的入世之术吗……?阿楚涩涩低垂了眼眸,何止不正规,也许在正直的爹娘眼里,她已经是入了邪道吧。   没有回答何为渡魂,阿楚缓缓低下了头,“我那时被招魂,附身在了一个婴儿身上……就是眼前的这具躯体上。虽然我魂魄不全,但是也不知道这身体的亲人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两个人的灵魂同时存在而不违和……”简单带过两岁时被封去记忆,她续道,“后来六岁时,村里出了大事……等我再次醒来,村子的人除了我,还有另一个大哥哥,全都死了。而我亦是那时才缓缓梦见了往昔之事,而同体的小蝉却再也不见……我这些年不断学习法术,感应魂魄之力,如今却越来越不敢确定,小蝉的魂魄去了哪里?会不会被我给吞了?还是被我赶出了身体,成了荒魂?……”   絮絮叨叨说着,阿楚越发难受,渐渐住了口,咬住下唇,不再言语。   韩菱纱困惑道,“那,也就是说你现在的身体不是你的,之前的身体还活着,那才是你身体?既然这样,你回自己身体就是了啊。”她略迟疑了下,没有即刻追问阿楚后面几句是何意,心头总有种莫名忧虑。   阿楚苦笑,哪有那么容易?   欧阳少恭倒是看出阿楚为难,缓缓开了口,“也并非如此。阿楚是被人强行招魂的,虽然不知是否有所误会,但是阿楚魂魄出不了这个身体却是事实。而前日找到阿楚前世身体,吸纳了龙气入体,前世身体生命之相渐渐微弱……加上,阿楚一直想找到她同体的那位小蝉姑娘,不敢离体,若是她离体,这身体死去,可就糟了。所以,十分难办。”   他的话让阿楚暗自感激,看他的眸光也带上了激动的光莹。   云天河抓抓头,紧紧皱了眉,一脸纠结,“那就是说,新的身体也要,以前的身体也要?阿楚,你是不是太贪心了点?”   心中不由一紧,阿楚瞪眼结巴道,“可是,即使我想回来,也出不来啊。还是说爹爹有办法?”   “哦,这倒没有……”   云天河木木的表情、木木的回答,让一旁的韩菱纱有些尴尬地接了口,“我倒是听说,蜀山派的道士很精通还魂之术,或许你们可以去那里看看……”她叹了口气,对上阿楚躲闪的眼眸,终于问出口,“阿楚,你方才说言渡魂,为何我听着这般不祥?渡魂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楚狠心撇过头,不由求助望向一旁青年,眼眸中亦是带了许些苦楚。   本来跟阿楚前来便是为了解释这渡魂之术,青年此时知道,正该他说话之时。只是他眸色暗沉,不为所动,方才观察下来,不由心中嘲讽,听这口气,好像,阿楚所担心的,也不是不能预见。   ……可叹,天下竟无认同之人了吗?……果然,即使是亲友,终究还是会闻言变色,翻脸无情。一朝容颜变换,朝夕相对之人惧怕摒弃——所有人,果然,都如此吧。   看着一旁女子渐渐带上哀求的神色,他亦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   ……那时,自己虽然语气平常,或许还带了些高傲,心底却还是渴望有人认同自己的。   可,终究都是虚妄。   略眨了眨眼,拉回飘远的神识,对女子颔首示歉,他才转过了头,对上了阿楚爹娘,轻声解释,“阿楚当时本已身属荒魂,即使她的魂魄还因身体未死残留些许生气,可她……她那时魂魄不全,如果不做些什么,便会彻底消散在天地间,所以才有了渡魂一说。或许,渡魂对你们而言太过残忍,可是却是阿楚……以及在下活命之法。”   云天河和韩菱纱彻底怔住,阿楚,和他都是渡魂活下来的?   “而这渡魂,必须夺犬活着’的生灵魂魄才行。”   青年的解释越发轻柔,而话中字句却狠狠砸在了云韩二人心头。(= =云韩……看到了么?→我没特别暗示什么!真的!)   “……”云天河几次张嘴,眉头更是紧锁,忍不住还是问道,“你是说,阿楚是夺去了别人的生存机会活下来的?”   欧阳少恭略敛眉,眼眸幽深不知几许,亦轻颔首,“正是。”   多年在阴间摆渡的韩菱纱此刻狠狠捂住自己嘴巴,压下了几乎冲出口的怒斥。   韩菱纱和云天河不同,为了给韩家赎罪,为了给女儿祈福,她在阴间滞留四百年,她知道轮回六道是为了保护魂魄,不能入轮回的荒魂是多么可悲,也更知道……一个魂魄有多么珍贵。   而她宝贵的女儿,却成为了荒魂在世上游荡?!她可爱的女儿,却扼杀了别的魂魄?!   ……这,对阴间鬼差的观念而言,是多重的罪呀……   她想骂阿楚为何堕落至此,却也明白,这是为了活下来……然后回来找他们。   云天河心中悲凉,韩菱纱或许也深有体会。这种悲凉,在四百年前就已经存在……是同种的悲凉。   哀其不幸,怒其极端……何以……至此……到底何以至此?!   大哥当日也是为了琼华派牺牲了一生,亦牺牲了无数无辜生灵,最后入魔被囚,是何等偏执苍凉。而自己女儿却夺取他人魂魄,为了延续生命不惜一切,又是何等自私可怕。   已经做了的事,只要承认了,改掉了,就是善。   云天河缓和了脸色,同时深深呼吸,沉声道,“阿楚,以前的事,我不追究,可如今你魂魄已经找回来,就好好想办法融合三魂七魄吧。还有那个……‘渡魂’,以后绝不可以再做。”他说着,突然想到一旁还有个渡魂之人,“这位欧阳公子,我觉得你也不是坏人,是不是也是不由自主失去了魂魄?现在有没有线索?渡魂终究害人不浅……而天谴太过残忍,我不希望你们和我大哥一个下场……你是阿楚朋友,如果你有什么难处,不妨说说看,我们或许也能帮得上忙。”大哥是魔,你们还是人,若是被天谴了……只怕会真正烟消云散啊。   说罢,他扯出柔和的微笑,正如木屋窗户外投入一缕阳光,温暖而明亮。   一旁韩菱纱定下心神,亦微笑看着自己丈夫,由始至终不曾变过的男子,认识他,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即使只是一丝希望,也不希望对方真的万劫不复,他始终深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在欧阳少恭怔然出神间,阿楚激动地酡红了脸颊,双眸的喜色化为晶莹的泪,喜极而泣。   白兔阿白迷蒙间从手腕间落入大腿上,被颠醒,呆呆仰头,迎面而来的水珠,让它彻底迷茫了。   ####   客人临门,虽然因为兴奋而去聊天去了,但是没有奉茶,是很失礼的。   等阿楚感动过后,和爹娘的距离拉近了许多,终于有空来和欧阳少恭说话了。这才发现,连一杯茶水也不曾倒给他,不由有些脸红。哈哈哈,太高兴了于是忘记了倒茶……不过话说回来,就是她想给他泡茶,想来自家里也没那种东西吧,比较主动添置茶叶的娘亲也去世多年。   果然,不能期待自家野性十足的老爹会准备茶叶,阿楚只能给欧阳少恭倒了一杯烧好的热水。   好不容易回了家,自然不会急着离开,即使有了招魂的新线索,她也打算至少过了今晚再走。她想好好和家里人吃顿饭。   家里来了客人自然不能让客人动手,阿楚阻止了青年想去帮忙而起身的心思,也阻止了眼睛不好却打算大显身手的自家爹爹,心头又是一阵酸楚,强笑说由自己动手,他们才做了罢。   因为之前云天河的问题,欧阳少恭也真的打算说说目前状况,身为鬼差的娘亲应该也知道许多事,阿楚也就同样拒绝了韩菱纱和她一同出去的打算。   将自家白兔交与青年看管,阿楚才放心出了屋子。= =不是她多心,她着实有些怕自家爹爹把阿白当猎物剥皮烤了吃,而少恭知道阿白对自己的重要性,自然懂得她意思,阿白在少恭处,很安全。   一个人踏上熟悉的土壤,从房屋出去的这一角度更是熟悉。多少年前,她就是这样一次一次从房里乐呵呵冲了出去,在山间嬉戏,与野兽玩耍。……山里的孩子只有她一人,自然也就只有这样玩了。   从腰间取下弹弓,阿楚往紫云架走去,打算寻只大大的野猪。   ####   太阳渐渐居中,本来温暖的阳光变得猛烈起来。   而房间内,这炎热气息仿佛并不存在,甚至,还显得有些冷凝。   云天河凝眉,辨声正对着温文青年,“……你已经决定这样做当然好,可是不会太冒险了吧?”   闻言,长发束扎在胸口的温文青年只是掇着抹从容浅笑,“……如此,已是最好办法。想来,即使是阿楚,也会更愿意我这么做。”……因为,她已有此倾向。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腿上白兔柔软的白毛,顺着背脊一下一下从头至尾,青年微眯眼,掌下的温度当真不错……只是……它抖什么?   欧阳少恭漫不经心低头投去一瞥,眉目舒展开的容颜俊逸尔雅,微眯的眼眸掠过某种思绪,转而化为温文浅笑,那一瞬间的凌厉彷如错觉。   听到言及自家女儿,韩菱纱不由打量了眼前青年,模样清隽,进退有度,谦和尔雅,按下心中赞叹,她不动声色问,“少恭和我家阿楚认识很久了么?说起来,她还是头一回带人回山呢。”   云天河点头,傻傻附和,“对啊,头一回回来就带了你,你和阿楚一定是好朋友吧。”就像当初,他也是带了菱纱和紫英回山上来……唯一可惜,那时一同回来的,没有梦璃。   一句话,两个听的人听出了不同。   青年了然一笑,颔首认同,只含蓄道,“虽然认识不久,我与阿楚却交浅言深……自是好友。”   。89fcd07f20b678千里不留行《云楚(古剑奇谭)》 @ Copyright of 晋江原创网 @   韩菱纱木然想,好吧,这话想多一点好像可以,想少一点好像也可以。听这说话的艺术,她惹不起。   欢快地脚步声走近,才近屋子又再次远去,欧阳少恭侧首望向大门外,跟自己同来的某个女子的身影渐远,眸光回瞥,掠过坟头时一顿,收回视线。   坟头,那把奇特造型的利剑,已经不在原处。   有所查觉的云天河呵呵笑着,“看来阿楚已经猎到猎物了,拿了望舒去剥皮呢。”   “……望舒……剥皮?”   听到眼前的欧阳少恭迟疑询问,韩菱纱抚额,够了!这父女两都是摧残宝物的主!她不想再听了!   憔悴的招手,“你们聊吧,我去看看阿楚猎的是什么。”   ####   想着自己不久又要离开,爹爹虽然双眼不能视物却也对这四周熟悉之极,其实是不用她操心食物问题的,可阿楚依然猎了一头大大的山猪,打算给云天河留着吃上几日。= =以爹爹的食量……她没记错的话,也就只能吃上两三天日……   把望舒拿在手上,阿楚剥皮动作丝毫没有生涩,好歹,她也是独自一人在乌蒙灵谷生活时猎过不少动物的。她若不会的话,那肉干是哪里来的?即使是村人留下来的,也不能一吃近十年都没吃完呀。   韩菱纱找了一周,并没有在阿楚时常处理猎物的水边找到她,而是在紫云架……   “阿楚你怎么在这里处理猎物?”韩菱纱出现在阿楚面前,笑问道。   闻言,阿楚抿唇,眼眸黯淡了下,“……我拖不动它……”她,已没有了前世的力气。   看着自家宝贝女儿突然沉默的把内脏肠子掏出来,埋入一旁早挖好的土坑里,又用土掩上。韩菱纱嘴角微抽,“内脏……你埋了干什么?”   阿楚的头埋低,手上利索的切割着肉块,“……我不会弄内脏……煮出来都好难闻……”   瞬间想到这父女两以前也是只吃肉,内脏都由她来处理的韩菱纱默了。这么多年,阿楚还是不会啊?   “噗……”韩菱纱喷笑,捂了嘴,笑眼弯弯,“你不会不是有我嘛?真是的……哎,这次就算了,下次呀,内脏也留着……嗯,你搬不动山猪就回来叫你爹来!他皮粗肉厚,力气大着呢!”   看阿楚乖巧点头,韩菱纱突然凑近,一脸暧昧,“你那个叫少恭的朋友,跟你关系很好?”   “少恭是和我很好啊。”阿楚不解抬眼看她,顿了手,“……他……娘亲别笑那么奇怪好么?”她本来还担心,娘亲和爹爹嫌弃他们两个都是渡魂之人,因为自己是他们女儿所以放过,而不愿放过少恭的。可现在看来,好像娘亲不是那个意思啊?   握拳在嘴边轻咳,韩菱纱眼神飘忽,“那娘亲这么问吧,你这些年有多少朋友?怎么就只带他一个人回来呢?”   阿楚张张嘴,想到了韩云……百里屠苏,想到了方兰生,还有和他们在一起的人,这些,算是朋友吧。可她没有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而是,不愿。   不敢告诉从小一起长大的韩云溪,自己有可能吞了小蝉魂魄。不愿把这等隐秘的事告诉没有丝毫牵扯的方兰生他们……   只告诉少恭……也是因为……因为少恭和她都是荒魂……因为少恭他,有些像她喜欢的那位睿智老者……   所以才下意识地,对少恭毫无防备。   阿楚在自家娘亲玩味的笑容里红了脸,低下头,继续切割,想了想,还是呐呐开了口,“……因为我其他朋友都有事……就少恭有空呀……”   “嗯~嗯~好好~~”韩菱纱食指在下巴处一点一点,嘴角扬起的笑容透露出她心中的愉悦,一如她少女时代。   眼前的阿楚和她记忆中的,其实有很大区别。   记忆中的阿楚一如天河的性子,又好动,长得虽然好看,可太像天河的结果是,动作毫无女子姿态,反而随了男子的豪爽。眼前的阿楚长相也多了几分女子隽秀,虽然少了记忆中阿楚的洒脱随性,让她有些遗憾。不过,这样的阿楚更符合她希望养成的乖女儿的样子。   韩菱纱点点头,一脸满意,“啊,说起来,阿楚倒是有了些淑媛味道呢,不错不错!”   被这么说的阿楚,脸越发酡红了……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上蜀山遇敌 再依依不舍,也终将别离。   人一生,不就是一次次地别离组成的么?   颇难为情的委屈了同来的少恭住了树屋,阿楚在树下木屋里霸占了爹爹的床。而云天河整晚都在照顾“云楚”身子的气息,免得一不小心就死了。   第二日清晨,和云天河韩菱纱告了别,阿楚就和欧阳少恭带上了“云楚”再次上路。   而这一次,则是去昨日他们提及的蜀山。……想来也是,道士不就是招魂制鬼的么?即使是没那么高深本事的尹千殇也能招鬼,那么术业有专攻的蜀山派,或许真的会有解决她疑惑的法子!   之前虽然也因为灵魂,去找鬼帮忙,同属性的都不了解,去找克星,应该……能成。   云楚的佩剑已经被她收到了包裹里,有阵法存在,阿楚的包裹还算轻的。总的说,她也就是平时的重量,包裹,白兔。   欧阳少恭终于明白干嘛叫他来了,原来是抗“云楚”的……虽然是12岁的小鬼,可也并不是说就没重量。想当然,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阿楚自然抱不起,欧阳少恭即使再怎么没修体力,也好歹是个男人。咳,所以,同样命运可以相互参考是其一,抱“云楚”是其二——必须要个人和她同行,闲下来的欧阳少恭于是中标。   夏初之时,神界地气异变,神树爆长万丈,根系如垂天之云,深入盘古之心,盘古之心辐聚周边土石,逐渐扩大,形成悬空之山,是为“蜀山”。   经历千百年演变,蜀山已经形成了规模宏大的蜀山派。如今正好是第二十二代掌门清微执掌蜀山派。不过,他们去的不是时候,听说掌门和四位长老闭关多时,还未曾出关,蜀山派严禁外人进入。(= =于是那5个老头正在排出邪念哩……忙不过来……)   从山顶被告知怎么也不能进之后。阿楚彻底无语,正想来硬的,一旁欧阳少恭对她使了眼色。阿楚疑惑的跟着青年往山下走去。   这时天色还早,她本来就是一大早出发,而青鸾峰距离蜀山也不是好远,没一会儿就到了。所以现在还属于清晨,微风和煦,阳光普照之下也没有丝毫炎热之感。   登云麓里,他们停下脚步,阿楚四处瞧瞧,皱眉疑惑道,“好多妖怪……”怎么回事?蜀山下都有那么多妖怪么?   青年摇首,“这里是登云麓,是向蜀山派求仙的历练必经之地。这些妖怪并非凶残之辈,都是些欺软怕硬之流,不必理会。”   米妖怪,酒妖怪,蜜蜂妖怪……好吧,这些的确不会是什么凶狠的主。   阿楚摸摸怀中阿白柔顺的绒毛,对上欧阳少恭黑眸问,“那,之前少恭为何不让我闯进去?虽然是比较无礼,可我们不是真的有事相求吗?”   欧阳少恭失笑,再次摇首,“阿楚想得太简单……虽是修仙一派,可毕竟还是人,你硬闯进去,不是说他们门派之人修行不到家吗?到时候即使你有求于人,低声下气,人家也许还会说他们没本事帮忙呢。”……自己一方没有实力固然不行,而实力压制了他们,又没有势力的话,任谁门派也不会甘心被欺负了还伸出援手的……这是他多年来的经历告诉他的。   一个人,除非真的是天下无敌,以一敌万,那么,人家大门大派就有不搭理的资格。   阿楚难受地更是皱紧了眉,“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出关啊?”她……其实还真有用实力威胁的想法,无奈身旁青年好像不大愿意,那也只好算了。……想当年,去天墉城,何尝不是想为韩云溪出口恶气,打算使用暴力手段,无奈韩云溪师父竟是……自己前世认识之人,方才作罢了。   欧阳少恭微笑抚慰她,“无妨,跟我来。”说罢,他抱着“云楚”往另一条山路去了,路上那些妖怪都纷纷避走。   阿楚跟在后面,嘴角抽搐,果然……欺软怕硬得很呐……   ####   来到一处石壁处,在阿楚眼露疑惑中,欧阳少恭一手托起“云楚”,一手拂袖,一股金色气息没入石壁,刹那间石壁抖动,金霞闪烁,等异动平静,这里已无端出现一个洞穴。   “这是……怎么弄得?”阿楚意外看了看洞穴,对身旁之人问道。   青年再次双手抱住“云楚”,才徐徐道,“早些年,我也曾来过蜀山。”   “也是为了魂魄么?”阿楚有些担心,莫非也是为了寻找失去的魂魄?那眼前的少恭怎么看都是没有找到的,也就是说蜀山之法也对她没有用?“那……他们也没有找到?”   青年轻轻摇头,脸上略显得无奈,“我的魂魄比较特殊,他们找不到也属我意料之中……不过眼下你魂魄俱全,只是请他们引出魂魄,想必于他们而言应该不难。”   放下心的阿楚点点头,明白了。由青年引路,两人进入洞穴,在进去之后,那无端出现的洞穴也无端的消失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石壁外的小妖怪们,再次活跃地四处流窜。   身后突然失去光源,阿楚面不改色地伸出右手,掌心点燃一簇火焰,走到了欧阳少恭身侧,照亮前路。   石洞中,两人并肩行走,再加上一定间隔,到有了一些拥挤。走着走着,间隔消失,两人几乎靠在一起,衣衫发出摩挲的声音。   走了许久,阿楚静静跟随并不言语,青年思索片刻,开口解释,“我们从这里进去,是借了土属性通道……另还有几处通道,是蜀山地脉之所,等下我们却不是进里蜀山,不用走地脉。”   阿楚茫然点头,其实没听懂他说的里蜀山、地脉是什么意思,不过反正有他带路就成了嘛。   走了好久,阿楚已经迷路,路上遇上的妖怪都纷纷避走,身旁的青年仍旧面不改色走着。   阿楚迟疑道,“……少恭,你还记得路吗?”   身旁青年脚步不停,侧首微笑看她,“虽然多年不来,不过变化不大……阿楚大可放心。”   “少恭真是好记性……”阿楚冷汗,回头望去,身后山洞走尽,如今是弯弯曲曲的玉石道路,唔,走了好远了,已经望不见头了。“这里跟迷宫似地,还能记得啊……” “也不是一直记得……总是来过的地方,再走一次,自然会有记忆。”欧阳少恭淡淡道,“这就是迷宫……防止有人类进入而设置的。这迷宫,一头是通往蜀山派,一头则是通往里蜀山。里蜀山里面是妖族聚集之地,不欢迎人类进入。”   阿楚点头,“哦,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不过那些妖还挺仁慈嘛,居然不是设陷阱直接杀掉闯入的人。迷宫?他们觉得真能走到这里的人,迷宫就可以打发掉?”   青年失笑,“这并非妖族设置的。蜀山是盘古之心灵力外泄所成,蜀山内外自然灵气充沛,妖界、人界来此处修行居住也是遵循自然。但是这里却不是蜀山派或者是妖类能做出来的,而是神界。……哼,稍作阻拦,也不过就是抵挡那些意志不坚的人罢了。”   “意思就是说,神界只是做了阻挡,其实是两不相帮?”阿楚若有所思,“如此看来,神界到真的如同书本里那般冷酷无情呢。”   欧阳少恭略感兴趣挑眉,“哦?”   听出身旁青年有倾听意向,阿楚兴致勃勃道,“听说当初天界伏羲眼看人间浑浊不敬天神,于是派下女娲屠灭人类,意图创立崇敬天神的新人类。而女娲怜悯下界凡人拒不从命,反而帮忙,后来天界就把女娲给贬下凡了,最后女娲留下后人继续保护人类,力竭而亡。而天界这时才有所悔悟,招回了所有人界的神仙,从此关闭了神界大门。”   “这就是你们族里世代流传的珍典?”欧阳少恭不以为意道,“阿楚举的例子,好像跟冷酷无情无关啊。”   阿楚嘻嘻笑着,“怎会?我说的又不是女娲。而是天界对凡人的态度,想杀就杀……若不是女娲娘娘,人间不是又要毁灭文明重新来过了?”   “女娲娘娘吗……”青年略低了眼眸,“那还真是好心肠。”   “好心?”阿楚眨巴眼,摇头,“未必……”   “哎?”青年颇意外顿了一步,侧首对上她同样止步疑惑看他的眼,“为何?你不是信奉着地皇女娲的吗?”   沉默了一下,两人不知谁先提步,又开始往前行去,阿楚慢悠悠道,“楚蝉,也许信着女娲,可云楚是不信女娲的,包括她在天上的婢女九天玄女亦然。且不说九天玄女……咱们说说地皇女娲吧……她为了人间甘心贬下凡来,我诚心敬佩她……她是大义的。不过既然如此,为何龙渊部族的七把凶剑……哦,龙渊部族少恭知道吗?”说着,阿楚侧首问。   欧阳少恭点头,“知道……龙渊部族所铸七把凶剑最后被女娲封印在未知的地方。阿楚是想说这个?”   阿楚沉默上下打量身旁男子,突然问,“少恭,你到底多大?那么久远的事,按理说只有信奉女娲的苗疆才知晓吧?”   青年闻言浅笑,悠悠道,“阿楚猜猜?”   撇了撇嘴,阿楚恹恹道,“……讨厌,我不喜欢猜……算了,我接着说。那七把凶剑被封印,却不是被消灭,就是女娲的不好了。要我说,只要有封印,迟早会有人去解开的。……像是我们谷里那把焚祭,我六岁那年不就被人给解开了封印吗?……这种东西还不如早早毁去……害人害己,那焚祭在谷里也有几千年了,那股阴煞之力不断外泄,谷中巫祝血脉感染最为严重,还必须要女娲传下来的心法压制才行。而韩……百里屠苏身上的阴煞之力却连心法也压制不住了……而且是他八岁之前就压制不住,而那一年焚祭被解封,他的阴煞之力更是凶猛……所以啊,女娲其实也和天上那些神差不多,没有危及她,就不去着急,不是吗?”   静静听她说完的青年轻声问,“那,阿楚族中可有那把焚祭之剑的记载?”   “不愧是少恭……先生,这都知道。”阿楚挑眉,“确实有。记载的内容大致是天上有个叫太子长琴的神仙和火神祝融、水神共工,去不周山降服一条黑龙之时,不知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大战,这三神仙一妖龙把天柱给斗崩塌了。最后好不容易平息之后,祝融、共工被贬到渤海之东深渊归墟思过千年,妖龙成为女神坐骑,太子长琴被贬下凡,永去仙籍……那句话好像是‘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不过这太子长琴被贬,却没有立即投胎,反而在游荡之中被角离夺去了命魂四魄,于是炼出了七把凶剑中最凶煞的一把——焚祭。”   欧阳少恭仔细听了,见她说完,追问,“没了?”   阿楚不解地侧头看向青年幽潭似地黑眸,“少恭还要听?关于焚祭的记载可不多。”阿楚恍然,“难道是我方才话中‘游荡’二字,让少恭留心了?”   眨眼,看着眼前青年但笑不语,阿楚无所谓挑了挑眉梢,“那太子长琴本来是火神祝融的一把凤来琴。具典籍记载,还是女娲娘娘用了引魂之术给予了这把凤来琴的琴灵命魂,才有了太子长琴。这太子长琴法术如何我不知道,但是听说却是天庭第一琴师,可惜,被人摄去……呃?!”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阿楚止步,皱了眉,“太子长琴命魂四魄入铸焚祭……乌蒙灵谷……解封……荒魂……”   心中升起荒唐的想法,让阿楚勃然变色,“难道……?!”   一旁青年眼眸略低垂几分,唇畔勾勒出微微曲度,轻轻询问,“怎么了?”   “少恭!我、我想那个太子长琴会不会也和你和我一样,用了渡魂之法?!”阿楚面色发白,呆呆仰头看向青年,“从太古时代一直渡魂到如今……这是何等的毅力……不会有人能那样吧?”   欧阳少恭定眼看她,微抿唇,“如果是呢?那太子长琴毕竟还是个仙。”   紧了紧怀中阿白(阿白吐血:为啥每次阿楚紧张就要勒我?!),阿楚眼不受控制张大,呐呐道,“那……如果是他……如果当年屠杀乌蒙灵谷全族的是他……”她突然噤言,苦笑几声,“那还真是倒霉啊……我就说那种东西没事封印做什么……搞不好直接放着,人家来了就可以恭恭敬敬还回去呢。也不会激怒神灵,还被灭族了……”   闻言,青年呵呵一笑,摇首道,“也不然,毕竟太子长琴不是已经不是神仙了吗?一个琴灵,不是神仙自然就是妖……妖,自然为恶。”   “才不会!”阿楚抿唇,“你也知道,我爹爹有个大哥是魔,可你还知道吗?我爹爹和娘亲年轻的时候是和一个妖一同入世的,那女妖比人都善良……不是所有妖都是坏的。而且,一个仙人,再怎么堕落,想必也不会真的被恶念侵袭,不然那太子长琴就妄自成仙多年了……说真的,方才只是我的推测,那个太子长琴好歹也是太古时代的……嗯,灵魂,即使是渡魂之术,以残破荒魂之体又能渡魂几次呢?最大可能是和太子长琴有关的人干的吧?”   青年悠然道,“哦?阿楚就那么信得过一个被贬的仙?说不定,他早就疯了也说不定。”   阿楚头一仰,眨了眼,倨傲道,“哼!如果我是那个仙,失去了魂魄早去入魔了,还用渡魂?连我都知道的事,那神仙不知道的话,那就活该他最后消散了!”   久等对方回答不至,阿楚向青年看去,那人犹在思索什么。   不一会儿,就听那人迟疑回答,“或许,是觉得做人还是比其他都好吧?”   阿楚更不懂了,眨眨眼,“……都好?是哪里好?更好修仙?可太子长琴不是不能修仙吗?干嘛还要继续当人?他就那么听天庭的话?想把那个‘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贯彻到底么?还是说他就那么喜欢人间界?那里有他留恋的人事吗?”   失笑摇头,欧阳少恭笑容泛苦,“在下被阿楚问住了……我也想不明白,太子长琴执着的,究竟是什么……”   阿楚失望地“哦”了一声,原来聪明如他也想不明白吗?   又走了一会儿,身旁青年突然开口,“或许,或许只是太听话了……即使是不好的话,都听进去……毕竟,那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容我吐槽下:生个毛的生啊,你是人间洪涯境生出来的呀!)   闻言,阿楚只漫不经心回道,“怎样都好……不过少恭,身后那个古里古怪的‘红雾’跟我们好久了,要不要打发了呀?”   虽然这迷宫也有妖类,可哪一个不是见他们走进,就四散开来,生怕遇上了?唯独身后这一个,一路跟着,不知是不是将二人当做了大餐。   微侧首,眸光瞥过身后,欧阳少恭又复向前面看了看,脚下步调加快,“去前面好了,有个台子。”   宽一点,好打……阿楚了然,“嗯。”   身后本来还想尾随的“红雾”,闻言顿时气恼,那红雾中传出了柔媚女音:“可恶凡人!看见了奴家,也敢无视!”   红雾浓烈了起来,飘渺的红色雾气好像伸出了利爪,向二人袭去! 血濡回魂术 如果遇险,一男一女间自然是男的要出头。这不仅仅是道义,还事关风度的问题。   可现实是,虽然欧阳少恭能力应该不差……嗯,能让妖怪自动回避的人想当然不会差了去……可行动的,是阿楚。她挡在欧阳少恭身后,刃风壁放出,一手托起阿白,一手指剑点向红雾,邪风肆意。(囧个,邪风,是妖怪的法术啊阿楚……你堕落了呀呀呀呀呀呀……)   出现的,是一个女人,繁复色泽的衣衫首饰,高耸的云鬓,赤红的眼,连粉妆都是血红赤泽。   她盘腿悬空,赤红的眼带了戾气和妖冶,冷笑的嘴畔亦有种妖娆风致,舔去手腕被划破的口子流出的鲜血,“哟,果然,有些本事。怪不得能走到这里来。”@   阻挡住这明显有问题的非人类,阿楚凝眉,“你是谁?为何攻击我们?”   那女子见阿楚立在通道上,嗤笑一声,扬手拂过发髻,并不回答,反而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挡着路,我就过不去了?”   话语方落阿楚已经觉得不对劲,接着眼前女子消失,阿楚冷下脸,亦是消失。   “啪啪”数响,在之前欧阳少恭所说的平台上响起。   青年无奈将才放下的“云楚”抱起,退到一旁去。   场中,阿楚和那诡异女子同时出现平台之上,女子几次对着青年的攻击都被阿楚雷电之力挡下。   女子嘿嘿冷笑,“好~好~好,奴家还真没料到,区区人类也会这空间之术。”   阿楚气恼看她,“你究竟要干嘛?”   女子妩媚而笑,无伤的那一只手托着香腮,眼眸中流露出无限风情,“小妹妹,你们闯入奴家的地盘,小女子收些过路费,很正常吧。”   阿楚恍然点头,“原来是强盗……妖也会做强盗么?”   “呵,小妹妹倒挺可爱~”女子依旧盘坐空中托着香腮,血红丝带飘扬身侧,“奴家叫做血魂姬,算是这‘阳名百纳壹’的主人。你们两个,啊~是三个,三个人类从我家过,也不打声招呼,哎,奴家呀,好生难过,便想着——还是留下你们陪陪奴家才好呀。”   血魂姬来回看了看,媚笑对着欧阳少恭抛送了秋波,“这位俊哥哥可愿留下来陪奴家?看你也是个修道的吧,你我阴阳双修可好?”   “等等!”不等青年回答,阿楚举手,等两人都看向她,才疑惑道,“……不同种类也可以‘阴阳双修’吗?”   “……”欧阳少恭略带责怪看向阿楚。   血魂姬含笑看她,眸光转动,那张本就妖冶的面容更是风情万种,“哦?妹妹可是有兴趣?奴家倒可以提点你几句。不过呀~你可不能跟这俊哥哥双修~”   青年不指望阿楚说话了,略摇首,“姑娘,在下可无意留在此处,与你作伴。”   血魂姬一手撑在腿上,一手把玩她的血红丝带,漫不经心问,“哦?莫非这两名女子中,有一个是你的爱侣?无妨,待奴家解决了她们,自然……你就会同意了。”   哎?阿楚眨眼,解决?这女妖觉得她自己有能力杀死她?方才几下,她不是都流了血吗?   看出阿楚不信,血魂姬露出诡异笑容,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舔去的鲜血再次流出,“妹妹……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伤了我……”   受伤的左手轻抬起,手掌虚张,但并不成爪,指尖沁出猩红妖气,转眼间形成巨大的圆弧,一圈一圈。   “——去!”   ####   山谷幽幽,枝叶繁茂,花草宜人,彩蝶飞舞……一如往昔。   阿楚眨巴眼,怀中失去阿白温度,不自觉环住了手臂。   自己怎么回到了乌蒙灵谷?   阿楚想了想,少恭好歹也渡魂多时……能让那些小妖自动回避,自然有些道法吧,而且那个女妖怪也说少恭是修道的,自然有些缘故……嗯,阿白和“云楚”,少恭应该不会保护不了……吧?   越想越后怕,阿楚决定,算了,还是直接腾翔过去吧……到了近处再用空间法术,会消耗灵力少一些。   正打算走,远处奔过来的人让阿楚浑身一震,下意识地,用了“风归云隐”隐了身。   蓝色短褂,头上顶着古怪的木质面具,眉间朱砂一点,脸颊白漆各两道……   男孩欢快地跑着,还一边得意大笑,脑门儿后的小辫子在空中一甩一甩,“哈哈!又一次成功出来啦!”   韩云溪?!阿楚惊恐四顾,这里,分明还是乌蒙灵谷,怎么会?!   放出灵识网,谷中探测不清,被什么阻挡了。但是,眼前这人是活生生的人!体内也是正常的魂魄!   韩云溪没有停留,低了低身,往四周看了看,嘿嘿一笑,往山道上去了。   那是,韩云溪曾经带着楚蝉二人同来的方向。   阿楚迟疑回头看向乌蒙灵谷方向,终是咬牙跟上了韩云溪脚步。   才跑过木桥,后面小心跟着的阿楚死死盯着韩云溪的目标——一个穿着黄色和褐色袍子的少年人背对着他们,而少年面前漂浮着某样白色物件。   ——玉横!完整的玉横!   韩云溪似乎和那少年十分熟稔,直接跑了过去,唤道,“大哥哥!”   阿楚心中一震,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着“大哥哥”的话。   不待阿楚多想,韩云溪好奇地走过去几步,“咦?这又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呀?还会发光~”   “好玩?”少年收了玉横,利落转身,“这可不是用来玩的,这叫玉横,是个了不得的宝贝。”   虽然是短发,虽然少年还年少……虽然……   阿楚睁大了眼,本来环住自己双臂的手用力收紧(阿白幸灾乐祸:叫你每次紧张就勒我,这回你就自己勒自己吧!),亦抵挡不住体温兀地一凉,浑身瑟瑟发抖。   这……分明就是……还跟自己同路的……欧阳少恭!   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她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她突然有所怀疑的……过去?   ####   碍眼的人消失,阵中留下的茕茕白兔,血魂姬才懒得看,兴奋望向边上的青年,“怎样,到底跟不跟奴家双修?”   闻言,失去了阿楚踪影亦无动容的青年只微微冷哼,黑瞳微眯,上扬些许的唇角带上冷意,尔自有种傲然贵气。“不过是‘血濡回魂’之术,等阿楚得偿所愿,自然会回来。姑娘想以此威胁在下,当真有趣。”   血魂姬浑身一震,眼眸一厉,戒备看他,“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血濡回魂’术?!”   “问我么?”欧阳少恭悠然横睨她一眼,淡淡道,“自然因为,是我,把你放到这里的。”   妖冶的女子脸上瞬间失去血色,连红艳的粉妆都遮掩不了,她甚至连妖媚的笑容也无法维持,那悬空的身姿也不由一滞往地下落了一些。   “你是……太子长琴!” 陌生的友人 所谓朋友,有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一见如故倾华盖,有知心好友难舍难分,也有酒肉朋友随意呼来一聚。   阿楚虽然没有说出口,却明确是把方兰生和欧阳少恭当做了好友的。而百里屠苏是至交,又是发小,自然可以不提。   方兰生和他二姐对她都是极好,阿楚能够感受到二人的好意,加之方兰生自来熟之发指,自然一来二去成了好友。   而欧阳少恭……她却是在第一眼的时候就留心的,由她主动结识的。这个人风华太露,非是池中物,加之博学善谈,与之交谈更像学习。不过,欧阳少恭却也是她阿楚认定的一位好友。   可眼前的一切让阿楚迷茫,欧阳少恭还是不是她朋友?   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有些沙哑也有些暗沉,可还是能看到如今身影,风度翩翩,进退有度,他字里行间字字清晰,语气永远都带着他特别的调子,是那么的正经,又那么的漫不经心似地。   或许,该称作从容。   短短数语,已让阿楚疲惫阖眼,将周身的隐身咒用得更加小心。   原来,结界之中会消失一事,是韩云溪告诉了外人……原来,这欧阳少恭已经来了乌蒙灵谷很久……原来,韩云溪一直想离开村子呀,不过,还是要带上她家可爱小蝉的……   韩云溪不舍地告知大哥哥自己这几日不能出来玩了,要专心练法术,再过五天迎接巫祝们的考验,之后才一步一回头地回了村子。   “闻他之意,乌蒙灵谷结界倒也并非无懈可击。”留在原地的欧阳少恭微笑目送他远去,突然低沉了嗓音,“……只有一天……”   阿楚看着眼前还是少年的欧阳少恭撤下温柔微笑,露出冷冽姿态,心中更是一震,抿唇垂首,不由想起雷严死前曾说的古怪话语。   ——‘为了脱身竟做到这一步!丹芷长老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丹芷长老!’   如今想想,以雷严手段,还能出言称赞欧阳少恭一声……自然也是同类人。   少年黑眸泛冷,沉着的脸和如今总是带笑的脸,完全划不上等号,只听得他扬声道,“雷严,你吩咐门中弟子仔细探查一番,结界是否会有减弱或消失之时,务必要查得清楚,为此即使耗费一年半载,亦无甚干系。”   他身后,一旁的树后走出一个熟悉的人来,“少恭,这偏远小村中,当真有你想要之物?”   少年并未回头,闻言只是轻笑,“呵,何止是我想要,焚祭之剑邪力强大无匹,若能助我取得,对青玉坛亦是大有裨益。”   雷严紧紧盯着少年背脊,冷笑,“最好如此。”   待雷严远去,少年竟是对着阿楚位置,悠然浅笑,“何人隐匿在此?既然并无敌意,为何不出来一见?”   阿楚抿唇,撇开头去,为自己依然视他作好友而恼怒。   隐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已被他识破,而且雷严也已不在,她也就真的撤掉了法术。   “想不到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欧阳少恭意外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勾起的微笑越发完美,“敢问姑娘芳名?”   对着好友幼时模样,要升起敌意,很难。   阿楚想通之后,反而自在了,悠然道,“听说汉人礼教甚严,向未婚女子打听名讳,可是想对我求亲吗?”   少年眸光掠过阿楚汉人装束,挑高一眉,微笑颔首,“原来姑娘是苗人……不知,是哪一处的?”   或许相处些日子对欧阳少恭已有了解,阿楚悲哀发现,此刻竟在揣测对方会不会在听到她是乌蒙灵谷中人时狠下杀手。   ——毕竟,即使身困青玉坛,他亦是狠狠报复了妄图囚困他炼丹的雷严!毫不客气收了他的命!妨碍了他的人,他不会手软。   “少恭想要焚祭,为何不去向大巫祝他们说情?……若是理由合理,相信里面的各位巫祝也会愿意伸出援手的。”阿楚不答反问。   为眼前女子亲密称呼挑眉,脑中掠过琴川某方姓小孩身影,想来又是一个擅长套近乎的人。少年轻笑,“哦?如此说来,方才言语你已听尽?而且……好像还知道我想做什么。”   少年出言略含危险,阿楚听了却反而一笑。   环臂的双手抽出一只,食指压在唇上,压抑笑意,“那少恭可愿意吗?……那么多年、那么多事,都等过来了……也不在乎多等这一年吧?”   “姑娘好像知道许多事。”少年挑眉,略感兴趣上下打量她,“可否告之为何知晓?”   听提到这个,阿楚笑容顿去,黯然道,“我虽然是乌蒙灵谷的,可是,却是来自十年后的乌蒙灵谷……这么说你懂了么?十年后,我跟你去蜀山遇上了个奇怪的妖怪,明明不强,用了一个阵法之后我居然来了这里,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欧阳少恭所有所思点头,“原来如此。是被施以‘血濡回魂’之术了吗?”   阿楚眨眼,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血魂姬的法术,其实也没什么,只要姑娘你实现内心愿望,即可返回。”少年悠然道,“说起来,姑娘如今还是不愿透露名讳吗?”   “云楚,唤我阿楚即可。”阿楚再次双手环臂,“我可不知道我的愿望是知道之后发生了何事……要说愿望,怎么也是找到小蝉呀。”   “找人找到过去……阿楚真是有趣。”欧阳少恭轻笑。   微微红了脸,阿楚伸指挠脸,“别笑了……讨厌,比十年后的你还直接……难道是陌生人更好打趣不成?”   少年含笑摇首,“这倒不是,你我又非寡言之人,自然可以说上几句。……不过,阿楚姑娘可否告之在下,你是乌蒙灵谷的人,为何我会告诉你那么多?”   说罢,少年恍然,似笑非笑看她,“莫非你是我未来的妻子?”   阿楚双颊突然通红,这过去的少恭怎么、怎么……!“你……你别告诉我你是认真的!”说罢,看少年不知悔改模样,阿楚咬牙,“小心我回到过去就要你娶我!”   活了那么久,终于快一偿所愿的心情自是无比喜悦,无论眼前少女说了什么,他亦察觉到其中亲昵与信赖,明知自己将要做什么却仍旧对这“过去”的好友如此放心,倒也让欧阳少恭感到发自内心的欢喜,那种熟稔的口吻,还是出自一女子之口,那么十年后的自己一定和她关系很好……   他仍旧记着百余年前的爱妻,从那之后……他再不娶妻,只觉天下再无如“那人”一般了解自己,待自己一如既往。眼前这一个或许还没到那一程度,可却是知道自己很多事情的“好友”。之前话语倒是太过孟浪了。   只是,听她之语,她十分清楚她自己的过往(大雾)……   想到此,暂且保留“好友”观点,少年漫不经心道,“哦?既然阿楚都不介意我屠杀你族人,我又怎会介意?想来,未来的我应该和你相处不错才是。”   屠村……   想到了自己如今形状,压下不安的良心,阿楚撇过头嗤笑,“又与我何干?少恭莫非看不出我的异样?莫不是一贯顺风顺水,所以开始疏忽大意了?哎,亏你之前还看出了我隐身在侧呢。”   被人说教不是头一遭,知道自己底细还敢说教的却是头一遭。   欧阳少恭仔细感觉了下,凝眉看她,“你……是因为同是荒魂,才被未来的我注意的?”   “我怎么知道?”阿楚疏离微笑,“反正我跟未来的你还有事要办呢,你若是有办法,就快点送我回去可好?”   欧阳少恭一点都不在意未来的自己要办什么事,淡淡道,“在下说过,等你心愿实现,自然就回去了。这种法术已经设定好了,无法更改。”   阿楚被他噎住。   真的,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情况下认识欧阳少恭所遇待遇会完全不同。   十年后,从认识起少恭对自己就很不错,一开始传信探讨,到后来请少恭帮忙陪衬,再后来一路帮忙她魂魄归位之事,无一不是体贴备至。而十年之前,眼前此人话语相比起来甚是冷淡。   一时间,阿楚有些不甘。   “那好,如果朔日朔月你仍然一心屠村,我也不阻你……反正未来已经那样了,我只希望真相永远不会被人知道。”阿楚抿唇,“如此,我就不跟你多聊了,趁时日尚早,我要去谷中找人问些事。”   她转身欲离,身后传来轻叹。   “阿楚姑娘以为,在下会让一个知晓我将要做什么的人,去通风报信吗?”   ####   从黑暗中醒来,阿楚捂着涨疼的头,缓缓坐起。   被欧阳少恭攻击,她早已留心……可惜忘记了,此人对丹药粉末亦是擅长。   被不知名的香气放倒,阿楚只有自认倒霉。对比雷严惨状,还能醒来已是幸运,别的,她不多求。   想到雷严那群青玉坛门人吃下的药,阿楚头都大了,要是自己吃了那什么药,还是赶紧去他们青玉坛去抢香炉里的香吧!她可不要变成怪物,然后死去!   一手撑着地,手感异样,略睁了眼,发现还是铺了一层布的,也不知是谁人贡献出的衣服……不远处,火星点点,熟悉的少年还在,阿楚顿时呼出一口气,好在他没把自己丢给青玉坛的人……这是好事。   不用被人盘问……嗯,被不相干的人盘问。不用看人脸色……嗯,少恭的脸色,她也看了不少了,再怎么说也是熟人,总比别人好些,若是换了别人,她指不定还不愿意受这份轻视呢。   敲敲脑袋,阿楚苦恼发现,好像自己在欧阳少恭面前矮了一截似地,那种莫名的信任最好打住,十年后的他能相信,可如今的他好像挺危险的……   此时已经入夜,山里的夜晚总是很冷,失去了阿白温度,阿楚醒来之后体温继续散去,捡起地上衣服抖了抖,披上,恬着脸凑上前去,汲取火焰热力。   同坐在火堆前,阿楚疑惑地偷偷打量少年,为何此处没有雷严他们?他又待在这里做什么?之前自己不是已经给了他确切的日子么?“你为何不走?睡山林里可不好玩。”   欧阳少恭只是静静坐着,火焰印在眼眸中,不断跳动,而他面色平淡,倒反而像骤雨前的宁静。   “我在这里,阿楚猜不出?”   阿楚试探问,“是不信我所言?打算还是等青玉坛的消息?……还是你打算自己查看?”   少年不置可否,“也许。”   一瞬间冷场,阿楚无趣地看着火堆,想了又想,终究不是憋得住话的人,终于问,“周围没人吧?”见少年含笑点头,仿佛知晓她要说些什么,阿楚也只是撇撇嘴,“你恨乌蒙灵谷的人吗?”   “从未相识,哪里来的恨?”欧阳少恭悠然道,“不过阿楚姑娘是明白人,我也不妨告诉你,焚祭解封之法,这千百年来我只知道一种……即是‘血涂之阵’,此阵法需要无数鲜活生命才能施展。只能说,是乌蒙灵谷之人太不走运。”   心里不由有些不舒服,乌蒙灵谷虽然近年来让她厌恶,可毕竟还是有一段美好日子。里面的人非是大奸大恶之徒,如此残忍只是为了阵法,着实够狠。   心下转过无数思量,阿楚抱着膝坐在地上,头枕着膝盯向他良久,突然问,“你是在恨对不对……果然吗?数千载下来,终究是要变的……”   少年略挑眉,“我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摇了摇头,阿楚老实道,“是我猜测的……”   其实她一直知道少恭似乎活了许久,他仿佛知晓许多事情。就好比那位红玉所说,活得久了,也就什么都知道了。可他方才所言话语中的千百年来,或许别人会误以为只是单纯的时间词汇,而她却觉得,这就是他真正经历过的岁月。   想到乌蒙灵谷,想到焚祭封印,想到……之前所提及的太子长琴一事。她不由从心底升起了可怕的念头。   ——或许,她一时猜测,并非毫无可能。   她突然想到什么,呵呵直笑起来,“说起来,我还当你面说太子长琴脑子不好使呢,也不知道那时的你怎么忍住的?”语毕,倒有了几分羞涩,好像之前对着十年后的少恭,她说了很多太子长琴坏话呐……   ——唔,回去之后要不要道个歉呢?   听闻对方言及“太子长琴”,欧阳少恭真的吃了一惊。听她言语,微笑道,“哦?不妨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能告诉你也说不定。”   阿楚咬唇偷笑,却是摇了摇头,“未来的你已经听了,如果你依然想要活下去,或许就会考虑那个方向……如今的你,却不必知道的……”   她不愿意改变过去,改了,就不是如今的她了,假如她能阻止少恭杀人,那么她就依然会生活在乌蒙灵谷内,与小蝉同体……可是,另一方面来说,她还是会把仇人当亲人……她不愿意!   如果没有那场巨变,她不会想起前世……如果没有那场巨变,她仍然是个玩性十足的顽童,没有丝毫建树……   可是,如果没有那场巨变,小蝉依然会存在,韩云溪依然快乐嚣张,而本来认识的人……将永远不再认识……因为,韩云溪是未来的大巫祝,不能离开村子……小蝉和自己是未来的巫祝,同样,不能离开村子。   不过,这时她能想明白差别,可到时候直观生死也许才会做出真正的判断也说不定。之前少恭不放心她入村子,她亦不是很放心自己的……若是插手了过去,改变了未来,那她……又将何去何从?   ……想那么多也没用,阿楚木然看着面前沉着冷静的少年,这个人并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   一瞬间,阿楚有了些惆怅,十年后的欧阳少恭,原来对她还真不错呀……起码,自己的话,他能听得进去,还愿意跟爹爹谈以前的事……早知道当时就留下来听了,去打猎做饭干什么嘛……若是清楚了这时少恭的心思,或许她还有几分劝他的把握呢。   说到做饭……   “……少恭你饿么?”阿楚从包裹里掏出烤肉,还是早晨爹爹硬塞进来的……不过,她该庆幸这还是熟的而不是生的么?!木棒插着肉块,阿楚一瞬间有些囧,自己收起来的时候居然没有用树叶包?“早上烤的,马上就装起来了,还是热的哦……”   没人会跟自己身体闹别扭,少年毫不客气的接过,还不忘客气地道谢。   进食时间,阿楚一向细嚼慢咽,咬了口,觉得口干,把木棍插到火堆旁,微火温着,又把腰间的包裹解下来,盘了腿,把东西放到腿上。   好在虽然是热乎乎的肉块,因为是装入阵法中,所以,并没有弄脏哪里。取出了水壶,放到地上,阿楚低着头道,“水在这里,渴了自己拿。”   包裹里面绣了大大的阵法来容纳物品,探出灵力到阵法中,检查了里面的东西,出谷时并未带着食物,而如今又跨越了十年,又无阵法衔接,自然不能“偷”到地窖里的东西。阿楚把砚台纸笔墨放在最面上,不是收入阵法中,毕竟,这些是时常用到的。   “阿楚平日喜欢写些什么?”   也许是看到阿楚包裹的不同,没有首饰水粉,却是笔墨,少年略感兴趣问。   “随便写写……”手上动作一顿,阿楚又继续绑结,“如今也就和你写写信了。……对了,百灵鸟呢?你开始养了没?”   “百灵?”少年重复,含笑摇头,“未曾。”   阿楚点点头,“赶紧养了吧……百灵很听你话呢,而且我仔细看了,不是符鸟,是真鸟哦。”   “不急,随缘吧。”少年不置可否。   十年后某人百依百顺,十年前某人全部模棱两可。阿楚表示,她碰软钉子碰到不爽了。   拔起插地上的木棍,阿楚大口咬下肉块,狠狠咬着。   “快过年了,你不回家?”阿楚闷声吃着,觉得身旁有人很不自在,于是发话。   细嚼慢咽的少年动作一顿,拿眼横她,眼微眯,嘴角笑意薄凉,“欧阳家两老已去,你不知道?”   “……………………”好吧,这么个特殊的日子里,问出这种回答,很煞风景,也很刺激人……阿楚直接低头,“没见过……可我听寂桐……姨,叫你少爷……”所以她以为老爷还在也很合理啊。   “寂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照顾我,她叫惯了少爷。”欧阳少恭淡淡解释,想到寂桐近年每况愈下的身子,于心中思量如何调养。   阿楚好奇觑他,犹豫着,终是没有把想问的话,问出口。   ——若是,从你幼小时就对你好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样呢?   她没有忘记当日黄陵地宫内,囚禁已解,威胁已去,他平静问出时,百灵下意识地凑近轻蹭似是抚慰,而他话语中隐含的凝怒,及失望。   犹在耳旁。 短暂闲日终 压着被红腾火焰映照得泛红的长袍,看身旁少年一身衣衫完好,便知这长袍自然不是他的。   一想到,这或许是某个不认识的人的衣服,阿楚那么一瞬间还有些不自在。不过也只是一瞬,如果说要在山林里睡觉,自然,用别人的衣服铺地上比较得她心意。   年尾的山里还带着冬日的阴寒。   躺在地上,背脊硌得肌肤僵硬,阿楚蹭起来,看向隔了火堆,不远处侧身睡得上好的欧阳少恭,抿抿唇,唤道,“喂,你睡着了么?”   久久不得对方回答,阿楚失望躺了回去。   “有事?”对方平稳的声音询问道,似乎也没有入眠。   阿楚嘴角扬起诡异笑容,“少恭,你今年是多大?”   对方侧过身来,隔火对视,“十四未满,怎么?”   “我十六了哦。”阿楚欢快回答,眼眸亮晶晶的,让少年略迟疑方才自己是否不该答话的。   “所以,少恭你比我小哦。”阿楚越说越欢快。   少年漫不经心道,“只不过是身体……”   “那不重要!身体比我小就够了!”阿楚挥手,本来只是侧首看他,这时直接坐起,她跪坐姿势,略倾身,长长青丝披撒一身,平添娇媚,她甜笑眨眼,“山里好冷,我抱着你睡好不好?放心,我不会让你负责的。”   好歹,她也当了十六年的南疆人,自然一心一意。而汉人规矩于她,根本无用。……再说,十二年在青鸾峰上,也没学什么规矩来着。男女之别于她,知道是知道,可倒也真不在意。   言毕,阿楚持续对他眨眼,眼眸中映照的火焰窜了老高,一脸希翼。   半晌之后,少年背过身去,悠然声音传来,“阿楚若是觉得冷,倒不妨靠火近一些。”   又是一个软钉子!   阿楚挫败低下头,认命起身,拉了地上衣服,靠近火堆,哼……靠近就靠近,她还怕烧死么!   ……她还真怕火……她的水相法术可不怎么好……火相同样糟糕……擅长雷和风,土一般……而风……   ——助火。   …………   ……………………   死死盯着少年衣着完好的背部许久,阿楚拉下脸,决定不要委屈自己!   将地上的衣袍拾起,抖抖沙土,阿楚大方走向火堆另一侧。 温热香软之物贴在背脊,身上亦罩了一件余温犹在的衣袍,少年睁眼,无奈道,“阿楚姑娘……”   “唤我阿楚即可,别一会儿阿楚,一会儿阿楚姑娘的。”身后传来声音果然是那认识不久的阿楚。   欧阳少恭往前挪开,空出空隙,后面阿楚跟上,分毫不让。   “真的很冷啊,少恭就当我是男子就好了……我知道中原人都兴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你就别想我是女人就成了嘛。”阿楚抱怨,“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舒服?两个人一起睡,不是挺好?再说了……我还没抱着你呢……只是贴着你都这样?”   少年心中唯有无奈,好像贴着背后,他占得便宜更大吧。   他对这女子并无恶感,反而很是好奇,很有好感。   好奇未来的自己为何和她透露那么多的事,对她亲昵言行,甚至可以放纵她,且毫不违心。   回溯缘由——同是荒魂是其一。她知道自己作为也无忌惮……只怕,就是其二。   听不到少年回话,阿楚只当他还在苦恼礼法,于是继续安抚,“放心,我不会要求你负责,真的!如果你要用什么自重之类的话来说服我,你就甭开口了!还有,也别提什么我将来会遇上喜爱的男子之类的……我活到现在,喜欢的人都死了百多年了,也没忘记他呢。”   欧阳少恭略感兴趣问,“哦?听起来阿楚年纪倒是不小,阿楚成为荒魂,不知有多久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阿楚闷声道,“才不告诉你……要被你拿来说笑,我才不要告诉你!”四百多年这个数字是她的痛,她明明风华正茂,怎的就成了四百多岁的老太婆?!   “这却不大公平……阿楚的事,十年后的我才知道,而我的事,你却已知晓。阿楚不觉得,很多事应该告诉我吗?”   听到对方理所当然的话,阿楚嘴角微抽,“不觉得……夜深了,早点睡,不然更冷。”   说罢,头颅往他背脊靠了靠,再不吭声,呼吸绵长,再无动静。   少年轻轻哼了一声,阖眼,亦入睡。   夜,静谧。   ####   在溪水边洗漱只阿楚一人在此,欧阳少恭和几个青玉坛弟子在林间说话……而她,自然隐身避开。   她不是圣人,做不到真正不恨,即使乌蒙灵谷中某些人有负于她良多,可毕竟其他人与她相处还算和睦。不恨欧阳少恭,是因为他们是好友,同是荒魂,而那些人……   阿楚已经可以大致确定,他就是太子长琴……那么一来,就有数千载的荒魂生涯。   数千载……不是一个小数目。   况且根据典籍,也是别人有负于他,他如此作为,即使是有发泄愤懑之意,她也觉得能够理解……能够原谅……即使,他就是害死乌蒙灵谷所有人的元凶……即使,他就是让小蝉突然消失的导火索。   或许,还要算上突然阴煞之力大增的韩云溪……亦是被他所害。   可她却觉得,能够理解。   那份理解,甚至狠狠压住了她如今即刻进谷质问楚秋词的念头——究竟,她楚蝉之身内,到底是施了何种法术平衡了一体双魂。   小蝉的分量,如今竟还不如欧阳少恭在她心中的分量了吗?   想到之前娘亲的询问,想到之前和少年时期的欧阳少恭的说笑之词,阿楚一时间脸上滚烫。   连忙甩头,阿楚捧起溪水往脸上拍打,冰水沁人,立刻让她打了个个哆嗦。   望着水中的自己一身汉人长裙,不仅和前世不同,也和山谷中生活时所穿不同,阿楚不能毫不顾忌地躺下去,坐下已是极限,脏衣服洗起来可不大妙……她可不要那么冷的天洗衣服。   正在怔怔出神,身后熟悉的变声期少年戏谑低沉地嗓音传来,“阿楚可小心栽进水里,寒冬腊月,万一着凉可不好。”   不好?不好调理还是不好行动?阿楚撇嘴,因为背对,所以不用顾忌自己形象。   ……不过,经过昨晚,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形象可言了。   想到昨晚因为天冷采取大胆举措,估计也让身后这人错愕了吧。阿楚眼神飘忽。   起身,转过身来,果然见到一身褐黄长摆衣袍的少年缓缓行进。   那人走得太从容不迫,反而让阿楚分出一丝心神去打量他。   下摆的配件仍然还是两枚阳纹黄玉玉柱,和十年后平常的装束也差别不大,暖暖的黄色和沉稳的褐色,衬得他大气雍容,常年停留嘴畔的浅笑,更是温和有礼,可她却从中察觉一丝傲气。   铮铮傲骨,谦谦风华,丝丝从容,点点稳重,缕缕……薄凉。   阿楚此刻,恍惚看见了秦皇陵内,台阶之上,他略勾了唇角浅笑,友好而又睥睨,谦和而又高贵,执着而又冷静,狠辣而又温柔。   左胸腔,猛然跳动加快,怦怦,怦怦……   脸上消下去的热度再次席卷而上,阿楚狼狈撇开头,紧紧看着地面,镇定问,“如何?短短一日,可曾看出什么?”   欧阳少恭浅笑如昔,不为所动,“即是短短一日,自然看不出什么。阿楚所说的朔日朔月,我已吩咐他们注意,务必第一时间通报于我……想来,不会错过。”   左胸腔的跳动一沉,漏了一拍,之后,缓而慢。   阿楚淡淡地应了声,“嗯。”   十年之后,他们是朋友……十年之前,他们……还是敌人。   她似乎……已经说了不该说的话。   即使,她知道这人极有耐心在谷外时刻查看结界,那朔日朔月的惨案也终将成为事实……可,这一次,居然由她之口直接暴露……着实不该……   阿楚突然有一种,全谷皆被她所害之感。冷得肌肤僵硬,冷得骨头泛疼。却也无法掩饰……畅快淋漓,自心底,不断扩大……   ####   第二日,虽然阿楚开始有所顾忌,可欧阳少恭却不以为意,两人闲聊了些其他典籍趣味趣闻,倒也自在过了一天。   第三日,在阿楚正在头疼今日闲聊的话题时,野惯了的韩云溪再次跑了出来,找到了在枫叶湖闲看风景的欧阳少恭。欧阳少恭饶有兴致地给他讲解这山野中的花草妙用,最后别离,还赠予了他一个香囊,说是,可以驱散欲靠近的野兽。   夜里,照例点火烤肉,阿楚状似好奇问,“那香囊真的是驱散野兽的?”   坐在火堆前,欧阳少恭只是缓缓掠过她眼,幽幽垂眸,轻叹,“莫非阿楚觉得在下还会下毒?”   “不是……我只是觉得,他……你不是要用玉横取走乌蒙灵谷之人的魂魄吗?”昔日残缺的记忆中,点点的魂魄离体,曾见过的玉横碎片吸魂,及眼前这人不时拿出来看的完整玉横……无一不是在告诉她,当年遗忘的画面究竟是什么。阿楚涩然道,“那为何要给他个香囊?不是没几天了吗?”   少年莞尔一笑,“那香囊本来是前日就该给他了……不过那时我忘记了。他一直想要个香囊,说是送给他的小青梅,这样才好带她出来……可惜……”他幽幽抬头,“明日,即是朔日朔月。”   阿楚先是心中一暖,而后即刻冰凉了四肢。   韩云溪对小蝉好,她是知道的,阿楚不由想到……那一日,他还带着小蝉和自己去看金毛的狐狸,童年不知愁,三人即使打打闹闹,倒也十分让人怀念……   可是,明日……便是朔日朔月了。   “明日……明日,能否把一个人留给我,我有事想问。”阿楚突然开口。   欧阳少恭侧首看她,了然微笑,“那人定是阿楚一直以来的心愿?”   她点点头,“楚秋词,五大巫祝之一,是上一代的巫祝,他年纪很大,很好辨认。”她神色一淡,“这个人,不知施了何种法术,让我魂魄不得离体,还有……许多的事,我都想问问。”   欧阳少恭又道,“需要单独抓了之后问吗?”   阿楚撇头,想想之后灭族之后躺在冰炎洞内的楚秋词尸体,摇了摇头,“不用。”   “说起来,阿楚还真的很理智,回到过去也没想过改变之后惨烈未来……”许是等待长久的日子终要来临,少年心情显得十分愉悦,眼眉间都露出欢喜来,也有了更多的心情和身边女子说笑,“阿楚对我,倒有十分情谊。”   阿楚拿眼看他,怔然发呆半晌,微露嘲讽,“我只不过,是恨太深……”……已骗不过自己罢了。狠狠眨了眨眼,阿楚啐他,“与你无关!”说罢,狠狠别过头去。   “好好~与我无关。”被人撇清关系也未减去丝毫愉悦,欧阳少恭只是温柔点头,附和她话。“恨的话,能问个清楚明白,也好。”   他心里也不会真的把调笑话语当真,自然随她。   阿楚为何对他毫无防备,他那时还不想知道。   阿楚为何对他亲昵信任,他也只是略感好奇。   阿楚为何知晓他身份目的,他开始深深疑惑……疑惑,十年之后自己究竟是如何之人?难道短短十年能让自己变了样?变得对曾经诛杀的对象也能说出心中最大的秘密?难道阿楚,竟是比“那人”,在十年后的自己心里还要重要?   阿楚为何不问明日他将要做什么,想必她早已知晓,而她就是那漏网之鱼,然此刻,他也不想去多吩咐门下弟子罢手,抑或留心什么。想来,能活下去的阿楚才是他十年后见到的那一个,也是,如今眼前的这一个,独一无二的。   若是自己刻意留心,倒或许还会害了她。   这么有趣的……友人,他突然对十年后他们相遇,留下丝丝期待。   同是荒魂,究竟哪里不同?让十年后的自己留心?   如今眼前的她,只是露出对他的亲昵态度,多的话也不曾说过,不经意问起,她也立刻转移话题……倒是个精明的丫头。   不过,若说荒魂,眼前这丫头身上糅杂的魂魄之力紊乱,还有种奇特而熟悉的气息附着……   他觉得,他或许已经知道,最初十年后的自己留心的,是什么了。   少年温柔的话语竟好似能抚平心中伤痕。阿楚觉得心中愁苦略减少一些,点点头,全数听了进去,疲惫闭眼,“嗯,问出来……完成了心愿,我也就能回去了……回去,继续做选择。”   “选择?”欧阳少恭若有所思,之前阿楚曾说过她喜欢的人已过世百余年,想必已经渡魂过了。“阿楚想渡魂了?”   闻言,阿楚反而好笑出声,摇首,“不……是选择,作为谁而活……”她看了看身边少年,突然好奇,“少恭当初,又是如何做出选择的呢?”   明白少女所问何事,欧阳少恭略阖了眼帘,跳动的火光在他面上忽隐忽现,晦明不定,他突然开了口,声音淡然轻柔,却略显冷傲,然而这声音却十分飘渺,在阿楚脑海里回荡,重叠,撞得嗡嗡作响,再想不到其他事情。   “每一次渡魂,依然是我……凄惨的,美好的,都是我记忆中的一世……既然皆是我,我又何用选择?” 恨多是伤心 夜尽天明。   第四日还是到了。   也许是相处几日,欧阳少恭对她已有完全不会扰乱过去的把握,当阿楚不告而别时,也未曾出现阻拦。   昔日记忆中的两个孩童出现,奔跑在山野间,打打闹闹好不热闹。   不仅仅是男孩身上,十年后再也找不到的欢快张狂,让一旁隐身偷看的阿楚心头一酸,那女孩忽而柔弱的短暂片刻的模样,同样让她怀念感伤。   六岁之前,阿楚很快活,灵力出众,虽然无父无母,可是她却有慈祥的爷爷,有温柔的妹妹,有可以被自己欺负的邻家哥哥,她过得无忧无虑。   幸福永远是短暂的,一如前世。   六岁之后,她没了爷爷,没了妹妹,只有一个以前还老是吵架的邻家哥哥。每每梦境更是让她心阴郁中越积越多。   她,已不再是前世洒脱执着的云楚,亦不是六岁之前无忧无虑的楚蝉。   她仅仅是阿楚……一个从快乐,到阴暗的,不完整的人。   她以前撒气只是随性而发,转眼即可雨过天晴,而如今,心中阴郁愈增,她反而愈加暴躁……她不得不天天看书,日日写字,最后还养了只温顺小兔,减少孤独刺骨,减少烦躁欲狂。   她隐身在侧,望着昔日阳光霸气的女孩,心中冷笑,继而叹息出声。   一个喜欢玩耍的小女孩,如何压抑了性子,成了一个沉静女子,最后,变得完全手无缚鸡之力,这过程,即使是韩云溪……即使是百里屠苏也是不会知晓吧。   从做了前世的第一个梦开始,她的未来,已不能更改,绝无回头之路。   将心比心,自己都已如此,自然不能期待数千载渡魂下来的某人会因为她几句劝告,而放弃他的这次计划。   更何况……她甚至还是期待这一日的到来的。   虽然,这一日会有多惨烈,会让她发生巨变……可是,如今已经知晓了前世的她,一点也不希望这真实被人掩盖。   她……是怨的,为何招魂?不招魂,她就不会来此。不来此,她仍然在天地间游荡,然后消失……   她也恨,只是这恨太多,太久,已经无力恨下去……她如今苦苦压抑自己亲手报仇之恨,只愿做爹娘的好女儿,不想再次杀生,可是这不代表这恨会消失。   她,已不是那个豁达又无所谓的自己。如今,只希望,等会儿见了楚秋词时,能听他告诉自己魂魄离体之法,如此就好。   ####   男孩教训了猴子,打晕了大熊,也不能挽回女孩被气跑的事实。   阿楚这一回选择跟着韩云溪回谷。   看着韩云溪进谷,途中遇上的村人都笑着对他说盼着他能顺利通过冰炎洞,登上女娲巨像右肩,放上祈福草扎。阿楚不敢再跟,在重要祭台边上的大榕树上藏起来,看着韩云溪远去石像下的洞口,最后进入。   不多时,楚蝉也回来。同时那十分神秘的巫咸大人,被大巫祝及其他巫祝及巫卫一路迎到中央祭台处。   方才寒暄数语,村口,无数面带肃杀的中原人执剑而入,阿楚见到那人与雷严跟在最后,那些白衣的中原人即是青玉坛弟子,村中多数村人都未习得半点法术武功,乌蒙灵谷中的普通百姓居多,而那些外来的青玉坛弟子也未曾手软,屠杀之时狠厉非常,不时还放些毒粉,手段残忍。   阿楚躲在大榕树上,努力只盯着楚秋词,眼中再无他人。   此刻,韩休宁与风广陌似乎早已预料,虽然敌人肆意屠杀村人,他们也不得不退到冰炎洞守护焚祭,动作迅速。   终于,白衣的青玉坛弟子四散开来,开始搜索村落残余人,欧阳少恭倒是走得缓慢至极,雷严已杀到祭台之上,巫卫与青玉坛弟子武力完全不能抗衡,而五大巫祝也是不堪雷严雷霆之剑,此刻祭台之上正灵力激荡。   乌蒙灵谷五位巫祝,分五行属性。楚秋词虽年迈,却因为是火属性而成为主攻人员。巫卫们掩护着巫祝们施法,楚秋词却是站在了其他巫祝的前面,双手执杖,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猛烈的火焰向敌人奔腾而去,与此同时,其余四道不同属性的攻击一同袭去!   阿楚在树上看得仔细,青玉坛弟子虽然炼丹为主,可也修行道术剑法。而众人之首的雷严,他的雷霆之力倒也如同阿楚记忆中的那般迅猛,金黄的八荒六合剑挥斩,凌厉的剑气夹杂雷霆电流亦向对方呼啸而去。   五色的灵力与带着紫色的剑气,在空中撞开了耀眼的闪光,像是白色的礼仗爆开的焰火,不同方向的气劲最后揉搓成一股截然相反、此消彼长的轨道。   向来平和的乌蒙灵谷之人,又怎堪敌过满身肃杀之意的外族人?   那魁梧的未来掌门此刻已不耐烦地加大了手中剑气的输出。   “碰”“碰”数声,巫卫已被门下弟子毫不留情刺穿了心脏,与此同时还有倒地的五大巫祝。   远处的少年此刻仍然漫不经心前进着,周围无数鲜活魂灵向他手中聚拢——那是玉横。他站在了重要祭台边上,看了片刻,接着毫不迟疑向原本的方向前进。   “雷严,这几个人交给他们即可,夺取焚祭为重。”   正打算一个一个捅上一剑,雷严闻言止步,转身,跟在少年身后,亦毫不迟疑。   “我可是忙活了好半天,少恭倒是轻松,一路走来就成……魂魄已经足够?”   前方的少年声音传来,“玉横吸取的魂魄之力已足够施展‘血涂之阵’,剩下的那些,根本不用你亲自动手。”   看着他们远去,门下弟子才又继续动了起来。   阿楚眯眼看着眼前受伤的几位熟人,还在以微薄灵力施法阻拦白衣青玉坛弟子的杀伐。   她其实没有什么杀人是错误的感觉。   她一直徘徊在为了几个人还是为了几十个人之间,她分不清楚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快乐中偶尔伤感的前生,还是悠闲无忧的今世,她一直在选择。   阿楚自己觉得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仇恨,一半是憎恶。   可是不同的是,她在仇恨乌蒙灵谷众人的同时,又憎恶着捣毁她六年快乐无忧生活的青玉坛弟子。   她……手指弯曲,隐隐有作指剑的动作,又堪堪忍住。   之前,少恭也笑说她理智,回到过去也不想改变。其实,为何不换个词来说,说她冷酷。漠视这六年的时光,就因为楚秋词老匹夫对自己强行招魂!   阿楚嘲讽而笑,看吧,这个时候,她依然叫那人“老匹夫”,不就真的是漠视了他善待自己六年的事实么?   甚至,还不能确定,在她残缺的记忆中,那强行招魂是不是真的。她只记得,每每想到的时候,胸中翻腾的怒火几乎将她烧灼殆尽。   于是,再无他想。   阿楚狠狠闭眼,干涩的眼珠得到稍许滋润,再睁开。   雷电之力划过!   阿楚怔然看着下方,小小的……自己,绷紧了小脸,不断挥手招来天雷之力,无情砸落在白衣的青玉坛弟子身上。   她已来到祭台,小小的身子还来不及挡在她亲爱的爷爷面前,她的双眼充斥着阿楚熟悉的神情,几乎将一双黑瞳染成赤红,那是无可遮掩的怖惧及……怒火。   因为不知名的缘故,小小的阿楚并不能使出高阶的雷系法术,而风系法术她向来怠惰……手中一指,以体内灵力引来大片天雷,惊雷闪不断落下。   虽然是群攻法术,此刻小小的阿楚已经无法顾及其他……也不用顾及,她的族人除了祭台上的,全部已经死去。   紫色的雷阻挡住了祭台上的屠杀,白衣人暂退,开始施法。   小小阿楚毫不停顿的,连看向自己存活的族人的时间都不曾给予自己,直接施法,杀人的怖惧之情渐渐变成麻木,她已不能再退,连续使用的惊雷闪几乎将她榨干,可是她不能退,更不能想到退。   ——面对众多的敌人,她已退无可退。   雷灵之体为何被冉七称作不祥,如今的阿楚已经明白,且不说妖类自古惧怕雷电,就说人类,又有几人能承受雷霆轰击?还不落得个,皮焦肉烂,里外熟透?火系,也许还能用水系阻挡阻挡,可是,雷系……用什么来挡?   因为小小阿楚年纪尚幼,并不能施放出的惊雷闪也只是将祭台之上的白衣人打伤,待他们几人回过神来也开始施法,而不是用剑,小小的阿楚就有些吃力了。   短小的小腿不断躲闪,也无法抵挡白衣人的风刃,冰刺,火烧……   树上的阿楚惊得双眼瞪直。   自己,那个时候,有这么惨?……莫不是,因为这一次有自己出现,而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偏差?   阿楚还在犹豫插不插手,台上的楚秋词却见不得自己宝贝的孙女被法术伤害,咬了牙,逼着自己不去看楚蝉如今的惨样,在无人注意时,他紧紧握着法杖,嘴唇微动,几个落在他周围的巫祝因为熟悉他而有所了解,俱偷偷伸手,贴在他背部,闭上了眼。   因为同体,阿楚虽在咬牙,可娇弱的小蝉因疼痛开始哭泣,“楚蝉”两人不时变换着,阿楚在躲,被打中后,小蝉哭泣,阿楚再躲,被打中,小蝉再哭……   树上的阿楚四肢麻痹僵冷,她死死盯着台上,昔日弱小的自己保护不了小蝉,她怎能见到这样的情景?楚蝉头发凌乱,粉嫩的衣摆被烧得焦黑,裸|露的水嫩肌肤被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而她本人已哭成了大花猫。   再不迟疑,阿楚手指成剑指,点在眉心,凝神,再举向天,乌云滚动,本来日已落山的黄昏天际又添上了一种色彩。   灰。   乌压压一片的灰,浓重翻滚的灰云,不断聚集,旋转,雷霆在云间不断积累,划过,紫色泄漏。   又有火烧云的金红,亦不断翻滚,在乌云周围缠缠绕绕,又融入不到深处,乌云的边缘已和金红的彩云纠缠不清。   和小小阿楚施放不同的惊雷闪,这一次的雷霆,以绝对强势之姿,集中而强大,狠狠砸落,紫色光芒流窜,夹杂着少许的白光,落石石裂,落于人……人瞬间焦熟,而亡。   还有火,烈火奔腾,带上了红艳的色泽,平常火焰无法达到的颜色,这颜色,甚至还带了些许的黑气,天火落下,仿佛远古的十日在天,那种热度可以让人有种被活活烧熟变成盘中餐的错觉……不,不是错觉,是真的如此。   紫色的雷霆和红艳的火焰,似乎在对比速度似地,不断将人一个个变成熟食。   眼下,祭台上,楚秋词因为众人传送的灵力残余了一些,还在微弱喘气,其余四位巫祝皆已尽去。远处的小小阿楚被惊得彻底呆滞,小蝉似乎已被眼前炼狱惊得直接昏阙。   楚秋词低声咳嗽,阿楚才反应过来,飞扑到了楚秋词身边,哭咽起来。   树上的阿楚开始此刻却开始沉默。   楚秋词抖着手,吃力摸了摸自家孙女的秀发,眼前一阵一阵的漆黑和光亮让他明白,他已时日无多。他涩然道,“阿楚,别哭。”   他清楚自己孙女,这般情况还能忍住的,只会是阿楚……而不会是那个真正的六岁女孩小蝉……   阿楚猛然点头,用力抹去泪水,“我不哭,爷爷,我们快走!”说罢,便来扶他。   还是个六岁的娃娃,怎么拉得起一个成年人的身躯?   即使快死,楚秋词也不由乐得一笑,他迟缓摇头,“不用……阿楚,你恨爷爷吗……”说完,他苦笑,咳了咳,“我真是……你根本不记得……”   “爷爷你说什么啊?我们快走好不好?!”莫名不安的阿楚哭道,“阿楚不要在这里!”   楚秋词再次摸摸孙女短短秀发,意图将它挠顺,他低声咳嗽,胸腔被咳地刺痛,而他面上却无比安详,“阿楚……你快乐吗?这些年里……”   阿楚连连点头,她心中充斥着不安,紧紧皱着的眉表明她此刻心情,可泪水还能忍住,她咬紧了下唇,把呜咽吞回肚里,不断咽下唾沫,腮边的酸楚总算被减轻了。   “……以后你和小蝉要好好活着……爷爷曾经很对不起你……”他终究迟疑抬了手,干枯的手指点向楚蝉眉心,“也许,我会后悔……可,我不能再自私……禁锢你的记忆……爷爷只希望,你日后能多想想这六年的快乐……不要被恨意掩埋……”   干枯的食指莹莹发亮,洁白纯粹的灵力在楚蝉额间画了一个字符,阿楚迅速隐身靠近,发现,那只是族里常见的符号,代表着女娲的符号。   “解封。”   他颤抖着道,声音已经嘶哑,全身最后的灵力送出。   楚蝉眼眸变得空洞,继而眼皮一翻,晕了。   祭台上,唯楚蝉、云楚还有气息,楚秋词已去了。   阿楚握紧了拳,眼眸复杂地扫过地上的楚秋词,最后停留在楚蝉身上。   她本该激动无比,可她却无比的冷静,冷静到,还能思考,只是解封,为何小蝉还会不见?   迟疑望向女娲神像下冰炎洞方向,阿楚再次四处看去,祭台周围,远处一些被小小阿楚放倒的青玉坛弟子并未死去,阿楚皱了眉,去撕了一块青玉坛弟子身上的白绸子,遮住了脸,终是拎起了楚蝉,往冰炎洞方向去了。   ####   冰炎洞内,灵力剑气激荡,已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因为知道冰炎洞会坍塌,阿楚并不敢放下楚蝉。而此刻在他们打斗圈子外,她不由显形,不然一个晕厥的小女娃漂浮在此也太过诡异了,即使无人注意。   是的,无人注意,韩休宁与巫咸风广陌不断挥舞法杖,而另一方,欧阳少恭与雷严一个不断划阵施法,一个不断挥动剑气。他们双方交叉对阵,互相抵挡攻击,虽然双方都是头一回合作,也勉强算得上合拍。   红色完整的焚祭在空中飘浮悬空,剑身血红的气不断流转,一同在空中的玉横发着洁白光芒,红色血涂之阵吸收着其中魂魄之力,离焚祭解禁,不远矣。   这时候,无人注意之时,从上方洞穴,突然跑下来一个小孩,突兀地插入战局,扑向了躲闪不及的韩休宁!   阿楚睁大眼,韩云溪?!   孩童之体,怎么抵挡如此强大肃杀的剑气与灵力?   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已失去了意识。   阿楚怔怔放开了手中的布料,楚蝉落地。   怎么会?!韩云溪不是活着的吗?活的好好的……莫不是,她真的扰乱了过去?   在场四人不会因为多出了个陌生的阿楚和晕厥的楚蝉而停手,也不会因一个小孩的身死而停止争斗,即使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娘亲。   自家儿子为自己挡下一击而身死,韩休宁也只能咬紧牙关,继续攻击,不能让他们夺走焚祭!   这时,玉横还在运转,身死的韩云溪魂魄自然离体而出。   欧阳少恭又划开阵法,引向焚祭!   韩休宁托巫咸抵挡,束缚住离开焚祭的剑灵魂魄,将之束缚在韩云溪身上。   而此刻,阿楚身边楚蝉身体亦开始泛起浓重黑气,飞向玉横的魂魄突然一滞,转向场外地上的楚蝉。   阿楚分神看去,就只见场下,楚蝉吸收了韩云溪离体的魂魄,周身黑色渐浓。场上,大巫祝特殊的封印之法让欧阳少恭气急,双手间迅速流转的金色灵力神圣而美丽,金色的灵里欲打破韩云溪护体的红光——煞气,可也无力阻挡焚祭剑魂入体,煞气流入,反而被反噬得单膝下跪,捂住胸口,眼前发黑。   焚祭煞气惊天动地,被强行引出,焚祭剑身不由断裂,冰炎洞更是承受不住各种强大灵气,山石抖动,巨石坍塌。   雷严果决,一手拎了依然晕死的欧阳少恭,一手去拎了同样晕死的巫咸风广陌,毫不犹豫冲出洞去,路过阿楚时只是紧紧戒备,看她不曾动手,然后彻底离开洞穴。   台上,被留下的两人里,融合了剑灵魂魄与己身剩余魂魄的韩云溪恢复生机,而韩休宁却也因施展那个奇怪的封印之术,身死。   边上,阿楚把楚蝉放到韩云溪躺着的地方,施法先给楚蝉治了伤,又施以结界让他们不会被巨石砸到,看了最后一眼,迅速离去。 欲别走不得 不得不说,雷严是个狠人。   他能在片刻之间,带走两个有用的活人,放弃可能无用的焚祭,下这决定只在一念之间,他以最短时间规划出了之后的打算,不得不说,他不愧是要成为掌门的人。   不过,这决定,对于已经昏厥的欧阳少恭而言,却是最大的败笔。他只求焚祭,才难得去管其余几个不甚重要的凶剑,一个巫咸风广陌于他有何用?管他雷严想什么,他亦不会去理会。   以上,也只是回到青玉坛的几日后,欧阳少恭幽幽转醒时,据听到的消息而下的决定。   ——他没工夫理会雷严野心勃勃的计划。   尤其,是在派去弟子查看乌蒙灵谷情况却回报被结界阻挡之后。   ——理雷严那蠢货去死!   再次昏阙,欧阳少恭意识里还浮现了一句话。   果然,世人说的对,道不同……不相为谋!   ####   乌蒙灵谷,朔月朔日,女娲结界消失,昔日龙渊部族凶剑焚祭之力再次现世,引起诸多人的注意。   且不说幽都神庙中的女娲大神。   神界方面倒是因为察觉焚祭之气突然减弱而松了口气,这样的剑即使再次出世,也不足为惧了。   而魔界……   阿楚发誓,她其实是想跟着欧阳少恭去青玉坛的,真的。 反正因为乌蒙灵谷大巫祝血脉及巫祝血脉还有残余,这结界仍然能够撑起,她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不是?   只不过,因为晚了一些出谷,被某些好奇的人士找上门来,阿楚即使再无辜,也要哭了。   火焰般的发,脖子一侧的神秘图纹,一身的红衣战甲,漆黑的披风,赤红而隐约呈竖瞳的眼眸,额间的火焰好似流火,手腕曲折收藏的刀刃亦冷冷泛光。   这年头……有谁还会穿得那么让人怖惧战栗?这通身的气息,岂能用妖气来形容?   阿楚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将凝固,可是下意识却运气了周身的灵力,随时准备抵挡一击……更甚,主动出击。   即使两人站立同等高度的平坦地面,那人垂眸投去一眼也似乎是施舍一般。   他眉头微聚,他的嗓音却如人一般的寒气逼人,“方才的惊人剑气你可知是何人施为?”   敌强我弱从来没有这般让阿楚清楚明白……纵然她一直知道,自己比不过爹爹,比不过欧阳少恭,比不过紫胤真人,可是她向来不惧的,然在此刻,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如深邃寒潭,看不清深浅,有的人则是只须看上一眼,就知晓天差地远。   这种感觉很不好,所以阿楚皱了眉头,紧紧抿唇,可片刻之后也无可奈何开了口,“方才,是谷中焚祭解封出世……如果说剑气的话,应该是焚祭。”   那人冷冷扫了她一眼,阿楚周身泛凉又无法遏制地凝怒。   他凭何如此看她?!   那人不理会阿楚眉宇间的怒气,轻吐一语,“焚祭?龙渊部族的焚祭?”说罢,他终于正视阿楚。   阿楚屈服点头。   大腿两侧双拳握紧,阿楚心头叫嚣着,杀了他!杀了这个让你不安的家伙!   她堪堪忍住,理智在告诉她,这人很强。   而她,终究只是凡人。   “就是那个焚祭,昔日龙渊部族最精湛技艺的角离所作,七把凶剑之首的焚祭!”阿楚不甘沉默,沉默代表着她被他压制。可纵使压制,她亦要反抗。“可惜已经断裂,即使你想要,也没用了……是吧,魔族的家伙。”   那红色战甲的男子虽然俊美,可周身邪气肃杀之气,不是妖类的妖气,而是更可怕的一种气息,如此不祥气息,不是神族,自然是魔族了。   他冷冷看她,傲然无匹,“你区区人类,倒也不错。认得出本座是魔非妖,不错。”   阿楚心头“咯噔”一下,“本座”这个称呼……似乎,他还在魔界地位不低。   “这位大人来此,可否告之阿楚所为何事?也许阿楚还能帮得上忙。”帮个倒忙之类的。阿楚勾唇微笑,一脸诚恳。   那人定定看她一眼,薄凉的唇角细微地一抿,冷哼,转身。   “看在你还算识趣,本座饶你不死。”   他腾空,一道红光迅速划过天际。   留下来地阿楚终于呼出一口浊气,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拉了拉衣袖,抹去了额间的冷汗。   她突然想起在人间游览时,听到的一些浑人泼皮的话语。   她轻啐,真是见鬼的疯子!莫名其妙!   心头用那些不着调的话将远去的高阶魔族问候了一通,阿楚终于舒畅了。   于是想起他离去时最后一句,再次冷汗直流。   识趣吗?   阿楚知道自己的愤怒,知道自己一直伺机而动,可最后也不曾动手,纵是在脑海中已排演一遍又一遍,她也不曾动。   想来,就是因为她的不曾动,让她逃过一劫。   看上去,这魔头好像还算不错,起码没有因为她的敌视动手……脾气不错,不错。   ####   因为没有跟上雷严的脚步。剩下的青玉坛弟子徐徐醒来,抬着同门受伤或死亡的弟子,回到青玉坛的时候,阿楚也就偷偷跟在了后面。   青玉坛弟子法术一向不怎么样,在他们面前,阿楚终于扬眉吐气,大方施术隐身,挥霍着充盈的灵力。   在青玉坛转了又转,终于摸到欧阳少恭的房间。   进去,熟悉的老人在旁照料,一步不离,让阿楚有些头疼。   到了晚间,老人寂桐依然一步不离就更让阿楚头痛欲狂了,她不会是要一直守着吧?!   好在,入夜之后,寂桐给依旧昏迷的欧阳少恭擦了擦脸,喂了水之后便退了出去。   阿楚终于松了口气,可以显身了。   房间温暖,自然不用挤在一起,阿楚随便找了个蒲团当了枕头,就在一旁软榻上,睡了。   如此一日过去,只有在寂桐不在的时候摸出些肉干啃啃,阿楚终于等到了欧阳少恭醒来。   依旧隐了身,在他吃力靠在当头上时,阿楚偷偷在他腋下扶了一把,欧阳少恭一顿,知道某个有前科的女子在旁,虽然因伤势未愈而无法第一时间发现,可……都这样了,他不发现也难。   听寂桐报告这几天的情况,欧阳少恭为雷严没有带回那韩云溪和焚祭凝怒,又招来门人,淡淡吩咐他们前去查看乌蒙灵谷状况,亦将担忧的寂桐安抚回去休息。   知道这人受伤不轻,阿楚老实显身,去给他倒了温热茶水过来,递到他嘴边,瞧他呷了几口,还有些青的唇被水滋润而显得晶莹,不由轻声问,“你还是休息吧,那些事……不急的。”   身着单衣的少年缓缓摇头,阿楚将茶碗放到一旁,他才慢慢开口,声音沙哑,那是久睡后的必然结果,“你……为何还在此处?”   阿楚一怔,没有问她乌蒙灵谷后续情形却问她为何不走?“嗯,大概因为心愿还是未了吧?”   欧阳少恭倚在石壁上,闭眼养神,因为开口而渐渐不再沙哑的嗓音流泻,“你早知我不会成功……哈,自然如此……你,就是漏网之鱼,自然……如此。”   说到最后,他声音渐轻,几不可闻。   阿楚只是静静看他,“当初的事,我根本记不清楚……我只知道,焚祭断了,韩云溪和我活了下来。”   那人静静闭目,没有说话。   可阿楚知道,他平静下的怒火只怕正燃烧灼灼,恨不得将面前的她也一起烧成灰烬。   阿楚看他良久,迟疑开口,“少恭不必纠缠当下,养伤要紧……十年后,你会遇上韩云溪的……”   听到“韩云溪”三字,略过“十年后”这个时间,少年睁眼,满目疑惑。“你……不怕我再杀他一次?”   阿楚垂首,视线落在他放在被褥上的手上,修长而又洁白。“……你只为取得剑魂,那本是你的……况且,韩云溪魂魄……”她不由抚上胸口心脏部位,“……我身体里,应该……也有韩云溪魂魄……”   欧阳少恭一怔,他自是没有发现韩云溪这小小人物的小小魂魄的去向的。当时满心满眼都是焚祭剑魂,哪里顾及其他?   “是吗……”   阿楚低低“嗯”了一声。   ####   待门下弟子带回消息,强撑的身子终于熬不住怒气焚烧,欧阳少恭再次昏阙。   几日后,再次醒来,他变得很是淡然,没有发火,也没有多去注意焚祭的事情,好像,这事已经过去。   可阿楚知道,这事远远没完。   因为房里藏了个人,欧阳少恭算得对她不错,叫了寂桐多做了饭菜与她同食,寂桐也当是他伤重未愈需要进补,把菜肴弄得丰盛不已。   而待寂桐离开,阿楚出现,与欧阳少恭一同进食,夜间溜出去梳洗沐浴然后又溜回来,大大方方占了欧阳少恭的房间的小小一角。   寂桐是欧阳家的老仆人,是将欧阳少恭从小带大如同长辈一般的仆人,她年纪老迈,身体似乎因年轻时走南闯北落下病根,体贴她的欧阳少恭自然不再愿意寂桐如此贴身服侍,固虽然不能起身,倒也不愿意折腾这位一直关爱于他的长辈,除了接受寂桐服侍三餐,其余的,都让她吩咐元勿打理。   元勿是他幼时就待在身边的弟子,可说是心腹,寂桐虽然担心,但也还是同意由元勿照顾。   像是如厕,像是沐浴,自然还是元勿来做更好些。   而房里的另一个女子——云楚……   这些时候很自觉背过身的阿楚不过就是隐了身躺在墙壁边上(怕元勿坐下把她给压了= =)直接睡去,也不出屋子,她如此识趣,倒让欧阳少恭不好开口请她出去了。   每每不经意劝她出去走动,阿楚也只是看他一眼,继而摇头,自动贴墙壁躺下隐身入睡。   让阿楚不现身,是两个人默认的。阿楚是觉得十年后的雷严根本不记得自己,那么如今一定是没见过自己的才是,故而不打算让更多的人看见自己。   欧阳少恭则认为,来自未来的小姑娘身份特异,突兀出现恐怕会引来青玉坛上下注意,夺取焚祭失败,又身负重伤,青玉坛上下早就流言鹊起,如今他还带这么一个女孩在屋里,被发现了,只怕少不得要解释一番,不是自找麻烦?   欧阳少恭是个很能忍的人,但却不是个闲得住的人,在床上躺着什么也做不了,如此荒废时间,不是他的作风。他身为长老,这房间不是人人进得的,而武肃长老雷严如今正野心勃勃计划筹备着,掌门都外出了,自然无人打搅他养伤。   每日里除了寂桐送来三餐,其余时间倒是和云楚有了进一步交流。欧阳少恭看的是草药笔记,见阿楚无聊了,才分了她一些书本,顺便指点她些简单草药。若说草药实际什么样,阿楚不大明白,可书中文字记载的形容和药用她就完全记得清楚了。结果欧阳少恭一问,知道阿楚只是不大和实物对的上号,遂表示日后带她去辨认草药。   血涂之阵反扑之力和自己灵力反噬之力,让欧阳少恭里里外外伤了个彻底。   如此养病半月有余,才能下地行走如常。   才能下地,便听元勿来报,说客房中的那一位客人已被雷严气愤之下打入了地牢……似乎是要……   少年挑眉,任元勿扶了,醒来后第一次出了房门,隐身的阿楚略皱眉,不放心的跟在他身后。   等到了地牢,见了那一位模样,哪里不知是失去了记忆,即使雷严再逼问幽都以及其余六把凶剑下落,也毫无办法。   欧阳少年去的时候,雷严犹不愿放弃地,逼问威胁让他受些皮肉之苦。   眼前的巫咸风广陌,一改之前的清冷高贵,撤去了精致的祭祀冠的他,一身破败的祭祀服,已落入尘埃,迷茫在眼底蔓延,明明探讨着他的生死,那黑眸依旧雾煞煞的,像是遥远的山,薄雾渺渺,隐藏着其中正张牙舞爪的兽。   少年眯眼,心中转过思量,短短几句便阻止了雷严的杀心。   ####   “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四时而适寒暑,和喜怒而安居处,节阴阳而调刚柔。如是,则僻邪不至,长生久视——”阿楚摇头晃脑,卷了书在手心敲打,“所以说,少恭,你老待房里闷着似乎不大好呀,依我看,该出去走走的,是你。”   斜卧床榻上的那人只挑高一眉,放下手上书本,悠哉直视她,“前几日不是还劝我,‘伤筋动骨一百天’吗?怎么?才没几日就换了词儿?”   阿楚听了也学他挑眉,“今非昔比嘛。”   欧阳少恭一手撑着头,依旧侧卧,勾起了唇角,“‘顺四时而适寒暑,和喜怒而安居处,节阴阳而调刚柔。’不正说的是我?阿楚用这段话,倒真错了。”   阿楚一笑,“没,就是说这一句呢。你在屋里带久了,哪里能体会四时?哪里又感受到外面冷风中已带了春日气息?更何况,你确定你闷在屋里,真的能平静?再有,你久日不动,岂能阴阳调刚柔?之前能下地之前你急着出去,等你可以下地了却成了现在模样。这调和的时间是不是间隔太久了点?”   “你如此编排我出去,可是有事?”欧阳少恭不答反问。   她含笑点头,并未因对方反问而失了微笑,“你虽伤重,如今来看,身子已经大好,魂魄蕴养又不急于一时,倒不如四处走动走动活动下筋骨。”   阿楚在眼前少年少恭面前,总觉得欠他良多,下意识的总会想对他好些。这些日子,两人相处,端茶递水都十分殷勤,虽然是因为两人交好,可更多的是因为觉得让他魂魄不能聚为一体,深感愧责。   少年略高了声音,从容起身,“那也使得。这几天少雨,天气干燥,还可夜下弹琴,再过几日倒没那机会了。”绵绵的春雨,会影响音质,严重的,还会毁掉古琴。   阿楚含了笑,将早准备好的衣服递了过去,对方似笑非笑瞅她一眼,她窘的四处飞眼就是不敢看他。察觉手上一轻,又兼那人并未打趣她,阿楚松了口气,背过身,等他换好出去。   青玉坛分上下阴阳。一个永昼,一个永夜。   欧阳少恭是记得阿楚在榻前说了不少话的,其中就有她未曾听他弹琴。听到她提及十年后的自己主动邀眼前女子月下焚香弹琴,倒记在心里,所以之前阿楚劝他出来走动,他也顺水推舟,抱了九霄环佩到了永夜来,好好弹奏一番。   琴,外柔内刚,娱人不够热闹,自娱平添寂寥。可琴却非世俗之乐,而是天地之音。更何况,他原身为琴,太子长琴一生,最是爱琴。即使渡魂经年,亦不曾忘记这弹奏琴曲时的半点快乐。   残香一片,氤氲烟雾。   将琴摆好,欧阳少恭眉眼间愈见柔和。   软红千丈,不过如是。怎及手中长琴?多年苦痛,也就只有在弹琴时,能平静己心。   魂魄遭逢重创,身体完好,里内却如烈火灼烧着,四肢有些泛软。其间不必告知他人。经历过血涂之阵的魂魄,再无法轮回。这一世……如若不能寻回那半数魂魄,那他……定然再也无法渡魂。   呵……残缺的始终便是残缺,三魂七魄失去半数,又如何被称作一个人?   “少恭?”   衣袖被人拉扯,左边上风处,风乍止。   欧阳少恭失笑,闭眼摇首,“无事。”他翘起唇角,没有再说话。   隐了身的少女一向体贴,在这大半月他早已察觉,端茶递水嘘寒问暖很是细心,而她又不是他的仆人而是朋友,可见她对自己很关心。……千百年来,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他们只是朋友。不过,如今而言,云楚这两个字,在他心里,该添作,好友。   故而,回报好友,加上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即使带了病痛,他亦想为她做些什么。   虽然夜之一层并无青玉坛弟子走动,但好歹也是别人的地盘,她一个外人自然不会嚣张到直接显露身形。如今于她而言隐身太多次,灵力又有一番增长,所以这一次简单外出,她到有了丝惫懒。阿楚见他入座,于是抱膝坐在了他右侧,见他摆好琴台,又调了音,双手轻抚琴弦,偶尔发出几声悦耳短音。   她目不转睛盯着她左手边这隔了些距离的欧阳少恭,他还在认真调琴,眉眼间多日的阴云似乎散去,显得十分柔和,倒真的让她松了口气。   阿楚看人,最喜欢看的就是一双眉眼。其实她还微微记得一个“心情”,小时候的阿楚,其实还欣赏过韩云溪的自在飞扬,不过这厮后来跟自己混熟之后太过蹦跶了些。后来乌蒙灵谷出事,阿楚觉得韩云溪的眉眼总有化不开的悲伤和坚毅,所以那一阵,她很听韩云溪的话,乖乖当了个贴心的妹妹,没怎么和韩云溪唱反调。再然后,就是如今的再遇,百里屠苏眉眼间的悲伤已经所剩无几,反而是一种坚毅一种戾气,让阿楚心惊。   知道这人今年沉默,只怕山上朋友无几,才跟他逗笑,才跟他同榻而眠,不仅仅是因为多年未见十分怀念,更有不想他那种孤寂戾气蔓延开来。   不过后来,虽然只是短短相处几日,她已经知道,百里屠苏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他身边有了好友,有了知己。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她以为的沉默而孤独的少年。   反而是她自己,多年沉默,只有笔墨才能大方说出心思,她变得连说话都有了些生涩。其实,她是知道的,纵使多年不曾开口,她也是有几分怪脾气的。只是她结识的方兰生之流包容了她,有些没礼貌的话,他们也不曾怪罪罢了。   眼前的欧阳少恭也是如此。十年后初次见面已是十分失礼。十年前初次见面,又是亦敌亦友。她说话太过直接,他也不曾皱一皱眉头就此不搭理她。   他,其实很温柔。   渺渺的琴音正如同这渺渺飘散的青烟,琴音悠扬徐缓,萦绕耳旁,正是一副宁静的泼墨山水。   琴音过耳,由近而远去,回荡在这山谷之间,远处的青黛被渐渐浓郁的白雾幻化成成轻纱素裹的女神。山涧的清流细细流泻,天籁之音,掺入琴曲,恰似一叶孤舟随风而下,默默而行却不显寂寥,而是从容自在的在河中与水波嬉戏,继而远去。   阿楚的眼眸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迷蒙的薄雾,嘴畔含了一丝微笑,下巴枕着膝盖,侧首看着少年,又好似远望天际。   闻歌知雅意,眼前的阿楚知道欧阳少恭心中渐渐消去了阴郁,远处闻歌寻来的另一个少年自然被这舒缓轻柔又含了一丝刚毅的琴曲吸引了过来。   走近的脚步声虽然刻意不发出声音,可正沉浸在琴曲中的阿楚很容易听见了脚步轻踏的音。   她疑惑看着巫咸风广陌走近。看着他也席地而坐,近看他白皙脸庞,总觉得十分眼熟。   琴曲还在继续,虽然来了个人,可也没什么关系,欧阳少恭继续抚琴,体谅他失忆,倒也安抚着说昔日也见过同样病例,要他宽心休养。又问他可想到取个名字,也好称呼。   那人略显惆怅说,书中的“酒”之一物,他似乎有些熟悉,而“醉饮千觞不知愁”,倒不如就叫“尹千觞”。   阿楚心中一跳,尹道士?再细细看他,似乎还真有那落拓青年的模子。只是,十年后的尹道士,似乎黑了许多,下巴也总是留有胡渣,乱糟糟的头发,邋遢的灰暗衣服……   她疑惑看着如今这一个“尹千觞”,听他说话有礼有节,见他形状,也看得出,虽然失忆,却也是个读书识字的雅人。怎会……   失忆的尹千觞对这世间极为好奇。阿楚听着抚琴少年微笑说着北方有荒沙千里,南方有林木葱郁,四方有遮天大雪,东方有沧海奔流,心中一动,其实渡魂虽然不好,可只要忍了下来,就会有许多时间走遍天下,看遍天下……   想着尹千觞十年后的古铜色肌肤,阿楚默默点头,看来她小觑了尹道士,这个人,想来这些年也是走遍了天下的。   两个少年越说越是投契,阿楚见了好笑,明明是她硬逼他出来透透气,最后反而是她先想回去休息。   阿楚挪了位子,蹭进欧阳少恭,凑到他耳旁对他轻轻说了句话。还不等欧阳少恭表示什么,抚琴的少年就感觉右腿一重,哭笑不得发现,他这好友,早不客气地如她言语“借用下大腿”,直接行动了。   手上抚琴的速度变缓,隔着几层衣物,热力渗进肌肤,夜空下显得有些凉的清风更突显了少女的体温,温温热热,不会过热,也不是冰冷沁人,适度的热气,岂非刚好合适?   不动声色抚着长琴中间部位,右手的大口衣袖遮挡了右腿下凹的衣服褶皱,少年和身旁的尹千觞轻声言语,在这琴曲之中更柔和不少。   手指揉捻,尾声旖旎绵长,似那奔流不息的溪流,终日不绝,轻挑音泽,又转眼慢揉,偶尔的尖锐亦化作满满的柔和。   夜空下,一人抚琴,一人听得平复了迷惘的心,一人……听得沉稳入梦,上扬的嘴角,似乎,还是做了好梦。   两个月后,看着既憧憬又忐忑的青年终于走出青玉坛,少年终于吃吃而笑,发出了略显暧昧的笑容。   ——想来,昔日的巫咸大人,入了从未了解的人间,沾染了凡尘俗气,只怕,不是一般的有趣呐。   阿楚疑惑看他,终是不解,侧头静静伫立片刻,见他眯眼思量着什么,继而毫不犹豫转身,回房等待寂桐的好手艺准时到来。 依依别离去 桃花三月开。   此刻的青玉坛又是另一种景象。   自雷严夺取焚祭失败,又在其余凶剑求而不得之下,终于下定决定。   雷严决定还是通过聚集门人,直接反了如今的掌门,以他的方式重振青玉坛之威名!   重伤初愈的欧阳少恭不愿搅合进去,遂让寂桐找到了难得的机会,备了马车,离开了青玉坛。   雷严一心扑在大理青玉坛上,他的忠心手下在乌蒙灵谷折损不少,此刻又要重新吸纳新的心腹。故而倒对欧阳少恭的不辞而别并未着人追回。   数日后,重新踏上琴川地界,欧阳少恭突然对寂桐说让她留在此地照看旧宅,找个合适的价便可卖掉,而他要去别处,让寂桐不用跟随。   寂桐虽然满是担忧,可终究无法违背欧阳少恭意思,无奈留在了原地。   此时,远去的马车上,伤重的少年还在里面躺着。外面,却换了马夫掌鞭。   长摆水袖水蓝色的衫子被风带起水波似地纹路,红叶色方格的丝缎绑了古玉束扎的秀发飞扬,垂在耳旁的小羽毛随风飘荡,不断挠着少女耳垂,她不时去理一理顽皮的小羽毛,身子往后仰了仰,扬声道,“喂!出了琴川,往哪里走?”   “东。”   疲惫的男声倒让发问的少女不想打扰他休息。她发愁望天,日正当中,哪边才是东?   片刻之后,她扬眉一笑,不甚在意地随便认准了个方向,挥舞了轻短的鞭子。   ####   好不容易到了欧阳少恭所说的地方,已经是一个半月后的事了。   虽然寂桐已经离去,两人又都会腾翔之术,不过眼下欧阳少恭受伤,并不适合在这时候用上高深之术。马车虽然慢了些,却也能好好休养。   迷路的少女带着病者走到了北边胜州,本来不甚在意的男子也没想到有人可以东西不分如此严重,本来还当偏了路也可以随意看看风景的欧阳少恭到了胜州之后,叹息着重新指了路,并且每到岔路口不再让驾车的少女来选择道路了,这才花费了一倍不止的时间,到达了衡山。   绿云冉冉锁清湾,香彻东西岸。遥山隐隐,远水粼粼,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飞禽走兽不怕人类,反而因见了他们而好奇止步。   少女跟在少年身后,不断四顾,赞叹不已,也……疑惑顿生。   欧阳少恭熟门熟路指路,因为山路无法行马车,苦得少女背负了少年……好在还年少,若是十年后那人,她可背不动。   熟悉的地方即使只是草地,都让少女疑惑。   虽说是背,可以欧阳少恭的性子自然做不出如此摧花举措,也只是搭了肩膀撑着他走路,走到了湖泊边上,阿楚终于变色。   欧阳少恭侧首,近处看尽她神色变化,问,“怎么了?”   阿楚迟疑片刻,终是摇首。“没什么。”说罢,驮着少年走到了他所说的湖边靠山处的洞穴前。其间进入山里,穿过了某结界,阿楚不是多舌的人,再想到乌蒙灵谷也不是有结界保护,自然觉得不用再问了。   “好了,你到了。”少女轻快地道,“虽然不清楚你来这个地方干嘛?不过来了之后到觉得,这里养伤也很是不错呢。你就好好养伤吧,我走了。”   少年慢慢站稳,轻颔首,唇略勾,“不急,阿楚不妨在此看看……十年后,我也带你来过衡山?为何方才阿楚眼中似乎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   “没有,十年后,我没来过衡山……”本欲离开,阿楚闻言顿步,回转身来直视他,缓缓摇首,“不过……这里,的确似曾相识……”   阿楚若有所思,又转了身,放眼四望。   路途上高大长寿的树木,草地上百花的香气,不远处的湖泊平滑如镜,远处的潺潺山涧流泻的水声……   脚下的草地柔软舒适,五月的风即使吹过湖泊带上了凉意,也带着阳光的热力。   越看,越是心惊胆战。   “阿楚?”   耳旁传来少年疑惑的声音。   阿楚犹疑转身打量他,半晌突然道,“这里,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吗?”   欧阳少恭闻言挑眉,心底已转过无数猜测,可他也只是淡淡道,“这里是我数世渡魂之所,如此隐秘,怎会告知他人?”   胸腔的跳动,再次加速,怦怦,怦怦……   少女很久没想到的话语再次浮现脑海,脸颊烧红,忍不住狼狈撇开头,躲闪眼前这少年躯壳里的长者查知,她低声道,“可你却带我来了……不怕我趁你渡魂,害了你吗?”这具躯体已遭重创,如果是渡魂换身那还好些,如果仍在这个身体里,倒也不得不虚弱吧。   少年听了,知道眼前这个不大明白他伤重的是魂体的少女对他来此故而有了某些误会,瞬间呵呵吃笑,不由得捂住了胸口,压抑笑意,含笑对上少女粉嫩的双颊上镶嵌的疑惑不解的黑眸,他轻声于她,“无所谓了……这一世,已是我最后一世。”他,已无法渡魂,又何来凶险?   阿楚,怔然瞪大了双眼,眼前温文的少年还在笑着,没有一丝狼狈,没有一丝的惧怕……仍旧从容。   心跳突然停止,片刻之后才缓缓跳动。   滚烫的脸颊迅速平复了温度,甚至,还降了温,红润转而为惨白。   最后,阿楚只是低声问,“你,百余年前……蓬莱国还未灭国之前,是否也来过这里?”   少年脸上笑意一顿,抿唇问,“阿楚如何得知如此详细?”百余年前……衡山……渡魂……   他略有所思,半垂下了眼帘,眼前少女模样已在他心里,即使不看她,他也清楚眼前的少女是何模样。   汉人长衣袖长衣摆的衣衫,苗人打扮的古玉和红羽头饰,清秀的眉目,细腻的肤泽,皆远去。   唯余,明亮而专注的眸子。   映照在里面,仿佛被她珍惜,仿佛被她洗涤痛苦……仿佛,只有自己再无其他的,专注的眼眸。   是她……   原来……是她。   他,其实记忆很好。从古至今,他庞大的记忆一直记在脑中,虽然因渡魂而有所遗忘或混淆,可这记忆仍然是太过庞大。奇花异草,古方妙法,人文地理,已经成为他的生活习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也是如此。死物不变,而人千万载下来,每一世都认识许许多多的人,他怎能全数记得清清楚楚?   眼前少女说言的百余年前,衡山认识,渡魂之时,几个特定的词汇倒让他从浩大的记忆中迅速记起了还不算太久的记忆。   那是一个奇怪的魂魄,迷迷糊糊进了他所布下的结界之中,似乎突然恢复了些许意识。他那时正欲渡魂,连身体都带了来,心情极好,只等着渡魂之后回到蓬莱与爱妻长居仙境。所以这么一个冒失的可怜荒魂,他好心放过,甚至还和“她”交谈两日两夜。   不多时,他已记起了全部。那名少女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明白,一脸坚毅疲惫,好似许多年前的他,想要找寻延长寿命之法。他还记得,那名少女和如今的云楚,模样不大一样,可又有那么些相似之处。眼前少女的杏眼尖细一些上翘一些,逢人便带三分笑的唇角抿紧一些,白皙的肌肤深色一些,舒朗的眉宇轻皱,长摆衫子换做短打劲装,秀丽的长发不再飞扬而是捆扎成一股。   他突然发现,即使渡魂,比起自己,眼前的少女变化很大。又想起那愉快的两日两夜,简单的少女被套话也无所谓的随性与信任,一种微妙的情感在心中流淌。   少年突然弯了眉梢,扬起了唇角,温文如斯,“原是故人重聚……阿楚姑娘,在下‘欧阳少恭’。”   ——‘那,如若有缘相见,还请阿楚姑娘告之全名。’   ——‘成!到时候,还要请教前辈名讳呢!’   阿楚蓦然涨红了脸,显然也想起什么,结巴回道,“在下……我、我叫云楚。”说完,她突然狠狠捂脸,耳郭红透,懊恼地低声自嘲:“我之前到底说了些什么呀我……”   她撒腿便跑。   少年凝视她无端举措,略挑高一眉,见她无回头打算,掇着抹笑,悠然转身,进了山洞。   虽然没有十年后的记忆,可即使是如今的他也有些明白了。   ——‘放心,我不会要求你负责,真的!如果你要用什么自重之类的话来说服我,你就甭开口了。还有,别提什么我将来会遇上喜爱的男子之类的……我活到现在,喜欢的人都死了百多年了,也没忘记他呢。’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吗?’   ——‘这里是我数世渡魂之所,如此隐秘,怎会告知他人?’   ——‘你,百余年前……蓬莱国还未灭国之前,是否也来过这里?’   她已说得那么明白,他怎能不懂?   甚至,他竟觉得,这样也不错。   愉悦的心情自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通体舒畅,这种感觉,他不会错认。   ——是发自内心的温暖。   ####   一股脑跑远的代价是再次迷路。   可终究还是跑远了,阿楚拍拍脸颊,慢慢缓和了心中的羞恼。   人已送到,她自然要离开这里。可如今此刻倒平添了不舍。   不舍之心方才升起,阿楚就狠狠摇头,甩出了脑海中停留的让人羞怯的念头,理了理衣裙,直接腾翔离去。   缓缓升空,虽然早被结界屏蔽了那山洞所在地域,可阿楚任性的认为,似乎还能看见衡山某一处山洞。最后落在云端,终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衡山已不可见,而她终于回过神来,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走,自己喜欢百年前的那个睿智老者又没人知道……即使是十年后的少恭,她也不过是听见蓬莱灭国哭了一场罢了……   “………………”了悟后的阿楚唯有沉默捂脸。   太丢脸了,这样跑开……以少恭聪慧,会不会想到什么……毕竟,那百余年什么的,也挺让人有所联想的。   “………………”脸越发滚烫。   半日后,遇上熟人阿楚彻底僵冷,再也热不起来。   她只不过是因为某些原因可以不用去蓬莱国悼念下逝去的恋情,而转道打算直接去蜀山找那群讨厌的、喜欢闭关的臭道士帮帮忙而已……   在空中遇上某个几个月前见过面的某魔族,阿楚没有按时进食的胃部有些抽痛。   “这位,大人……”压下有缘千里来相会之语,阿楚不怕这话太恶心自己,而是怕说出来眼前这人会觉得自己是在套近乎而鄙夷自己,“真是巧啊。”巧到她想去找个算命的批一卦她是不是流年不利。不过可惜的是,她不能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别人,无论是久远的前生,还是目前本该六岁的今世。   红发红眼红衣战甲的男子依旧冷着一张脸,静静看她的目光有种穿透的感觉,让阿楚不由打起十二分戒备来。   “你,为何在此?”   阿楚心里叹息一声,扬起两分浅笑,她老实回答,“我去蜀山寻蜀山派帮我辨别下我体内魂魄。”   男子扫视她一眼,语带冷意,“如此胆大的荒魂,本座还是头一次见到。”   “什么?”阿楚不安问道。   那人冷哼,冰冷的眼似乎都露出嘲讽,话语更是伤人,“你渡魂之身,已害人性命,蜀山派那群道貌岸然的道士,会帮你辨别魂魄?不打得你烟消云散,已是你之幸。”   “不、不会吧?”半晌后,阿楚喃喃道。   “本座不屑骗你。”那人依旧沉默的面容,俊美的皮相下,沉静冰冷,似乎只有额间的一簇火焰流转活动,“你,一个荒魂,还辨别魂魄作甚?”   也许是看眼前少女防备中又理智地服帖顺眼,男子好心情问。   “……”阿楚迟疑片刻,抿唇着看他挑眉道,“这位大人……我区区一个人类的事,还不劳烦您挂心了。”   那人不怒反笑,对她点头,“不错,眼神不错。”   够狂,够冷静……显然,是明知不敌他也不愿多说了。   阿楚纳闷眼前魔族脑袋好像不大正常,自己服服帖帖他要问东问西,自己反驳他他还高兴了?   “虽然大人你也这么说了,可我不觉得凡人还能伤我……起码,我比起大多数凡人,还是强了不少的。”阿楚自负横眉。   岂料,这句话反而引来男子轻笑,仿若冰面乍迸,冰莲缓缓绽放了层层嫩瓣,寒光亦如利刃,反折寒星点点,“哦?那本座倒要看看,你有没有你说得那么强。”   下一刻,在阿楚已然心生不妙间,突兀消失。   “孳——”   紫色的电流束成剑地形状,堪堪挡住了近身处突然出现的利刃。   对上那魔殷红之中充满战意的双眼,阿楚眼中泛冷。   她,从来不是打不还手的主。   瞬间,消失的,换成阿楚。   “哦?人类也开始精通空间之术了?”   男子勾起的浅浅笑容,泛冷,亦邪肆非常,他低沉嗓音也掩不住的心中兴味。   “倒还有几分意思……” 存活神魔井 腾挪不断,从空中到地上,因为不能硬拼,阿楚多是躲闪,渐渐让魔不快了。   束在手中的雷剑,之所以可以挡住对方利刃,不是因为她力气大,而是因为雷电可以麻痹对方,可终究只有一时,数次之后已失去作用,阿楚已经明白,对方已经能够抗此雷电麻痹之能,哪里还敢硬挡?   往往一刀横来,她已划空到了另一处。   最后,他们开始比拼起空间之术。   一日也不曾用尽,短距离的空间之术虽然阿楚还能运用自如,却也无法承受如此强密度的施术。渐渐地,阿楚开始疲惫。   不敢再在空中腾挪划空,阿楚到了地上。   那魔丝毫不减速度,脸色不变,汗水也无一滴。   阿楚绝望闭眼倒地。   整整一个白昼,她已无法继续。   ####   醒来时,她还有些懵。输掉即是死亡的道理,两世为人,她已经很明白。   这一回可没有被欧阳少恭弄晕后的好招待。   她醒来,地面又冰又硬,周围也不是晕倒前的草地,而是奇怪的一处地方。几乎是红色和黑色组成的地面,让她有几处炼狱的错觉,仿佛脚踩在地上,都会自己燃烧起来。而这里的天空可以说不是天,不是蓝天,不是白云,也不是夜晚的星空,这种浓稠的黑,让她胆战心惊。   天河如果是血色,倒也可以让人明白那是死者的血泪。可这个天空没有一丝天的感觉,充满了诡异扭曲的黑,而黑之中有渗漏出丝丝的红色,仿佛天空流了血。这里,望不见天,望不见云,望不见日月星辰,望不见虫鸟飞舞……   远处,黑压压的不知是何物种的东西在上空掠过,惊得下方另一群奇怪的活物喳喳跳起,然后灵力暴动。   雷束成的剑狠狠扫开偷袭的家伙,发出“铮”一声金属声音。   阿楚迅速站立,举剑防御,面无表情地飞速打量了下最近的状况,发现,也就眼前这一只东西存在。   这只东西是一个圆球,紫色的触须让它就像一个阿楚在草丛里常看到的粘粘球,还是一个有开口,有眼睛的粘粘球。   阿楚思忖,这不是妖眼就是魔眼……不过魔眼的几率更大,毕竟,她是被一个魔弄这里来的。   妖魔的属性一向好认。一看颜色,二看种类,三看武器。这个东西,紫色的皮,到是个雷属性,怪不得,被她打了一下还稳住不跑……   远处一些妖魔,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投过注意,唯一的人类就是最好的食物——比同类的味道,好太多了。   以为自己闻错的妖魔,蠕动般聚拢过来,即使飞翔的妖魔进入这里也只能低空顺着通道飞翔,即使周围不高的墙让人觉得一点也不安全,可也没有妖魔越墙而来,这里,被施展了隔离之术,只能顺着通道前进,无论仙魔,无论人鬼,无论——是不是这里的原住民。   前方,不甚宽大的通道瞬间被堵死。   ####   一日,两日,三日,日子不断增多。   阿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已经待了不知多久。   她只知道,这里的妖魔要命的强,强到,她杀了四五个妖魔就不得不退到她最初的地方休息。 好在,这个不知何地的地方,灵力出奇的充沛,她从一开始大战后休息了几天才恢复过来,到如今只消半个时辰左右就完全恢复,不得不说阿楚适应的很好。   只除了,食物。   出门带的食物,肉干再精打细算地吃,出来了几个月早已差不多了,之前虽然在青鸾峰有补充一些,可是和欧阳少恭在山上那几日也吃了大半,而虽然在乌蒙灵谷的地窖设了坐标,可惜这里是十年前根本还没有坐标。   正常的饮食时间完全被破坏,饿了才吃一些东西,倦极而眠,几日后,那微不足道的食物也被食尽。   阿楚开始吃妖魔。   除去金属那些物妖,她最好的选择反而是那些奇怪的器官。比如说,魔眼。   这些东西当然恶心,即使烤熟了,也很诡异,咽下口总会引起胃部痉挛,让她想吐,可不能吐,这些东西是她活下去的必备食物。   因为没有食物,没有药品,她只能杀几只妖怪就休息一下再前进继续重复,但是,只有一天时间让阿楚走完这里。因为每每睡了一觉,醒来,这里的妖魔又会恢复原来的数目,待在他们原本的领域。   等阿楚终于可以一口气从头杀到尾的时候,阿楚身上已积攒了不少魔气。   生活的地方魔气太重,吃的东西魔气太重,她如何不沾染一身魔气?   甚至,最近几天,阿楚发现自己的法术也因魔气增长而增长,且变得诡异的时候,已经可以做到淡然处之。   没办法,为了生存,为了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她这样,也是不得已。   每日脑袋放空,下手斩杀的时候,她脑中偶尔会突然蹦出一些了悟。   像是,不想这么莫名其妙的死,是不是当初欧阳少恭也是如此?   像是,不得已,要吃这些恶心东西,是不是也是为了生存的一部分?   在这里,阿楚最期待的是在上空飞来飞去的红羽大鸟,虽然这些鸟和阿翔都是带翅膀的,不过,不好意思,这个地步,即使是阿翔,她也会吃,唔,话又说回来了,好在阿白不在身边,否则指不定也要下肚。   阿楚自嘲:人类,面临死亡,总是如此真实又残忍……   这里的妖魔都是天生的妖魔,并不属于被妖气魔气侵染变异的种类,所以肉质反而没有那种让人肠穿肚烂的能力。   等阿楚把这里所有活物的味道都尝了一遍之后,阿楚已经算不清来了几次月事,时间已经模糊。身体也没有什么变化,铜镜里的自己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自己。   站在颜色奇怪的石板前面,阿楚再次确认,手臂没有长出奇怪的鳞片什么的,颜色好像还是肉色……这里黑色和红色太浓,她不能确定眼前看见的颜色还是不是记忆中的颜色。不过,仔细看过之后,好像确实没有变化。   几个面都有这种颜色奇怪的石板,触动之后可以去另一面。   眼前的景色一向似是而非,东西方都分不清的阿楚自然在这里花了比常人更多的时间,亦走了不少冤枉路。   而终于有一天,阿楚发现了某个把她丢到这里,不知用什么法子害她连空间之术都无法施展不得已待在这里的——某魔族。   身手不得已不变强的阿楚咻地出现在对方面前,眯眼痛骂,“你到底是谁?把我弄这里来干什么?!”   男子只是冷静看她,嘴唇动了动,“看来你在这里修炼不错。”   阿楚深呼吸,杏眼眯成一条缝,“我问你,你到底是谁?把我弄这里来干什么!”这时候,管他强不强打不打得赢,她都快气疯了,这个没水没食物的地方比之乌蒙灵谷孤单一人可怕多了。她甚至觉得她情愿待在乌蒙灵谷乖乖直到云溪哥归来,而不是出谷去。   想到之前,渴了喝血,饿了吃怪物的生活,阿楚拳头捏紧,无法遏制的怒火席卷至顶。   “本座,重楼。”那人依旧面无表情,隐约的红色竖瞳倒是一厉,眼眸中浓稠的血色让人心寒,含了说不清的邪气,凝在瞳孔,流转不休,让阿楚肌肤冰凉,“之前看你有空间之术的天分,把你带到神魔之井亦是给你个活命机会。”   阿楚呆呆道,“什么?”   “身为荒魂,你难道不想活下去?作为一个迟早会消失的生命,你,并不甘心吧。”重楼冷傲扬起微许幅度的唇角,如嘲似讽,眉眼间的神情更像施舍。   可是,他有这个本事让人不觉得被冒犯地难受,而是会认为他傲是正常的,他狂亦是平常。   阿楚亦是如此,凝眉看他的目光少了几分仇恨,冷声问,“哦?那重楼大人你想给我怎样的活命机会?”   “作为本座手下魔将,成为魔族,自然不用再担心身为荒魂,迟早一日会消散天地之间。”重楼淡而薄的唇动了动,清晰地吐露出语句,“如何?”   “为何选中我?天地间的荒魂多得是。”沉默半晌后,阿楚问。   一袭绯红的重楼冰冷的容颜上,神情是难得的倨傲轻蔑,“若不是你会空间之术,体内又有那少许的龙气,本座亦不会选中你。”   人类,学习空间之术,万中无一,难得遇上个还看得顺眼的,偷跑了个文官溪风的重楼一时间被堆积如山的魔务给缠上了好几百年,遂立刻下了决定。——这才有了让还顺眼的阿楚入魔的打算。   有舍才有得,阿楚一向懂得……自六岁时就懂得了。   阿楚突然轻笑,“我有龙气护体,而缺失的魂魄又早已找到,千年万载亦不是难事,我会需要入魔吗?”   闻言,男子嗤了一声,冷冽的眉梢微挑,“哦?你这魂魄糅杂的身体,又有邪物压制,如此逞强,不入魔难道还想成仙……找死不成?”   阿楚一呆,他、他知道她体内有那个招魂幡?!   “你……你有办法?”阿楚压下挑衅心思,迟疑问。   重楼瞥她一眼,吐出两字,“入魔。”   “……那代价呢?”阿楚心一横,问。   “身为本座手下魔将,自然要听本座分派任务。”重楼直接挑明,“九百年前,我手下一文官与天界的仙女私奔……经年累月,魔务堆积,你日后入魔,便是做文官处理魔务。”   九、九百年……?!   阿楚心头抽搐,难怪那之前的文官一去不回,换了她,也会跑得不见踪影。   不过,真、真要当么?虽然入魔挺好,可是那“经年累月”的魔务,听上去……好恐怖哦= =…………   阿楚思忖片刻,又问,“那些魔务,急不急?平日我还能休息吗?”   “那些东西又不重要,只要有人运作就成。”重楼抿唇,回想起审查签字签到手软的文件,觉得还是不说完比较好。“你意下如何?”   阿楚淡淡道,“只要你能把我体内的那个不知道是何物的东西弄出来,再把我体内别人的魂魄弄出身体,入魔就入魔吧。”   略不耐扫了她一眼,重楼微微皱眉,“魂魄之力甚是滋补……也罢,本座答应了。你的名字还未告之。”   习惯性勾起温婉微笑,阿楚压低了声线,声色温柔。   “我叫,云楚。” 千里故人稀 正常的时间线中,蜀山内——   白兔的兔耳朵颤了颤,几乎竖立,绯红的圆眼睛左右瞪了又瞪,迟疑了瞬间,终是毫不犹豫撒开四条短腿往欧阳少恭的方向一蹦一跳地过去。   血魂姬玉臂猛地横扫,面容狰狞,“居然是仇人临门……我简直瞎了眼!”   怀中抱着弱质女子,欧阳少恭略有几分漫不经心地回她,“无论怎样也好,姑娘你还是走吧。本来结伴而行的好友被你带回过去,在下正心中抑郁,只是见你在此修行实属不易,不忍伤你性命罢了。”   血魂姬怒极反笑,“哈!你叫我走我就走?!你太子长琴又如何?一千年过去,你残破之体还有多少能力与我作对?”她说到这里,自己才似乎明白过来,又恢复了之前的妖娆姿态,“……倒不如,和奴家我在此地双修,奴家还可以放过你一命。”   欧阳少恭没有丝毫被她冒犯的怒气,反而失笑摇首,“血魂姬……你千年前也是一方强大妖魔,怎么在此地之后反而落了下乘,不在魔界之后,就连那好战变强的心思也消失殆尽了?”   她眼一眯,怒哼一声,一手扯了扯丝带,甩了开,鲜红丝带飘到背后,“与你无关!”   男子略颔首,恍然姿态,“诚然,你确实是无关紧要。”   “你!……”   女子正待怒喝,血红的熟悉光晕凭空出现,不一会儿红色的光晕中,最黑暗之地,跌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紫色的绸缎裙衫,秀发乌黑,以青白古玉红羽镶坠的丝带自脑门顶拉了丝带到秀发下后颈处绑了,秀发披肩。   或者不该说跌,而是悬空而出,紧闭着双眼的少女对她来到此境似乎并无多大反应,轻蹙眉的小脸把唇抿得紧紧,虽然凭空站立可她的四肢却十分随意摆着,然而就是这种随意之中,她又握紧了拳,似乎肌肉紧绷着,分明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   血魂姬的双眼一瞬间睁大,喃喃道,“不可能……居然没有迷失在过去?”居然,没有被过去迷惑而转变心愿……居然,没死在过去……   血濡回魂术为何是她的绝招,就是因为,被传送回过去的那些人、妖、魔,都因为回到过去看到了后悔的过去而去改变,从而变化了最初的心愿……最后无法完成最初的心愿,而无法回来。活在过去的,会因为改变了本应有的轨迹,而被世界的法则摧毁,消失……   虽然换了身衣服,但出现的,确实是阿楚。之前的青衫换成了紫色。面色祥和换成了如今的隐怒。   欧阳少恭闭眼,感受到一股从记忆深处浮现的记忆,那是阿楚回到过去产生的。但是,虽然只是片刻之间就出现的记忆,他却觉得,这记忆就刻在了他的灵魂上,仿佛只是不经意藏倒了记忆角落,这时候突然翻了出来,那种猛烈而又熟悉的感觉让他喜悦。   记忆,就是这么有趣,还能影响人的心情。   他甚至觉得这记忆,更贴近他真实经历……   ——在十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即使乌蒙灵谷结界犹在,他也不是没有机会去看,养伤也不急于那一年一次的一天……他或许还该庆幸,两个小孩……不,或许是一个小孩独自在乌蒙灵谷内,那雷严只当断剑无用,并未去找到独自一人的她,寻些晦气。   阿楚的手紧紧抓着腰间的小包裹,温柔的笑脸不见,此刻她紧抿唇,眉峰聚,双眼阖,周身竟散发出了隐约的魔气!   在场的,仍然一身仙气的欧阳少恭反而是最先察觉到阿楚完全不同之前的。魔气主司破坏,仙气主司自然,一个暴乱,一个平和,差别极大。   将新想到的记忆翻了一遍,只知道,眼前的少女最后羞愧离去,至于去了哪里,他还真不清楚。出了衡山,他感应不到她的情况。欧阳少恭微恼,那时的自己该给她留下个记号的……不然也不会不知,她如今这般是为何。   阿楚竭力将魔气压制入体,闭着眼她也明白,她大概是回到了未来。   她想大笑,想大喊原来如此……   回到过去不是为了小蝉不是为了真相,只是为了她自己!   她……居然是成魔之后立刻返回了未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一直想长生不老!   可笑……她明明有龙气,明明魂魄也早已找全……可笑,所谓心愿居然在她入魔之后完成!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想长生不老,还是不想当这荒魂,总之,这样的心愿,倒让她哭笑不得。   如此,浅薄的心愿……若不是有重楼出现,她会不会就一直待在十年前,然后缓缓度日之后才能见到欧阳少恭之类的故人?   自身灵力加上之前身上的魔气,转化为魔,由重楼施法也只是瞬间,原来,她体内的东西不是招魂幡,而是“戮魂幡”,戮魂吸人魂魄,乃是旁门左道,可这等邪气的法宝正是慑人魂魄之物,于她,正好对症。   ……起码,韩云溪的魂魄,并未被玉横吸走,而是在这戮魂幡内。   她不是靠自身力量入魔的,纵然之前已经吸收了不少魔气,魔气在不破坏肉身的基础上流转却比那些自身入魔的要困难几分。   因为阿楚早已习惯了活跃的雷系灵力,如今转变为魔气虽然有些许不适,可也不算让她难受。周身经脉充斥着魔气,让她头疼。   魔有很多种,最低等的吃人愤怒情绪,次之食人美好记忆或者梦境,再者食人魂魄,其他的高阶魔族靠自身修行即可增强。因为阿楚之前对魂魄之力多有涉猎,如此入魔到不会落了下乘,重楼之前施法的魔力尽数归她所有,靠自身修行强大起来的魔族魔力不可小觑,阿楚只得了几百年就受益匪浅,如此一来直接跳过了低等魔,成了高阶魔族。加上魂魄四百年游荡之力,待日后收回“云楚”魂魄,魔力自然又会增长不少。   此刻,已有近千年魔力(重楼给予的加上她魂魄渡魂四百多年的魂魄之力)的阿楚正在试图稳定魂魄之力的转变。   汹涌的魔力几乎将经脉撑破,她唯有咬牙,这个肉身不能坏,不然重塑身体于她这个才形成的魔来说,会花去许久时间……而她太缺时间。   ……如果敌人,突然全部闭眼,当然要选择攻击。   血魂姬就这么觉得,天都助她!自然不用客气!   星沉地动固然能够伤人,可她并无十足把握将之击杀,自然,要用就用最狠的,血魂姬眯眼,眼前女子居然从过去回来,让她错愕,可若是她施法最大……那么……   血红的丝带仿佛刀片,不断围着她自己旋转,划过之处血流不止。   阿白一蹦一蹦迅速抛弃了临时庇佑者,跳到云楚脚边,欧阳少恭略有察觉,睁眼垂眸一扫,阿白生生打了个冷战,缩成一团,眯眼,不理会。   血魂姬一身皮肉掀开,鲜血淋淋,她森冷而笑,“奴家,倒要看看你们有几分本事,能看破奴家完整的,血濡回魂逆转大法!”   周身红光大胜,竟好似天上明日黄昏落山,周围也一片火红。   此刻,即使听到什么阿楚亦不敢动弹。而欧阳少恭低头望了眼怀中活物,心下叹息,往阿楚方向走近,在她耳旁低声道,“这等妖物,想来是想拼命了。我会看好你前身……一会儿,万事小心。”   他有些凝重,所谓逆转,一般而言就是法术逆施。可千年之前,他遇上这妖物的时候却也没有见识过这个法术……想来,这法术是她新创法术。   以血魂姬为中心,一圈一圈的红色光晕以一定速度慢慢扩大到这里的整个空间似地,等全部染上了红光,这光晕依旧不断扩散,红色渐浓。   红光猛然让人都觉得刺眼了,欧阳少恭不由眯眼,红光突地变成白光,如午时烈日下的光辉,夺目地让人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适应了这惨白的光芒,睁眼,欧阳少恭略皱了眉。   这是……?   跑了?——阿楚双耳听不见动静,分神思忖。   才放下狠话的血魂姬,真的,不见了。   ####   蜀山异动,巨石陨落,仙草枯竭。   闭关的五老感到身体内前所未有的充盈灵力,欣喜若狂。   终于成功了,只是……   他们不由面面相觑。   “这……怎么办?”   面前的五团黑气,邪恶而狰狞。   “……关入锁妖塔。”   “然。”   出关之后,门外弟子慌忙报上如今蜀山的情况,五老心下皆是一沉。   清微沉稳下令门下弟子莫要慌张,过上一段时日,必能恢复,其后遂与其他四位长老一同前去锁妖塔。   五团黑气入塔,五老面色才缓和过来。   “掌门……蜀山异状……这……”净明迟疑良久,终于问。   清微微阖眼,神色疲惫,“嗯,定然是……”   另一位脸上白了一白,“那……我们不是害了蜀山?”   清微猛然睁眼直直看他,“驱除浊气邪念,我等日后成仙,自然福泽蜀山,哪里是害……你多虑了。”   众人皆勉强一笑,同道:“然。”   只是,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顺者昌,逆者亡,事有反常,必为妖孽。   真的没问题吗?   ####   当然很有问题。   附近地气特异、灵力极强的蜀山内部,正有一个魔,缓缓安抚了魔性。   数日后,蜀山山穴中的阳名百纳壹内,灵气迅速枯竭。   阿楚睁眼,魔气内敛。   衣衫上的紫色正如同她体内的灵气,充盈了一身,流光浮华。   空地旁,久久守候的欧阳少恭终于露出了微笑。   恹恹的栖回男子脚旁的阿白神色激动起身,一扑一扑往阿楚跳跃而去,一纵,跳到她怀里。   一睁开眼接到爱宠亲昵扑来,阿楚心情大好,完全不知此刻怀中阿白亮晶晶眼看她是在求食。   “劳少恭久候了……”   怀抱了肥肥白兔,阿楚对上一旁缓缓行来的男子,眼眸弯了一弯。   欧阳少恭轻笑,悠然道,“倒也不久。”他瞥了眼白兔,又瞥了眼怀中云楚,淡淡而笑,“只不过几日未曾吃些什么,倒有些饿了。”   “………………”说到饿,她也挺饿的。阿楚回想到之前吃的那些东西,脸上顿时铁青。   狠狠点头,阿楚严肃道,“嗯,先出去找些吃的……我再跟你说说我那时离开衡山发生的事。”   阿白乐得眯眼,瞬间迷蒙,安心等食。 海外传噩耗 被人瞩目的感觉一点不好,如今成魔的阿楚,更觉如此。   因为突然身为异类,倒有些不自在。虽然之前身为荒魂让她难过,可毕竟还是个人,如此,她已不能用人来称呼了。   所以,安陆这个把他们一行人捧得像活佛的地方,不能去。   想了想,还是直接回了青鸾峰上。   自己家总要自在些,何况……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告诉家里人的。   ####   戮魂幡吸取魂魄,本是害人之物。   然此刻她已将之收为法宝,这戮魂幡内的魂魄反而可以任她去留了。   如此,倒也好笑。往日害她之物,却成为自身法宝武器,真真好笑。   她成魔之地没有“前人”特殊,所以此番成魔倒没有什么神突然跳出来把她丢到东海坐牢去。云天河对此表示,阿楚运气不错,反正同样是阿楚,他无所谓的。   而韩菱纱只是暗自叹息他们这一家子,一个一物种,人,鬼,魔,都有了……   将戮魂幡内魂魄引出,阿楚即使成魔也不能分辨出谁是谁来,无奈将“云楚”体内魂魄归了自己体内,把戮魂幡内的魂魄引入“云楚”体内。   她,以这个身子成魔,自然也无法把身子还给小蝉了,而这个年幼的身体,倒像是专门给小蝉准备似地,刚好做了魂魄储存之所。   本来就明了的事实如今再明白不过,三人份的魂魄,一份归体,剩下的被重楼分出的戮魂幡连同魂魄更多像是一人而非二人。剩下的二魂五魄中,竟然两个魂都是命魂……区区五魄……加起来才勉强算作一个人。   因为之前在乌蒙灵谷中看见韩云溪魂魄入体而心中难安,阿楚期待望着“云楚”气息平稳,可说到底,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活下来的是小蝉还是韩云溪……   狠狠吃着云天河烤的猪肉,就连吃素的阿白也沾了荤腥,大吃几餐之后,阿楚终于觉得口中的恶心消退了,又见着山上所有人讶异的眼神,讪讪停止了这两日不正常的加餐。   身旁的温文男子在这山野之中,想不到也有些了解似地,到了晚间就会去捉来了一些动物给她加餐,从去毛开始到做成熟食,居然很是熟练。这一点让阿楚很惊讶,观其熟练麻利的动作,倒有几分自家老爹的手艺。   虽说油腻之物迟早会腻烦,可不仅云天河没有烦,而阿楚和欧阳少恭也吃的好好的,没有半分埋怨。倒让一旁韩菱纱暗自点头。(=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终于又一次吃饱喝足之后,阿楚去溪边洗手,阿白一蹭一蹭跟在脚边,不时回望火堆处,让阿楚好气又好笑,真是个东走西顾的小家伙。   手指侵入水中,带来丝丝凉意,和十年前的冰凉刺骨不同,如今夏日中,玩起水来总比寒冬腊月间爽快许多。   阿楚漫不经心一根一根手指清洁着,突然,还在小腿边蹭来蹭去的阿白迅速蹲身,眯眼,入眠。她有些发愁,阿白越来越能睡了。   身后传来踏在草地上缓缓行来的动静。   阿楚突然想笑,这地方,只有一人会用这种调子。   不逾不急,不缓不慢,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她扬声,“少恭找我何事?”   她回过身,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褐衣少年,也是这般,缓缓行来。与之不同的是,十年前,少年眼中无她,十年后,男子一脸笑意,眉目舒朗,向她看来的目光一如往昔的温柔。   欧阳少恭走近,止步,两步的距离,不近不远,含笑看她起身,才缓缓道,“阿楚如今,可是大好了?”   不待女子回话,欧阳少恭眼眸幽深看她,嘴畔的笑竟有些看不出笑意,他续道,“成魔之举,还真是阿楚作风。觉得可行,便这般做了……”   阿楚咽下叹息,挑眉微笑,瞥过他身后两老(= =!!好冷的形容!)缓步回了木屋,直视少恭深潭般的眼眸,一阵恍惚。   睿智的,是他……讥讽的,也是他,甚至……如今冰冷的,还是他。   然而如今明明回到十年后,却被他这般说道,心里说不难过都是假的。然而,她对此却早有准备……十年前,十年后……于他长久的岁月中,只怕也只是短暂一瞬。交心交心,如何把心交出去又接纳别人的心?她不明白……   对于一个仙灵,入魔莫非真的就让人鄙夷了么?   “入魔只是意外。”她顿了一顿,低垂了眼眸,“我毕竟还是人……是人都想长生不老。我也不例外。”   欧阳少恭没有立刻说话,半晌后,似乎想通了什么,眼眸里染上笑意,他诚心道,“恭喜。”   一阵沉默。   阿楚也知道十年后回来,自然很麻烦……毕竟她挑明了欧阳少恭即太子长琴。   可,十年前他们曾经敌对不也成为好友,十年后……明明本来就是好友啊。   “你让……百里屠苏去海外寻找仙芝,真的要复活韩休宁?”想通了的阿楚觉得,既然是朋友,按他们以前的接触习惯,想问什么自然就问了。阿楚别扭说着两个故人的名字,尤其是和后者联系一起,前者也不是那么容易出口了,“十年前那事……我若是你,恨不得活剐了她……你不要你的魂魄了?骗他去那么远的地方,若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男子低声笑了一笑,不甚在意地理了理未乱的衣袍,继而负手道,“如今,阿楚可是在乎了?”   他一字一顿,“看来,阿楚选择的,是‘楚蝉’?”   心中不知名地刺痛,阿楚垂下头,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我不过,是学你罢了。”   男子心中了然,却不置可否展开淡笑,“哦——?”   “阿楚不才,学你,却也学不太像。‘云楚’是我,‘楚蝉’是我……都是我阿楚,仇恨、遗憾既然我都能两种人生都记下,那么……”阿楚缓缓抬头,直直望进他淡然无波的黑眸,岂料被暗藏的漩涡狠狠卷入,从此耽兮,不可脱。   “——‘楚蝉’六年的快乐,又岂能抹灭?”   硬着心肠说完,阿楚闭眼,不想,看见曾经心仪之人的转世,露出冷笑。   他温和的神色多么衬他?眼眉间的幸福,唇畔温柔笑容又多么真实,苍老的面容却无端让她心仪。这样的他……她不想忘记呀。   她是个贪心的人。多年陪伴她的韩云溪分量自然不轻,要他出事她万分不愿。眼前心仪之人的转世——或者说,是同一人,她也不愿意伤害。   纵是,世上安得双全法,她也要试一试。   欧阳少恭要魂魄,本是他的东西,给他也无妨……可是,若是给他的结局是韩云溪的死,连百里屠苏也当不成……她不愿意。   阿楚睁眼,忍不住上前一步,期盼望着他,“少恭,你……跟我入魔吧,这样不也可以万世长存吗?”   不料,男子轻笑,“魔吗?……跳脱六道轮回,从此不灭……可在下的所受教育与此背离。家父祝融若是知晓我入了魔道……只怕那时又是一番风波……取回魂魄,我势在必得。”   说罢,男子定眼看着少女惨白了脸,红晕退去,艳阳当空,抵挡不住严寒般,她抱紧了双臂。   脖子上的豆角佩突然传来熟悉且不应该出现的感应,阿楚瞬间睁大了眼,一手抓上豆角佩,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男子。   似乎察觉了什么,欧阳少恭略眯眼,双目狭长,颇显冷冽,双唇勾起冷笑,越发薄凉,他并不说话。   阿楚咬唇,激动的神色自眼中退却,为自己方才第一时间升起的怀疑叹息一声,疲惫道,“他们似乎出事了,我要过去……你……”   他冷笑转暖,温文有礼,一如,初见。而眼眸中的冰寒却不曾消去,隐隐有肆虐之势,袖袍一拂,扫去衣衫灰尘之举,让阿楚话语一滞。   “在下就不跟阿楚姑娘一路了。在下还有事……”他兀地轻皱眉,略奇怪自己话语直冲,话语在胸口转了一圈,润了润色,缓一眨眼,冰寒立去,温和看她,续道,“在下有事,日前就接到青玉坛弟子信件,说雷严身死,青玉坛急需主持局面之人,在下不愿青玉坛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一直想等阿楚你事情了结,便回去主持大局。如此,在下不妨先行一步,若是有事,自可到青玉坛找我。”   说罢,他转身,继而一怔,低首看着自己右手的长袖被人紧紧搓在手里。   他无奈侧身回望于她。   配合手上泛白的拳头,捏得布料都发皱,阿楚死死盯着眼前男子,再次上前,极近的距离,两人略长的袖摆摩挲一处。   “我喜欢你。”   男子一怔,转而一笑,颔首,“多谢。”   “你知道我喜欢你。”   “是。”从十年前的记忆中就知道了,如此算来,“知道”十年了。   阿楚叹笑,“那你也该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你的事,我不会告诉百里屠苏……可,我也不会只是看着。”   他定定看着眼前少女,百年前渡魂时,突然见到生魂闯入的记忆,越发鲜明。   那是,少女说笑,原来是真的吗?不是一般的喜欢,不是喜欢草木的喜欢,不是喜欢她的阿白的喜欢,而是那一种喜欢么?   ……还一记多年。   欧阳少恭不由举手,摸摸阿楚额上的短短发丝,含了笑,温柔如斯,郑重道,“我记下了。”   ……记下了吗?   听了这话,又感到头顶那人掌心的热度,阿楚亦有了些羞涩,却点点头,低声道,“那……我……嗯……”   终究不知说什么才好,烫得几乎头顶生烟,阿楚一跺脚,躲开那人温暖手掌,脑门一凉,倒恢复些许神智。旋即放开手,退了一小步。   略仰头才能对上男子视线,阿楚却觉得低着头就好,就好,全身的温度都迅速飙升,而每每想要看他,就更是燥得双颊通红。   头顶传来那人轻笑,“你……什么?”   阿楚庆幸着自己留的长发,低垂了头颅即可挡住耳尖脸颊脖颈的异样色泽。可这不代表了阿楚不反击不回敬。   拳头握紧,阿楚定下心来,深呼吸一口,胸腔内激烈的怦怦声当做不存在,她似不经意的抬起头,红润的脸颊她知道无法掩饰,唯有神情不变,亦学他犹带三分微笑。阿楚勾起唇角,眼帘微阖,漆黑的瞳孔闪烁着点点星辉,她举步,又走近欧阳少恭一步。   缓缓对上那人温柔的眸子,阿楚伸手拉住他外袍,察觉对方想退,她笑意加深,挑高了眉,手上用力抓着,踮了脚凑到他面前,不给他后退的机会,“光记下了,我不愿意。”她从来不是只会害羞的小女孩儿!既然开了口,既然告诉了对方,那么这个人定要给她个答复才行!   好的,坏的,她就要一个答复!而且她自信,多日相处,跨越时空的羁绊,经历了这么多事,不见得她会受伤。   欧阳少恭也挑了挑眉,为这难得见到的强势姿态。眼眸视线交汇,他如何不懂她的坚持?   他不置可否道:“——哦?”   阿楚双手抓得紧紧,她还不大明白,为何自己会这样缠上他,可她想要罢手的时候,心底总有个声音在说,错过了今日,她定会后悔!   如掌上明珠的十二年,如珠如宝的六年,还有她还记得的前世入世游历时靠自己生存的那一年多时光——这些,造就了前世云楚的独立自信,更造就了今生阿楚的独断独行。   ——她,从来不靠别人给予而活,纵是有过,可她绝对不会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前世认准了要去寻求阴阳紫阙,她就独自下了山。这一世,不想出谷,她就呆了十六年。想帮助孙小姐找回魂魄,想帮叶沉香见到晋磊,想帮方兰生解决前世纠葛,想为小蝉寻找生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决定的。   而如今,阿楚决定认定了眼前这一个人,她就绝对要说个清楚明白。   “我喜欢百年前的那一个你,喜欢现在陪伴我帮助我的你。喜欢你,不是、不是因为你是荒魂,不是同情……我……我喜欢你的笑,喜欢你的博学,喜欢你能开开心心的活着……”阿楚呐呐着说着,又急急跟他解释,“那种喜欢,和喜欢云溪哥,和喜欢兰生他们不一样的!我……我如今已经入魔了,等你寻回魂魄,我们想个法子在一起好不好?即使不入魔,咱们想个法子……一定可以的!”   眼前女子的焦急,还有其中隐隐倔强苍白,欧阳少恭一一看在眼里,眼中掠过复杂暗芒。而他此时却只是在眉眼间染上一丝淡笑,风轻云淡,“即使……我要韩云溪受尽折磨而死?”   两人脚下的肥肥白兔抖动了下双耳,慢慢移动了位置,团在一步之遥的距离,迅速迷离了双目,闻风不动了。   阿楚的脸色又白了白,拳头也颤了颤,她抿唇低了头,“你不用如此说……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说了,我不会光看着……你有你的计划,我也有我的坚持。”说到此,阿楚似乎有了些底气,又抬起头来与他双目交接,亦是淡笑,“你想做什么……大可放开手去做……只是,我云溪哥的命,我不会给你。”   “呵……”欧阳少恭闷声讥笑,目光似冰,而笑容越发温柔,“阿楚定要与我作对?”   阿楚懊恼低喝:“不是作对,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这一世一定要凑齐魂魄,我记得的!……不对,我方才说的是喜欢你,而不是这些!你扯那么远,什么意思?”   攻击即使防守,阿楚发誓她一生之中从未有此刻明白。   只见欧阳少恭笑容一顿,竟缓缓收敛许多,阿楚心下一沉。   “阿楚可还记得你我初遇,我已有家室。”他淡淡道。   阿楚点点头,却又凑近了一些,可高度摆在那里,近也没近多少,“你……仍旧喜欢你那一世的妻子?”   欧阳少恭轻颔首。   “可她死了呀!”阿楚蹙眉不解,“她……你找到她转世了?”   欧阳少恭缓缓摇首。   “既然她死了而且你也没找到她转世,那接受我不成么?”阿楚懊恼道,“我……我也喜欢了你一百多年啊……而且、而且——而且我觉得你也……!”   一只手指,修长的、洁白的、温热的食指,轻轻抵在了阿楚唇上。   阿楚愕然又害羞地瞪着那手指的主人。   欧阳少恭浅笑,笑容愈见轻柔飘渺,此刻两人已离地极近,少女羞涩地红了脸,慌乱又略显期待的双眸,他尽数看去。见到眼前女子慢慢平复了情绪,眸中的几许慌乱都化作了信任,欧阳少恭声音略沉,黑眸幽深如潭,亦是紧紧锁定眼前之人,“你既已知晓……自不必再言。只是,我需要点时间……你明白吗?”   阿楚乖巧地轻轻点头,一双杏眼带上了浓浓笑意。   听完之后,阿楚胆子略大了些,双手松开了他衣袍转而去握住他依旧抵在自己唇瓣边的食指。肌肤接触,感受不同于己的热力,阿楚的脸颊又红上了一分。她期待仰头瞧他一眼,终究脸皮薄了些,游移地移开了视线,挪到这人耳边发际,又偶尔低头瞅瞅他束发,结结巴巴开了口:“我……我……那我去了!”   下一刻,她松手后退,突然消失。   留在原地的欧阳少恭眼眸中翻滚无数神色,幽幽望着细流水面,“……入魔吗?”失去对方温度的食指虚扣了下,被衣袖遮掩,收回身侧。   极度的寂静让有些动物不适。被留在原地的阿白偷偷睁眼,无比悲愤发现,自己,又一次被某人遗忘了。   欧阳少恭低眉一扫,阿白僵立不动,眯眼装睡。   “你,应该不适合跟着如今的阿楚了吧,暗云奔霄。”   一时,周遭静谧。 阿白突然口吐人语,语音低沉,“你是怎么发现的,太子长琴。” 宠兔生涯·上 “小云……小云……”   天高云远,远处有人呼唤,声音渐渐远去。   他紧闭的双眼睁开一只,瞅瞅,淡淡掠过,阖眼,窝在树枝杈上,睡了。   他讨厌这个地方。   紫榕林再好,终究不是他的归属。   族中的长辈曾说,这里最最安全,即使是被人讨厌的暗云奔霄一族,也不会被排斥。   所以,在这里度过脆弱的幼年时期是最好不过的事。   紫榕林的榕爷爷很维护弱小的妖物。   呿!   他才不弱小!他可是暗云奔霄!更不是什么小崽子!   可恶可恶!   金色的狐狸在林间穿梭,他耳朵动了动,听见了,隐晦地缩了一缩,决定去松鼠家做客。   这只小狐狸来头不小,自己还是少和她接触为妙……   毕竟……   唉,毕竟自己没有多大力量了。   松鼠家的小子倒是很欢迎他,毕竟冬天么,多个温暖的不喜欢吃硬东西的同伴,也不错。   于是,冬天过去。   最近总能看见秃了一撮尾巴毛的金色狐狸被妖族嘲笑,越来越会躲……   他脑门一凸,这小姑娘能不能别往他身边走?他可是要好好修炼的啊喂!自己都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了还是被发现了么?   暗云奔霄心情真的不大好,阴了脸,虽然兔子的白毛脸颊根本看不出他的阴郁心情。   无奈拱手将修炼的秘密基地交付金毛小狐狸顾影自怜,他决定去草地晒太阳去。   春日的阳光就是那么温暖,他红色的双眸一搭一搭,终于阖上。   虽然法力还无法恢复,他耳力却还不错,所以说,喂,山猪隔壁的豹子你至于吗?我一只那么小的兔子你都要吃?还是说前阵子捕猎的时候陷进我家门口的事被人发现了于是找上无辜的我?   暗云奔霄暗自叹息。   都说做人难,做自己更难。可是他想说,扮演弱小动物也是个难事。   虽然……平时遇到想欺负他的家伙,他就像一只兔子一样,跑得比谁都快。   他抖动双耳,急速后退,转身。   嘭的一声撞到背后的树……他还真的忘了他躺在树脚边。啊,都怪这春日的阳光,太温暖。   紫榕林内的妖物都是不可以自相残杀的,所以他并不担心这老虎想吃他什么的。榕爷爷会用树藤来救他。   可是,暗云奔霄没有想到的是,榕爷爷还没来得及出手,他被一个人掳走了!   他不由身子颤抖着。   紫榕林多的是小妖。这人,莫不是秉承了蚊子再小也是肉的原则想吃他吧?!   好久没有御空而行,他兴奋的战栗着,红红的双眸越发明艳,下方,把他抱在怀里的人踩的居然是云。而下方,还能看见榕爷爷的巨脸,似乎含笑看着他。   好吧,听到这小女娃对他说的话,他也大致知道了,这孩子对他没恶意。   不过……那个“阿白”是怎么回事?!之前还都是“兔兔”这样随便叫的,怎么一下变阿白了?   他气得发抖,双目瞬间凌乱,恰似应了东走西顾的茕茕白兔的模子。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暗云奔霄!看这名字也知道,虽然现在是白色的,但是原身可不是!阿白什么的真不是讽刺么?!   人言轻微,奈何他还扮演着不能开口的普通兔子。   暗云奔霄自暴自弃想着,好吧,看在这女娃灵力充盈,于他恢复有所帮助……哼,不过就是个阿白么,他忍!   他的化名是“云”,可惜,因为“弱小”,被紫榕林那群小妖一直叫做“小云”,这个字是暗云奔霄的一个字,本来是随口取的。   不过,如今加上个“阿白”,暗云奔霄觉得,他有必要改名,不如叫“白云”吧。“云白”什么的太绕口,摒弃。   昔日的暗云,今日的白云,他觉得很微妙。   这个女娃饲主叫阿楚,这是他偷看信件看到的。姓氏他还不太清楚。   这个女娃,小小的,香香的,怀抱柔软,嗯,比树枝好多了。   以致,后来阿白多数窝在阿楚怀中酣睡,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比起树枝土里什么的,人类的身体温暖柔软,很适合休养啊。   他一直有个天敌,是一只叫做阿翔的海东青,小小的,很彪悍的样子。然而,经过多番喂食,阿翔发生了巨大变化,一只小小的鹰变成了一只芦花鸡。   阿白顿时更微妙了。想到一直以来的食量。貌似,他虽然吃素,可也吃了很多呀。   小小的兔子难得在水边仔细打量自己的倒影,于是决定,该长大了。不长大,不是说明他很有问题吗?   相处久了,他也渐渐知道自家饲主好像是个有秘密的人。她常常梦中惊醒,常常看书看着看着就发了呆。   她喜欢抱着他,放在腿上,然后捧了本从各个房间翻出来的书,于屋内桌前的地毯上侧身静坐,或是在案桌前写写记记。   这个山谷其实比紫榕林还要安静。   不,或者说,因为只有一个人,这里安静得可怕。   偶尔在夜间醒来,他都能看见阿楚紧紧抓着被褥,缩在被子下,明明一动不动,却看得见她身体轻颤。   阿白不由觉得,比起自己暗地里疗伤,她这样暗地里惧怕着什么,好像挺让人担忧。   人类真是种奇怪的生物。   阿楚白天的时候其实很安静,打扫,看书,做饭。安静起来比他见过的大家闺秀也不遑多让。可,这些没有人教她。   空荡荡的山谷,虽然房子很多,看得出来以前也是个大村落,可如今却只剩下了阿楚,和一个在天墉城修仙道的韩云溪。   阿楚对着他也只是在想起喂食时才开开心心扯出个笑脸哄他,平日里,真的太过安静,安静地让他觉得他这个暗云奔霄,很失败。   暗云奔霄,擅长玩弄人心。   也就是说,暗云奔霄可以看透人心中所想,及心底深处的欲望。   可惜他重伤未愈,根本看不透别人心思,更何况是心底的欲望。而且即使得阿楚外泄的灵力滋养,却也只是减轻了些许痛楚。好在,他不急。一点都不急。妖活得久了,对于拼杀也会烦的,偶尔休息一下,也好。   阿楚只是凡人,想来在有结保护界的乌蒙灵谷内,在她生前,他自是无须担忧。好像陪陪她也不是不可以,等她死后再慢慢恢复也不迟。   至于,报仇,他真的不急。   ——兴许……那打伤他的家伙,早就投胎投胎再投胎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不管怎样,等他觉得这女娃越来越让他觉得满意的时候,阿翔再次送来信件,结果让阿楚竟然决定出谷去看上一看。   初次外出,他不是不高兴的,去人多的地方是很好。可是,最后的目的地是修仙门派可就不大妙了。   他于是只有装睡,减少存在感。   至于阿楚和那什么紫胤真人的话,他一一听在耳里。不由撇了撇三瓣嘴,从这话,加上之前几年里每日写的东西,他也大概明白过来……   ——阿楚应该是渡魂之身。   早些年就听说有渡魂这种邪门的法术存在,可他也不由有些意外,眼前这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女孩,怎么也会是渡魂之人?   再后来,阿楚被紫胤真人的话吓得面色发白,最后竟突然领悟了空间之术,瞬间回到了乌蒙灵谷,他才有所明白。   虽然是渡魂之人,却是个已经因为渡魂而忘记了以前记忆的可怜人。   那么,这个女孩之所以让他觉得舒服,是不是也和她的经历有关?灵力充沛,内心的情感汹涌如波涛层层迭起。于暗云奔霄而言,不就是最好的补品?   能够窥探人心,能够玩弄人心,自然也可以食用这人心中思绪。果然,他待在这么一个女孩身边,会比自己修炼,恢复的速度会提高许多。   唉,陈年旧伤,这恢复的速度,真是让他心烦。   乌蒙灵谷其实挺不错,由于饲主也只是喜欢抱着他,而他有食物随时供应,疼痛亦可减少几分,修炼自然也不会落下。每日吃饱喝足修炼,都是一件让人从心底愉悦的事。   不过,他虽然觉得这里不错,而阿楚却觉得这里没有外面有吸引力,于是决定出去。   出谷,他发现阿楚似乎对灵魂之力越来越执着,他暗自叹息,这女娃如果找不到她所谓同体的小蝉,是否就会落入堕入魔道?让他无法再吸纳她外泄的自然灵力?   阿白沉默着,期间阿楚越来越重视所谓前世。而他亦察觉到阿楚对前世之人的眷恋。前世今生,活越久,其实不是好事。   阿楚对孙小姐少去一魂一魄之事,心有触动。他闻之叹气。   阿楚对小蝉魂魄踪迹执着不懈。他暗自摇头。   阿楚对新认识的人毫无戒备,他唯有闭眼不看,免得气极。   阿楚听蓬莱国覆灭而落泪,他担忧伸了爪,看到自己白绒绒的兔爪子,又讪讪收回。   ……自己,这是在做些什么?   小蝉,百里屠苏,孙月言,方兰生,方如沁,欧阳少恭……她重视的人慢慢变多,甚至还会因为方家的几日亲切款待而迟疑小蝉有关的事。   他一一警觉,虽然觉得自家女娃子是没防人之心了点,可这样也好……总算没有让心中阴郁扩大不是?看见她还能哭会笑,他甚至觉得松了口气。   身子动了动,自发在阿楚怀里寻一个舒服位置,温度刚好,阿白继续眯眼休息。   这样,也挺好。   人终究会死。他也许可以跟着这小女娃度过她的这一世……说不定不是不可以。   他还太过脆弱,可也不是毫无危险意识。   动物,不,该说是生灵,都会有这种发现危险的本能。   而他本来就是个大妖怪,只不过此刻落了难,才不得不伏身做小,忍气吞声。   可是,他没想到往日仇敌近在眼前,而他却丝毫没有办法。   这一切回想起来,都让阿白汗颜。   要知道,初次结识这欧阳少恭之时,他亦被他表象所迷,认为此人不错。   可皇陵一事中,他却突然醒悟,能毫不动容且暗地反击,该是何等城府?   能驯养出如同符咒所化的符鸟般聪慧的百灵,这欧阳少恭又岂是池中之物?   他窝在阿楚怀里,明明站得最远的距离,依然觉得,这个房间里,此人气息独树一帜,让人不敢轻视。   阿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从小看了几年的女娃对这欧阳少恭为何如此放心。   即使对方知晓自己是渡魂之体,可也不至于连高兴地发现前世身体都会跟这人分享吧。   百里屠苏身份不够?好歹还是青梅竹马吧!   方兰生不可以?好歹阿楚你也是为了他才和欧阳少恭渐渐联系多了起来的。   再不济……他阿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有的时候,阿白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这种心思才浮上心头,立刻狠狠摇头。   他还是壮年,还年轻着哩!   阿白觉得,自己是阿楚世上最亲的人。看吧,几百年前的父母,早已分隔两地的竹马,早死去的心上人……怎么算,他白云才该是阿楚最亲的人!   至少,阿楚做什么事从来不会避他!(= =大爷,你一个食物链底端的动物人家避你避个头啊)   所以,等他不经意间发现,自家女娃好像对欧阳少恭好感倍增的时候,觉得郁卒了。   阿白不明白阿楚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什么性子,只是因为自己是暗云奔霄,隐约能探知阿楚喜欢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永远的离开了她的心情。   去青鸾峰上,他听着欧阳少恭对阿楚的维护,心情更是复杂。难道,他真的老了?还是说,人终究还是太过复杂。即使是维护,即使是鼓励,眼前之人眼底的嘲讽他这个活了千载岁月的老家伙又怎的不查?   欧阳少恭也是渡魂之身,已被阿楚捅破,阿白听到时,还不觉得什么。   只是后来听这姓欧阳的说起渡魂一脸平静,而阿楚竟然和他相谈甚恰,阿白一瞬间心一沉到底。   不谐世事的阿楚遇上这么一个渡魂多次的欧阳少恭,到底日后会如何收场?他开始为阿楚担心,离经叛道已经让红玉之流不认同了,再这么和欧阳少恭相处下去……   恐怕不妙。   见过了阿楚父母,他才不由感慨,这样的父母,怪不得养出了既冷血又天真的阿楚来。   天真到了极点,就是冷血。   这种小孩子似地固执,他早就体验过了。   且不提欧阳少恭和阿楚父母半遮半掩的解释已让他冷汗淋淋。从青鸾峰到蜀山,听到欧阳少恭对乌蒙灵谷中的典籍如此关注,他再不明白就是个聋子瞎子!9   想来,阿楚心中依然明白了什么,他感觉到阿楚身上的气息,乱了。   然而他又能怎样?   他甚至不敢在阿楚面前轻吐人言。   以前是因为习惯性低调,毕竟重伤未愈嘛。可如今,却是不敢。   不敢——在太子长琴这个昔日曾经对上过的仇敌面前,露出真面目。 宠兔生涯·下 关于重伤休养,他一直挺有怨言。   可惜,如同仇人一样的原因,身体不好,不休养也得休养。他不得不认命。   可他发誓,他受伤之前可没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变成一直温顺白兔,靠皮相过生活!   他于阿楚,是一个排解寂寞的宠物,或者朋友。   可阿楚于他,就是一个灵力补充站,减少因为多动而越加虚弱的重伤身体的痛。甚至,他还趁阿楚年幼,偷偷下了一个契约。   在阿楚有生之年,他与阿楚立了从属契约,作为食用阿楚体内灵力的条件,阿楚可以对他下达命令。是任何命令。   其实他是想占阿楚便宜,毕竟,一个宠物,谁会去下命令做事?   这时候,他还没有想到更深层次去。   所以,虽然是憋屈的从属,可他能调动且抽离阿楚体内的灵力为己用这一点上,他是占了大便宜的。   以至于,好几年里,阿白很得瑟,觉得自己果然聪明机智,宝刀未老……呸呸呸,他没老呢!   不过这种得瑟止于上青鸾峰。   当欧阳少恭在阿楚父母前说起他因魂魄被封印入焚祭里无法不靠渡魂存活的时候,他白云悟了。   原来他怎么看欧阳少恭不顺眼全是因为这个!   焚祭剑魂是谁,知道上古龙渊部族的妖魔们都知道!   那封的可是太子长琴的命魂四魄啊!   这一来,欧阳少恭不就是……!   他冷汗淋淋,团成一毛球,忍住下意识紧绷的肌肉,和太子长琴不时用手抚摸他背脊的那种毛骨悚然之感,身下那人的双腿,透过衣衫传来的热力几乎让他皮毛燃烧起来,而体内又似乎凝结成冰,冰雪连天。   阿楚父母并不明白,焚祭剑魂所代表的是什么。   他不由哀悼,看样子,太子长琴这一世,总算是可以一偿所愿了。眼前的阿楚父母摆明了把他当做自己人看待,而阿楚的母亲竟然还是用一种看女婿的眼光对太子长琴不断打量,一副满意模样。   他不由思索,他是不是上了贼船了?   其后,窝在阿楚怀里,被太子长琴带入蜀山内部,他明白这是通道。   遇上妖物,他也明白,这是防御,是应该的,何况这些妖因太子长琴不再刻意收敛的气息,直接远离了他们,更显得这些妖物无所谓了。   然而,在这里,会遇上一个有本事的妖魔,还是很让人意外的。   这意外,甚至把阿楚给弄不见了!   他茫然落了地,心中实是紧张。遭了……这太子长琴会不会顾忌他一个宠物,还真说不准。   然而他顾了。   出乎阿白意外的是,他主动引起了那血魂姬的注意。   他心中略古怪的想,这太子长琴不会是真的看上了他家的女娃了吧?所以爱屋及乌?   这太子长琴对阿楚的父母所说的话,其实也不多,总得就说了这辈子的。联想他太子长琴的身份,和所谓魂魄丢失原因,阿白发现,这人竟没有说谎骗人。   是觉得阿楚一家可信,还是觉得他无所怖惧,抑或其他?   粗鄙炙肉,他如此雅致之人竟也从容接过吃了,一点不适应也没有。   阿白恶毒地想,只怕是渡魂之时吃过草根树皮,所以才觉得油腻的烤肉美味了吧?   他也只是想想,总不至于因为这念想而让他在此担惊受怕吧?   太子长琴和血魂姬也只是闲聊几句,阿白明白,自家的女娃是被送回了过去。   他深深忧郁,自家知自家事。阿楚女娃子心中所想的,只怕从最初的懵懂,已经渐渐刻在了心底。   痛失小蝉,痛失族人,痛失母亲,痛失所爱……她恨甚离魂,阿楚总在不断的失去,她……已不想失去了,不想了。   心中想着不死的阿楚,此番回到过去,又怎么才能完成心愿回来?而这过去,是四百余年前为母续命下墓之时,还是百余年前遇上那无缘的心上人的时候,抑或十年前乌蒙灵谷之时?   孝心,爱心,还是……私心。   等到阿楚如同突然消失一般,又突然出现,阿白忍不住直直瞪视,赤红的眸子越发滚圆。   紫色的雷属性灵力渐渐变成了她本身的色彩,浓重的魔气中雷电之力隐约四窜,她一身浓郁血腥气味让他心悸。   妖魔,许多都是怕雷的。何况,这小妞还喜欢引天雷乱轰。此番法力大进,想必更是厉害不少。   能回来,自然,心愿已了。   而见她如此形状,谁还不明白,她是入了魔……而非他所期盼的,成仙。   仙气温和滋补,魔气浓烈难动啊。他往日的最佳补品,从此终了。   几日后,当太子长琴叫出他真身之时,问他为何还待在那小妞身边,他也很是疑惑。   是啊,阿楚于他已然无用,为何他还不离开?若说往日契约之力,他即使能调动阿楚体内灵力,只怕也不能不动声色了。魔对于气息最是敏感,即使是一丁点的灵力,她也能够发现,从而发现,他阿白其实不是个普通的兔子。   可是,他一点想要离开的念头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   阿楚涨红了脸,用上空间之术离去。   欧阳少恭神色难辨,好像在琢磨很严重的问题。   阿白闭眼也听见他飘散空间的呢喃。   ……入魔吗?   他心中冷笑,一个仙(已不是),还是祝融之子,入魔?亏他还真想么?   不过……这时候好像不是他嘲笑别人的时候。   他睁眼偷觑了眼,与那人低扫一眼目光相接,迅速合目,心中无比悲愤,阿楚那小妞怎的又把自己忘了。不就是个男人,至于那么害羞吗?!   “你,应该不适合跟着如今的阿楚了吧,暗云奔霄。”   他心头一震。   原来,他已发现。   “你是怎么发现的,太子长琴。”   他终于轻吐人语,久不说话,都快忘记自己的声音。   太子长琴一脸的微笑在他看来是无比危险。   只听得那人悠然道,“只怪你太不像一个普通动物。一只老兔子可不会有你这般……惊人的食欲。”   他瞬间一脸悲愤,这能怪他么?这不是阿楚给喂的!他可是对比了阿翔的食量,勉强还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的!这样还是多了么?!   “再者,每每我与阿楚说话,你不是摇晃着头脑就是眯眼睡着,本来以为只是一只寻常小妖,可是青鸾峰上,我与阿楚的父母说话之际,你在我膝上突然浑身发抖,继而僵硬一团,仿佛听懂了我话中之意。我向来小心四周动静,那时就在想,这么久远的事你似乎也能明白,而且看起来挺怕我,那么你到底是我哪一位故人?为何怕我。”他戏谑看向自己的目光竟也有些森冷。   接着就听他开怀一笑,“想了又想,在我手上逃脱的,也就是几百年前的暗云奔霄了。”他失笑摇头,“故人再聚,想不到,你已落得这般田地了吗?几百年过去,竟没有将伤养好?”   “……”   他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怎么说?说他一个曾经在魔界叱咤一方的妖,因为在魔界得罪的魔太多,导致重伤之后被盯上了,最后伤上加伤,最后迫不得已躲到了人间那紫榕林的老妖怪的势力范围内养伤?   白云其实不想跟眼前的家伙多说什么,可势必人强,而他不愿在仇敌面前低了士气,也不愿被他收为己用。   阿白低声冷哼,“我是在养伤,如何,如今以我之力,可帮不到你什么忙了。”   这太子长琴喜欢收集妖魔为己用,几百年前他心高气傲,不愿意在这么一个沦落人间的仙魂手下做事,结果一战之后,他不敌太子长琴,拼了口气才逃出脱身。   欧阳少恭的皮囊自是好的,加上他太子长琴见多识广,对忤逆他的话,根本毫不动容,他浅浅微笑,温文尔雅的一举一动皆流畅而自然。“可是你不甘心吧,如此无害模样,还要靠阿楚保护。你就毫无想法?不再想方设法恢复了?”   “……”他一瞬间有些迷茫,眼前的欧阳少恭,记忆中的太子长琴,瞬间重合。容颜变换,不变的是他通身的自在高贵,还有那不变得微笑。   白云不由迟疑,眼前这人,是不是还想要得到他这微薄之力?   “啊,在下倒是忘了。”欧阳少恭做恍然大悟状,三分微笑变成七分,“你已奉阿楚为主。自然,我去请阿楚命令你助我即可。”   他已经知道?!   白云怒了,声音低沉且因多年未开口说话而声线不稳,“你怎么能?!怎么可以?!”   虽然不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让阿楚突然对眼前男子直接诉说喜欢。可白云也为阿楚不值,他太子长琴怎么能!因为阿楚喜欢他,所以可以随意要求她吗!   “能,或不能,不如去找到阿楚,一问便知。”   他一脸悠然。   眼前之人的毫不在意让他更怒。   白云不怒反笑,“哦?你打算在百里屠苏面前找阿楚出借我?阿楚才没那工夫理你!”   欧阳少恭莞尔,轻轻哼笑一声,好笑看他半响才缓缓笑道,“那样,更好。阿楚有事要忙,我要借你一用,更是容易。你说,她会先忙着百里屠苏的事,还是忙于区区一个宠物出借她放心的心仪之人?”   当真无耻!   白云气得发抖。   自家的女娃难得喜欢的是一个活着的人(= =……)了,岂料是一个如此不知羞耻的无赖!仗着阿楚喜欢他就可以随意利用?   他已经能够想到,眼前这人只需微微辩解一下,加上阿楚本来对欧阳少恭就掏心挖肺,只是把他出借这种小事,阿楚指不定立马就答应了。……甚至,无须辩解,直接这么一说,阿楚亦会答应下来。   虽然可悲自己在阿楚心中的位置似乎已经落到眼前这人后面,可他仍旧不死心地觉得,也许阿楚不会出借他。   她那么喜欢他,没有了他,夜里她冷了怎么办?没有了他,她孤身一人岂不孤单?   他还真不信了……呃……?   他无措的挥舞了四只爪子。   瞬间离地,继而落入温暖怀抱,带着淡淡檀香,阿白无不可悲的想,身为一个大妖怪(受重伤的……),居然一点警觉都没有,难道真的是过了几年安逸的生活,已经没有了战斗本能?   心中小人默默迎风流泪,头顶传来男子惬意话语。   “那么,我们就去找阿楚吧,还好已经在阿楚身上做了记号。等会儿找了去,我就说,阿白成精了,居然有能力带我来找她,可见是吞噬了阿楚灵力,获得了阿楚的能力。这可不大好,指不得要我这个没有灵力的人来驯化你一番才好,是吧。”   是个屁啊!   老子是吞了阿楚一些外泄的灵力,也偶尔趁她睡觉调动了一些灵力入他体内,可灵力就是灵力,能力怎么获得?能力是那么好获得的吗?那我吞了你是不是也会弹琴了?!笑话!   阿白继续悲愤,觉得一颗苍老的心平稳的跳动都有了年轻人的浮躁。   你没灵力?你没灵力还来能往于各界?你没灵力还能将我打伤?你没灵力还能像现在这样划开空间?!   落入黑暗之时,白云垂下眼帘,遮住目中阴冷,于心中冷笑:太子长琴你莫忘了,我可是妖族,是暗云奔霄!而且是恢复了一两层法力的暗云奔霄!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妖族所为呐…… 算计之外·好友 昆仑之峰,鹅毛飘雪,千里冰封,道阻且长。3   想到不久之前,回敬了无耻得他太子长琴半数魂魄而活了过来的尸体一二,他的心情可说是史无前例的好。   本以为乌蒙灵谷结界犹在,自然那韩云溪是在乌蒙灵谷之内的,当初查探一番之后,他得知结界依然存在,就如此认为,认为韩云溪不会出谷。   岂料,才过了几年,以前曾在一般的日子去拿结界周围设下的咒术被触动,他迅速明白——有人出谷。   几番打探之后,才肯定了这韩云溪上了昆仑山,当了天墉城执剑长老之徒,还改名“百里屠苏”。   呵,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好个百里屠苏,倒是十分衬他这苟延残喘的,会呼吸说话的,尸体!   之前寻了只魇魅入梦,却不料那紫胤真人还有些难缠,竟然不顾自己而魂魄离体施展“镇魇之术”。不过,也好……天墉城少了个保护他的师父,想必接下来的日子定会更加难熬吧,韩云溪……   短短两日,他已发现了太多太多的人对他的不满,呵,人可是最好挑拨的生灵,以他手段,不,又何须手段?他不满那些冒犯了韩云溪的人——拥有自己半数魂魄,怎可被人如此冒犯?遂撒了种不容易察觉的毒,韩云溪就被迫逃下了山去。他犹在可惜,其实他还想继续玩玩呢。   既然主角都跑了,他这个看客自然也该就此离去。   只是,想到数日前在琴川方家见到的云楚小姑娘,他有些迟疑。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姑娘……一个荒魂,这千万载来他也见过一些,只是多数是魂体在世间游荡,这成功渡魂的小姑娘似乎对自己荒魂之体毫无所觉。   虽然只相处两个半日,他们却交浅言深,说了许多许多。   云楚小姑娘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渡魂,忘记的实在太多。所以她口中如此关心百余年前灭国的蓬莱,也许也做不得数。   他当时听的时候就有想过,除了自己,还有谁与外人婚嫁,想来想去,似乎并没有。也或许这小姑娘是百余年前的蓬莱人,灭国之后……魂魄残缺了?   可能性太多,然而与他并无太大干系。可他莫名挂心,最后离去之时还慎重托了方家小公子转交给她自己驯养的百灵。   既然来了昆仑,倒不如走上一走……为了那小姑娘走上一遭又有何妨?   小姑娘说过她梦里有人提及“凡身入魔”,他想,或许就是她渡魂之前认识的人也说不定,听她口气竟是略带怀念,想来是她亲近之人。   那么云楚最适合的,应该不是飞仙,而是入魔吧。   琼华派一派飞升,在昆仑山上不是秘密,当时的昆仑山还有其余七派,曾留下笔录,说这琼华派飞升之时陨落,参与人员尽数被神界贬入东海苦修。甚至,飞升之时,还诞生了一个魔,由人直接入魔的魔。   单纯的荒魂很难遇上,如此聪慧豁达的倒也少见。被自己指出魂魄有恙,她只是略一迟疑,当场便去检查自己魂魄。如此豁达又不会难堪变色的,实属罕见。   那小姑娘天真爽快,初识交谈她还有些隐瞒,可等他说了有关魂魄的话之后,她彻底变了样,对自己似乎交了心,此等豁达爽直的认同初次见面的人,或许因为都是荒魂,或许因为都在烦恼魂魄之事,他察觉云楚小姑娘对自己不再防备之后,他心中甚是欣赏。   ……千万载来还没有和一个人如此自然说着荒魂之事,对方的信任和不自卑,他一一看在眼中。   这小姑娘,不,是阿楚,也许正是和他能畅谈所有的人吧。   正思量间,头顶传来鸟鸣竟然熟悉得让他微微失神。仰头望去,果然,是自己几日前交与阿楚的百灵。   小鸟落在指尖,他一眼瞧见小鸟脖子上绑了个小小玉佩,取下脚上的布条,又长又细。只是一眼,他本来含笑的眼迅速凝重——韩云溪亲启?   通读一遍之后,他舒展眉目,嘴边掇的微笑越发轻柔,而眼中泛冷,风雪肆虐。   果然,是见过的……   那么……阿楚就不能是个普通的朋友了。   回信之后,他也有些迟疑,真要如此?   略阖敛眼眸,狭长的眼中,闪烁着莞尔兴味。   就这样吧……   上了山顶,果然琼华陨落之后再无发展,破败的房屋在此等冰冷天气下,已无法让人长期居住。   呵,天都不帮她……前人经验寻找不到,他毫无歉疚。   那么,阿楚的事,就看她自己选择吧……   他凉薄想着,韩云溪身旁之人,与他何干?若是凡身入魔之后反而疯狂嗜血,让韩云溪亲手去解决了,想必,定是十分有趣~   昆仑之巅,冰雪之中,凌厉的风雪鼓动了他宽大的袖口,猎猎作响。他思量完毕,含笑点了点头,光是这么一想,他都身心愉悦,果然是个好主意……   然而欣喜之中,有种薄怒一闪而过……好不容易可以聊上魂魄之事,又看得顺眼的好友,就这么没了。   当真……可惜了。   几日后,百灵再次飞来,在琴川正打算去翻云寨一看究竟的他十分诧异。以他想法,若是平常女子,知道送信出丑,应该是没脸跟他这么快联系的吧?   孰料,这一次来信,不仅来得急,且为赔罪而有着十足分量。   他好笑点开有着熏香的信笺纸上的存储阵法,原是之前曾随口提及的附着衣物上的阵法书籍。   ……这小姑娘……   他难得有些迟疑,如此一个合适的友人,当真要放弃?   他不由想到了风广陌,如今的尹千觞。 或许,在撕破脸皮之前,仍然把阿楚当做好友,也不错,只是,自己说的话,小心一点,也就罢了。   如此一想,他释然。   随即提笔回了封信去,让她小心“玉横”吸魂,并嘱咐她若是遇见,定要远远避开,然后传信给他。   他想,或许远离玉横,他们不会这么快遇上吧。 结果这封信送去,没过几日,他果然遇上了行侠仗义的百里屠苏。顺利回到琴川之后,百灵也回来了。   想到上一封信笺纸,想来她应该在城里吧,又想到这一回奔波而来的百灵如此精神,似乎他们的距离并不远。   这一回,仍旧送来东西,还是小吃。他心中流过汩汩暖意,这倒是个贴心的小姑娘。   似乎还远离了他给予她百灵作为交流之用的想法,她这是……给他汇报游记吗?   欧阳少恭哭笑不得。   温热的八公山豆腐和淮王鱼羹摆在桌上,白气冉冉升起,这些食物,入阵之时想必还是在大街或饭桌上吧?   他心中突然想着,在人群中不知藏拙而施展法术的她,也许,会引来众人围观,被当做仙女吧。   还是抱着只肥兔子的月宫仙子。   他心中暖意流淌,嘴畔也不由掇着抹不曾褪去的笑。   寂桐说,阿楚有心了。   他点头承认,确实如此,阿楚对认同之人倒是甚好。不仅他,连方家的二姐,还有方兰生的份,她都准备了。   而且看她信中所言,似乎也游历好几处大城,她一个单身女子,想来应该也因缘际会了不少人才是,可她一点没提。   欧阳少恭不觉得,关于结识朋友,她会不与他分享这种好事。   想来,得阿楚认同的,也只有他们三人才是。   这般一想,欧阳少恭心情更好。   只是,他略微发愁,虽然是为了魂魄之事异常努力,她也不必去找厉鬼商量吧?   心忧之下,迅速吃完鱼羹,他赶紧提笔回她。   小姑娘,碧山自闲山庄的厉鬼怨气冲天,可不会听你请求呀。所以,还是去酆都鬼城吧,七月半时,还可正常入鬼域,岂非更好?   ……若是真有机缘,自然会有所得,不是吗?   含笑看着百灵飞远,也嘱咐了它带去口信给那个人。   尹千觞,风广陌,百里屠苏,韩云溪……   几个名字在胸腔中回荡不绝,他静静远望天际。   这一世,定然不会错过!   心中迅速回想他的计划,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有了为别人担忧的心思。   自闲山庄……以雷严如此猖獗散播玉横,那一处,指不定会有所收获。想到此,欧阳少恭不自在地收回远望视线,踱步回了屋内。   担忧?……才不。   跟着百里少侠一路去寻找玉横,他心中突然觉得雷严散播玉横之举,深得他心!   本是玩乐之举,他也不妨让这百里屠苏多活些时日,等他自己把自己被逼至疯魔,也算为阿楚报了仇吧。   ——他已把阿楚的未来,定了位,入魔失败嗜血扰世,就是云楚的结局。   虽然心中为这明了,有些闷疼,他想着,到时候百里少侠为世人诛杀入魔青梅之后,他也会让百里屠苏走上疯魔之路……那时候,取回魂魄,得以永生,亦是为好友报仇之时。   途中也收到了阿楚来信,他失笑摇首,原来上一封信给他送来之后,她已经去过了自闲山庄,甚至还与厉鬼做了交易。   他眼眸一沉,嘴畔的笑意遮也遮不住。   ……这小姑娘,总是那么让人意外,意外的,让他越来越是欢喜不舍。   欢喜,得友如此。   不舍,终将失去……   因为出门在外,他“不擅长法术”,阵法包裹不好出于人前,只得寻来炭笔,放入包中,随时可以回信于阿楚。   吃了匪夷所思的绿色烤果子之后,休憩之间,他只觉,原来不是所有的美貌女子都有正常的味觉。这一世除了尝百草之时的苦涩难以下咽,他还真的没吃过如此让人怀念……如同腐烂的泥土的味道……此刻,他非常怀念阿楚附信而至一些名城小吃。   他方才如此想想,百灵已经来到身前。他解下信纸,唔,这次是寻常的信纸,店里都是一扎一扎卖的,想来阿楚也是做了常常和他通信的打算。   虽遗憾这一次信中明显没有阵法图样,可信纸的厚度,还有簪花小字写了满篇,他凝眉去看。   原来在阿楚游历之间,也发生了许多事,自闲山庄的发现,想必让她十分难受。   只是此时当真不好为她解答,他想,自闲山庄也是他预算到的一环,又想到数月未见,如今百里屠苏已在身旁,也许,该是让他们见上一见的时候了……   心中又重新盘算了下所有计划,突然改变的路径似乎影响甚微,他不由神清气爽,满面春风。只是藤仙洞的意外,着实让他愤怒。   从自己很小时候便照看自己的寂桐,尽然会帮助雷严?!   想到她一向关心自己,自己也感怀她照顾,这些年总是想方设法寻些奇花异草为她调理身子。   可是她呢?!   愤怒不会永远充斥他心。   欧阳少恭平静一笑,日影飞去,世间果然并无亘古不变之物……若是每一次背叛他都愤怒不已,怕是早被气疯了吧。   雷严想要依靠他的炼丹之术,他也明白。   而他也知道,雷严以为自己伤重未愈……毕竟寂桐不也如此认为,呵,所以这些年都劝他好好休养。   雷严想重塑玉横,他亦被带入皇陵,欧阳少恭想,许是自己才智已让雷严多了心,不愿也不敢让自己脱离他的掌控吧?   进入皇陵不久,他就诧异感应到自己豢养的灵鸟百灵,竟也来了。   他微微苦恼着,自己养的灵鸟竟听从阿楚命令寻来吗?   听着前方不远处雷严得意放出厥词,他静默不语,只是阖敛了眼帘,遮住黑玉眸子中闪烁的嘲讽,唇瓣勾勒的微笑越见轻浅。   无妨,既然他想在自己面前当个戏子,他不妨就做个看客,好好欣赏一番,便是了。   许久不见的阿楚竟然还是和百里屠苏见上了面,他心中略觉不愉……应该是因为,没有自己周旋,两人就算是闹了别扭,想来也没有了激化的可能吧?   这般一想,这心中的略微不愉,立刻被他抛至脑后,不再细想。   百灵讨好的飞舞到他面前,欧阳少恭心中却莫名想到了数月前,阿楚误会下送出玉佩给了百灵,给韩云溪的玉佩又到了他面前之后的一封信,不也就是希望他快快忘记她的糗事,而充满了谄媚讨好么?   隔了众人和她远远双目交接,看她平静移开视线,似乎瞧他无恙之后,便不再关心,反而去观察一堵墙……一堵有着熟悉的气息的假墙。   他一时间,心中升起微妙念头,自己竟比不上一堵墙吗?!   雷严的蔑视,她不愉。   她说,大胡子有何能耐?莫不是神魔之体,非道之身?同属六道轮回,又凭何自视甚高?   他在台上听了也不由心中欣喜,这就是他的好友,看法自然与众不同。   雷严手段,让百里屠苏他们难以抵挡,他心中无奈,瞧,这也就是他不下手的原因,他们还太脆弱,怎能抵挡他一击之力?   一旁的阿楚却插了手,雷电之力充盈,让他有种她是雷灵之体的错觉,这金系雷霆想来她是十分擅长吧?   连怀中的兔子沾染外泄雷电,都只是跳了一跳。想到这兔子十分嗜睡,又好似已开灵智,听得懂人言,他挑眉,似乎,这只兔子有问题……   雷严战败,皆因自作孽,吞服了所谓洗髓灵丹,其余人即使没说,他也知道,他们皱眉间,心中指不定想反驳他此举大恶。   即使洒脱如千觞,也只是说了句,药不能乱吃……   他心中明白,只怕,千觞是想到了他自己,也是吃了自己炼制的药,才活了命吧。   纵然说着无法训斥自己手段恶劣,却也是不认同自己的。   可阿楚,一个只有十几岁记忆的小姑娘,面对雷严吃了夺命药丸的愤恨。   她说,大胡子,你之前不是挺自信吗?那为何获得了所谓强大力量,而需要付出的代价,好像你并不是很愿意给予呀……忍受不了丹药之毒所带来的楚痛,如此软弱,也妄求超越凡人?既如此,又何必苟延残喘,倒不如死掉了投胎来得痛快!   那一刻,他心中甚是痛快!   自寻死路,岂能怨人?   寻求强大,又不愿付出代价!人,就是这么贪婪。妄图无本,即可一蹴而就。   不摔个惨烈痛快,他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事,都是需要代价的。   尤其,是越重要的……代价,越大。   好友……好友。   云楚于他,越来越不愿舍弃。   他自问,漫长时光之中,他还能见到这么一个得他心意的好友么?   如此好友,怎可给韩云溪那具尸体,赔上性命?   好友阿楚,韩云溪的小青梅……果然,还是“好友阿楚”,更好听些。   他从台上缓缓下来,寂桐的离去虽然让他失望,而他常年被人鄙弃早已习惯。   可是,他还有好友阿楚。   如此,和他相似的阿楚……为了了解魂魄而四处寻访的阿楚,与他分享经历的阿楚,和他一样为了荒魂存活,而努力的,阿楚……   他看着远处的阿楚和百里屠苏说着雷严可能去过苗疆,也瞧见了阿楚疑惑的一瞥。   他心中满是笑意。   面对族中惨案,面对竹马的痛苦,她亦没有当场把话题指向他。   如此,好友,得之我幸。   想到之前百里屠苏所求之事,他当时也乐得答应。   走到他们身旁,几步之间,此刻的欧阳少恭又有了新的打算。   或许,让阿楚魂体分离,残破魂魄让她渡魂,而身躯定要化作焦冥,陪伴于他……   得“两位”阿楚陪伴左右,定是,十分美妙~ 咦咦咦咦咦 划开空间虽然是瞬间消失当场,可是太长的距离,她并非瞬间即可到达。而是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或者说是空间缝隙。在这里,周围色彩暗沉,偶尔有蓝色的暗涌,偶尔有刺眼的光束,偶尔有奇形怪状的光影,伴随着“孳孳”的声音于耳边长鸣。   离开,不离开。害羞,不害羞。担心,不担心。   阿楚按了按胸口,似乎还有些声音不断叫嚣。   略蹙眉,她想起之前告别的那个人。那个人,真的把她的话放心底了吗?   为何,他温柔而笑,反而让她不由迟疑。迟疑,自己是否说的不是时候。   惨白的光束极为刺眼,出口近在眼前,她不由闭眼。   周围不同的的气息在说明,她已到达百里屠苏他们所在。   “阿楚,你醒了?”   嗯?   阿楚疑惑睁眼,眼前的,是百里屠苏。四下看看,是一个奇特的房子。似乎带着外族人的风格。……他好像没事。   没事,那豆角佩上的阵法为何会触动?   阿楚回首直直看着眼前之人,她发誓,周围再奇怪也比不上眼前惊悚!   因为平躺而略低的视线,因为近距离而在身边躺着的人。   阿楚觉得自己有些不淡定了,没有被握住的手动了动,确定自己衣衫完整(= =!!)终于放心。好吧,衣服还在,随便他躺多久,抱多久……抱?!   咦?!   她身子一震,双手挡在对方胸口猛推,终究是魔之体,力气变大不少,离开了那人怀抱。   “我怎么在你床上?!”   她双手撑在床上,问得气愤又诧异,可百里屠苏却是定眼看她片刻,突然轻叹息。   “……阿楚你,又失忆了……”   阿楚没有回话,她怀疑戒备着。她可不觉得自己失忆了什么……呃,除了那奇奇怪怪的生魂游荡期。   发现有前科的阿楚底气不足了,不是真的失忆了吧?   阿楚呆坐在床上,怔然失神。百里屠苏已然摇首起身,换上了衣服。   “阿楚不用惊慌,这大半年里,你时常失忆。过几天,记忆即可恢复。”百里屠苏慢慢走到床前,迟疑摸摸她头顶秀发,“如今我们的朋友也在蓬莱定居,你大可出去走走。你……”   他突然住口,定眼看她良久,最终还是转身离去,出了房间。   阿楚继续发呆。   ####   再不想出去也要出去看看才是。   阿楚下了床,确定自己衣衫整洁,却不是之前那一件,百里屠苏所说之语,她不信也得信了。难道她真的失忆了?   阿楚才出去,诡异的天色都不曾入她眼,反而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又惊得个全身一震,双眼瞪大。   她绷着脸,双目呆滞盯着那人冲了过来。   “阿楚,你怎么又失忆了?昨天不过玩得晚了些,什么事都没有你居然也失忆了?你这失忆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啊!”   那人连发炮竹般说了一串。   阿楚一一听了,一一晕厥。她露出迟疑神色,不确定地问,“韩云溪?”   她觉得她快要大叫见鬼了!一会儿是百里屠苏,一会儿是韩云溪,莫非是她入了什么奇怪的阵?!眼前青色的短褂,白色油漆刷了两道猫须,挂在耳旁的木质面具依然诡异。不是韩云溪是谁?   那孩子听到“韩云溪”三字,瞬间阴下脸,死死看她,“我就说,我怎么一下子变成那小子小时候的模样了,原来你真的失忆了。”   这人到底是谁?听口吻,和自己好像很是熟稔。可听他话语中的意思,好像是不知名的法术变成了韩云溪模样。阿楚皱眉,不动声色小退一步,拉开距离,“那你是谁?”   假韩云溪眼眸一横,睨她一眼,撇了嘴,“我是阿白。阿白你还记得吗?是你养的那只兔子。”   咦咦?!   (⊙o⊙)……阿白成精了?!   “我是妖,只不过你遇上我的时候受了重创,难以恢复才一直保持那样子。”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阿白冷哼一声,抱臂拿眼上下打量她,“好了,你既然失忆了,就当这里从来没来过,好好玩玩。正好故人来访,今早你错过了,等会儿记得到主厅去。”   说罢,他转身,还挥舞着胳膊,“就这样,我去找阿翔和百灵那两个闲不住的家伙去。你自个儿逛吧。”   喂喂你也太自说自话了好吧?你是阿白?你居然是那个三瓣嘴,很可爱很可爱的白兔子阿白?你的温顺呢?你的粘人呢?!明明是我养大的,居然去找百里屠苏的阿翔,还去找欧阳少恭的百灵,你有没有搞错?!   阿楚面无表情盯着阿白远去背影,举步打算四处看看……这里,越看越觉得是不是自己中了幻术。   拱圆形的屋顶,或平顶,常青树也不是平日所见树木,倒像是书里提及的椰树……一一说明,这里并非中土。   之前百里屠苏说过,“朋友也在蓬莱定居”,这个“也”字,可圈可点。那么,她如今就是在蓬莱了?   这般一想,心中更乱。蓬莱国……不是在百年前于天灾中覆灭了吗?   而眼前,房屋建筑一一完好,又是为何?   ####   其实还有个问题。   ——为什么,她会和百里屠苏睡一起……?   这里挺大的,就是奇怪的是这里的本地人都不说话,问他们什么都不回答,呆呆的就走开了。真真让阿楚心头发毛,直接挥出灵识网,遍布了这个地方,她又郁闷发现这些人都是真人不是幻影,魂魄的感觉最真实,他们都是真的……即使他们就是不说话那也还是真的,不容置喙。   那么,所以说……难道她真的失忆了?   阿楚头疼不已,怎么会这样?她已经发现了百年前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也为小蝉做了安排,怎么还会让自己嫁给百里屠苏?莫不是……她失忆期间出了什么事?   阿楚顺着路,把灵识网中识别的各个魂魄一一挨着找了去。   心思不在这里,阿楚走得匆忙,一个没注意,撞上了人。   “哎!”她稳住身形,那眼望去,望见那人紧蹙着眉,担忧看向她,诧异道,“尹公子……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来人是尹千觞,此刻着了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不复之前的落拓模样,他双目锁定阿楚,试探问,“阿楚妹子还记得我?”   咦咦咦?他们有那么熟么?还妹子?阿楚心头不悦,红玉姐叫她妹子便罢了,他这个道士叫一个女孩妹子是不是不大对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楚忍下反驳话语,隐忍地点点头,“记得,我们还一起去过秦皇陵嘛。然后你跟屠苏去海外找仙芝去了不是吗?”   “然后呢?”尹千觞继续问,表情越发凝重。   阿楚觉得此人真的莫名其妙。一,如果这是假的,那他们的交往也只到此结束。二,她还真不信百里屠苏出去那么久没告诉他们她失忆的事。   “然后没了。”阿楚随口回他。 尹千觞沉吟一会儿,终于叹息,同情看向阿楚,“那我明白了。阿楚你这一次还好,总算没连人都不认识。起码记得我们出海了。阿楚妹子,你只要记得,你和百里公子成亲了就成,起码要把自己夫君记住才是。”   阿楚发誓,在这一刻,她真的想引雷劈他!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嫁百里屠苏!要嫁也是小蝉!”   这话出口引来对方沉默,阿楚不安的是不是瞄他,久等回答不至,闭了闭眼,睁开,淡淡问,“说罢,是不是小蝉出了什么事?”   尹千觞闻言,迅速勾起痞笑来,“哎~阿楚妹子既然猜到了,那我说不说也不重要了。”   “你说。”阿楚脑门一凸,言简意赅。   “……你那个小蝉妹妹,我们一直没有见到过。定居在这里之后第一年,你突然离开数日,等你回来的时候,听你跟百里公子淡淡道:‘以后,你要和谁在一起我都不会拦你了……小蝉,去了。’而百里公子静默许久,突然问:‘你之前所说还能作数?’你想了想,接着点了头。然后就过了一阵再见之时,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尹千觞一边回忆一边简单告诉她,“……你们的事,就是这样的。”   阿楚突然想到,安陆时和百里屠苏的谈笑……虽然是真话,她是想着和小蝉一起嫁给韩云溪……嫁给百里屠苏算了,可是,若是小蝉不见了,自己为何要嫁?其中,还有什么?……只怕要去问百里屠苏了。   “第一年?”阿楚木着脸,“那这是第几年了?”   “第三年。这大半年里,你时常失忆,少恭说,是你的旧疾,治不好的。”尹千觞觉得他已经把他知道的事都告诉阿楚了,“我是来通知你,今日吃饭时辰记得到少恭住所那儿去,今日轮到少恭他们下厨了。”   说罢,摆摆手,往右边方向迈步,“哎~我去叫晴雪妹子了,阿楚妹子你记得可要快点儿到啊!”   阿楚撇嘴,因为怀中没有阿白,双手反而不自在摆在大腿两侧,陌生又熟悉的白色衣袍罩了一身,衣袂逶迤,宽大的袖口笔直垂落,恰恰遮住了紧握的拳头。   若无其事随便寻了下一处魂魄所在举步便走,紧握的拳仿佛是错觉。   她不想去那里……   什么少恭他们……住所……若是按照她和屠苏是一对所以住一起来看……那少恭,和谁住一起呢?尹道士说了,他去叫晴雪,那么也就是说不是红玉就是襄玲了?   正想着,远处金红璀璨的色彩告诉了她答案。   阿楚顿时怔然呆立,继而黯然。   居然是红玉吗?!   …………   阿楚受了极大的打击。   然后瞬间接受了少恭和红玉在一起的信息。   ……想想也是,人家红玉姐学识渊博,性子也好,那身材又……真是……啧!   失神对比着红玉,发现了自己如此失败的阿楚精神恍惚走着。   “阿楚你过来找我们的吗?”   嗯?咦咦咦咦?   眼前似乎和“三年前”没什么变化的襄玲俏皮背过手,倾身看她,一脸盈盈笑容。   “不过,听说阿楚你失忆了?真的吗?真好,这一次没有忘记襄玲呢!”   “…………”好吧,她失忆已经是旧疾惯病了,谁都知道她失忆。……所以说该死的韩云溪出去之后到底对着多少人做了多少宣传啊!   不过……阿楚上下打量襄玲一遭,心里点点头,觉得被红玉打击的心,也不是破碎得那么彻底了。   “嗯,我失忆了。如今,襄玲是和谁一起了?”阿楚好奇问,其实心头已经认定了某人。   襄玲蓦然捧了脸,红扑扑的脸颊像极了红苹果。   她不依地跺脚,“阿楚真是的!每次失忆都要问这问题!是呆瓜!是呆瓜!是呆瓜啦!”   果然。   阿楚压下到嘴边的叹息,又问,“他人呢?”   “唔……”襄玲侧首想了想,嘟了嘴,“呆瓜送食材到少恭哥哥那里去了。襄玲早上那个时候在扑蝴蝶,没去……”   扑、扑蝴蝶?!   阿楚上下打量她,眼神诡异。   想不到……这丫头有这种小姐的爱好……还轻罗小扇扑流萤?   “那大家现在都过去了?”   “嗯!听说红玉姐今天从天墉城过来看我们,因为来得早,这个时候应该还在晴雪那边吧?”襄玲笑嘻嘻跳到阿楚身侧,挽了她手,依上了阿楚,金铃发出悦耳铃声,“阿楚,我们就一起过去吧!正好你失忆了,我给你带路!”   说着,挽着阿楚的手用力,一蹦一蹦往前去了,阿楚无奈跟上。   喂,她真的不想去啊。   想拒绝……看着身旁襄玲快乐的样子,心下一软,突然觉得,罢了,反正也是要过去的,就让她高兴下好了。   ——阿楚想到了第一次初见时,眼前少女低落的神情。   和如今,天壤之别。   ####   百里屠苏,阿白,尹千觞,襄玲,还有晴雪、方兰生和红玉,这几个人不是已经出现在她眼前,就是有人说出了别人踪迹。   所以,少恭的那一位到底是谁?   阿楚想了想,想了又想,想了继续想……   蓬莱……咦?……蓬莱?咦咦咦咦?!………………蓬莱?!   ……不是吧?   阿楚心中强笑,死人活过来了?   她突然顿住的脚步,让一旁的襄玲疑惑看向她。   而此刻,阿楚却觉得身旁这个“东西”指不定是个什么可怕的恶鬼,眼前襄玲模样的乖巧在她眼里都化为了十足的狰狞。   阿楚冷汗淋淋,难道……他们出海,全死光了?!所以覆灭的蓬莱国会出现她眼前,所以那些路人都不说话。阿楚是去过鬼界的,有些鬼就是那么呆滞,不说话,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阿楚?”   声音依旧是襄玲清脆娇俏的声音,而阿楚反而吓得绷紧了神经。   是鬼?不是鬼?!是本人?是妖邪?!   阿楚挣开了襄玲挽着的手腕,对上襄玲不解的双眸,镇定地淡淡道,“还是你先过去吧,这还早呢。我打算逛完了再去。虽然失忆了,但应该还是有记忆的才是。所以不用担心我迷路。”   闻言,襄玲鼓了脸,叹息抱怨着,“阿楚还是那么小心翼翼的,真不好玩。每次失忆都这样……讨厌!”她揪着一根辫子拿食指卷着,低着头就是不看阿楚,显然在生气,“哼,那我就先过去了,阿楚你别迷路才是!”   虽然对襄玲气愤离去觉得有些抱歉,不过转眼阿楚就不那么觉得了。   万一真是妖怪啊恶鬼什么的,她被带过去,被下了套怎么办?这样也好,自己走,先熟悉地形,然后再去找所谓的少恭住所得了。 独异于他人 由于灵识网只能识别地形魂魄,而这些魂魄除了两个,其余全部都是正常的。阿楚想了想也知,是欧阳少恭和百里屠苏。   这样一来,起码,她确实是回到了十年前。而她也应该是因为豆角佩有了反应才找了过来的。可惜如今豆角佩和刻铭铁牌都已没有了反应,想来应该没有危险了才是。   好在因为是自己设置的阵法,起码豆角佩的位置,她还能找到。既然少恭家今天做饭,那么野外的应该是百里屠苏无疑。   阿楚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去找百里屠苏问个明白,之前因为太过惊讶反而让他离开,白白错失了了解情况的机会。   所以,照旧避开少恭所在……她决定去找百里屠苏。   不是不想见到欧阳少恭,而是怕见到了之后做出傻事。   才表明心迹就让她遇上这样的事,怎么看怎么让她想发火。可目前的一切都让她太过陌生,她还不愿意表露她的极度不满来。只好先忍忍,四处打听打听。   这里是蓬莱,想必这些年又有一番机遇……只不过她一点都不记得发生了何事。而且,阿楚甚至觉得这很不对劲。   一个灭掉的国家,三年里就可以修建好?这需要多大的财力人力物力?   阿楚抬头望天,似乎天气不大好,天空之上电闪雷鸣,滚雷阵阵闷响,就是不下雨。层层的闪电在乌云里四窜,遍布的云层隐天蔽日,真不是个好天气。   说起来,之前阿白说去找阿翔和百灵。这种天气……阿翔和百灵敢飞么?   ####   上了山,她才知她错了。   这种天气,自是不会飞至高空,而如今,冲自己飞来的嫩黄小雀鸟,不就是个不怕死的么?   她伸指,嫩黄的百灵落在指头上,清婉啼鸣。好笑地又伸一手抚弄它腹部柔软的绒毛,小小的豆角佩绑得紧紧,跟着百灵扭动身躯时动着。她缓缓抬头,无不苦笑的发现,灵识网也未必管用。   本该在住所处准备饭食的欧阳少恭为何在此?   既然见了,自然要打招呼吧。阿楚迈开步子,沉默上前,行至他身侧,才道,“少恭在此地,可是要躲开做饭?”   她不知道百里屠苏有没有告诉他她失忆之事,只不过,她一点都不想因为她失忆,然后在他这里听到她不想听之事。   换了白衣长袍的欧阳少恭,让阿楚一阵恍惚,他微微勾起的唇角,温柔如初,她好像看见了雪白的发,睿智苍老的那一个人。   “阿楚不也来此?”他戏谑说道,又不等她回答,转而俯瞰山下。   “这里……再上去一些就是神殿了。在这里,可以看到蓬莱全貌,山势极好。”话语中略停顿了一下,他徐徐说道,眼神幽幽,嘴畔的微笑似乎带了一丝怅惘。   阿楚静静听完,摸了摸指尖小鸟儿,又问,“怎么?心情不好?”   欧阳少恭略讶异望她一眼,某种的怅惘消失,转而清明,缓缓摇首,“故国得以重现人间,我十分欢喜。只是太过让人欢喜,总让人不安……”   阿楚心中一动,“觉得这一切像假的?”   青年闻言,彻底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看向她,让她不安地低头避开灼灼目光。   “……阿楚莫不是失忆了吧?”   “呃……?”阿楚一噎,“我……说漏了什么?你怎么知道?”   他又是一顿,转而叹笑,“……阿楚你……每次失忆,都会非常不安。最直接的,便是来与我说这些。”   阿楚觉得她受了极大打击。这话的意思……她失忆几次都跑来骚扰他了?   脸越发滚烫,阿楚有些尴尬,“嗯……那你如今和谁在一起了呢?我很好奇呢。”   顶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阿楚本来的无措转而为大方。知道自己喜欢他就知道呗!难道她连输给谁都不让知道?……她……其实……其实……也许没有时间留在……咦?   阿楚心中一震,想到了些什么。   这时,又听得欧阳少恭说道:“是你我初遇那一世,我最爱的妻子,巽芳。”   本不觉得该有多痛的心,狠狠抽搐,之前想到的思绪迅速飞远。   最爱吗……?   想到那模糊的记忆中,留在心底深处的那种幸福而安详的微笑。   相濡以沫,白发齐眉。她……真的比不过吗?   飞快眨眼,忍泪忍得双目泛红,她心中失笑自嘲,似乎自己这些年太过软弱,习惯独处之后竟然连说话的欲望也无。若是按了她性子,早该冷哼抱怨,或者质问于他。可如今……常年沉默寡言,已让她习惯了沉默……同样是山里,怎的就是少了上一世的直爽?   “她怎么活过来了?”阿楚冷静问,压下痛楚又愤怒的心情,努力寻找着所有可能的蛛丝马迹。   欧阳少恭又是一顿,蹙紧地眉微显得有些疑虑,又转而一笑,轻轻摇首,“……不说这个了。我先回去,这时候,大概……巽芳也忙不过来吧。待会儿见。”   他略颔首,错身下了山,阿楚指腹间的鸟儿迟疑一阵,亦飞起,在她头顶盘空一阵,欢快鸣叫,飞向了山下他主人的方向。   阿楚凝眸一路送他远去,都快要看不见了,才缓缓下了山。   ####   远远吊在后面,跟着欧阳少恭走过不少地方。远远的,亦可看见他颇为悠闲还能偶尔四顾。阿楚眼中晦暗不明。   身为魔了,自己没有去魔界当那什么文官,反而来了这里定居?已经喜欢了眼前这人,怎么会嫁给了百里屠苏?而自己养大的阿白居然突然跳出来说他是妖怪?方兰生居然敢不去娶孙小姐,而是娶了襄玲?   伸手抓着脖子上的系的小小豆角佩,阿楚的眉都拧成了麻花。自那时感应到危险之后,再无其他反应,又是为何?眼下的,真不是幻境?   没有丝毫危险?   欧阳少恭的住所似乎是这里最大的宫殿,见他毫不迟疑的步伐,阿楚心中揣测,他以前也住这里面的?   走廊楼阁中穿过,等阿楚循着走近欧阳少恭进入的一间屋子,已听到了嘈杂的说话声。   “少恭你怎么才到啊?我都来好一会儿了,你就舍得让嫂子辛苦?说,一个人跑哪里去了?”   “夫君回来就好,巽芳还担心夫君赶不会来吃饭呢。”   “出去走走罢了,怎会不会来?巽芳多虑了。”   “少恭!你还没说你去哪里去了!”   “便是随便走走……小兰以为,我会去哪里?”   “格老子的,你们说完了没?快点开饭,老子还急着去造沦波舟呢!”   “哥!今天不是说了吗?红玉姑娘来看我们,今儿个不造船吗?”   “……呃?有这种事?……哎哎,好吧好吧,老子今天就安心等吃饭,安心休息一天!”   “嘿嘿,向老板这样想就成,这几日你光顾着造船去了,今日就跟兄弟我好好喝上几盅!”   “哈哈哈,还是千觞兄弟够意思!好!今天就喝个不醉不归!”   “……啊啊啊啊!两个酒鬼碰头了!苍天啊,我怎么和这些人做了邻居?!”   “方小公子你这话就不对了,喝酒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再说了,老子喝老子的酒,又不逼你喝,你急什么?”   “呵,猴儿又在讨打。对了,小玲儿怎么没和你一同过来?”   “早上没见到人,想来又是在哪里扑蝴蝶之类的吧?啊,木头脸,阿楚呢?你不是说她失忆了吗?你就把她一个人留屋里了?”   阿楚正想进去,闻言,止住了脚步。   “……她这一次,跟以往不同。”   不同?   “这次不就是忘了一半吗?总算越来越好了,以前是全忘了,然后是只记得小时候,再来是认识我们之前……这回总算还是认得我们不是吗?”   “……嗯。”   “啊啊啊啊!你不要绷着一张脸好不好?已经是个木头了,你还想变冰块吗?!阿楚过几天应该就记起来了,你就别操心了!”   过几日?记起来?   阿楚冷笑,记起来才有鬼!她压根没有一点记忆!啊呸!这一屋子人,只怕是死了的吧?   忽略掉少恭也在的问题,阿楚思量着,之前都忘了感受下襄玲的体温,等会儿要不找个人摸摸体温?   缓步入内,即见了几人围了一桌,饭菜已经做好。让阿楚不由铁青了脸。因为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若是这群人是鬼,那桌上的到底是些什么?!   ……托风三哥收藏的福,她看过一则故事,说的是鬼请人吃饭,饭菜看似美味,结果不是泥土就是蛆虫……   “啊!阿楚来了!快入座快入座!啊!襄玲也到了!人到齐了,吃饭!”一直站着说话的方兰生见阿楚入内,再见到跟着阿楚进来的襄玲,喜道。   呃?阿楚让开身,果然是襄玲。   她嘟着脸,“阿楚居然还是比我快!”说着,便入了座。   方兰生跟着坐在襄玲的身边,让阿楚心底又是一阵烦躁。   细看时,有两个不认识的男子,三个空的座位一个百里屠苏身边,一个在欧阳少恭身边,最后一个是尹千觞身边的。让阿楚头疼的是,他们都是隔着一个空位入座,真不知道选坐哪里好。   不一会儿,从里屋出来了两人,手上都端着盘子。   一个是风晴雪,另一个想来便是巽芳了吧?   阿楚暗自打量了下,大大的眼,纯真而美丽,身段婀娜,满目的温柔笑容,显然十分幸福。   将菜放到桌上,她们两跟着入座。风晴雪招呼着,“阿楚坐呀。”   两人一入座,留下的位子就只剩一个。   阿楚也不多说,直接入座。左边百里屠苏,右边欧阳少恭,倒让她有些坐立不安,连之前的打算都要忘了。   左侧,百里屠苏侧过头,低声道,“不用担心,安心吃饭。”   阿楚面无表情点点头。   想比其余几对人或谈笑风生或安安静静,阿楚也觉得可能是心态问题,倒觉得她和百里屠苏吃饭时可说是真的“食不言”了,真真尴尬。   方兰生举筷夹菜,让阿楚瞥见发光的佛珠,随口问道,“哎,兰生,你的佛珠在发光,这里有邪物?”   被问到的方兰生也是随意回了句,“哦,这个啊……这佛珠今天不知怎么的老是发光,没事儿~也没见到有什么妖怪出现……大概是坏了吧。”   今天吗?   夹菜到碗里不曾动口一直戳的阿楚越发肯定,这群人有问题。   阴风阵阵好似都从外面吹到了屋里,屋外的天空阴沉沉的,还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在碗里又戳了几下,阿楚恍然,手下顿住。   可不就是碧山那种气氛吗? 最终取信人(上) “……这菜,不合阿楚口味吗?”   嗯?嗯嗯??   阿楚犹在思量着是不是还是先摸摸身旁百里屠苏的体温,确定下到底是不是见鬼了——最主要是确定眼前的饭菜不是鬼吃的是人可以吃的。她听见有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可这声音是女声,不是风晴雪,也不是红玉,更不是襄玲……   木然抬头,右侧,隔了少恭,“那一位”在说话,对方脸上的微笑似乎还有一丝羞涩,“以往都是少恭做的……我好久没有做菜,是不是不好吃?”   “……”阿楚没吭声。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好吃,那她务必要吃下碗里的菜。说不好吃,旁边欧阳少恭越发温柔的微笑让她全身泛冷,更兼心头委屈。   吃,还是不吃?这问题其实本来不重要,可阿楚心里一直怀疑眼前全是一群鬼,那鬼的招待会用人的东西么?!她可没忘记那些志怪小说……   随着她的沉默,巽芳的微笑都变得勉强,甚至有了丝黯然。她放下了碗筷,“看来是不好吃。大家……都在安慰我吧,所以才吃的……”   桌上的人听她这么一说,更是瞪向了阿楚。   “…………”望着一桌优劣参半的菜肴,阿楚几乎嘴角抽搐了。若不是和风晴雪有过接触,她还真不知道一些颜色清爽的东西竟会无比可怕。   碗里的,大多是颜色正常的东西,不深不浅,应该没事。阿楚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势必人强,吃!   见她快速吃起来,巽芳重拾了微笑,静默的房里再次充满了笑声。   吃了一口自然第二口也容易许多,虽然有些的味道是挺怪的,有的咬不断,有的焦了,有的好硬,有的还有酒味儿,有的……   此时,阿楚还有空心头偷乐,怎么说也比神魔之井里吃的东西好多了……前提是这些真不是蛆虫。   吃了饭,本以为可以走了的阿楚不知道为什么被众女子拥到了厨房洗碗。好像起因是每次做饭那家之外的,每一家都要出个人去洗碗。方才听到有这种事的时候阿楚下意识寻找百里屠苏,结果发现,这人又不见了。于是无比悲愤地跟着进了厨房。   找了个大木盆,灌满水淹没了碗盘,丢了个小小风咒,阿楚便又在风晴雪和襄玲“果然如此”的头疼模样中,从容出去……   不过没出去成……   “哎哎??”阿楚抑制住在神魔之井训练出来的战斗本能,努力放松未果,身子一瞬间肌肉紧绷起来,赶紧一抖,无措来回望着抓住她手臂的两个女子,“做什么?”   风晴雪摇摇头,一脸好笑,“先不忙出去,咱们聊聊吧。”   另一边的襄玲连连点头,“对啊对啊。他们外面反正不是喝酒就是吵嘴,无聊死了。”   阿楚无奈点头,“好吧,聊就是了。你们先放开吧。”   风晴雪和襄玲一同摇头,“不行!放了你铁定跑。”   “我真不跑……”阿楚说的无比真诚。两个鬼总比一群鬼好。……而且她刚才吃东西的时候想了些事。少恭可是没有跟着百里屠苏他们一群人走的,而是跟她上了青鸾峰才是。   阿楚觉得,她不跑的话,留下来也不知道跟她们说些什么。奇了,以前也不见得多熟,怎么突然自己好像跟她们很熟的样子。   ……那么,是不是可以套话?   阿楚想通之后,眼一弯,笑了,“对了,红玉这些年没跟我们一起吗?”   右边的风晴雪点点头,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红玉姐没和我们一起住,她说她不习惯待在同一个地方。不过每过一阵便会来看望我们。”   阿楚听罢,迟疑开了口,“那我们是什么时候定居这里的啊?”   风晴雪和襄玲两两相觑,换了襄玲小声回答:“是两年多以前……阿楚你那个小蝉死了之后,还有屠苏哥哥的母亲活了过来,又死了。”   听着还真像那么一回事,阿楚都快觉得这真的很有可能是真的。她连忙问:“什么叫活过来又死了?”   风晴雪黯然道:“我们从海外带回了仙芝,少恭花了许久时间做出了丹药救回了苏苏的母亲,可是天底下哪有那么违背天道的东西?恢复生机亦仅仅短暂片刻……他们说了一晚的话,天一亮,苏苏的母亲就去了。”   阿楚听了叹息,她是知道韩云溪从小对韩休宁大人的仰慕与渴望的。然而韩休宁太过严厉,让韩云溪不喜,后来韩休宁身死,子欲养而亲不待,让如今的百里屠苏追悔莫及又痛恨自己幼时顽劣,加上时逢灭族之痛,于是经年沉默了。   “那你们知道小蝉?”阿楚又问。心头微微刺痛,却不是很明显了。不知不觉,早已被放开了胳膊,她伸手捂上心口,略低了头,掩去眼中浓浓自嘲。   “不知道……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襄玲卷着辫尾,略左右摇摆着身子,嘴嘟起,“反正就是有一天你突然来了,说小蝉死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和屠苏哥哥在一起了可恶!……咦?”   她突然怔住,侧头想了想,“奇怪,为什么襄玲觉得有些不甘心?我喜欢的应该是兰生啊?”   阿楚面上不动声色,见她模样,想到便问,“你以前喜欢的不是屠苏吗?又怎么喜欢上兰生了?”   襄玲低着头,似乎很不安的样子,“唔……襄玲喜欢……屠苏哥哥?……可是……兰生……?”   风晴雪担忧看她,“襄玲你没事吧?”又望向阿楚,“襄玲不是一直喜欢兰生的吗?喜欢苏苏的……咦?”   阿楚挑眉,看来,似乎不是鬼……是中了什么术吗?不过,为何少恭却毫无警觉?按理,他才是最强的才是。而且……   眉头不由一皱,少恭他怎么来这里的?   若说自己是来救援的,那当时的少恭明明就还在青鸾峰上,怎么如今却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用灵识网查过了,他和百里屠苏的确是本人。……因为最好认……残缺的灵魂太特殊。   其余的,她到只知道,这些都是有魂魄的。至于……是人是鬼是妖是仙是魔,她就不清楚了。   风晴雪捂着头,“唔,好难受……”   “襄玲头好痛……”一边的襄玲按着脑门,皱成了苦瓜脸。   阿楚在一旁看了干着急,她的魔气虽然收到体内,可还不能任由自己随意调配。这术似乎控制了人的大脑,若是她手上没歌轻重,弄成傻子也不无可能,所以她只能看着。   还没等她想到出去拉人进来帮忙,两人身上突然闪过一道光芒,接着两人放下手,笑靥如初,一人抓了阿楚一边胳膊,又重复起方才言语。   心一沉,原来真是术……而且……   看向两人如同方才的言语动作,她暗沉了眼。   好强大的术。   ####   费尽口舌,这一回,风晴雪和襄玲再无动摇。   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出了院子,就见到圆形的琴台周围一圈点满了小盏的灯,在这阴暗的天里,尤其显得扎眼,灯影幢幢中有身段婀娜的女子舞袖翻飞,有温文沉静的男子指尖在琴面上舞动。穿着一身让她怀念的异族白袍的欧阳少恭温柔抚琴与那翩翩起舞的巽芳或相视而笑,或喁喁私语,周围站了不少不请自来听琴观舞的人同样一脸笑容,让阿楚心中愤懑加剧。   许是随性所欲的魔族心性被她压制许久终于爆发,此刻突然平添的不满很容易让她发觉。压下这种思绪,阿楚闭眼,再睁开时,转向一边,不再看下去。   她没有看见,这时,某青年微笑低语间,不经意抬头瞥去的目光,就投在她身上不知怎么的就移不开眼,直到身旁女子轻声询问,才收回了视线,对着身旁女子微笑摇首,低声回答,无事。   深呼吸一口,阿楚缓步出去,别人都双双对对,连尹道士都可以得到风晴雪好感。哼……她也可以去找百里屠苏!   忍不住再瞥去一眼,那人和陌生女子虽不亲昵又胜似亲昵的相处,让她直接翻了白眼,下一刻,毫不犹豫跨步出去。   里面的那一群,她觉得已经“中毒”已深——她点不醒他们。倒是百里屠苏的反常让阿楚注意——或许,百里屠苏会相信她的推测。   出了门,转过亭台楼阁,耳旁传来苍劲鸟鸣。   下意识抬头,发现了某海东青身影……   阿楚摇头,阿翔你再胖下去,可真要成芦花鸡了。   大鹰在低空掠过,飞舞了大半个圆,终于决定落下来,阿翔飞去的位置,正有个黑衣的男子。   认得是百里屠苏,那就好办,确定这些人真是活人,就更好办了。   阿楚走近时,百里屠苏横着手臂,阿翔落在护臂上,啄着羽毛。   “……屠苏。”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怎么叫过他名字。阿楚一时有些抱歉。幼时总喜欢叫他全名,后来有时候撒娇什么的就叫他云溪哥。以前就不大愿意他改名的,也承诺过日后相见之时自然叫他新名字。而百里屠苏这个名字她倒是能省便省了……她真的没有好好称呼过他。   阿翔冲她短鸣了一声,阿楚见了一笑,走过去挠挠它下巴腹部的软毛,倒让阿翔不自在地一抖。   好笑收回手,对上一旁百里屠苏沉寂的眼,阿楚敛了敛笑,“你出来可是有什么发现?”   “……”他盯着她,最终摇首,“是阿翔,阿翔说这里挺怪。可以前三年都没事的。”   阿楚头疼,这什么三年听了让她烦死了。“然后呢?有什么发现?”   直视阿楚的那双黑眸轻垂眼帘,“你还不死心?”   等着百里屠苏说出此地异常的阿楚只觉莫名其妙,下意识问:“什么?”   “期待这里一切具是幻境,希望一切都不是真实……你在想,没有嫁给我。”百里屠苏淡淡道,只是略抿紧的唇显露出他并不是那么淡然。   阿楚一呆。   是。她一直这么想。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在这里呆那么久?   若之前所说红玉不愿在一个地方久待,那更该算上她才对。她受够了独自一人在山谷中九年岁月。她亦受够了成魔之前,不知道在神魔之井呆了多久。她才该是那个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那一个。   “……即便只是挂名夫妻……三年了,你仍然不死心?”百里屠苏追问,眸光似冰,“欧阳先生寻回前世爱侣,你……还不愿放弃?”   “……等等,能不能先不说这个?”阿楚以手抵额,见他抿唇不语却有自嘲自眼中划过,她唯有苦笑,“我不是失忆了吗?……其实,嫁给你不是不好,真的。只是我很意外……明明我做了那么多安排,为何还是让小蝉去了……你能告诉我,小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是她的心结。   女孩子,或许总是早慧的。山谷中,长辈们总爱拿他们说笑。阿楚即使当时不懂,看了那么多书,再回想幼时残缺记忆中的打趣话,也明白了。   同样失去了亲人,小蝉对一直照顾自己的韩云溪很有好感。如果乌蒙灵谷无事,他们快乐无忧长大,两人必定水到渠成。阿楚一向以小蝉为先,断不会委屈了她的,就算是同体之下一同嫁与韩云溪又如何?小蝉快乐,她就快乐!何况,韩云溪很好相处,一同长大,真的很熟悉不是吗?   寻回前世肉身之前,她甚至还是这么想的,即使是如今的百里屠苏,如果小蝉回来,如果小蝉仍然喜欢了如今的百里屠苏,如果小蝉想嫁,她就是逼着百里屠苏答应也会让小蝉得偿所愿!   ……可是,她不是把小蝉的魂魄和韩云溪的一半魂魄放入前世身体了吗?按理说,应该能成的呀?   为什么,小蝉仍然死了?   “……小蝉的事,是你告诉我的,可详细情形,你并未吐露半分。”百里屠苏摇了摇头,缓缓道。   阿楚沉默一会儿,扯出个笑容来,“好吧。不提这个。……若我依然说,这里是幻境,你待如何?”   黝黑的双眸闪烁了下,“我待如何?……虽今日有些奇怪,但以往三年经历的事难道是假?”   阿楚叹息,“你知道今日有些奇怪,可你知道吗?风晴雪和襄玲今日也很奇怪,之前我们说话,她们像是想到什么,可最后却全然忘记,就在一刹那间。今日方兰生佛珠也一直发光,红玉亦从海外来看望我们,我于今日‘失忆’,阿翔告诉你这里很奇怪,阿白更是莫名其妙变成了你幼时模样。难道都是巧合?”   百里屠苏闭眼,抿紧下唇,逼出几字,“我心中有数,毋要多说……”   说罢,他转身,走了几步停下,并未回头,“若是幻境,总有破绽。……可三年了,我不曾发现哪里有错。人说如幻似梦,三年时光难道我们都在同一个梦?”语毕,是毫不犹豫离去的脚步。   天空中,闷雷滚过,响声阵阵。 最终取信人(下) 阿楚望着百里屠苏离去的背影发呆许久。   一直以来,都是她给他背影,她从未想到有一天,以往在自己压制下已经不敢反抗她的韩云溪……不,他如今,是百里屠苏。如今的百里屠苏,却是出息了,会甩她背影了。   有那么一瞬间,阿楚是愤怒的。不听话的“韩云溪”,若是以前,早被她武力镇压了。可方才……她才是那个被震住的那一个。   什么时候起,“韩云溪”居然敢对她如此绝情离去?即使是幼时顽劣吵架,不也是打打闹闹一日过去又和好了?   阿楚微微晃神,好像,自谷中巨变之后……他慢慢沉默,也慢慢有了自己的主意,好像从那时起,她已经无法压下他的一些想法了。甚至,最后他想出谷,他们冷战,最后妥协的,也换成了她。   仔细想想,后来相遇,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多说些话,他们的关系还不如之前用阿翔联系之时来得亲昵。他,有了同伴好友,知己红颜……   她和韩云溪的性子是相似的,同样的张扬让他们常常吵嘴打架。可她也是怀念韩云溪的,如今的百里屠苏太过沉默,这么多年书信交流,仿佛他还是在她身边的,而且由于距离问题,他们已不像幼时那般闹腾,打架自然不再有,而吵嘴也竭力遏制住。不得不说,经过这么些年,阿楚已把百里屠苏当做最亲的同龄人。故而,见了如今的百里屠苏,再无幼时的张扬明媚,反而一身孤傲倔强,她是反感的。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韩云溪依旧是韩云溪的话,是不是如今沉默的这一个百里屠苏就不见了。心中下意识忽略自谷中出事之后就开始沉默的韩云溪,她把韩云溪和百里屠苏分成了两个人。韩云溪代表快乐,百里屠苏代表痛苦。   如今,她有那么点明白了,韩云溪是百里屠苏的过去,百里屠苏是韩云溪的延续,无可更改。   压下到嘴边的叹息,阿楚垂下头,再次调转头,随便寻了个有魂体的方向,离开了这里。   ####   刚来到此地发生的一些小事——   充斥着饱满的灵气之地,总是让无数的妖魔化身饕餮之贪婪,恨不得将此境的所有灵气归诸己身。   划破空间,随即陷入黑暗隧道,他耳旁有个声音,飘渺之极又萦绕不绝,魅惑丛生,柔媚轻佻。   心中一凛,他暗沉了眼瞳,魔族的心音传声……   ‘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   他不语。   ‘此地灵气异常充裕,岂非我等最佳修炼之地?况且,奴家还不经意间发现了绝妙的地方……’   他闷声低哼。   ‘来助我一臂之力吧,暗云奔霄……在魔界生存的狡猾妖族,我们有着共同的,仇人呐……’   他赤红的眼,闪烁光芒,终于开口。   ——‘可。’   ####   不得不提的是,今天的天气真的不大好。   一整天都阴沉着,有时候还打着响彻天际的轰雷。   蓬莱国的居民穿着特异,男子多数有楼兰风格,故而阿楚在一群游荡的蓬莱人里,很明显就看到了一身绯红的红玉。   阿楚走近了,疑惑道,“红玉姐怎么不在房里和他们多聊聊?”   见了是阿楚,红玉微不可查皱眉,转而以袖掩去媚笑,“那几个男人开始喝酒,晴雪妹妹她们留下来照顾他们,我无事,索性走走。”   阿楚汗颜,想来一定是那尹道士开了头,唔,或许还有那个不认识的粗野汉子吧?不过……留下来的还有少恭和方兰生以及那个不认识的清俊少年,这几个,不会也开始喝酒了吧?   一瞬间她有些担忧,三个文弱书生(大雾= =)不会被那两人给灌趴下吧?   只听得红玉问,“倒是,阿楚妹妹,怎的也独自一人?百里公子呢?”   听她提到某人,阿楚一瞬间恹恹的,“他呀……刚吵架了。”说罢,她一振,期待望向红玉,“对了红玉姐,你之前去哪里游玩了?可曾带什么特产之类的?”   “……这倒不曾。”迷茫自眼中划过,红玉含笑打趣,“阿楚你难道是想要什么东西,才和百里公子闹别扭的?”   摇摇头,阿楚老实道,“不是……其实是今天我早上起来失忆了,觉得这里很不对劲。这才和屠苏吵架了。”   “……”红玉望向海外,阴沉的天让她看不清海洋蔚蓝之色。“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今日这样的天,想来是不能腾翔的才是,而周围我看过了,除了向老板他们才开始造的沦波舟雏形,我并未看见其他船只。”   心下一喜,阿楚面上却不以为意,“许是风刮走了呗,要不就是送了红玉姐你来之后船就开走了。”   红玉摇首,“这么大的风,而且天色极差,看起来就要起暴风雨的模样,哪有船敢出海?”   阿楚打了个哈哈,“那红玉姐你到底是怎么来的啊?听你言中之意仿佛你并不记得似地。”   红玉轻轻叹息,“可不就是觉得自己应是乘船而来,可看了这天气,着实让我心中忧虑。过往三年太过飘渺,太过宁静,明明以往亦是如此,可总有几处疑惑,让我怀疑……”   阿楚见她迟疑,接过口,“怀疑这里一切不是真的?”   “嗯……”她点点头。   阿楚笑弯了眼,“那太好了,我也这么怀疑呢!可他们都说是失忆,都让我开始觉得我是不是真失忆了!红玉姐你也如此想最好不过了!”   “方才我跟他们闲聊,似乎过往三年你们都住在这里。我不明白,向老板和延枚,明明有青龙镇船坞,却来这里定居,还有少恭的妻子,记忆中说是死人复活,可是百里公子的母亲都未曾活着,那巽芳又是怎么一回事?”见有人认同,红玉心中一松,吐露疑点。   听闻巽芳,阿楚心中愤懑,闷声道,“我没红玉姐想那么多……不过,青龙镇的话,不是当日你们出海,少恭提议去租船的地方吗?说起来,我‘失忆’之前,明明是察觉到你们出了事,才决定过来看看的……还有那向老板、延枚,我不觉得我有见过……不过我‘失忆’嘛,见过又忘了也不是不可能。”说罢,她自嘲一笑。   红玉沉吟,半响才道,“阿楚妹妹,你我猜测也只是一个可能。不如再去找他们单独聊聊?”   阿楚摇首,“没用的。我之前和晴雪襄玲聊过,她们好像是可以想起什么,可瞬间就又完全不记得。没用的。”   这说着,一旁出现一个戏谑声音,酒气逼近。   “哟,阿楚妹子和红玉倒让我好找啊,你们在这里聊什么?”   阿楚和红玉同时望去,原是尹千觞。   阿楚以袖掩鼻,皱了眉,“醉道士就是醉道士,就喜欢喝酒、喝酒、喝酒!你……不是将他们都灌趴下了吧?”   尹千觞打了个酒嗝,不甚在意挥挥手,一脸痞笑,“哪能啊?喝着喝着聊上你们几个提前偷溜的人,所以我们决定找一个人来逮人。结果我中标了。”   他想到之前,为了谁出来找的争执,头疼地揉揉眉心。巽芳说她去,少恭又不放心她独自外出。延枚担心向老板故而不愿意出来,襄玲看不过方兰生喝酒又担心他喝多也不愿出来。少恭略喝薄酒脸颊通红,想去找又被巽芳阻止出来吹风。晴雪妹子不喝酒,说出来找,而他又不放心晴雪妹子遇上百里屠苏……果然还是晴雪妹子贴心!担心他喝多又担心他着凉,给他披了一件棉大衣就让他出来了。   阿楚与红玉对视一眼,阿楚向尹千觞道,“尹公子……”她嘴角抽搐,每次这么叫他,她都觉得很是别扭。   他挥了挥手,“哎,阿楚妹子叫我尹大哥便是,咱们都是熟人,不用见外。”   你还真不客气……阿楚抽搐万分,应答如流,“尹大哥可曾见到屠苏?”   尹千觞懒洋洋道,“恩公啊?这倒不曾。哎,这样吧,你们先回去,看这天也快下雨了。至于恩公嘛,我去找便是了。”   说罢,他又挥了挥手,龇牙一笑,转身欲走。   阿楚赶紧道,“等等!”   “嗯?阿楚妹子,何事?”尹千觞侧身回望她。   “这三年记忆,你可觉得有些差错?”因为尹千觞算是个知底的能人,她到希望对方也能有所察觉。   尹千觞一副“果然如此”的了然模样瞬间就让阿楚头疼不已……   怎么就忘了,早些时候遇上他,他也是念叨自己失忆的人之一啊。   挥了挥手,阿楚头疼道,“当我没说……你走吧。”   尹千觞倒不走了,又是叹息又是捶胸顿足,演绎了一番之后,才对红玉正色道,“红玉先回去好了,我开导开导这小妮子……哎,真是的,都成亲三年了一点都不稳重,这怎了得?!”   阿楚与红玉正商量其中诡异,哪里愿意红玉就此离去,立刻道,“我才不用你开导,有红玉姐就够了。”   红玉却道,“好,我先过去,你们记得早些回来。这天气,可不大好。”   阿楚愕然看向她,红玉微微摇头,又对了尹千觞轻轻颔首,这便回去了。   阿楚想劈死尹千觞的心都有了,这叫什么事?她完全跟他没话好说!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想到眼前之人不止一次隐晦说她失忆之后对百里屠苏不好,阿楚就恨得牙痒痒。   无比悲伤望着红玉姐转角消失的绯红衣角,阿楚无比悲凉地望向了尹千觞,“你说吧……有什么……尽管说吧……”你就好好说个够!   正等待对方给予再一次的训话,眼前的尹千觞却正了色,褪去一脸痞笑,十分严肃的模样。   “你怎么来的这里?”   咦咦?   “我今儿早跟你说了话之后越想越不对,总觉得那些事都是突然从脑子里蹦出来的。等见了其他人,更觉得奇怪。若说隐居至此,向老板他们为何在此?然后我脑中自动给了答案,说他们的船毁了,只有造好了才能回去……这就更奇怪了。如果在此地隐居,自然清楚此地地理位置。那么,就可以用腾翔之术带他们回青龙镇,而且据说他们的船已经坏了许久,我方才去他们造船的地方看了。分明连雏形都没有,就几块木头。按他们之前的速度,应该不足一日才是。”他顿了顿,拿眼打量了下眼前少女,露齿一笑,“再有,少恭在这里,只这一点,就足够我怀疑了。”   咦咦咦?!   阿楚眨巴眼,似乎眼前之人知道些什么。她想到了回到十年前的时候,失忆的风广陌可是和欧阳少恭关系不错的。于是迟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那现如今怎么办?”   闻言,尹千觞摸着下巴一脸愁绪,“哎呀,少恭都中招了,而且看起来还一副沉迷其中的感觉,我看我们只有先找找是什么东西在搞鬼。”   说到这个,阿楚立刻戒备问:“你怎么知道是有东西在搞鬼?而且之前我和晴雪还有襄玲聊天的时候她们即使发现疑点但是下一刻就被‘洗脑’了一般,毫无记忆,你怎么没事?”   “……”   他有些沉默,眼中掠过复杂神色,半晌才疲惫道:“我曾经失忆过,想来,过去于我而言根本无用,这才无所更改吧。”   有那么一瞬间,阿楚都觉得眼前的尹千觞恢复了风广陌的记忆。   “哦……”阿楚点点头,勉强认同,“那你说,我们怎么找?”   他一笑,“之前我远远看见你和红玉似乎在商量什么,方才她打算回去,我猜,她也是个清醒的吧。”见阿楚不甘地点头,他又是一笑,“至于我们,啧,阿楚妹子难道忘了我走南闯北是靠什么吃饭的吗?!”   “赌博……”阿楚木然道。   尹千觞笑容不见尴尬,“那是正职,副业呢……”   “……当道士~”阿楚恍然,“你……有办法找到妖怪?”   尹千觞咧开嘴,眉梢一挑,得意道,“虽然不能说万试万灵,但好歹也是个找出破绽的机会,不是?”   阿楚心底嗤笑,若是以前,她会信,可是知道他就是巫咸风广陌之后,说他是道士,会道术,她才不信!   阿楚冷眼看着尹道士装神弄鬼,口中念念有词,见他灵力如同丝线四散了开,略有诧异自眸中闪过,哟,还真有办法?   阿楚站远了些,不知为何,想到了野丛中的黏黏果。   尹千觞鼓捣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一路试了,都没发现什么。哎,也是,如果容易,少恭也不会中招。”   阿楚头疼,到底欧阳少恭在他心底有多无敌?这时候了还期待欧阳少恭醒过来帮助他们?想到之前那人和爱妻的相处,她就来气。“这样吧,我们分头找。对了如果看见一个自称阿白的‘生物’,小心点。也许那个就是施法的妖怪也说不定,居然冒充我的阿白……阿白才不会成精!阿白明明是只白兔子!”   提到阿白,阿楚瞬间有了诉说欲望。   尹千觞错愕听她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她总是抱在怀中的白白肥兔,一脸的唠叨,一改之前的冷漠性子,于是倍加错愕。   他不由了然,怪不得之前见她和少恭能说到一处。本来还道有些猫腻,结果,原来都是同一性子,只要说到感兴趣的事物,都会滔滔不绝……或者说,一高兴或一生气,都会很多话才是。   看着眼前少女突然如同少恭说起稀奇草药时兴味模样,突然变了性子似地,尹千觞默默仰头以观天色。   ——向老板,我想你了……我果然还是应该在屋里和你们拼酒么?这什么捞子找怪物的事,还是交给有本事的云姑娘来就好……就算有人死也没事,反正看情形也不会落得个死无全尸,我急什么?有那么多人陪,我真的急个什么劲?   低头瞅了瞅还一脸悲痛说着阿白不见了的云楚小姑娘,什么阿白的毛很白很软很舒服,阿白的眼睛很红很圆很可爱,阿白的体温很高很热很暖和……滔滔不绝。   尹千觞一脸木然,觉得,他……   ——酒瘾都犯了。 雷云海罅隙 雷鸣仍旧继续,不断的雷声似乎也透露出一丝仓促。   碧绿的草丛枝叶似乎都显出了夜的狰狞,风吹起了神秘的面纱,一切回归真实,夜中的野兽终于撕开了美满的假象,无一不显得可怕万分。   以上,是云楚的个人感觉,也就是所谓的自己吓自己。   其实作为一个可以在山谷独自居住长达九年的安静少女,按理说她是不怎么怕的。可悲的是,入魔之后五感大进,视野开阔,嗅觉敏锐不少,耳力能听见窸窣脚步声,这夜中还能看得比之前远了许多。就是这看得远了些,她满眼都是晃来晃去的蓬莱人,那种木讷呆滞,在这乌黑的云层下,阳光不进,黑暗倍生,鸟虫无声的地方,这种情景倒让她毛骨悚然了。   云楚去过酆都,进过鬼域,也见过不少呆滞的鬼民。可眼前的蓬莱人,有魂魄,有躯体,这种异常,让阿楚有种身处酆都的错觉。犹记得那里,每一个人都神秘兮兮的,鬼里鬼气……   和尹千觞反方向走着的阿楚闷闷踢着路上的碎石,双手不自觉搓紧宽大的衣袖,捂得严不透风,才觉得稍微暖和一些了。   她的灵识网告诉她,这些魂魄都是正常的,唯二的异常也不过是本来就不正常的屠苏,少恭,二人。她甚至还不死心地用他们都看不见的灵识网试了试那所谓巽芳,可这女子也是正常的魂魄,没有哪里不对。   这个地方漂浮空中而不坠,如果不是这暗沉的天气,倒也不失为一人间仙境。   可是……真正的人间仙境,会有这种近乎天劫的天气吗?   尹千觞言此地乃是一“意念幻城”,他们看见的景物说是真实,又有几分虚假,说是虚假却又几分真实。索性就按八门辨位,此去东边是为“伤门”,主破坏,寻常看来必有血光之灾,不过眼下不正是要找空间破坏之处,只是阿楚觉得若说奇门遁甲,她也略懂一二,有了尹千觞指明上门所在,其余门她也就知晓位置了,遂坚决跟他兵分两路,按她觉得诡异的方位去了。   止步,阿楚凝眉回过头,果然,鸟儿扇翅的声音,不是她听错。压住心中因听到以往不曾听到的声音而突生出来的洋洋得意,看清这抹嫩黄鸟雀在这雷电乌云下的低空掠过流畅的曲线,她直接沉了脸。   百灵?   心中思量不及肢体动作快,等阿楚皱了眉,却发现自己早下意识地伸了手接住了这任性的黄羽小鸟。   “你来做什么?小百灵,看在我照顾你那么久的份上,你回去好好待你主人旁边吧。”阿楚叹了口气,举手放飞,而片刻之后,嫩黄的百灵盘旋一圈,又落在了阿楚肩上。   阿楚皱眉,百灵几步蹭进她,于脸颊上轻蹭,她好笑斥道:“套近乎也没用!回去!”眼眸低了一低,遮住暗沉光芒,这乐不思蜀的欧阳少恭,这……算什么意思?   也不确定那人到底看得出看不出。按道理说,这么明显的局,以少恭本事,怎可能看不出?唯一可能就是……   ——那人被美色给迷了!阿楚咬牙切齿。而且是迷得晕头晕脑,不愿意破这“幻术”(?)。   除非她真的是失忆而大摆乌龙,否则这种情况是非常有可能的。   阿楚回想起那粉红的束胸和层层纱裙,秀丽绝伦的容颜。对比自己,宽大的白色袍子,几乎一个洗衣板……   纠结地紧了紧腰部的袍子,曲线毕露,身段窈窕……其实她还是有身材的不是吗?   至于长相……可恶,她长得不差吧!   百灵侧了头,黑黑圆圆的眼珠转了转,啄了啄自己的漂亮羽毛。   “阿楚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正想是不是换身衣服,拐进了反正没人进的民居,百灵飞离肩头落在窗沿上,阿楚寻找包裹不得,终于悲愤想到,醒来时已经在床上了,包裹早不知飞哪里去了,又何谈换身衣服?可就是这样悲愤老头还嫌不够,她听了熟悉的声音,更悲愤了。   ……还好没有直接脱。阿楚于心中安慰自己。   可是……这声音……?   她僵硬转头,对上声音方向,瞳孔略张,转眼间扬起抹假笑来,“舍得出来了?”手将腰素松了开,还拿手抚平抓皱的印痕,之前动作想必已被这人尽数看去,她不由耳尖微红。   洁白的白色袍子,上一世的装束让她微微走神。那人踱着缓慢的步伐,徐徐行来,脚底下似乎能踏出花来。有的人,总有特定的气度与风采,欧阳少恭明显就是这种人。   他缓步走来,脸上的浅笑分毫未减,还悠悠道:“做客的客人接二连三失了踪,我这当主人的,自然要亲自出来寻你们。”   阿楚一噎,气恼迎了出去,错身而过,没好气道,“那走吧,回去便是了。”   “可是还有百里公子,红玉,千觞,都不见踪影。”   身后传来那人话语,阿楚几乎可以想象出他说这话时,明着苦恼的话,由他说出口,定然也是一派温文尔雅浅笑矜傲。   “他们的话,一个去山顶了,一个去海边了,一个往那一边去了。”阿楚随口指东又指西,最后指着尹千觞离去的方向,回过头来,“你打算往哪边去找人?”说罢,她露出恶意的微笑。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略抬了手,修长的食指随意的伸直了些,百灵迅速落到了食指上,只见他将百灵移至他嘴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一扬手,“去,找到他。”   嫩黄的小百灵清鸣一声,在两人周围盘旋一圈,方去。   那是,尹千觞离去的方向。   阿楚挑了挑眉,幽幽看着他吩咐百灵的情况回想到了许久之前写信的日子。她脸色不大好,可想到还有两个方位,迅速有了底气,连忙打起精神问:“那少恭接下来打算先找谁?”   欧阳少恭不置可否反问:“阿楚又是打算往哪里去?”   不知为何,阿楚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于是冷哼一声,撇了头,“那边。”她指着与尹千觞相反的方向。   欧阳少恭含笑点头,“同去?”   “……同去。”阿楚顿了顿才回答。   ####   轰隆的雷鸣虽然离得很远,可光听这声音,就好似耳边。   “……嗯?”韩云溪模样的阿白疑惑回头,总觉得有什么在靠近,可又说不清这种错觉从何而来。   阿白耸肩,既然是错觉……那么——算了。   他舔舔嘴角,回味方才的美味,略眯了眼,酒足饭饱的餍足神态,在韩云溪的脸上,有种奇异的违和感,古怪的木质面具上的狭长绿叶一颤一颤。他舔舔手指,眼眯得狭长,眼帘下的眸子闪过冰冷而贪婪的光。   妖气浓郁近乎化鲲的幼年鲲鹏妖,其内丹浓郁的让他惊艳,许久未吞食其他妖魔的内丹真元,他几乎沉溺在美好的感官享受中。   可是,不够,根本不够……受伤的元神这些年能保持不疼痛已很不容易,这几日吃掉吸纳的内丹,完全不足以治疗他的旧疾。   他还需要更多的,更多的……   脚下,一只鹏倒在那里,四肢抽搐着,胸口破开了大洞,鲜血涌出。   阿白拍拍肚子,眯眼打量这大过他许多许多的鸟,唇瓣裂开恶劣的笑,缓缓走近。   “哟,你就是云姑娘的那只肥兔子阿白?”   正想一不做二不休连这鹏妖的肉也一起吞食阿白听得背后传来熟悉的戏谑话语,顿下脚步,回首刺去冰冷视线,眸光暗沉。   看清了来人,他嗤笑,“还道是谁来了。怎么,不想办法离开此地,反而来找我麻烦?”阿白眼中泛冷,不屑地低哼,“找死不成!”   “哎,一个小孩儿家说话真不中听……”   不远处,尹千觞踩着凌乱而随意的步伐,扛了把巨剑,压根儿不在意挑衅的话语,嫩黄的鸟雀在他周围飞舞,喳喳清鸣,十分欢快。   娇小而又活泼的鸟雀十分扎眼,阿白皱眉,阴郁哼笑,“哦?原来是那男人养的鸟……怪不得我没察觉你走近。”   他恼怒地放弃到嘴边的食物,双手环臂,赤着的脚丫子狠狠踩上那鹏妖,那鹏妖发出细小的哀鸣,阿白才觉得略解气了些。   阿白对着停下脚步的尹千觞凉凉道:“你,莫不是打算救一个妖,而与我作对?”   布衣打扮,形貌落拓的尹千觞一脸痞笑,“是你,想要与我为敌才是吧,我可是什么都没说的哟。”   他挥了挥肩上巨剑,一把杵到地上,伸了个懒腰,“那么,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便保你分毫不伤,送你回云姑娘那儿,如何?”   “哼……”阿白闻言,只是低声闷笑,笑过之后轻蔑瞅他,时而摇首,时而冷笑,唯一不变的,是他阴沉着脸,一脸不屑。   最后,阿白终于开了口。   “——不如何!”   ####   轰轰——   “雷好大……可恶啊,他们人都去哪儿了?”空地处,青衣的书生挥了挥拳头,双手抱头,“啊啊啊啊,这里到底怎么一回事?!干尸是打哪儿来的?!”   蓬莱一直挺好,怎的就今日出了这么多奇怪的事?   方兰生脚踩着石板路,伸了手摸了摸下巴,莫不是那女妖怪来访……终于露出马脚了?!想完,狠狠点头,有理!   毕竟之前还好好的,这女妖怪一来这里不是打雷就是闪电,而且原住民都变得奇怪了!   方兰生越想越觉得想那么一回事。   不过……原住民……   方兰生烦恼抓头,这地方不是他们重建的吗?蓬莱还有原住民……?   轰轰——   稍远之处,壮硕的海东青低空盘旋,不时鸣啼,着了一身黑衣滚红边劲装的少年,背负了焚祭之剑,跟着大鹰指示踏出了脚步。   他,冷漠如昔,安静如昔,亦……坚毅如昔。   眼中的微微疑惑渐渐消退,清明了悟已现。   ####   电闪雷鸣振聋发聩,阿楚绷着脸走在欧阳少恭身后,美名其曰男人要保护女人,自然她要走后面。阿楚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多余的神情也无,按常理,自己一个小女子是不应该打前锋,对吧。这般一想,阿楚越发觉得在理,也越发心安理得。   此地雷电交加,而且已不是在云层间攒动,而是落雷到地面,一不小心还有被雷劈的危险。   沉默已经很久,阿楚却觉得没什么不好。   不管欧阳少恭记不记得,反正总还是“朋友”……阿楚咬牙切齿想。   走这条路其实多少有赌气的成分。尹千觞选的路,尹千觞算得卦,想来他走的那一条更有可能是出路。   八门之中,大体上说开、休、生三门为吉门,而伤、杜、景、死、惊五门为凶门,但各门也各有所宜之用。这些她也懂得,所以她知道尹千觞的法子是置诸死地而后生之法,他去的是伤门,伤门为凶。可不正是应了反其道而行?   此地不论是否洞天日月抑或纯是幻境,此地如此与常理相异,那么吉门自然不能选。而死门自然不选,景门的爆发之后衰竭,她也不愿选。   唯有杜门宜于躲避藏身,惊门宜寻求走失,迫捕逃亡。   阿楚想过,如果是自己设阵,自然于杜门隐伏。可若是设阵之人也深谙“反其道而行”呢?   故而,阿楚和欧阳少恭最终来的地方,是惊门。走在路上,阿楚还在心底撇嘴凉凉想,若是错了,也怪不得她,反正身旁这人不是都没有反对么?   ——他主动要跟来的,他自己带的路,他自己都没说什么,走错了方位,真不怪她!   前方那人突然止步,正漫不经心的阿楚差点撞上他后背。阿楚止住身形,“怎么了?”她从男子身旁探出脑袋。   阿楚怔住,继而抿抿嘴,退了回去。   欧阳少恭担忧上前一步,“巽芳在此地做什么?这种天气,出来不好。”   隐隐的责备都是为人着想,他身后的阿楚胸口发闷。   两人前方的,站立了个妙丽女子,可不正是巽芳公主?   巽芳扬起勉强地微笑,眼眸不断往欧阳少恭身后探去,她慢慢走近,脸上混杂着惊恐与镇定,“夫君出来好久了,我担心你,便出来找你,走着走着被雷逼到了这里……这里好可怕,少恭,我们回去吧。”   惊门所在,雷电集中于此,的确有些骇人,阿楚说不清心中是何想法,既觉得前面两人全走光了清静,又觉得他们要走心里烦闷,还隐隐有怒火肆意之势,可又不知自己烦的是什么气的又是什么,有没有道理。   一个人觉得这里不对,也许是这个人不对。可几个人都说这地方不对,总不会,这些人全部脑子出了问题吧?还出了同一个问题?   眼前这一个巽芳虽然也是正常魂魄,可谁知道是不是欧阳少恭上一世的妻子本人呢?……若不是还好,直接杀了便是。可若是呢?……阿楚毫不怀疑,那时候欧阳少恭一定和自己一刀两断甚至会与她动手!   昔日,那幸福的眉眼虽然模糊不清,可那让人缅怀且深感安详的微笑却似刻在了心底。那时的他,有多幸福,多快乐,她从未怀疑……   晚了一百多两百年,就是这么可悲。   相处两日便动了真心,又有多少情?阿楚自嘲着,垂了眸子,静静听他们言语。   低着头,扯了扯嘴角,她无奈想,毕竟,也就两日……想是这么想了,可她紧握的拳头别握那么紧会更真实些。   前方,欧阳少恭微笑道:“巽芳想与我们同路?”   粉衣的女子轻颔首。   “那巽芳可要在此等上一等了。”欧阳少恭苦恼说道,脸上的笑却分毫未减,“我们打算去前面看看。”   咦咦?   阿楚猛地抬头,不确定地眨巴眼,这人到底……?   前方的巽芳苦笑低了头,“……少恭……夫君,你……难不成忘了我们的誓言吗?”   欧阳少恭一怔。   “巽芳说过,如果夫君还喜欢巽芳,如果巽芳还活在世上一日,始终都会伴你左右,绝不离开。而如今……”她露出凄苦神色,惶惶道,“夫君可是已经忘了?”   欧阳少恭以极缓速度闭目,不语。   阿楚从他身后微微探出头颅,眼前女子伤感模样倒让她心乱且不忍,不由走了出来,心虚解释:“那个……没那么严重吧?我们就过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所以说,怎么一下提到负心的层次了?   阿楚犹自恨恨想,负心也是负她,这位姑娘急个什么?!   那明黄舞袖,桃红的束胸及裙摆,在这暗沉天色中彷如一叶孤舟,指不定被一个浪花打入海底,又有如高岭之花,贵气无匹,端得是贤淑高洁又惹人怜惜。   巽芳挪了视线,落在阿楚身上,黯然摇首,“阿楚姑娘,你既已经成亲,又何苦与我夫君纠缠不休?你这样……有想过你的夫君百里公子吗?”   “……………………”阿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胸中有神兽奔过。   “够了!”欧阳少恭拂袖,睁开的双眸凝视前方女子,冷声道,“虽不知你是何物,可也太过了。”   “……!”阿楚觉得心中气急,这话听了就知道眼前不是真人,而这男人也早知道,却装模作样?!想到这人之前还在她眼前跟这人秀恩爱,阿楚深深觉得此时的宽大衣袍甚好,不仅可以动脚踢他,更可以动手直接挥雷!……无奈虽然有这想法,阿楚却不敢想象自己踢他或召雷劈他会是什么样……   反正不是像韩云溪那样四处乱窜…… “巽芳”捂着心口,退了一步,双眸含泪,“夫君说什么?……夫君亲自复活了巽芳,难道都是假的?”   只听得欧阳少恭低笑出声,“虽不知你从何处知晓巽芳……可你借巽芳形貌却如此言语……你不配。我劝你,赶紧变回去……不然,我气急了,指不定做出什么。”   阿楚觉得此刻她倒像个看戏的,一个演绎深情,一个演绎负心。虽然心中还有些阴郁,可此刻也有种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夫君为何如此说话?难道……不要巽芳了吗?”   欧阳少恭捂额,好笑回头瞅了阿楚一眼,幽幽叹息一声到倒让阿楚莫名其妙了。   不等阿楚说什么,他回转头来,对那假的“巽芳”轻笑,“若是巽芳,她不会如此时刻盯着我。我看谁,你都要问上一问,我去哪里,你都要跟来……我说过了要出来,叫你好好休息。本来见你以巽芳模样出现,我虽然生气,可也有些欢喜,本待饶过你……”   阿楚站在他左后方不远处,只能见半面神色,却也知道,这人笑意轻柔,只怕心中怒火高燃已极。@   “巽芳”有些惊慌又转眼睁大眼,“夫君,你说什么?我是你的妻子啊,是你最爱的巽芳啊。”   “此时此地,你也仍然坚持?”欧阳少恭放下手,半阖了眼帘,笑愈清浅,“伤门那边,已经有人察觉……”点到即止,他并不说尽。   “巽芳”闻言,所有的惊慌都化作平静,双手叠放在身前,片刻之间转而为妖媚神态,迷离的双眸有着动人的风情,她伸手梳理耳边碎发,“巽芳”的温婉声线变得张扬妩媚。“哦?那么,你对着你的爱妻下手吧,来,不用等,现在就动手,对准了……”   她指了指左胸,笑容瞬间黯淡,清婉的声音几不可闻,而一字一句却字字如在耳旁诉说,清清楚楚。她用巽芳的声音,涩然道:“夫君,你要记得,是你……杀了我……” 榣山景再现(上) 天重重,云茫茫,风也肆意,电也奔流,雷亦狂乱。   天空的雷阵阵落在地面,不绝于耳。明明是危险的雷电,却无人闪躲。   “夫君,你要记得,是你……杀了我……”   轰隆————   欧阳少恭那三份疏离的笑都冷凝下来,眉宇间冰冷之极,半阖的眼眸竟有似金属的冷光流窜,“找,死。”   左手轻抬至胸口,继而用力拂袖,褐色的大口袖摆在空中荡开流畅的线条,金色的灵气激荡,折成一股直线迅速迸发!   那道金光打在“巽芳”身上,她咿呀一声退了一步,再看时,已泪流满面。   “夫君……你真忍心……?”她满目的不可置信。   欧阳少恭抿唇,眉眼间的冰冷众人皆见,他声音低沉道:“你何必如此作态?还不快变回原样?下一次,可没那么走运。”   阿楚环了臂站远了些,气氛沉闷,颇让她不适,不由开口:“这可是你喜欢的人的模样,你也下得了手?倒不如我来算了。”她心底凉凉想,反正这里灵气充裕,雷电也多,她用上法术会更加强大,一下劈死了可不好,一个一个落雷慢慢放,总会把她折磨一番的。   不得不说阿楚此刻还很看欧阳少恭不顺眼,想给他添堵。   “不用。”微微侧首就瞥见不远处的女子眼底的跃跃欲试,阅尽千帆,怎不知此刻那小女孩儿心中醋意,他好笑轻斥:“你乖乖在那里待着便是。”   说罢,不等阿楚横眉竖目,欧阳少恭已转过头来,又复看向“巽芳”。   他眼眸微沉,眼前的女子容颜如昔,让他怀念。可也仅仅怀念……想她,关心她,担忧她,也都是真,因为她有巽芳的姿容,他怅然间心头一软,倒是回想起许多美好时光,心中添了些怅惘。   此地特异,早些醒来时他不大明白,心神大震之下还迷迷糊糊信了一些,只是这里终究不是他心中乐土,认出也只是早晚。   心挂蓬莱,又怎会认不得这里并非蓬莱?   蓬莱四面围海,凭空悬置,空气清新,天空灿烂,日光温暖,有海鸥在天空掠过,有海豚在海面起伏。然而,这里……阴风阵阵,乌云密布,不见日月,鸟兽全无,人竟似鬼。   纵然记忆中似乎提示了,这一日的天气是意外,可他多年小心,这所谓“三年”如此丰富,他却想不起来具体过程。比之阿楚从十年前回来时,脑中突然出现的记忆,可差劲许多。同是突然出现,而阿楚回来时带来的记忆却仿佛刻在了骨血中,铭在了灵魂之中,心中悸动,充实,种种美好在他脑海里皆是鲜艳明晰……而此刻,每每疑惑给予的“记忆”模糊的可怕,虽然也有他亲手所致的可能,但仅仅如此,已足够他怀疑了。   “巽芳”……他本来自恃无碍,想好好看看她模样,回想下昔日的快乐时光。可“巽芳”的似是而非最终让他无奈发现,不是的,终究不是,不在了,始终是不在了。   那依旧化作巽芳模样的女子黯然摇首,紧紧闭眼,有泪流出,她仰着脸,“你杀吧……夫君既然已不需要巽芳,巽芳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反正……这条命也是夫君给的。夫君收回去,巽芳不怨你……”   一股心虚自心底升起,阿楚不动声色退了一步,又离得远了些。鲜活的魂魄不可能是假,可她是否是欧阳少恭前世妻子(--我真想写前妻OTZ……),是否还对他有所影响,纵是她是假的,阿楚觉得她心里十分没底。甚至,阿楚觉得若真是巽芳,那她是不是不该纠缠?   一旁的阿楚埋头思索,而闻此言语,欧阳少恭直接摇头失笑,“如此地步还要挣扎……好,若是我不出手,岂不让你白白说了这么多的话?”   “巽芳”睁眼看他,瞧他甚是认真的模样,眸光一乱,镇定地叹息一声,“夫君……巽芳不怕死……巽芳只担忧你信错了人……”说着,她略移了眼,目光投在一旁沉思的阿楚身上。   阿楚无心理会其他,她在想着,若是真的巽芳,她该如何。如此一想已经够头疼了,各种分析之下都让她不愉,是故根本不知道眼前“战场”上,有人把话引到了她的身上。   欧阳少恭根本不理睬,反而呵呵一笑,转过了头颅悠然望向雷最少的方向,突然道:“你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已经找到了出口。”   “巽芳”迅速变色,游移不定也望向雷最少的方位,沉默良久之后咬牙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目光赤红狰狞。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欧阳少恭浅浅一笑,“你说呢,血魂姬?”   ####   “放开我!”   韩云溪的模样,韩云溪的声音,韩云溪的火气……一一让百里屠苏搓火。   光溜溜的脚丫子依旧在空中不断踢腿,一手抓着依然装着韩云溪脾性的阿白领子,尹千觞伸了食指蹭蹭鼻尖,“哎,这个还是留给云姑娘自己处置,我们先回去找他们吧。”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速速回去。”说罢,举步往回行去。   嫩黄的百灵在阿白周围盘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观其欢快劲儿,倒像嘲讽。阿白脑门一凸,仿佛看到了那男人含着讥讽的三分微笑,恼怒挥手,一抓,百灵在手。阿白眯眼凑近,“你个区区畜生也敢笑话我?”   百灵毫不客气继续清鸣,虽然不能展翅也不妨碍它在阿白手中努力挣扎。   尹千觞拎着阿白走在后面,啧啧有声,摇头,“欺负比自己弱的小鸟,也不嫌丢人?”   阿白闷声哼笑,“我尚未恢复法力,你们能抓住我,不也是欺负弱小?”   “……”尹千觞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只道,“百灵可是少恭的,云姑娘也很喜欢,你可别伤了它。”   阿白又是一声闷哼,手一挥,狠狠摔飞了手中百灵,晕乎乎的百灵好不容易找到了平衡,再次急急鸣啼,可这一回,再也不接近阿白了。   尹千觞再次啧啧有声,“这么暴躁啊……”   前方,百里屠苏止步,回首,“快些走。”言毕,回转过去开始加速。   一手拎着个妖,尹千觞撇撇嘴,摸摸下唇,似乎想着些什么,接着伸了手拿起腰间酒,用口咬开盖子,仰头便是狠狠灌了一口。   “喂喂!注意点!滴到我身上了!”阿白挣扎抗议。   闻风不动的尹千觞慢悠悠喝完,将竹筒挂上,横他一眼,把他往背后一甩,“走咯。”   被无视的阿白停下挣扎,咬了牙,恨恨不绝。   围着两人上下飞舞的嫩黄小鸟清清鸣叫,有些谄媚,尹千觞勾起抹微笑,乐得哼歌。   ####   不远之处,听到百灵传回的心音,欧阳少恭略挑了挑眉,抬手划出光盾,血魂姬的突刺被挡了回去。   高耸的云鬓,妖异的深红粉妆,几乎遮掩她的美貌,少而薄的衣料显示出她的柔媚身段,深红的丝带在空中飞掠而过好似羽虺腾空。无时无刻的紧紧纠缠,密不透风,她似也知晓,设幻术的临时同伴落了网。   深红的眼影下,一簇火焰熊熊燃烧,血魂姬轻咬下唇,楚楚风情信手拈来,那满满的狰狞之色迅速化作小鸟依人,又平添了幽莲矜傲。赤足白嫩,双腿在男子身旁翻飞晃动,几乎遮掩不住女子的神秘地带。   丝带飞舞,投去一眼似幽怨似无悔,身形旋转,一身曲线毕露,自然而然的引诱,风骚入骨。少女的弱质蒲柳与少妇的娇媚,无端的在一个人的身上一一展现。   若是遇上了平常之士,哪怕是修道之士,只要是男人,没有不会脸红心跳的。然而,她遇上的是欧阳少恭。眼波再令人心碎,身段再引人入胜,也遮掩不了她无时不刻的攻击。   金色的灵力和雾煞煞的血色不断碰撞激荡,舍去法术,直接拼杀灵力。   血魂姬不断在欧阳少恭周围变换位置,抢先的攻击一一被化解。她其实不想打下去,只一交手,她便明白,纵是过去千年,纵是她施的术是消耗了他们的精神之力,可她还是打不过。   “血濡回魂逆转大法”不同于血濡回魂术,此法是混淆了未来,以某一可能,某一想法延伸下去,然后扭曲了未来。   此地空间罅隙诡异莫测,雷电密布,力量满溢,又恰恰有太子长琴记忆中的一世所在——蓬莱的废墟,对草木金石激发灵力,即可将它们以前所见重新展现世间,再以她的法阵重塑出真实模样,岂非正是回报太子长琴一二的绝妙地方?   针对太子长琴而施展出蓬莱的框架,她化身成他的旧爱,若是能报仇杀了这人也成,若想与之双修亦可。血魂姬还把他的新欢交给了另一个喜欢她的男子,其余几人皆有安排,如此一来,若是再沉溺些时日,她血魂姬定然能够将他们的精气吸尽,变得更加强大!   可以说,若是真多给她一些时间,假的未必不能成为真的。可惜,之前为了将这群人安排入同一个场景,她设定的三年既太长,长到其中应该发生许多的事,又太仓促,仓促到露出不少破绽……否则,她不相信她不能让他们永远待在这个虚假的未来!   ……要怪,还要怪那暗云奔霄手段低劣,果然只是个妖么……   血红的丝带一一被阻挡,若不是她速度够快,指不定早被这纯粹的灵力给击中了。可此刻容不得她不攻击,退无可退,只有攻击!   总是能在对方攻击成功之前挡下攻击的欧阳少恭还很有几分惬意,站在一个位子上,仍旧未动分毫,“还要继续?”   说罢,他袖袍鼓动,左手从右至左划过,几股金色灵力汇聚在他身前,此刻掌下突然出现一把红漆略透明的古琴悬在他身前,右手一拨,玉指冰弦,发音清亮绵远而不咽塞,无形的声波急速掠去!   血魂姬瞳孔扩张,面露痛苦之色,她捂住腹部,鲜红的血自五指间流淌。   胜负已分!   ####   被堵了嘴的妖冶女子,被捆了双手的倔强少年,施以咒法禁了神通,被众人围观。   “这两个……就是骗了我们的家伙?”襄玲手指点着脸颊,气鼓鼓问。   一旁的红玉点点头,“如此看来,是这两位。”   方兰生不断活动拳头,一脸激愤,“可恶啊啊!竟敢拿本少爷开玩笑?!”他内心小人儿蹲了墙角,若是真的多好啊……虽然襄玲野蛮了点……调皮了点儿……不、不过……他可是喜欢着这个小狐狸的啊!   风晴雪站在百里屠苏身旁,来回看着,面露迟疑,“为什么我们几个中招了,你们却没问题呢?是我们太弱了吗?”   百里屠苏侧头看她,“与此无关。”   “哎?”   红玉在一旁解释:“只是我们几个恰好愿望太强烈,他们的法术让我们觉得不满意,这才发现了异样。而你们,思想单纯,几乎没有愿望,或者很满意目前的状况,这才没有发觉。”   血魂姬恨恨听他们说话,转头瞪向阿白,用妖魔常用的心音传声之法说:看来暗云奔霄也堕落了,区区几个人类都毫无办法。   阿白眼皮不抬一下回她:我提供他们心底欲望,你设定幻象,你确定不是你输给他们的记忆出了问题?   血魂姬语塞。   风晴雪恍然道:“哦,那是不是我认为尹大哥是我哥哥,所以我满足了?襄玲快乐的生活着,所以也没有意见。兰生娶了襄玲,所以他也满意了?……那你们,是怎么发现不妥的呢?”   方兰生不自在的搔头,对着襄玲傻笑,襄玲头一甩,不理他。   尹千觞咳了一阵,才道:“我不是觉得怪么,为什么我突然成了你大哥……”说着,他声调一高,“哎,恩公怎么也发现了?我还以为恩公也被骗住了呢。”   风晴雪心一紧,看向百里屠苏。   “……记忆中,娘亲没有活下来。阿楚没有救回小蝉,还嫁给了我……”百里屠苏简单吐出几句话,低垂的眼眸,有种冷意。“我不信,我和阿楚两人多年来所求,尽数失败。”   ……虽然,曾想过阿楚嫁给自己该多好。可如果是“记忆中”的那种可能,他宁愿放手,决不强求。他看着长大的邻家女孩,怎可受此委屈?是以,那三年记忆中所作所为蛮横无理苦苦纠缠,以致两人痛苦,全然不像他往日作风,如何不查?……只是,乘此机会,他也明白了些事。   目光投向角落,百里屠苏眸光一柔,像是,他们之间,谈婚论嫁让人不可置信,虽然是虚假的三年,可亦是她心中所想吧。   他一直觉得阿楚跟自己最为亲近,所以若说他要谈婚论嫁,于情于理定然要先想到阿楚。不仅是为了照顾昔日的小青梅,不仅是为了保护唯二的族人,他其实是喜欢着阿楚的,所以这虚假的三年他既欢喜,又痛苦。   欢喜得尝所望,痛苦即使是幻境也不曾得到阿楚真心。   若说之前他还当阿楚懵懂不知,此刻却有些了悟了。   幻境中的虚假三年,其实,似乎也说明了许多事……   百里屠苏缓缓闭目,往日不可追,时如逝水,倒不如珍惜眼前已有的美好时光。或许……他该高兴的,昔日的冤家,如今却胜似亲人,该知足了吧。   “苏苏?”感受到百里屠苏周围气息似有沉闷,风晴雪疑惑看他,顺着他之前目光投向角落。   百里屠苏睁眼,对上她漆黑的眼瞳,满满的担忧看在眼里,他眸中浮现暖意,略摇首,“无事。”   阿楚从角落里出来,走到韩云溪样貌的阿白面前,冷了一张脸,“你真是阿白?”   阿白点头,“是。”   阿楚又问:“还不变回你原来模样,你顶着这张皮做什么?”   阿白不答,先是看了看她身后不远,已重新换回褐黄衣袍的男子,冷笑一声,方对上阿楚双目,绽开了韩云溪式的灿烂笑容,“这可不由我。我这张皮可是你给的,若不是你觉得‘韩云溪’最让你放心,我不会变成这样。”   阿楚僵硬反斥:“胡说!”   “若不是你最想念的是这小子小时候的样子,我不会变成这样。”阿白大声道,“不是你父母,不是你前世的心上人,不是谁,而是韩云溪,你心里难道真没感觉?”   “……”阿楚觉得,背后的两簇目光戳得她很不安,更别提还有一群不是很熟的熟人在旁看戏……此时此刻,压力很大。   如今小蝉的问题,她还在等待结果,此刻她的心中唯有韩云溪这么一个遗憾,自然想他,可这些人……!   顶着众人疑惑又恍然大悟的神色,阿楚咬牙羞恼道:“我父母我都见了,我心上人也好好的,我干嘛要去想?”她回瞪那群看戏的人,“所以收起你们的怪心思!”   尹千觞痞笑,“哟,这就不对了,云姑娘你不这么想,那你怎么知道我们怎么想的?”   “……我不管,总之你们别误会!”阿楚先是一噎,转眼强硬道。   向天笑举着烟管,龇牙道:“误会?误会你喜欢这小哥?”←此人不知道韩云溪=百里屠苏。   延枚扯他衣摆,低声道:“哥,你少说两句。”没看见人家小姑娘都快生气了吗?   方兰生小声嘀咕:“不是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真是嘴硬,哎,小女孩儿~脸皮薄~我懂~”   “噗……”他声音不小,周围尽数听了,皆是隐笑,就尹千觞毫不客气大笑出声,“看吧,不止我这么想哟!”   阿楚涨红了脸,气鼓鼓地瞪向某书生,“方——兰——生!”   熟悉的口气让方兰生直接往后跳了一步,双手慌乱地挡胸口,划了十字格挡。“你、你、你,你别过来啊!”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欧阳少恭在一旁摇首,略高了些声音道,“先离开这里才是。”   方兰生一脸认同,连连点头,“对对对!赶紧的走才是上策!”   其余人立马赞同,因之前尹千觞和百里屠苏已找到出口所在,故而这一次人聚齐之后,直接往伤门所在去了。   阿白最后还是变回了白兔模样,如他所言,他真身过大,且多年习惯了被人抱着走,所以才变回了之前的白兔。   久违的白兔出现眼前,阿楚叹息一声,还是弯腰搂在了怀中。   瞧着谁也不愿去背或抱那位血魂姬,阿楚取下阿白脖子上的豆角佩,收了血魂姬之后,挂在手腕上,与欧阳少恭落在了后面。   “待会儿我们先撤?”阿楚偷偷问。   欧阳少恭点点头。“到伤门漩涡处,跟他们分开。”   电闪雷鸣大减,又恰恰有个漩涡,四周力量满溢,正是空间裂缝之处。   伤门,已到。 榣山景再现(下) 左右找不到其他出口,而之前血魂姬也根本不理会他们任何言语,至于某妖魔唯一忌惮的“太子长琴”,又不能用些非常手段,一时间倒也无法。   血魂姬悲愤极了——开口可能死得更快,她还能说什么?!   众人找了一圈回到这里,确定了,这里既是唯一出去的可能。   红玉分析,这空间裂口若是有人通过,裂口处岌岌可危的那点力量制衡便会崩摧,也许去了一次便不能再回来。   听这话的时候,阿楚抱了阿白低着头用脚画着圈圈,欧阳少恭一脸凝重十分认真听着,至于心中是否当做一回事……阿楚偷偷飞眼割他,这人能追来自然是个会空间之术的。   可恶,不是说空间之术很难得一见吗?怎么她似乎觉得这法术很常见似地!重楼会,血魂姬会,他也会!   最后,大家一同敲定,所有人一起走,而非先去看个究竟。   ####   “啊啊啊啊……!”呃……停、停下来了吗?   之前进了漩涡,众人一点征兆也无的损伤了大半精气,心头暗恨之前对血魂姬和某阿白太好,明知在设阵也没想到他们居然有如此算计,因进入漩涡而破坏了此地空间平衡,进而触动了阵法杀招,须臾片刻之间精气灵力流失不少。可漩涡能量不容小觑,片刻之后,众人便被拉扯到深处,满目漆黑,天旋地转。   方兰生闭着眼,头晕目眩之感缓慢消褪。脚好像踩到地了……   “什么人?胆敢擅闯东海龙绡宫!”   前方传来喝问之声,方兰生渐渐试着睁开了眼,距离不足一米远出现了巨大螃蟹脸,他瞠目,“这、这什么?!又掉到一个全是怪物的地方?!”他坐在地上,一个弹起站立起来。   举目望去,他们周围已围了一圈的海鲜。   一只虾兵咋呼道:“你们才是怪物!穿得怪里怪气的!”一旁的螃蟹也开始咋呼。   百里屠苏迅速把周围看过,红珊瑚,远处精致的宫殿,还有,这满是水的地方。……绝不会是陆地。   他皱了眉,心中微乱,怎不见阿楚和欧阳先生?走丢了?……还是……没出来?   耳边听着同伴与虾兵蟹将交流,不一会儿,一位穿着华贵的女子前呼后拥着缓缓行来,一身绡袍华贵无比,长发及地,青色的丝带旋绕着她,她端庄秀美的模样,额头还有一对龙角,显然是位龙女。   听她说感应空间动荡之力才出来一看究竟,两方言语之间,便邀请他们进宫殿详谈,有些虚弱的几位松了口气,还好不用打斗。   前方龙女带路,百里屠苏略有迟疑回望,红玉在后面见了,问:“百里公子可是担忧阿楚妹子,和欧阳先生?”见他点头,绯红袖口掩唇而笑,“阿楚妹子似乎有事,方才眼前突然一黑,我因某种缘由还看得清楚,便瞧见她拉了欧阳先生,先行离去了,似乎阿楚妹子有她离去之法,百里公子自不必担心。”   听闻此言,百里屠苏心中一松,“如此便好。”   龙女绮罗听闻他们经历,肯定的告知他们,那一处雷云之海,却是空间罅隙,而他们所见蓬莱幻境,应是百年前蓬莱国灭国,废墟被拉入了空间罅隙。至于巽芳公主,却有其人,传闻她聪慧貌美,俏丽无双,与一男子恩爱审读,那男子却并非蓬莱人,这段姻缘当年在东海境内也曾传为一段佳话。   闻得此言,众人的脸色有些微妙了,想不到如今博学多才,不骄不躁,堪比仙人气度的欧阳少恭还有这样旖旎的前世。   百里屠苏皱了皱眉,之前那琴曲……自己的梦境……欧阳先生……   来寻找仙芝,竟知晓了这么多的奇闻异事,更与他梦中所见有所关联,真巧。   百里屠苏暗自握拳,梦中之事已困扰他多年,也许此番寻找仙芝,还能解开疑惑,如此一来他倒要多加留意了。   ####   风和日丽,植被茂盛,春意盎然,蝶舞翩翩,飞鸟鸣唱自然之乐。   嫩黄的百灵在树叶间穿梭,清越的鸟鸣迅速与当地鸟取得了好感。   窝在阿楚怀中的阿白见了,冷哼一声,略沉稳的声音闷声道:“和它主人一个德行!”   阿楚一巴掌毫不客气拍到阿白头顶,“总比你好,反噬主人!”   女娃娃的手劲一点不大,阿白就知道自己多半无恙,只等阿楚消气之后他再哄哄即可。只是说他噬主,这话从何说起?“我只是回报太子长琴一二,和那血魂姬合作,不也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仇敌么。”   欧阳少恭倒是毫不在意走在前面,虽然听见,可也并未说话。   阿楚觑了前面那人依旧沉稳的背影,低了头好奇道:“他之前怎么你了?”   “他想抓我以供驱策!”阿白悲愤地猛一下弹起头,绯红的圆眸子水灵灵瞅住阿楚不放。“我不愿意,就被他打伤了,好不容易才跑掉……这么多年躲在紫榕林休养,我容易么?”   ……抓妖怪很正常好吧?阿楚想到许多书本都说炼丹术士会抓了妖怪夺取内丹炼药,本以为以欧阳少恭炼丹之能,应该是炼药才是。结果……只是抓来跑腿么?   一瞬间阿楚有种罪恶感,好像自己把少恭想太坏了。   阿楚低头对上自家白兔红红双眼,略不自在道:“你打不过他……嗯,所以,算了吧……看在我的面上?嗯?”笨阿白,你以前打不过他,如今还没复原,你还指望能打过?真笨!阿楚怜悯看他。   得!早知道会这样!阿白低头钻进女娃娃怀里,就是知道这女娃铁定不会站他这边他才动手的好不?阿白闷声答应:“嗯……”   得到自家爱宠保证,阿楚心情大好追上了前方带路的欧阳少恭,“少恭少恭,阿白说了,以后不会跟你作对了。”   欧阳少恭早在前面听到,心中略是好笑,想他暗云奔霄昔日何等风光,如今不仅寻求凡人庇护,更变得如此听话,可不正应了情随事迁?   “那就好,他既然改变主意,我自然不会动手……我也不想阿楚日后伤心。”欧阳少恭低头冲她微微一笑,身旁抱着白兔的少女还穿着一身昔日蓬莱国普通的白色长袍,上面只略有一些青绿之色围成环状,在衣领处围了一圈,因为抱紧白兔而略贴身了的衣袍,让欧阳少恭皱眉。   他止步,伸过手从她怀里接过白兔,对上阿楚不解的双眸,柔声道:“他年纪可不小了,还是由我抱着吧。”   阿楚迅速涨红了脸,对啊,这阿白成精已久……听他声音如此苍劲低沉自然是……可笑自己还常常抱着他……还好之前洗澡什么的都不会抱着他下水,不然可真是……   片刻之间,阿楚怒火燃烧,决定将阿白就交给欧阳少恭处置了,反正不会要他命,他一个宠物,如今也做不了什么事不是吗?   还在幻想这什么时候回阿楚怀里的暗云奔霄很忧郁,硬邦邦的男人,抱着可一点儿都不舒服,何况抱他的还是昔日仇人……   走了一阵,阿楚问道:“这里是哪里?”   进了传送阵之后,这地方就变得奇怪了,这地方岩石巨大头顶上的,倒像是脊梁骨……   “祖洲。”男子温润的嗓音说出二字。   阿楚讶异停下脚步,见男子仍旧前行,赶紧小跑追上,“祖洲?就是你说长了仙芝的祖洲?我们入岛做什么?”之前因为不察,同样略有些灵力流失,好在她本就打定主意离去,又思忖到百里屠苏他们有精通奇怪道术的尹千觞,想来他自会照料风晴雪的同伴……而且,自己和少恭来此缘由加上这些幻境过往,也着实需要费一番口舌,一时间她根本不想去多说什么。故而阿楚想施展空间之法离开了此境,可等她拉了少恭右手腕,反而是少恭施展了空间之术带她来了这里。   一手托起白兔在怀,欧阳少恭难得恍惚了下,缓缓摇首,略有疑惑道:“本来不用入岛,只是方才落脚之时,有种莫名感应,总觉得,那里有什么……”   有什么?除了仙芝,还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四大瑞兽什么的还是山海经中的奇怪花草?   阿楚伸指挠挠脸颊,“嗯,那进去看看也好,顺便采仙芝吧,到时候屠苏他们若是找不到仙芝,我们还可以拿来羞他们。”说罢,以袖捂了嘴,呵呵偷笑。   欧阳少恭见了好笑,“好,便是进去采几朵仙芝吧。”采集一些,以作调养之用,亦可。   他曾经走南闯北,祖洲虽远离中州,却也不是没有来过,那“形如菰苗,生于琼田”的仙芝,他很清楚在哪里。   有来过此地的欧阳少恭带路,他们很快找到仙芝所在,一片花海,喷香扑鼻,风中有花瓣跟随,在天地间随波飘荡,一会儿被股旋风卷到天际,一会儿风尽散去,花瓣在空中左一飘右一荡,缓缓滑落如花海之中。   阿楚低垂了眼,突然想到幼时的小蝉,喜欢看小花的小蝉,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小蝉。……虽然已经柔弱许多,自己依旧不是那个还看花草的小蝉。   不过这花是挺美的,她跟采集仙芝的欧阳少恭说了一声,便开始赏花。   小蝉不在,那这花开来也无趣。她看过便是看了,花朵于她真的毫无感觉,虽说是赏花,她也渐渐地走远了。   花海的花朵千姿百媚,摇曳多姿,她再不走,指不定要做出什么辣手摧花之举。   比起小蝉喜欢静静欣赏美丽的花朵缓缓绽放,她更喜欢摘下花来,将花瓣撒得到处都是。这么一大片的花海,她有种在里面打滚的冲动,更有好好摘了满怀,往天空撒去,看着这些花雨降下的念头。   阿楚知道若是这么做了,那小蝉铁定会给她脸色看,几天几夜不理会她。可她不明白,她也不是讨厌花,只是喜欢玩花,这都不行吗?   她渐渐走远,等欧阳少恭把不断偷溜的阿白按回怀中,收好了仙芝,起身一看,他眸色一沉,阿楚不见了。   ####   头顶着遍布星星的蔚蓝天空,脚踩着奇怪的地面,阿楚背着手,动作偏大,心还没有从记忆中退出来。   一步一幌身,一步再一步,别手在后,类似小鸭子的步伐,左右摆动着身子,她微微阖眼,嘴角还带着快乐的憨笑。   头顶的嫩黄鸟儿无趣的收声,只是单纯飞在她头顶上,偶尔凑近她脸庞细瞧,有些担忧的样子。   小蝉喜欢花朵,任何美好的花,普通的花,小小的花,她都喜欢。仿佛楚蝉的所有女子喜好全归了小蝉一人。   小蝉喜欢静静看草木变化,小蝉喜欢对着熟人撒娇,小蝉还喜欢村里的热闹。不像她,静下来只会去晒太阳睡觉,闹起来可以跟村里的男孩去打架。   粉色的花瓣还在空中起伏,成为魔族之后嗅觉也敏锐许多,不同的花香在她闻来,香甜过了头。倒是前方的清潭的水味,还有几分清爽,极难的还有绿叶葱郁的清新气味儿,总比这汪洋花海的浓郁香甜好太多了。   不一会儿,视野豁然开朗,远处山涧细细流淌,形如菰苗的崖下,一汪清潭平静无波,漆黑的夜,月似白玉盘,在不远的山峰间撒了清辉一片,萤火虫在空中慢慢飞舞,深绿的树木点缀在山中,崖上,湖泊下方几颗巨大的岩石随意摆置其中,流水被迫分成了几股,又往下出流去,遇上巨石,在碰撞间化为一股。   阿楚杏眼睁大,好漂亮的山水湖泊。   正想着是不是回去叫来少恭,来此休憩片刻,本来清澈的湖泊因夜深而变得黑暗幽深,此刻本平静的水面蓦然荡开层层波浪,似乎暗藏着有巨大不可想象的兽。   波纹渐渐变大,阿楚戒备后退,湖泊之中的活物终于显露出他的真实面孔。   绿纹黑甲似地鳞片包裹着粗壮的身躯,破水而出的,巨大生物有着鹰的爪,鹿的角,暖玉般的眸子好似灯笼,发出金色的光芒,灰白的毛发显示出他年纪不轻,青绿的长须不断上下浮动。   阿楚心头苦笑,糟糕,怎会有龙?   龙族大多中立也有依附神界的,她只希望,眼前这一个,不要是偏向神界的龙……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巨大的龙低伏下高贵的头颅,黄玉般的竖瞳紧紧锁定阿楚,他吐露人言,语音低沉似老者。   “尔等何人,闯入此地,扰吾安眠?” 祖洲故友聚(上) 竭力收敛魔性,阿楚低眉敛目,拱手作揖,略弓了身,“无心叨扰,只是见这里风光秀丽,一时心神激荡,扰了前辈好梦,晚辈罪过,这就告退。”阿楚回答十分流畅,意图假装误入此境的凡人,说罢便往后退去。   “慢。”   那黑龙的声音再次传来,苍劲有利,不知道是不是心虚原因,阿楚觉得这声音隐隐有压迫之感。   不经意抬了头看它,阿楚一滴汗自发际流下,好大一头……   她一向受不了大个儿的对手,无关力量强大,这么大一条龙,若是打起来,在地面上,她总会吃亏。就好比是幼年时见了大熊,她吓得跌倒,面对比自己高大的生物,总会有种被扑倒的错觉。阿楚不怕这龙的威压,只是怕这龙突然攻击她,她若是被扑倒了,那可真是头破血流了。   “汝……乃魔族?!”黑龙突然暴怒而低沉的嗓音仿佛头顶点燃了炮竹,震得她大脑嗡嗡作响,“汝好大胆,竟敢进入吾之领土!身为魔族,莫不是已忘了吾天界战龙悭臾之威?!”   阿楚晃了晃身,压下想说她才成为魔族没几天的话。抿了抿唇,这种代表服软的话,她一个魔,对着天界的一条战龙,怎能如此低声下气解释?!   听得类似宣战之言,阿楚直接腾空,因为身为魔,已不用法术即可悬浮空中,阿楚自体内拿出戮魂幡,横在胸前,略微眯了眼,冷声道:“要战,便战!”既然装不了人,本来就是敌对,自然没有好脸色!   振聋发聩的长长龙吟入耳,激起了层层波浪奔流,巨大的龙并不离开水面,张口龙息,白芒闪过具是绝对的攻击!阿楚左右腾翔划空,魔族的优势让她灵力一向充盈,且空间之术再不让她困乏。   沧海龙吟的黑龙口中吞吐着炽白炎气,这一方山水之间,已战了许久。老迈的战龙,新生的魔,倒斗了个四斤对八两。终究是有着丰富经验的战龙略胜了一筹,爪中的青白龙气,汹涌而猛烈,碰到女子身体的一瞬间更是发出刺眼的光芒。   悭臾迟疑住手,这是……龙之息?且非是钟鼓……?   “汝,究竟何人?为何会有上古烛龙之息?!”   刺眼的白芒终于暗沉下来,阿楚跌坐地上,腹部染了鲜血,用于防身的灵气耗了大半,体内魔性已不能压抑,通身的魔气迅速修复受伤的身躯,只是这伤痕处有饱含恶意的仙家龙气,与自身魂魄本来拥有的平和龙气,眼前悭臾的龙气,反而有种腐蚀她伤处的诡异力量,修复甚微,还比不得龙气烧灼扩散来得快速。   努力站立起来,小腿肚还有些打颤,阿楚却还是冷笑连连,“烛龙生前给的……与你又有何干系?!”   悭臾沉默,其实他亦有此了悟,除了自愿给予,怎会在烛龙大人死后都不曾消退?莫不是,这个魔,有什么渊源……或者,本性不坏?   只是……终究是魔!   悭臾冷哼一声,沉稳的声线平稳道:“确实无关。可惜汝是魔……不然拥有烛龙之息,吾也不会对尔等出手。”   阿楚只觉背脊已经汗涔涔的,空而大的袍子都贴在了背上,捂住腹部的手让白色的袍子和身体挨得更近,不一会儿便流出鲜红血液。   久违的痛楚让她几乎想就此再一次地跌坐地上,她很少受伤,即使有过痛楚,近年来也只是精神上的了。好在成魔之时,魔性扩充身体的楚痛她还记忆犹新,有了比较,这种被人打伤的痛似乎也不是那么痛了。   阿楚嘶了一声,吸入一口清气,颤动之下伤痕处又是剧痛,缠身的魔气不自主的一阵收缩爆发,时隐时现,时强时弱,阿楚暗叫糟糕,成魔之时强行压制的魔性,可千万不要这时候爆发才是。   悭臾黄玉的眸子直视眼前的魔族,观其形态,也猜了大半,看来是新成的魔,魔性还不稳定,魔的力量还未曾收归己用就与他放手一博,哼,这不是找死?   为何说成魔之举逆天行事,祸及无辜生灵。就是因为成魔之时魔性强烈会吸尽周围灵气,且充满了强大的攻击之力,而且不分敌我。   悭臾头疼,他的安歇之所,女神赤水女子献特意为他寻来此处化为榣山之景,莫不是难逃此劫,会被这误闯进来的魔给破坏得一干二净?   还不等他想明如何退敌,阿楚外体入内的仙家龙气与自身魔气相互碰撞,初次体会到自己非人之身,阿楚黯然之余唯有苦笑。成魔是她自己愿意的,这等苦痛,早该明白……成魔之后,她的一些想法行为依旧还停留在人类角度,这样才是大害。   像是,此番本可不用受得罪,不也是因为毫无身为魔的自觉,而引起的么?   既得到成魔的好处,此刻仅仅是付出所谓代价之时。实在,怨不得他人……   她思绪之中,早已平静下来,多年静养让她虽然困难却仍旧可以克制自己周身狂乱起来的魔气。阿楚咬住下唇,冷汗流淌,发丝贴在脸颊肩窝,身子还不住微微颤抖,她心中明白,此番爆发也许她将魔气大增,可也许会暴走发狂,更或者会撕碎了这个肉体。   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凝聚新的身体。她……还有许多事急着去做。   ——这个肉体不能坏!   阿楚艰难将体内不断流转的魔气压制平复,外泄的魔气收回己身,她不能暴走!   “嗯?”   悭臾意外凝视这个不知为何而收敛的初成小魔,即使她是高阶魔族,这等压抑,只怕体内正如烈火焚烧痛苦不堪吧?   只是……为什么?   “汝,为何压制体内魔性?”悭臾疑惑,巨大的龙头略略低了下来与她平视。   阿楚勉强说话,“……身体……坏了……我……”她突然咬紧牙关,全身的魔气一口气全数收回,半晌之后,她气喘嘘嘘,不由跌坐地面,一脸疲惫。   悭臾正待再问,突然灯笼似地暖黄眸子一凛,远视崖边女子不远之处的方位,“又是何人?”   来人的脚步根本不加遮掩,大大方方的踱着缓慢而沉稳的步调,悭臾的心,却在这一刻扯得一紧。   穿过树林草丛,来人的褐黄宽口袖,月牙白外袍,已出现眼前。悭臾恍惚间,觉得眼前之人舒朗的眉目之间,那种从容不迫,……竟似好友,来榣山找他。   他天天来弹琴,他天天来听琴,一个淡薄不争,一个志向远大,久而久之,他们成为朋友。   ——‘洪涯境尽失些典籍,读多了也颇为枯燥,我倒宁可来榣山奏乐怡情。’   ——‘反正你觉得无趣时就来找我,我总是在这儿的。’   悭臾犹在恍惚,而那人已经走到阿楚身边,一路走来已看得清楚这一龙一魔的对峙,已经结束。   阿楚喘着气,肉身的痛苦,和胸腔中翻滚的嗜血,让她难过地模糊了双眼,本为戒备而直视悭臾,突然身前挡住了视线。   褐色的和月牙白的袍子……   少恭……?   熟悉且信任的人来到身边,直接挡住敌人不怀好意的窥视,她心中一松。战了有些时间的阿楚本就因初次对上这等强大敌人而绷紧了神经,又在战斗之中魔性复苏,隐隐有侵蚀神智之举,咬牙挺住了疼痛才勉强又把这魔性给压回了身子,可身体内经脉间充斥着暴虐魔气,亦让她痛苦不堪。   眼中景象亦呈多重虚影,虽然是总是深如寒潭的欧阳少恭,她亦不由地,因为他的到来而放松了所有心神,心胸闷疼,眼前发黑,不甘地失去了手脚控制,软了身子向前倒去。   冰凉的肌肤,被暖意侵袭,鼻尖亦闻到一股淡淡檀香。   是阖眼前,目中青年的怀抱。   她心一暖,终是毫不挣扎地沉入梦境。   ####   欧阳少恭走在阿楚路过的道路上。   之前阿楚不见踪影,他虽担忧,却也没有多急,早在她成魔之后于青鸾峰上就在阿楚头巾古玉上留了记号,阿楚在哪里,他循着走去也就找到了。   祖洲甚是平静,有仙灵守护,如果有他在,定然不会有纷争,毕竟他虽然渡魂多时也仍旧是一身平和的仙灵之气,不会引来仙灵。可阿楚一个人就不妙了,一个魔,在有仙灵守护的地盘上走动,若是遇上,定然是大战一场。   欧阳少恭心中玩味而笑,想来如果遇上,也好。毕竟,一个魔,不把自己当做魔,还以人的角度行走,总会吃亏的。   所以,他并不急着赶去,反而一手托着暗云奔霄,踏着缓慢的步伐,行走于这花田山水间,好比郊外踏青,夜中漫步,别有一番滋味。   漫天的星辉铺撒一地,他的衣衫映照得有些发白,万奈俱寂,萤虫飞舞,即使耳中未闻蝉鸣却也让他想起跟阿楚在青鸾峰的日子。   那是段很短的时光,短到可说是,他仅仅就是个过客。   可就是那短短的,不足一月的时日,倒让他有些喜欢上了那样的气氛。云天河乃是修道之人又有龙气护佑,言语之间可谓质朴却通透,韩菱纱身为鬼差明明聪慧却滞留凡尘,与之谈笑也知她为人洒脱热情又不失纯粹。有这样的父母,养育出来的前世云楚则是聪慧执着又洒脱随性……他想起那短短两日交谈,由通晓机关术数和各种典籍的母亲教导之下,云楚年纪轻轻,他也能与之论说天南地北。如今的阿楚虽然执着魂魄之事,对此专攻,可其余的却也略有涉猎,同样能与他交谈不至于茫然无措。……只是可惜了上一世那些记忆中的自在快活甚远,如今的阿楚却是被束缚住了一般,再无洒脱。   青鸾峰上,他坦诚自己渡魂之身,举世头一遭没有被鄙夷弃离,全然放松的待人接物,心中舒畅自不必说。   也许,日后去青鸾峰生活,远离尘世,家人和睦……亦是不错。   想到此,他垂眸敛眉,低声笑叹。   既然不舍,既然有缘,既然……有心,定然不违本意。   远处焦急的嫩黄鸟雀,飞得极快,不仅传来心音,才一会儿工夫,已出现在欧阳少恭面前。   欧阳少恭微愣。   ……黑色的巨龙盘踞此地?   想到神魔关系紧张,阿楚她……!   青年不再漫步,加快了速度疾行,循着他亲手留下的记号气息而去。   ####   远远见了阿楚在上空或腾挪,或施咒法。另一方,巨大的绿鳞黑龙不断喷着龙息,它有一双黄玉般的眼。   欧阳少恭的眼前似乎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朦胧不清,无端……想到过去许久许久,久到他认为再也找不回的过去。   ——‘太子长琴,你说榣山成百上千的虺,也绝少见到像我一样眼瞳是金色的,可不正是意指我总有一天会修成应龙?’   他那时淡淡惊讶,‘修为不高,口气却是不小。’   ——‘钟鼓不也是由虺成为应龙?它可以,我自然也可以。’   友人志向高远虽是好事,可也要认清现实。他遂隐晦提点了句,‘传说钟鼓乃是烛龙之子,岂同寻常?连众神对它都要忌惮三分。’   那时的他,不在乎修行,不在乎身份,不在乎……别人的命数。   好友悭臾想化为应龙,乘奔御风,他那时知道天河中央有星辰宫,地底的忘川地幽宫,两处宫殿内,巨大的虚空命盘不断轮转,汇集天地阴阳之力。以神仙的思考模式认为,一切生灵的运命轨迹自其诞生起就已刻在命盘之上。连神也不能轻易改变,若是随意而为,万物之序便会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命运,是谁都不能去改变的。   ——‘……可是……如果命运全是注定的,那命不好的不就一辈子翻不了身?’   他听了,淡淡道,‘何不反过来看?所有生灵的归途大概唯有死亡,即便强大如开天辟地的盘古,亦会消亡殆尽。谁也无法更改命运的终点,却或许能在活着的时候尽力而为,让自己过得快活,不至伤心失落。’   …………   久远的记忆缓缓被尘封一角中直接拉扯而出,绿鳞金眸的黑龙唤起沧海龙吟,小小湖泊,巨浪翻滚,空中的少女被纯粹的雷电之息包裹了一身,魔族嗜战本能似乎在她身上也能捉到些影子。   悭臾……   ……榣山……   ……它曾经……与我约定……待修成……通天彻地的应龙……要我……坐在它的龙角旁……   ……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   ……悭臾…………不周山…………   ……祝……融……   ……天柱……倾塌……天庭降罚……   ……太子长琴……被贬下凡尘……   ……悭臾……成为女神坐骑……永失自由……   ……太古之约……   ……不复……践言……   太古时代,终究过去太远太久,跨越了千万载岁月的记忆,在这一刻苏醒,青年一手抚额,舒展的眉在这一刻轻轻蹙起,紧闭的眼帘不安地轻颤。   许久许久,嫩黄的鸟儿在他身边不解地打转,变换的角度显得它有些焦急。落了地的阿白有些无语的团在青年脚下,微阖红眸。   这次真不是它在搞鬼……古老的记忆唤起的,是他自己,可并非它做下的好事。眼下这男人沉溺往昔,不远处自家女娃在空中与应龙交手,它虽然焦急,却也没有办法,这不是它这等妖能插手的。   暗云奔霄没有一刻如同此时一般愤恨,恨着自己为何没有多吞几个内丹助它恢复妖力。幼鲲的内丹虽然大补,可以它目前状况,吸纳的妖力并不多,治伤可以,但恢复以往妖力……难。   微阖的眼,睁开,赤红的圆珠似地眼,盯着前方的战场,终是叹息一声,他起身,四肢微动转过身……   许久许久,青年舒展了眉目,低声闷笑,又转而哑然无声,本就凌厉的五官往常总用笑容来掩饰,此刻不笑时,顿生出一股骇人的冰冷高贵。   可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冰冷的脸上绽开微笑,气温回暖,眉宇间流畅的线条更是为他增色不少,斜飞汝鬓的眉,寒潭清冽的眸,也似湖边飘来盎然活力的柳絮,开始回暖。   疲惫睡去的少女入怀,面色微白,却一副全然放松的憨然模样,青年下一刻,举手轻抚她秀发,面色更是柔和不少。   似感觉周围静谧,他略抬眼,一眼望见黑龙暖玉眸子中的恍惚,心中一暖,唇瓣绽开温文浅笑。   “好久不见,悭臾。”   沉默许久的黑龙,本来似灯笼大的黄玉眼眸更是瞪得老圆。   它错愕哑了声,却肯定万分,“……是吾友……太子长琴。” 祖洲故友聚(下) 欧阳少恭微笑着,脸上的轮廓都有了些许柔和,他颔首看它,一手环了云楚,倒是大方坐下,将之枕于腿上,如此之后,才抬眼端端直视眼前的故友。   眼梢微微弯曲,他心情甚好,拿眼又在此地逡巡一遭,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是昔日榣山,可此地并非榣山。他虽然怀念,亦不至于这也分不清楚,遂笑问,“此‘榣山’,如何得来?”   耳边听闻故友一贯的从容语调,悭臾怀念之中有些激动,下意识动了动身子,波涛差点卷上崖边,赶紧在水潭中沉了沉身子,几乎与青年平视。它缓缓道:“吾思念故乡,然而沧海桑田,东海扬尘,昔日榣山也已不知变迁几何。赤水女子献便寻此处化为榣山之景,令吾在此安歇。”   沧海桑田……   欧阳少恭嘴畔掇起抹笑,冷笑。   “太子长琴……吾友,你怎会缺失魂魄?!”   听得好友如此问出,他笑容瞬间更冷上一分,继而又扬起微笑,缓缓闭目,“我的魂魄,已在被贬下凡时,被强行分出一半,炼化成了焚祭剑灵。……悭臾难道不知?”   龙渊部族的焚祭,唯一一把由凡人铸剑却可以伤害神的凶器,连同其余凶剑,声名显赫……好友,你为何会如此惊讶?   悭臾震惊道:“剑灵?!”他怒而激起浪涛,“何人如此胆大妄为!敢如此对待你!”   欧阳少恭略怔然,它……不知?   心中飞速掠过思量,想来,是成为天界战龙之后无人告诉它这些,而等它自由了些,可以跟着赤水女子献东征西讨之后,却已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龙渊凶剑被封,龙渊部族的传说也渐渐消失在了人间凡世了吧。   “……太子长琴?”   见眼前青年就不说话,它沉住怒火,问。   欧阳少恭释然而笑,并非……并非所有人都忘记自己。总有意外的……   低了头,紧了紧手臂,怀中的少女贴近一些,沾染了对方暖意,深夜之中,冰冷地上,也不是那么凉了。   他抬眼,眼前悭臾须眉皆白,让他有些唏嘘,日影飞逝,当真不虚。   “那么,悭臾如今,可是自由之身?”   昔日一别,千年万载而过,一条水虺,当初就如它所言成为了通天差地的应龙,如今……已是征战四方的天界战龙。   永失自由,换来名动四方,昔日他曾不止一次从收服的妖魔口中听到天界战龙悭臾之威,只是……自己残破魂体,又渡魂多时,天界的战龙是否还会待自己如初,他不愿一搏。   输了,连美好的记忆也会破碎……   他,早习惯了被世人所鄙夷弃离。他……已经输了太多次,实在不愿听见、看见,连昔日当仙人时认识的人,亦如此对待他。   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只是,道已不同。他想过,待日后魂魄寻回,他将一一去寻找昔日在乎的人,对他们说,自己活着,活得很好,很好。   可他没有料到,焚祭如此难找,而引出魂魄之法又如此隐秘。   千载年找到了血涂之阵,万载年找到了焚祭踪迹。   他竟然,已经悲哀到,魂魄之力将要耗尽。   耳边听着悭臾缓缓告诉他这些年的经历,原是与赤水女子献比肩征战,臣服四方,无时无刻不再奔走。而如今,它已老去,赤水女子献念及陪伴多年,便寻了祖洲,将之化为榣山之景。   欧阳少恭庆幸,再次低首,凝视怀中少女,若非她的缘故……他不会寻来,更不谈来到祖洲。想来那时,有他半数魂魄的百里屠苏定然会与悭臾碰面。……虽然是他半身,可他并不能认可本来应是他的好友,却叫了一个夺走他半数魂魄的尸体,为“好友”。   说了许久,悭臾收声,它发现眼前的好友对那新生的魔似乎有些特别的关系,遂问,“这魔族女子……”   欧阳少恭抬头,直视悭臾,微笑着截断它将要出口的话,“之前悭臾与她战了一场,应该知道,她并非嗜战不能自控的魔族。”他虽一时迷失往昔记忆,却也并非对身遭之事毫无所察。   都说是好友,又怎会不知好友语中深意,悭臾沉默片刻,缓缓颔首,“……好友,你半数魂魄,如今何在?”   初时不察,与他聊得久了,却慢慢察觉出,哪里是魂魄缺了一半?这人,怎么连半数魂魄之力都甚是微弱?!如若不寻回其余半数魂魄,它的好友,是不是亦将行尽?   太古至今……仙灵人身……   悭臾黄玉眸子猛的闭目,幽幽问,“好友,你自贬下凡即失去半数魂魄,那……可是用了渡魂之术?”   “没错。”欧阳少恭悠然道,“若非渡魂,世间岂能有我太子长琴?”他浅笑泛冷。   渡魂?何错之有?   悭臾叹息,苍劲的声音显出老态,“吾友……所有生灵的归途唯有死亡,即便强大如开天辟地的盘古,亦会消亡殆尽,谁也无法更改命运的终点,只有活着之时尽力而为,令自己过得快活,不至伤心失落。”   “……!”他怔然。   “想起来了吗?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吾友。”悭臾沉声道,“生为何,死又为何?天无尽、地无涯,其间有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本是浑然一体,所谓生,道之化境,所谓死,还道于天。如今,你却也执着生死了吗?”   欧阳少恭抿唇,哼笑一声,轻摆首,“似乎……如今,你我之间却是调换了过来。”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吾友,你曾在榣山水边如此自言,经历这般漫长的时光,你,可曾寻得解答?”   他横睨它一眼,似笑非笑道,“天下万物,生于有。而我,原身已毁,魂魄缺失……是连最基本得一,也无。悭臾是怪我,本应该早早死去,却挣扎着活在人世?”   悭臾目光一痛,“并非如此。只是……昔日你曾说过,命运早有安排,连神都不可轻易改变,随意而为,万物之序便会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而如今……”   “悭臾已经屈服于命运了?”他不答反问。   悭臾怔然。   “她……”他低头瞧了眼云楚,再抬首微笑看它,“她曾说过,‘运无形而命有形’,即使上天罚我永世孤独,我也定要与天争上一争,运数自在,岂有常理?她与我同是渡魂之身,却能寻回魂魄,又成魔永生,岂不是跳脱了轮回?待运压过了命数,逆天改命,亦是最正常不过。”   青年心头一晒,昔日争强斗胜不服于命运的好友,似乎亦因为多年身处天界,又加上它已老去,反而不愿一争了。   怀中的少女侧身躺在这里腿上,青年不时拿手抚摸她的秀发,此刻更是掬起一缕发丝把玩。他漫不经心道:“悭臾,我还不想死……不想死的干干净净,不明不白。”   初见故友的喜悦渐渐淡去,悭臾心中一痛,却也无法说些什么,与神相处多年,其实它已然明白,昔日太子长琴亦是和它见过的那些神差不了多少……神已经得到太多,长久的寿命看不到尽头,强大的力量来去天地,所以再不会珍惜任何转瞬即逝的东西,也不愿为他们停留片刻。   昔日的太子长琴……如今的太子长琴……自太古时代,千万载下来,已经变了许多。   悭臾闭眼,继而睁开,暖黄的眸子自有一股坚定。   可是,他依然是它的好友,太子长琴。   “那好友如今可有打算?”它迟疑问出。   欧阳少恭微笑,三言两语间本未细说,故友却不因为渡魂而异眼相待,他心中流淌汩汩暖意,“不久之后,那个夺走我半数魂魄的‘尸体’也会来到祖洲,到时悭臾可别误伤了他。”   夺走?尸体?   悭臾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它面对青年却只是沉声道:“哦?如此夺走吾友半数魂魄的‘尸体’是吗?”眼前人类之躯太过薄弱,而仙灵魂魄之力亦不再充盈,悭臾眼中掠过忧虑,接着,它取下一绿纹鳞片,眸色更暖,“吾友,收好龙鳞,自汝触碰龙鳞的那一刻起,唤吾之法存于汝之神识,不可宣诸于口,不可诉诸于笔,心中默想,吾自会现身!”   欧阳少恭心中一动,含笑收到袖中,“悭臾好意,自然珍而重之。”   见好友将自己龙鳞收好,悭臾放松之余也兴起心思责备于他,“吾友,吾不甚明白,那夺走你魂魄的‘尸体’,你为何不直接取回?”   “那人得我魂魄死而复生,我同他亦有所往来,他为人不错……”欧阳少恭低垂眸,看着怀中少女睡颜,淡淡道,“虽然半数魂魄我势在必得,可也不是不能等。”   悭臾沉默,想来好友虽然渡魂多年,却也心存仁慈之心,这一身仙气未褪便是证明。莫不是想等到那人老去,再取回魂魄?   ……吾友,这等大事,怎可白白耗去大好机会?只不过,好友性子,它很明白,但凡认定之事,即绝无更改,它已老去,只愿弥留之际得见好友魂魄聚齐。   它郑重提醒,淡淡的龙威不由自主散了开,苍劲的嗓音让人不容忽视,“魂魄之事关乎你性命,不可小觑。”   欧阳少恭弯了眉眼,狭长的眼眶中,向来深如静潭的黑眸都沾染笑意,他点头,说——   “好。”   半晌后,“榣山”之中,琴音渺渺,韵长不绝,清远淡雅……   一时间好似时光回溯,一仙一虺,奏乐怡情,静静相伴。   ####   十数日后,待百里屠苏一行自龙绡宫再次乘坐新修的沦波舟来到祖洲,亦自有一番机遇。   百里屠苏亦如欧阳少恭所料,与悭臾会晤。   因为好友早有交代,且心智坚定,通过了祖洲无形无处的迷障,悭臾也就耐着性子与之短短聊上数语。可它却也发现这一个小子,一身煞气皆被一个强大封印封住,只是若要解封,三日后定然魂飞魄散,与好友殊途同归……而这小子口口声声询问可有起死回生之法,悭臾诧异告之,有是有,只不过逆天而行,付出的代价将令人难以承受。   只是……将不同魂魄以及滚滚煞气尽数封闭于肉|体之中,竟行此惨烈诡道。如此作为定然不是好友太子长琴所为。那是何人?竟与太古仙灵作对?抑或,是这小子亲人,为了复活他才……?   想到此,悭臾心中凝结了怒气,即刻将之送往他本来欲往之所,无视了百里屠苏追问他是否太子长琴转世的话语。送走一个是送,送走他们全部也是送。悭臾淡淡叹息,施了法,将他们所有人皆同送往仙芝所在,再不挂心。   数日后,青玉坛,丹阁内——   元勿自门外匆匆进入,立刻看到白袍褐袖的青年静静关注丹炉的侧颜,赶紧低了头,单膝跪下,恭敬道:“拜见长老。百里屠苏一行人皆已安排住宿。而白蔹一行五人已去琴川。”   “嗯,下去吧。”青年淡淡吩咐,“记得,任何人不得入我房内。尤其是那一群人——违者……关入禁地。”   “……是。”元勿一凛,头颅又低了一分,想到禁地那些跟随雷严的失败者如今处境。   青玉坛欧阳少恭房内——   床榻之上横躺一个妙龄少女,乌黑的长发铺了一床,却毫无旖旎,她面色平静,似乎……睡得正酣。 番外-算计之外·家人 暖黄的长明灯光在照亮一室,朱红的大门遮掩着巨大的财宝。   大门的龙息让他已经足够意外,而阿楚对此龙气的熟悉,甚至可以控制,更是让他讶异。   眸间闪过一丝光芒,他突然期待一看究竟……阿楚的前世,到底是多么不同,又是怎么在此地死去。   百里屠苏说,她已是楚蝉。   他挑了挑眉,虽然已经知晓其中似有诡秘,可他偏要挑明。   而本有些犹豫的阿楚,自然如他所料,拂了百里屠苏好意,执着于前世。   他眼看着这小小少女顺利收了这大门龙气,心中自然感慨她造化非常,然大门一开,丹阁内那一金黄色的光茧反而让他几乎无话可说……   百余年的渡魂生涯,她就已经招魂缺失魂魄,而前世身体竟然亦有气息,那她自然既可以是完全的云楚,亦可是完全的楚蝉。   ……他并未告知她,既然已是渡魂之身,即使她体内有某种法器制衡一体双魂,可她开始恢复前世记忆的时候,已经吞噬了同体的魂魄才是。她寻寻觅觅的小蝉,早被她给“吃”了,再也寻不回了。   也许是因为同是渡魂……呵,这个小女孩倒也能忍,之前来到皇陵这一层的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对方的灵识网轻轻触碰了他,想来是已经知晓了自己如同她一般,同样缺失了魂魄。   他的好友,很能忍不是吗?   一如,之前对他有所怀疑,也没有当面质问。虽然自己不怕她质问,可她没有问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了。   发现缺失的魂魄,她激动地拉他衣袖,突然觉得心中不忍,顺了她力道,亦阻止了兰生将要出口的礼教言语。   她……那么高兴。渡魂,寻回魂魄,值得更高兴一些。   阿楚,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儿,观其前世身体,比她如今更小。   他几乎想不出,这样年纪的人类,居然有如此毅力,在人世间飘荡,甚至被招魂复活,亦是克制了好几年,才抵不过本能,而施展渡魂夺舍,还成功了。   多少的巧合和意外,才造就了如今的阿楚,他越想越是吃惊。   阿楚好像宝藏,有挖掘不完的秘密……   他向她庆贺,寻回魂魄,是何等得天独厚呐……   可阿楚却冷笑自嘲,得天独厚会让她活活被剥离肉身?只能说,该她的,就是她的!   欧阳少恭听得怔然,继而失笑,这就是他的好友。   不求天,不求地,一切悲惨的,美好的,皆是她自己亲手造成。这话语间对他所说的“得天独厚”的不满如此直白,他明白的……   他是明白的。   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明面上的东西,不能深想,因为——那就是真实。   是日夜,他在安陆小亭外偶遇风晴雪,其实同阿楚一样,经历这些前世今生,眼见兰生只当做幻梦一场,他心中亦是有些苦闷。   而此刻,风晴雪居然对他说“上天仁慈”?!哈!好一个上天仁慈!   只是……难道真是因为无形的命运?他问,若是晴雪有朝一日面对生离死别又当如何?   她单纯的笑笑,只说希望平平淡淡,永远不曾遇到。   若是往日,他定是觉得风晴雪为人乐观开朗,然而见了阿楚这肉血凡躯自出谷来数次不是去跟厉鬼交易,便是去地府寻求帮助,无一不是一旦出错,即万劫不复。   他与阿楚为了活着如此努力,有的人却可以选择如此安稳平淡的活着……可笑!他们难道不想吗?   ……如此……如此,幸福的人……真想留在身边……让他们的幸福还在的时候,彻底摧毁。   而且,从百里屠苏身边把所有人夺过来……那滋味,定然是,十分美妙。   阿楚缓缓走来,他突然觉得难办,阿楚寻回魂魄,自然又受六道轮回保护……若是,化为焦冥……   他抿唇浅笑,似乎,不久前决定的事,又有了新的变化。   她来,不为别的,提了十年前他在何地,却不追问。只问,荒魂可有法子再入轮回做人。   欧阳少恭了然,阿楚已然知晓。   只是,接下来听她徐徐道来,才知晓,她仍旧不愿相信小蝉已经消失——更何况,是被她给“吃”了。   她的倔强执着,有时候就是执拗,这时让他更觉如此。   认准了小蝉在,小蝉就是在的。可她言语间,已然将荒魂特性显露无疑。   他没来头心中一软,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揉,轻言细语地鼓动她亲口说出——说出,她自己就是一个荒魂。   她虽然难过,却也不是看不清真实的人,自身状况如此诡异,自然心中已有猜测,此刻听他的话也只是更加确定了自己猜测,反而真的对他说了。   他甚至是可以料想到,她一定不敢告诉百里屠苏,告诉他,她是荒魂。如果他问,荒魂怎么活下来?她难道说,她是吞噬了同体的小蝉而活的?   想来,亦因此,才一直寻找小蝉,她是想证明,她没有伤害一个生灵呢?还是想证明,她没有伤害她的家人?   若是前者,不得不说,阿楚软弱了,可若是后者……他亦无法残忍告之事实。纵使,这人间凡尘,亲人反目不在少数,可谁叫阿楚在乎呢?   十来岁的少女,真的太小了……即使她又细说了她实是四百余年前死去,而非百余年前。可她依然太小。   可就是这十来岁的女孩子,却也想得如此通透,甚至,他的漠视生命的话,她亦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听着。   这一晚,他们说了许久,他知道他的好友在乎的不多,担忧的更少……没被她挂心的,她就不会在乎。   她……在乎他,甚至是愿意等他亲口说出十年前他的踪迹。甚至,将她最大的秘密告诉了自己。   夜深,送她回房,“云楚”呼吸微弱,他们大吃一惊,原来失去龙气便有可能让身体死去。可阿楚龙气已归附了魂魄,输不回去。   他偷偷施了法,才勉强稳住了“云楚”气息。   第二日,百里屠苏他们果然全去了海外寻找仙芝。而阿楚亦在此时出现,而非一直照顾“云楚”身体。   临别在即,原来阿楚也知道百里屠苏他们将要离去,连夜又是刻铭又是施法,只除了新认识的尹千觞没有……以及让阿楚生闷气的兰生没有得到刻铭或玉佩。   ……玉佩……   他心中微闷,他的好友,一个四枚豆角佩。他记得,她是想送家人的……所以,百里屠苏,是她认定的家人吗? 兰生叫屈,他一个哥哥居然和才认识的酒鬼同一层次,还提到了他圈养的百灵。   阿楚尴尬说,是她会错意……不过却也说,那玉佩就当送他了。   一瞬间,想起自家百灵软毛上绑的小玉佩,他气闷尽数散去。   这一刻,他就知晓,遭了……   他,竟然跟百里屠苏置气一枚玉佩,更因自己已得一枚,而感到开心……   家人吗?   他也渴望家人了……?   派出百灵跟随他们前去海外,阿楚竟还没去房内照顾“云楚”,他已明了,是有事吧。   似乎,当真是每一次说话都是有事。   他的好友……在知晓他并非无害之后,甚至,有些看法观点,他太过冷漠,却依然来央他陪同她回家。   她说,他又不会害她,为何要远离?   她说,他仍然是她眼前认识的人,是同一魂魄。   她说,也许未来他还是会渡魂,可如果也和她一样,找全了魂魄呢?   他静静凝视她,眼眸闪烁不定,半晌之后终是缓缓扬起浅笑,认真对她说……   ——‘若是有空,阿楚不妨听我说说过往……说起来,阿楚还未听过我弹奏的琴曲呢。得了空,不妨去江上泛舟,月下听曲,如何?’   脸颊,头一次有些燥热的错觉。然而他的好友总让他哭笑不得,无法猜测下一刻会是怎样。   她大方答应之后竟即刻发愁回家之事,还娇憨地安排了他还未答应的事——陪她回家,并解释何为渡魂。   他瞬间失笑,他这好友就是如此不客气,知道得了势,还知道乘胜追击。都是四百多岁的孩子了,还这般如同小孩子般的算计……而且,还是个怕爹爹的小女孩。   阿楚并未提及自家爹娘的情况,他也不好说“若是他们死了,你该如何”这些话。   陪她上了青鸾峰才发现,此地灵气充裕,树叶茂盛,若说女子喜欢有姹紫嫣红的鲜花的地方,这个充满了树叶清新气息的山顶高处更适合男子。   欧阳少恭想,这地方定然是个出世高人发现的。   巨大的树盘旋而上,树屋在碧绿的树叶间若隐若现。   山涧的清泉潺潺有声,彩蝶飞舞,随处可见娇小的野果,虽无城镇的庄严,却也有山林间的妙处。   阿楚的爹爹眼睛不知受了何种重创,眼球看似完好却不能视物,光凭气息却也发现此地多出了人来,迅速出了屋子。   阿楚的娘却是个鬼差,这等日头也无惧。   联想到之前看到的墓碑老旧,而阿楚前世是为替母亲求药延命下的山。他了然,阿楚的娘亲想必成为鬼差亦有四百余年,功力自然不差。   阿楚的父母其实很恩爱,阴阳相隔在他们之间好似不存在。   嬉笑怒骂,是他们的羁绊。 只是听他们言语间,他亦知晓这两位是所谓的正道中人,有着天下大义的正直。   这一刻,他压下心头的黑暗心思,却也没忍住眼眸泛冷。   这样的父母,如果知晓他们女儿为了渡魂而杀人无数,又会如何?   让阿楚痛不欲生的想法在这一刻滋长,他记起了无数次遭人鄙弃摈弃的眼神,如同他本不该活在世间……如同他本该去死,而非苟延残喘……   阿楚担忧父母因为她渡魂而不接受她,他能明白。   可他更想这担忧成为事实。   阿楚,你来陪我,可好?   一同,被世人不解。一同,被世人抛弃吧。   ——一同,被亲人鄙夷不屑,弃离……   暗沉的心思永远料不到心中充满光明的人有多仁慈。   ……阿楚的父母原谅了她渡魂夺魂,亦说愿意帮助他寻找魂魄。   而他依然心中森冷想着,这时原谅,不代表日后原谅……   他如果看的不错,阿楚体内的,是太古之时蓬莱一气仙人的戮魂幡!   而且,是真正的法宝,而并非市井流传的那种邪恶,全然给人来带死亡的戮魂幡。   他拭目以待,这似乎不平凡的家庭,会怎么解决戮魂幡的问题……有此物制衡,魂魄致死才会离体,而离体之时,剩余魂魄皆是被使用后的戮魂幡的最佳粮食。   阿楚……阿楚。   他黑眸静如潭,烈如火,风暴在汇集。   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好话,心中阴郁却愈来愈浓烈。   可叹世间竟无认同他的人了吗?   连阿楚这个区区人类都能被亲人包容,为何他就不曾遇到。   苍天,何其不公! 可是……他的心在告诉他,眼前的人是真挚的,他们是真的这么想。   头一回,他迷茫了。   莫非,真的让他遇上了?   ——遇上了,听闻他渡魂也不再鄙夷的陌生人?   不是爱人,不是家人……只是陌生人。   这一刻,心中虽然感动,他也觉得匪夷所思。   ——阿楚的父母,不仅有凡人入魔的旧识,而本身一个已是半仙,一个还是鬼差。这样的他们,连同他们养育出来的阿楚,竟然对初次闻得的邪恶渡魂之法,诧异后立刻接纳。   一旁的阿楚喜极而泣。   他却在这一刻,茫然无措了。   ——家人吗?   ——‘太子长琴永去仙籍,贬为凡人。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侧首看向突然如同平凡女孩般哭泣的少女,抬眼看向直爽至极的云天河,还有暖暖而笑直直望着自己夫君的韩菱纱,他们之间有着奇怪的气场……他突然有些羡慕。   不知道为什么,他眼中只有阿楚喜极而泣的模样。   ——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家人……吗。 番外-算计之外·悸动 因为房屋不多,来者是客,纵然因这“客”字,有些不喜,却也无法拒绝阿楚好意,遂住了树屋。   树屋很高,而他亦不再遮掩他的法力,直接腾翔上去。   夜中,望着窗外白净的月牙,他心中不由想着,自己陪阿楚来寻她父母,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见她痛苦。   只是无论怎样,已经不重要了。结果是,阿楚被父母接纳,连带他……   白日里,阿楚将她的阿白交与他之后,便出去打猎。许是因为羡慕,许是因为渡魂被意外之人视之如初,许是……因为他已太久太久压抑了内心。   他说,他半数魂魄被封入焚祭,无法不靠渡魂存活。   他说,他已找到那把剑,可有人又将属于他的半数魂魄封入了一个尸体内……一如如今的阿楚。   他说,他定要将魂魄取回来,成为完整的一个人。   他自然知晓龙渊部族沉寂已久,眼前他们两人加起来也不到千年,自然不知道那焚祭是何物,而自己……又是谁。   只不过……他低垂眼,腿上的白兔瑟瑟发抖,还意图镇定,肌肉紧绷,毛皮都要竖起,分明是听懂了他语中提到的信息。   他眯眼,能化为白兔的定然是妖魔,莫非是以往自己收复的妖魔之一?……莫非……正是那耍弄人心手段逃脱了的——暗云奔霄?   瞬间的暗沉转而为温文浅笑,这时,突然听得韩菱纱笑问他与阿楚的关系。   在人间活了那么久,他自然明白这话中深意,却也只是不置可否点头,说,自是好友。   好友……好友?   夜浓月高悬,他躺在树屋里新铺的床褥上幽幽想,什么时候阿楚在他心中已不是“好友”二字,而就是“阿楚”了?   不记得了……   青鸾峰上的一日半,算得上他这些年难得放松的时候。   完全不用去担忧渡魂被人查知,因为他们已经知晓。   完全不用担心他们突然厌恶他,因为他们不是反复之人。   完全不用遮掩他亦曾在野外生活了很多世,生火、剥皮、烤肉,野外需要注意的,野外不得不防的,他都知道,不用去解释一个世家子弟为何懂得这些,经年累月才会懂得的本能。   若非他还谨记着出海的百里屠苏还携带了他半数魂魄……他几乎愿意每一日都在青鸾峰上度过。   第二日,依他们所言,他们启程前往蜀山。   别离时,他望见了身侧阿楚眼底的不舍,淡淡低垂了眼帘,他沉默不语。   无法自欺,他开始在乎阿楚……比他所想还要在乎。   然而,他更记得,他的初衷……一变再变——如今,他无法劝服自己,再继续在乎下去。   没有开口主动为阿楚剥离戮魂幡就是证明。   他向来善于克制自己。   这种情爱起始的兆头,他意图直接斩断。   阿楚……就是好友。   蜀山之上他带她走捷径上蜀山内部。   途中谈话更是出人意料。   她惊讶道,若是太子长琴渡魂至今,该是何等毅力惊人?   他怔然涩涩。   她苦笑说,若是太子长琴为讨半数魂魄而来,自改双手奉上,怎会落得灭族下场?   他微微好笑,并不言语。   她说,妖不一定就是恶,不再是仙的太子长琴不见得就会变得凶残无比。……乌蒙灵谷之事,想来并非太子长琴吧。   她说,一个仙人,再怎么堕落,心中自然也存有善念。   她……宁愿相信做出恶事的,是和太子长琴有关之人也不愿相信,一个曾经是仙的人,会沾染满手血腥。   压下心中翻滚的浪涛,他故意跟她大唱反调,说,只怕一个被贬的仙,说不定,早就疯了。   可是,他这好友,却倨傲的评析,既然成不了仙,为何不入魔?魂魄缺失,为存活苦苦挣扎,宁愿渡魂都不愿入魔又是为何?   她还问他,太子长琴不能修仙干嘛还要继续当人?他就那么听天庭的话?想把那个“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贯彻到底么?还是说他就那么喜欢人间界?那里有他留恋的人事?   他怔怔听了,开始回忆。   当日被贬,父上大人祝融亦被他害得前往渤海之东深渊归墟思过千年。他已无面目见父上大人,削去仙籍,魂魄被凡人活活分离而成为荒魂……他……如何去见父上大人?   是祝融造了皇来,鸾来,凤来,却选中了凤来,日夜弹奏,继而有他感之爱护,化灵成形。是祝融托请了地皇女娲,用牵引命魂之术,使他成为完整生命,又名为太子长琴,更以父子情谊相待。   父上祝融,从来不曾亏待于他。   父上祝融,对他爱如亲子。   他……不能给父上大人丢脸,不能让父上大人伤心。不能——堕落到魔界蚩尤,昔日的对立者,那一方阵营去。   回忆完毕,他苦笑发现,自己早已将那冰冷的天庭当做了家,纵然它无情伤害了自己,纵然他是怨的,却也不能站到天庭的对立面去。   渡魂夺魂,伤人无数,他手下死去的又何止这些,因他一句话,一个吩咐,死去的多若江鲤。如今的自己所为,对神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可一旦牵扯神魔之战…… 他的亲人是仙人,他的朋友如今是天界战龙,他在乎的都在天上。   况且,他不认为自己嗜血成性,杀人如麻。渡魂亦仅仅是为了生存,其余伤害的生灵,不也就是他们自己渴念丛生,继而害了他们自己?与他又有何干系?   万事万物的命运早有安排,若不是他们这些凡人凡心过重,本该如此,他所做一二,又岂能作数?   ——无论怎样,他没有入魔的觉悟。   不一会儿,阿楚身上又有意外出现,又一次打乱他计划。   亦打乱他所有步伐。   他心头叹息,阿楚……他的好友阿楚,总是这么出人意表……他的无数规划在她身上几乎次次打破。   因血魂姬之故,阿楚突然消失,纵然知晓阿楚有些能耐却也不由担心她,担心她在过去后悔的时刻做出傻事,再也回不来。   担心,她虽然不曾扰乱过去,却也因心愿无法达成而回不来。   不是该松口气吗?   为何……如此难受?   面对血魂姬挑衅,他虽面带微笑与之周旋,而他自己知晓,他有多么心不在焉。   他闭眼。阿楚……阿楚。   不一会儿,阿楚回来,他放松之余亦是惊讶万分。   阿楚,入魔了?!   他是明白的,阿楚和他一样,不愿失去。   他也明白,一个总是失去的人会有多么渴望永不失去——他自己便是如此。   还不待他在想,脑海中突然浮现的记忆让他再度错愕。   原来,过去,她是与自己在一起。   原来……她前世以魂魄姿态亦曾游荡人间,竟然还是他娶了蓬莱娇妻的那一世渡魂之时认识的人。   原来……这妮子竟喜欢了他百余年……   青玉坛养伤期间,每日相处,平淡相交。   他终于为她弹奏了一曲……   离开青玉坛,带她绕路居然被她迷路到了北方。花费许久才从另一个方向去了他衡山得第二世在此布下结界的洞穴。   青玉坛的小心照顾,路上的体贴温柔,他看在眼里。   十年前那些话语皆在耳边回荡。   想起十年前初见她之时,因为她是乌蒙灵谷中人而待之如路人的口吻。   想起她被他言语戏弄,燥得面红耳赤的脸颊。   想起,因为她一句戏言,他去驯养了灵鸟百灵……纵使本来的原因他已想不起来,可他如今却觉得,本来不耐养些不如符鸟方便的活物很是麻烦,可他却养了百灵,应是冥冥之中早有料到会需要这么一只小鸟吧。   记忆太过鲜活,每一日每一时刻发生的事,都在眼前闪过。   他甚至已无力阻挡胸腔中跳动加快的心跳。   有这么一个人自十年前就认识,有这么一个人一直是自己好友,亦视自己为好友,更或者,应该是爱恋着自己的。   他竟然觉得胸腔中的跳动如耳边响雷,怦怦,怦怦……   从来都无视了别人的爱慕。   从来都拒绝别人的亲昵。   从来……都不在乎世间的女子,自从蓬莱国灭之后。   然而此刻不仅是理智在告诉他,他太过在乎阿楚。   即使是情感上来说,他亦因为阿楚的回归而放松,因阿楚回到十年前产生的记忆而欢喜……   欢喜,有好友陪伴,在他最愤怒的时候,且是阿楚知道自己正无比的愤怒之时。   ——‘人生岂非正如夜间行船,黑暗之中时而光华满目,时而不见五指,然而灯会熄灭,船会停止,时岁与生死本是凡人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种光景?’   这是他曾与百里屠苏说过的话,岂料,以往不曾在意的凡人,当真有一日超越了生死。   同是荒魂……为何机遇却有天差地远?   心中苦涩有谁能知?   他,只是想活下去,不再失去的,活下去……   阿楚,入魔了。   那他昔日用她来刺激百里屠苏的法子自然作废。   而自己将之当做好友……也该终止。   血魂姬突然打岔,继而施了法术,转眼消失。   无人捣乱,阿楚这新生的魔,倒开始真正控制体内魔气。   他一直在旁,心中甚是犹豫。   他曾想动手,可一动手,就碰到怀中的“云楚”,让他想到过去,百年之前,那个刚毅又迷糊的荒魂。   想到阿楚前世,自然会想到如今的阿楚单纯依然爱慕自己。   他又想到,阿楚与自己十年前、十年后的过往情分。   他狠狠闭眼,心中呼之欲出的某种熟悉而遥远的心情来得如此浓烈,让他狼狈。   一个仙灵,竟然对着新生的小魔无法下手?   ……可笑!   他五年前曾对千觞说过一句话。   ——‘我最心爱的人,早已不在了。世间纵有姹紫嫣红开遍,与我又有何干系?’   而如今,他却惶恐发现,原本的无比坚持的信念……   ——轰然崩塌。 番外-算计之外·真实 风中带来盎然的春之气息。   青鸾峰上,虽然阿楚不曾多说,他亦知道,入魔定非他眼前见到的那般容易。   见她吃着平常的烤肉亦吃得不亦乐乎,隐隐有停不下来的趋势。   他皱了眉,将到手的肉块丢到阿白面前。   这山里,蔬菜可没有。   野菜是有的,可他亦不觉得身为暗云奔霄的“阿白”,会去啃野菜。   一整只猪腿都被两小家伙吃光,他微微汗颜,起了身,去了山里给她捉了一只獐,回来之后剥皮掏内脏,取了一条后退刷了调味粉末,架在火上翻烤。   他注意着火候,心中惬意想,她想吃就吃吧,反正一个魔……没听说过,魔还能被撑死的。   吃饱喝足之后,阿楚起身去了水边净手,阿白亦跟上。   他耳边听着云天河他们说回房睡觉,不由望天,月行四分之一天,似乎并不是太晚吧。   他好笑起身,也罢,就依了长辈心意,未尝不可。   缓步行至她背后,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阿楚自十年前回来,他们其实还谈起发生何事。   她入魔,实乃他一大心结……   若是往日阿楚,定然早将一切全对他交代,而如今……   他一路走近,她的眼神让他看不透彻,似悲似喜似怨似歉……   短短几步,他几乎不悦皱眉。他不满意阿楚看他的眼神。   好像,他们隔着千山万水……   他们……不是好友么?   最起码……总是好友。 他不由质问她入魔之事,几乎讥讽的话语脱口而出。   说完他又抿唇,心中微恼。   如此……情绪外露,不像他。   他知道,凭他方才所言,眼前女子又是知晓自己过往之人,听了之后定然有所误解。   可听到她说,是学自他。   他立刻想起,那十年之前,她曾问起过自己,当初是如何选择的。   他说的是‘每一次渡魂,依然是我……凄惨的,美好的,都是我记忆中的一世……既然皆是我,我又何用选择?’   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似乎全身的压抑突然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全然放松的后果,让全身有些轻飘飘暖洋洋,再不愿意多想。   这是……他的好友啊,选择的,从来和他如此相似,让他怎能升起半点厌恶?   有的人厌烦不是唯一,可他却觉得就是因为唯一太久,如今能有一个和自己如此合拍的人出现,才分外不舍。   ……之前,即使她是百里屠苏的小青梅,他不也视她为好友?   何况……如今。   她劝他入魔,他轻笑婉拒。可就是这婉拒,却让眼前少女脸色迅速一白,再无血色。   他只觉一刹那,血液凝固。   再过一会儿,她的豆角佩上传来的消息,让她拿眼怀疑自己,他愤而拂袖。   他说,青玉坛弟子来信,说雷严已死,无人主持大局,便致信请他回去。这是他早已想好的对外的措辞。……本来只打算对百里屠苏他们说的。   他说罢,直接转身。   可他的好友啊……总是制造无数意外让他不得不为她停留脚步。   她一手拉了他衣袖,紧紧的,捏得拳头泛白,无端让他不忍,只是想到阿楚之前第一时间的怀疑,他心中冷哼。   她说她喜欢他,他回句,多谢。   她问,他早知道她喜欢他。他说是。   接着,她叹笑一声,拿眼瞅他,说……说她喜欢他,所以是不会伤害他的。她说,不会只是看着。她的意思,是不愿两方受伤。   可是,她说不会告诉百里屠苏关于他的事……就是最大的偏帮了。   他似乎总是被阿楚的话说的怔住。   可是,一名女童的喜欢,是那个喜欢?她可以分清楚?而且从百余年前就如此记在心上?   ——并且,一记多年?   眼前的女子,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不通世事。不计较礼教,不代表不知道,当年不表明心迹,亦是因他当时家有娇妻,而她自以为还是个人,却实为游魂,还想着下墓折寿之说,隐藏了这份喜爱。   他怎就忘了?他的好友,从来是个通透之人。   胸中的怒火尽数散去,看着她柔顺的发丝,他毫不犹豫抬手轻轻拍她发际,摩挲着柔软的发,他郑重道,他记下了。   阿楚毕竟还是个只有十来岁记忆的小女孩儿,此刻一听,难得羞涩地双颊如火,不知言语,倒十足小女儿状。   他不由低了低头颅,凑近些许,轻笑问她想说什么。   这一刻好比是初见之时……十年后的初见。阿楚开始的温婉瞬间变得活泼不少。此刻,才害羞吱唔的少女,转眼长大,有了女人的妩媚,大胆进了一步,脸上的微笑都带上了某种神采,让他移不开眼。   她拉了他衣领,让他退无可退。   既然退无可退,那他就大方听她想说什么好了。   她的紧张在这一刻全然化作勇气。   ——‘我喜欢百年前的那一个你,喜欢现在陪伴我帮助我的你。喜欢你,不是、不是因为你是荒魂,不是同情……我……我喜欢你的笑,喜欢你的博学,喜欢你能开开心心的活着……那种喜欢,和喜欢云溪哥,和喜欢兰生他们不一样的!我……我如今已经入魔了,等你寻回魂魄,我们想个法子在一起好不好?即使不入魔,咱们想个法子……一定可以的!’   她,已说得如此明白,他如何不懂?   没有任何时候,如这时一般清楚明白,完完全全的清楚明白。   心中激烈翻滚着汹涌波涛,惆怅一掠自他心底而过,叹息一声,罢了,他认栽。   只是,还要确认一下。   他遂轻轻问她,即使……我要韩云溪受尽折磨而死?   阿楚的脸色从红润到白皙,甚至比之前惨白更白了一些,他心中揪在一起,头一次觉得,他这话不宣诸于口。   以他手段,自然要是做了,亦不一定能被人察觉,可他直接说了。   心中尚在忐忑,而阿楚的话倒让他落下心中大石。   她说,‘你不用如此说……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我也说了,我不会光看着……你有你的计划,我也有我的坚持。你想做什么……大可放开手去做……只是,我云溪哥的命,我不会给你。’   他闷声讥笑,半阖眼帘下,目光似冰,而笑容越发温和,话语越发轻柔,“阿楚定要与我作对?”   然而她说——‘不是作对,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这一世一定要凑齐魂魄,我记得的!……不对,我方才说的是喜欢你,而不是这些!你扯那么远,什么意思?’   心中的坚持,突然毫无坚持下去的可能。信念已然崩塌,他怎可抗拒遮掩不住的心意?   她……记得自己定要凑齐魂魄的,如此,够了。6   其余的,交与他来做便是。   告诉她,他目前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等一些事情了结……   未曾说出的话,她已明白。   目送她前去支援,他幽幽望着远山近水,入魔……吗?   一个……魔吗?   食指虚扣了下,贪恋失去的温度,那是对方永远不会烧灼他的温暖。   无端让人无比想念。   脚下,暗云奔霄不止一次被留在他身边,他暗暗好笑。   点出了他真身,更是示意将得它所用……并且是去想阿楚讨来。   没想到,它倒是怒了。   他悠然想,若是阿白还是暗云奔霄,定然早诉诸武力,哪里会像如今这般,意图言语阻拦。   可笑的暗云奔霄,竟然对饲主如此在意。   转眼一想,暗云奔霄在乎的,是阿楚,也就明白了。   前世就对所有生灵一视同仁的阿楚,如今这一世,对这份认识更深了一层。暗云奔霄对阿楚如此维护,亦是理所当然。   只是……他还记得,数百年前,这暗云奔霄化出悭臾之事。   他遂毫不客气以阿楚心中,它无甚重要打击得它再无话说。且亦如此做了,直接拎起它,划开了空间,前去找阿楚。   …………   …………   他心中叹息,遇上阿楚,总有意外,诚不欺吾。   他只是转个空间,怎就一下来到早已覆灭的蓬莱?   而昔日爱妻巽芳仍在,着实让他吃惊,吃惊之余,他细细看去,巽芳的眉,巽芳的眼,巽芳的容颜……真的是巽芳?!   温情细语,俏丽端庄……   巽芳……   只是,接踵而至的三年记忆让他皱眉。   复活巽芳,重建蓬莱?他这一世认识的好友皆一同生活在此?   阿楚复活了小蝉,可小蝉又死去,接着嫁与……百里屠苏?   方兰生娶了狐狸襄玲?而非他前世爱侣转世,琴川的孙家小姐?   巽芳说,今日由他们家做饭,一早便去忙这忙那,可是缺少食材,终究难办,他便说他去找找。   嫩黄的百灵不知何时跟在了自己身边,路上遇上方兰生,与他说了今日由巽芳掌厨,他便拍着胸口说,食材他包了,又担忧巽芳不知道手艺如何,定要去看看,说罢他想回家一趟,只说去问襄玲跟不跟他一路。   他暗沉了眼眸,望着方兰生远去。   接着他走过许多地方,皆是记忆中的蓬莱,路上还有昔日蓬莱之人走动。   他几乎要相信这就是蓬莱。   可是……   走到为巽芳立碑的地方,那里一片的坟……一片空无。   脑海中瞬间给出了答案——巽芳复活,自然不用立碑。   他上了神殿那座高峰。   站在半山腰,他俯瞰整个蓬莱。   本来不甚在意的天色却让他突然想起,蓬莱生活多年,他从未遇到这么暗沉的天,好歹亦是一处洞天日月,怎会有如此异常天象?   更何况……途中,他已和百灵交流过,无害的鸟类,有时看见的,极为真实。   指尖的小雀猛的展翅飞旋,一掠向下,他顺着小鸟方位看去,怔住。   ……阿楚?   眼前的阿楚穿着昔日蓬莱国男子的服饰,无端让他不快。继而发现,自己竟然亦是穿着昔日蓬莱服饰,这种不快,才缓缓压下。   可是,她打头一句‘少恭在此地,可是要躲开做饭?’顿时让他无语,第二个方兰生出现……哼。   再次看向山下,他对她介绍山上神殿,介绍此地山势。   她一一听了,却直接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讶异瞥去一眼,如此敏锐察觉他心中不愉,岂非还是那个阿楚?   可是,这样的她嫁给了百里屠苏……在说了喜欢他之后。   她“三年前”果真一直不曾插手他和百里屠苏之间的纠葛……在说了记得他如今是最后一次渡魂之后。   他随口说着他的感慨,不曾想,她接口一句,这一切是假。   哼……原来如此。   他惬意转了身,似笑非笑拿话羞她,说她每一次失忆都来对自己纠缠一番。   眼看她因他的话语而羞红了双颊,他心情大好。   心情一好,便有了回去面对那位“巽芳”的心思。   暗云奔霄与他同来,如今不见踪影。   此地灵力异常充裕,指不定它得了什么法子恢复法力,还作出如此幻境捉弄于他……   不,不止是捉弄,而是想让他们这些人永远沉溺其中吧……   下山路上,他眼一凛。   不对!   那暗云奔霄的幻境还不至于成为阵法!   眼眸一暗。   那么,还有谁,在帮它? 番外-算计之外·认定 玉盘珍馐他吃过不少,不过……   嗯,眼前的,想必有不少出自晴雪手笔。   最难消受美人恩,古之人诚不欺吾。   几人迅速落座,而后进来的阿楚还在犹豫,他脸上笑容越发清浅,巽芳与晴雪在厨房与饭厅来回几趟,终于将所有菜都摆在了桌上,此刻二人入座,只单单留下一个座位。   恰好,正是他与百里屠苏之间。   他眼看着阿楚不再需要选择释然入座,只瞥去一眼,瞬间收回。   身侧的这一个巽芳,其实总的说是像的。   拢头发的姿势,温婉而又明亮的微笑,充满信任的明眸,无一不是记忆中巽芳的模样,还有巽芳的声音,巽芳的性子……体贴,又独立。   他眸色温和,似在看她又好似没在看她。   似乎,记忆中的巽芳好久都不曾这般鲜活过了。   记忆中,是他们惜惜离别后,再次归来时的满目疮痍。   蓬莱天灾……几乎摧毁他所有快乐的记忆。   是否,本是人间乐土的蓬莱,亦是因为他,而遭天灾重创?   是否,他本不该与人间女子有所牵连?   他向来寻找的都是孤寡之人渡魂,就是有家眷亲友的,亦会淡出他们生活。   多世被世人异目,他早习惯在山野中安家,起码,动物永远不会欺骗自己,伤害自己。   寡亲缘,他早已习惯。其实,就连寡情缘,他亦是习以为常。   蓬莱人的寿命比一般人来得长久,亦逃不过天灾来袭转眼一瞬的毁灭。   他有时亦在恨天,是否这天上诸神在看着他,看着他在凡间挣扎,看着他,是否真的永世孤独……看着他喜欢的人,喜欢他的人,都离他而去……   右侧的巽芳不断与他撒娇,问他菜是否合口?   左侧的阿楚安安静静,和她左侧的百里屠苏同出一撤的沉默,让他面对巽芳的容颜,亦略有些心不在焉。   阿楚……云楚……楚蝉……百里屠苏……韩云溪。   楚蝉和韩云溪是青梅竹马,他从来知晓。   可从未如此刻一般给他添堵……   好不容易熬到饭后,阿楚作为百里屠苏一家的代表被其他几家女子拉进了厨房。   他和巽芳说了许多。   不断试探发现,这巽芳对他们过往知之甚详,说起蓬莱的谁,她都能接口说出其他。   他微微头疼,记忆之中,窥伺他庞大记忆还未崩溃的,也只有那暗云奔霄了……可眼前,这个帮手又是何人?   这“巽芳”和他说的久了,似乎放松不少,撒娇时的娇媚倒似和记忆中的巽芳不同了。   他心中一动,笑道不如出去弹奏一曲,再见见巽芳舞姿。   “巽芳”当然说好。   他反而掇了抹笑,拢了拢宽大的袖口,从容去了琴台。   果然,琴台之上,这女子刚开始尚好,可待他琴音转柔,缱绻旖旎之时……她烟视媚行,举手投足终于透露出她本人一二。   他低敛眉,唇畔的笑意不见分毫,思绪飞转,如此媚态天成……呵,以往知晓他手段的妖魔不是归他驱使,还有……   那么,除去逃脱的,还有那些贪婪不改,被他舍弃的妖魔了。   思来想去,不久之前才出现眼前的血魂姬……似乎最有可能。   他眯了眼,狭长的眼梢微弯曲,造成微笑的错觉,旋转跳跃的女子扬起的淡笑变得柔媚,秋水般的眸子脉脉含情。   是……诡异消失的血魂姬吗?   不一会儿,他见了阿楚从内屋出来,似乎也看到了他们弹琴起舞,手上的琴音慢了下来,而舞了一曲的“巽芳”行至他身旁,低声询问,怎么了。   他微微摇首,答了句,无事。   再复看向阿楚,却只见得一个背影。   再想到之前,阿楚定然是怀疑这里并非真实……又见了他和“巽芳”……   他微阖眼,掩住黑眸中的温柔。   这小妮子,真是…… 周围不请自来的听琴者见他们不再继续,便又吆喝着回了屋。   “巽芳”作为主人,自然要回去。而“巽芳”既然回去,他这个作为男主人的,自然亦要去帮衬一番。   尹千觞和向天笑说好喝酒,其间与自己说话间却依然不曾透露本已认识,他心中了然,想必千觞亦不曾被蒙骗住。   酒过三巡,红玉推说太闷,出去走走。“巽芳”倒是挽留,可红玉想来进退得宜,一番话在情在理,且一屋子又是喝酒的男人,她更是理由充足。   红玉离去,喝酒仍在继续。   他饮着手中之盏,心不在焉想,如今已有三人不在此地,而身旁“巽芳”却也毫无动静,莫非,外面还有照应之人?   譬如,暗云奔霄?   他似不经意说起,天色看起来像是要下雨,还是先去找回他们为好。。550a141f12de   他续道,不如就他去吧。   “巽芳”担忧劝他,夫君已喝了不少酒,出去怕是要吹风受凉。   “巽芳”好意,他怎能拒绝,自然颔首又道,自然不出去。   可“巽芳”又道,不如她出去。他自然不答应,笑话,就是不能让敌人聚集,不是吗?他笑着婉拒,说,他可舍不得巽芳奔波。   “巽芳”又扬起明亮的微笑,温婉和煦。   向天笑和尹千觞喝得正酣,自然不愿出去,而延枚担心自家大哥喝多,也不愿出去。几个没喝酒的都因为担忧喝酒的人而不敢稍离。就风晴雪不喝酒,也知道尹千觞喝酒不会让她担忧,便说要出去找找。尹千觞却是挑了眉,直接起身,懒洋洋道,不如他去,顺便散散酒气。   尹千觞临去,亦不忘瞥他一眼。   他见了好笑,却不动声色,与“巽芳”谈笑。   尹千觞微摇首,大步出了门。   身边的“巽芳”越来越让他烦躁不堪,与她说话也花费不少时间,不查她有何目的。   他渐渐不耐。   喝酒的主力已出去一个,剩下的接着喝了几杯,便不再喝酒,只是坐着说话倒也无趣。若是他一个人,自去抚琴自娱了,然而他却没有娱人打算。   再者,这里,并不能让他平静弹琴。   好不容易摆脱了可能是血魂姬的“巽芳”,他出了门,熟悉的嫩黄百灵落至肩头,他却不与它亲昵,直接吩咐,带路找到阿楚位置。   行至一处,他见到了往回走的红玉,寒暄中,红玉问起他为何出来。他略显疑惑地苦恼说着他对此地的不安。见红玉眼中的了然和放松,他微笑加深,再听得红玉说回去将几位女子带出来,他主动说着去找回外面的人,一同汇合。   百灵先行飞远,此地气息未变,他倒不会认为阿楚会出什么事,何况,百灵已到她身侧,自然无碍。   可他没想到走近之时会见着好笑的一幕,阿楚紧了紧衣服,一脸苦恼。   他好笑出了声,站在了屋门外瞅她。   其实他大致还是明白女子爱美之心,只怕是阿楚不是很喜欢这衣服吧。   想到方才她勒紧了宽大的衣袍,腰线清晰,他居然无端想起了十年之前,乌蒙灵谷的山上的一夜。   阿楚在生气,生气他与巽芳的关系,生气他与“巽芳”的亲昵。   不过他也不在意,以前的云楚愿意放手,将爱意放置心底,可阿楚却是几乎和自己互诉衷肠,她……该生气。   甚至,他亦觉得,阿楚生气,是对他的在乎,对他的尊重。   他在答应阿楚之后,再次选择了巽芳,她虽然气愤,却也没有因嫉妒而变得凶狠。   他选择了巽芳,她亦没有对巽芳恶言相向……   这是她对他的尊重。   她不敌视巽芳,是因为他。而亦正是因为他……阿楚才私底下见了他,而如此不见待。   一路往惊门而去,他已有察觉。之前已吩咐百灵追上尹千觞,遮掩气息之法一直就在百灵身上,与百灵同去,应该不至于打草惊蛇。   惊门已到,“巽芳”再次追来。   他好言好语,“巽芳”并不理会,却瑟瑟发抖,说要他陪她回去。   身后的阿楚瞬间低了头,他略是好笑。难道嫉妒真能让一个本来聪慧的女子变笨?他都表现如此明显,他还不明白自己早已看破此局?   他说要留下巽芳前进,侧后方的阿楚猛的惊讶望他,前方的“巽芳”直接苦笑问起昔日誓言。   哈!誓言!   他几乎冷笑出声。   以极缓的速度闭了目,他并不言语。可那些话,用巽芳声音说出来的话,他听了,不能说毫无震动。   始终陪伴左右,绝不离开。可终究逃不过生离死别。   那是何等绝望的别离……   他不愿再想。   身后侧的阿楚呐呐出声,说没那么严重,还说什么只是过去一下,马上就回。   他心中暖意流窜四肢,好在,他的阿楚,是魔,不会死……即使身形俱灭,也不过是多花些时日重塑身形,她……也许会活得比他久吧。   他心中讪笑,神仙亦会有消亡一日,若是他得了魂魄却不能增益力量,终有一日亦是会走上消亡之路。   天人五衰……他只希望,不要来得太早。怎么说,他在天界还是个小辈。   ……不过如今不是了而已。   “巽芳”一句‘阿楚姑娘,你既已经成亲,又何苦与我夫君纠缠不休?你这样……有想过你的夫君百里公子吗?’把阿楚噎得够呛。   他亦气恼拂袖,阿楚与百里屠苏自无干系!   “巽芳”犹在不知死活以巽芳身份说着巽芳不会说的话,十分糟心。   她……终究不是那个巽芳。   巽芳何等高傲,即使昔日初见之时一身狼狈,她亦是隐下了一身惶恐,镇定跟他回了山洞休憩。   巽芳贵为公主,怎会有此等扬州瘦马姿态?她如此作态,当真是侮辱了巽芳与他之间的默契。   巽芳,从来不会挖出他伤痛来伤害他。   巽芳,从来不会咄咄逼人。   如果他已不再喜欢巽芳,那么巽芳如果活着,亦不会纠缠至此。几十年的夫妻,她向来为他着想,怎会如此?   够了!血魂姬是吗?这就是你的逆转之法?与血濡回魂相反的法术?   创造了未来让他沉溺?进而与她双修抑或被她蚕食?   终于动了手,最后将之带回与红玉约定的地方相见,千觞亦带回了暗云奔霄。   只不过暗云奔霄为何是这等模样?   它顶着韩云溪的模样,笑容灿烂与阿楚说话。竟说韩云溪是她最放心的人。   因为那本是为了偷占阿楚灵力的主仆契约此刻给他添堵。   让阿楚最放心?所以才有所恢复的暗云奔霄第一个人形是韩云溪?   若是没有十年前和韩云溪的接触,他不会知道,韩云溪有一对宝贵的青梅,一个是他喜欢的小女孩,一个是他的死对头。   若是没有阿楚回到十年前,他亦不会去在意韩云溪与青梅之间是如何相处的。   他记得,他每每跟韩云溪提及外面城镇的花灯戏台那些在南疆不曾出现的事物,韩云溪都一脸艳羡,总是说着若是有机会定然带上小蝉,若是阿楚想去,求求他,他也会带上……   他记得,韩云溪嘟着嘴说起以前为小蝉出头,结果阿楚那死丫头却在那之后见他一次挥一次雷……   他记得,韩云溪每次出来,回去之时,都会采撷漂亮的花朵,说是带回去送给小蝉和……阿楚。   韩云溪还说,小蝉喜欢看花,阿楚喜欢玩花,两个人真难伺候……可是韩云溪说这话的时候,却是一脸笑容。   他呆在角落看他们说话,百里屠苏的眼神他看在眼里。   好似刻在嘴边的笑,从来没有如此虚假,暗沉的眸子沉寂似水,又岂知其中漩涡正在汇集。   他突然发现,云楚亦是楚蝉。   从未变过。   而阿楚也从未否定过身为楚蝉。   她说,云楚十二年是真,而楚蝉六年快乐亦不可抹灭。   阿楚,是云楚,是楚蝉。   她……并非他一个选择。   走在通往出口裂缝方向,她偷偷凑过来问,待会儿是否先走。   他忍不住加深笑意。   眼前是无时无刻维护他的阿楚。   阻止别人询问他为何来此?不给他们质问自己前世今生的机会。   这样的阿楚,他怎可亲手推出去? 仙芝漱魂丹 元勿来报时,欧阳少恭正尹千觞在丹阁内说着祖洲见闻,只不过欧阳少恭早已知晓,自不以为意。待元勿进门,尹千觞自行告退,元勿说了三件事。   其一,百里屠苏等人至青玉坛已有几日,今天恰逢朔夜,百里此人体内凶煞之气发作,似是一整天未曾踏出房门,风晴雪在旁照看,其余人亦有探望。   其二,衡山脚下穆家村众人昨日行至山腰,摆上祭祀之物,口中念念有词,祈求青玉坛“仙人”现身,如往年一般赐予仙丹。   正是人欲无穷,食髓知味……欧阳少恭少年昔日不过偶然路经穆家村,见村民饮污秽井水致病,虽命在旦夕,那种求生之念却令人动容,于是教他们如何净化井水,并赠“清骨丹”服下。不想那些人自以为得了仙缘,无性命忧患后再不肯勤劳度日,只一心企盼继续求取仙丹、长生不老。转眼已是四载过去。最后一回、再服最后一回,便将引发剧烈毒性,全身疼痛、七窍流血而亡。   清骨丹,去附骨之污浊,顺体内之阴阳。附骨污浊即使毒性,清骨丹讲求以毒攻毒,病入膏肓时服下,自可去除污秽,有身轻体健之感。而当无病无痛之后,继续服用,与吞毒又有何异?   呵,贪婪之念永无止尽,祸及性命犹不自知。自取灭亡,岂非最好归宿?   欧阳少恭平淡地吩咐元勿,命锦纹于丹房内取出数丸“清骨丹”,送予穆家村老小。   这等小事,本无须多费心神。他亦不过起了个头,身处人间还是沦落地狱,皆由他们亲手所选……遂道,无事便下去。   元勿拜身受命,连忙说出了第三件事。   原是当初追随雷严,后见雷严身死又转而投效长老的那些弟子,今日颇有不驯。那些人自言不堪忍受作为药人试药之苦,请求长老将他们放出禁地,说是只要能够出来,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青年淡笑挑眉,做什么都可以?   当日既然是他们自己选择试药,而非当做叛徒处死……人,贪婪本性,永无尽时。   他眯眼,横睨惶恐跪地的元勿,淡淡道:“也罢,既然不想再当药人,又何必强留,一切皆是自己所选。此炉丹药两个时辰后出炉,元勿命南星届时来取,到禁地告诉那些人,这便是他们最后一次试药,之后再不必做什么药人,委实~可喜可贺。”   元勿迟疑半晌,问:“长老……炉中炼的不是起死回生药吗?活人又怎能……”   “活人自然不能试服此药,死人不就可以?”欧阳少恭悠然反问,“这,有何难?”   “……弟子明白,即刻告知南星。”   ####   药成之日,百里屠苏他们被欧阳少恭着人请至青玉宫。   只是欧阳少恭遗憾道,救人之事,他本该同去以细察药效,奈何两日前接到洞宫山掌门信函,向青玉坛求取一些稀罕的金丹灵药,三十日后便有所需。两派平素略有交情,此事不便推辞,他恐怕得闭关炼丹一段时日。   言下之意,自是暂时无法离开青玉坛。   百里屠苏自言心中急迫,今日便打算离开。   欧阳少恭便嘱咐,古籍中记载,若死去之人其魂魄已入轮回井投胎,丹药自然无用,而以此法重生之人,切不可行于日光下,这一说却是不知何故。   百里屠苏谨记于心,而其余人皆亦陪他同往。而走之前,欧阳少恭给予风晴雪一些抑制体中瘴毒的药丸,风晴雪欣喜接过,总算不用担心伤了跟她走太近的人了。   腾翔之术施展开来,南疆乌蒙灵谷片刻便到。   昔日榕树绵延的美丽山谷,花草树木更加葱郁,无人看管,竟有入侵人居的架势。因两年来无人打理,山谷之中房屋顶上的茅草枯萎泛黑,杂草丛生,藤蔓亦爬上了女娲石像的裙摆。   乌蒙灵谷,已荒。   百里屠苏和风晴雪第一时间对女娲石像行礼,风晴雪认定百里屠苏身后的剑与女娲封印有关。其后,百里屠苏带着他们前往冰炎洞。而走在最后的尹千觞,滞留目视女娲巨像,终是左手过顶缓缓而下划开了幅度——这是,女娲信奉者的礼节。   将众人留在冰炎洞外,百里屠苏还谨记着除去巫祝,其余之人不得入内的族中明文条例。   他缓步入内,掠过他无数熟悉的面孔,行至韩休宁身旁。   …………   ####   十几日后,青玉坛丹阁内——   白袍褐衣的青年专注凝视炉火,角落香炉之中香烟如雾,氤氲一室,隐有吞云吐雾的瑞兽在其中横行,张开了锋利的爪牙。   元勿匆匆进入,拜身跪地,“拜见长老。”元勿心头泛苦,最近长老看似平淡,实则怒火四溢,那长老房中的“那人”一直未醒……近日长老竟然再次启用玉横邪物……这真是……让他有些忧虑,只是长老并非雷严,想来定是已有定论,心中才安稳了下来。   “何事?”   青年都不曾施舍他一眼,元勿已经明白,想来又是为长老房中那人炼制的丹药,他迅速回道:“白蔹他们已将琴川沾染疫病之人带回。”他补充道,“包括方家二小姐。”   青年淡淡吩咐,“将方家二小姐安置到距我房最近一处居室。其余人……着人安置他处,以待这一炉仙芝漱魂丹出炉,便是他们‘形体长存’之时。”   “弟子领命。”   ####   韩休宁活过来,终日不吃不喝不语不睡。百里屠苏心中焦急,总是往外取寻找食材为他娘亲亲手烹制她最喜爱的食物。   十几日已过去,韩休宁呆滞如初,还隐隐有似迎向日光走出房外的众人已褪去见她活转过来的喜悦,具是忧心忡忡。而韩休宁一直不曾眨眼,目光空洞,当真让人见了心中发毛。   而百里屠苏拒绝相信韩休宁并未真正活过来,一直心中坚信母亲迟早会恢复神智的心,却渐渐不那么确定了。   当晚,百里屠苏做了个梦。梦见了幼时场景,他是没爹的孩子,村里小孩总有用这话骂他的,他那时容不得别人说他,自然打了回去,梦中他向韩休宁解释,他不是故意的。虎头说他没爹就罢了……可他还说他娘也不喜欢他,这让他怎么忍受?   解释了半晌,韩云溪呐呐反应过来,他昔日顽劣,没少干何人打闹的事,又急着说,他以后会好好练法术,好好念书,不给娘丢脸。   而梦中的韩休宁根本不假辞色,冷脸斥他一痛,活泼的少年在无话可说,唯有沉默。   梦见昔日情景,百里屠苏心中亦想着,宁愿娘骂他一顿,也好过如今不吃不喝不语不睡。醒来,睁眼,屋中不见韩休宁踪迹,他大惊出了屋,阿翔鸣叫悬空飞往祭坛。   待百里屠苏赶到,天已亮了,韩休宁略抬首,迎向日光,化为点点莹莹绿光,消散空中。   百里屠苏半跪地上,悲痛恨着自己竟不知不觉睡去,让娘离开屋子……   却听得此时红玉缓缓上前细语道:“……百里公子……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难过……但是,请收敛心神听我说…………令堂恐怕……并没有真正活过来……而刚刚散去的,也并非令堂……世间有奇异虫豸曰“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聚合时形似草木,人不可轻辨。若以特殊之法如要,豸身不毁,反能食人尸骨,再聚为形,感应人心。古有所谓异能之士,为攀附权贵,便以此法蒙蔽帝王,称可逆天道、活死人。百里公子……你眼前这些,并非令堂魂散……不过是焦冥之形,白日散开,夜晚重聚……焦冥寿岁漫长,寻常水火不侵,唯蕴含灵力之火方可浇灭…………只怪年月久远,我记忆中印象早已模糊不堪,若是能早些想起……”   莫说方兰生这饱读书籍的书生无法置信,便是狐妖一族的襄玲亦是头一回听说。   是日夜,夜晚降临,果然,莹莹的光绿化而成形,竟真的变成了韩休宁模样。百里屠苏一直跪在地上,不曾起身。   两日后,骤雨来。祭台之上,百里屠苏依旧跪地,韩休宁模样的焦冥呆立远处。   又过去一整天,百里屠苏以树叶吹着各种他还记得的曲调。   停下吹奏,他坐在韩休宁身旁,望着前方,缓缓与她说话。   “……小的时候,我时常希望你有一整天的空闲,我可以把自己想到的曲调吹给你听,就像和我一起玩的阿大,也会这样去找他的爹娘。”他略抬起头,“不过,你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就算偶尔有空,也会斥责我不思进取、玩物丧志。”   “如今,你却只能在一旁静静听着了,说不定心里也在想,我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不争气……你却不能言语,不能训斥。”   百里屠苏缓缓低下了头,紧抿唇。   他从来没有想过……哪怕是训斥也好,只想……再听一回……把族人的尸骨一具具搬到冰炎洞下,想着只要身体不腐,或许有一天,所有人还能活过来,村子还能回到从前的模样……   呵……他自嘲而笑。   “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只希望不要有鬼来勾你们的魂,但是师尊告诉我,人死了,多半要去投胎转世。师尊还说,世上有长寿之人,活得很久,却没有死而复生之法,即便神仙也做不到……”   放在膝上的手,握紧了拳,他眸光一冷,“……若你能活过来,哪怕告诉我仇人是谁……”说罢,他怔然闭目,面现悔意,“皆怪我无能无用,逆天而行,终不得善了,到最后连你的尸骨……都保不住。”   百里屠苏缓缓睁眼,起身,站于韩休宁面前,瞳孔幽深,神色恍惚。   “如今……便由此不孝子送你最后一程。”   右手举剑指,煞气自体内无法遏制而溢出,满目皆红。   灵力引火,终是将焦冥焚烧殆尽。   煞气猛的迸发,气息凌乱好似走火入魔,体内仿佛被火灼伤,强力的杀意更是无法自欺!   何为命运?!命运为何如此捉弄于人?!   为何族灭?!宁静的山中村落,何人如此狠心下次毒手?!   他恨……仙芝漱魂丹!若无此物,他满心的希望仍在,不至如此绝望!若无此物,娘的身躯亦不至于被虫豸分食!   他亦恨,欧阳少恭!若非他总是信心满满说着炼制起死回生之药,他怎会如此相信!   他恨!   终是,煞气成形,腾腾似血雾,赤红的双眸狰狞如兽。   “苏苏?!”   ####   白皙似玉,血纹溢出,玉样饰物绽放出洁白光芒,漂浮空中。   魂魄之力入炉。   这是,最新一批,琴川疫病之人的,魂魄。   开炉——   青年眉目舒朗,嘴畔含笑,从中拣取成品丹药,盛了一小盒,又吩咐了门下弟子,将剩余附带之物收到一旁,便缓步往居室而去。   进来的弟子杜蘅与元勿对视无言,想必,这一回,能成了吧。   元勿鄙视,没见长老好久没笑得那么开心了吗?当然成了!   杜蘅点头,有理。   ####   风晴雪的灵力恰恰有抑制煞气之用,加之百里屠苏不愿入魔而极力克制,这一次没到朔日却被煞气控制,可亦是再一次安抚了下来。   他们在崖边坐下,聊了许多。   从煞气发作,到风晴雪怕苏苏一个人被丢下以后要怎么办……这种害怕甚至超过了,日后再也见不到哥哥,再也见不到婆婆……   百里屠苏迟疑问,“若我……并不是我呢?”   风晴雪侧头不解,推测百里屠苏是否改名,说她认识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他的名字。   可百里屠苏又问,“若不止是名字……?”   他想到了阿楚,前世今生……她的选择其实是偏向前世的吧。他也想到了梦境中,仙人被贬,轮回之中却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不正是说的他吗?   亲人早逝,喜欢的人……   恍惚间,却听得风晴雪道,“……苏苏,无论你有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们的事情……可你要记得,在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苏苏,独一无二的,就是我身旁这个。”   他怔然睁大了眼。   “名字、身份、样貌,什么都无所谓。”风晴雪一笑,顽皮冲他眨了眨眼,“想想看,你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不管是不是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些东西,好的话的、开心的、难过的,统统都属于你,那才是我认识的这个苏苏呀。”   冰雪的内心,似乎迎来了暖日的朝阳,一缕光芒,照射了阴霾,冰雪……融化了。 陵端施离火 自前日与风晴雪说了一番话之后,百里屠苏心中怨气已消失大半。想通之后他甚是惭愧,邪煞入体之时心中突然出现的一些想法当真太过狠厉。   这一日,便问襄玲以前似乎住在南疆,如今回来一趟却一直耗在此处,若襄玲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有故人探望,今日便可陪她同去。   襄玲一喜,虽想两人去,可其他人都是朋友,她也想让榕爷爷见见他们。   结果跟一行人说了之后皆愿陪她回去看望她的榕爷爷。   ……   暖日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落下斑驳的影,落满了树叶与紫色碎花的泥土有着春日的气息。南方的四季如春,在这南疆山野之中,所现尤甚。   微风徐徐,紫色的花瓣被风带到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角落,风过处,淡淡的芳香,让人精神一振,此地确实是一处风光秀丽的福地。   方兰生被入眼的蓬勃璀璨的绿和点缀其中的紫迷住,止不住嘴边的赞叹笑意,“这就是襄铃小时候住的地方?风景还真不错!”   “嘻~好看吧,好看吧?”襄玲捧着脸,一脸娇憨可人。“不过这儿有的灵很凶很坏,等下要小心哦。”她娇笑指着前方,“一直走到中间,就能看到榕爷爷了~” 因有襄玲带路,他们很快便到了树林中央,唯见这一棵大树与众不同,枝繁叶茂至于,树干粗壮,便是十个人都抱不了一圈。见到亲人的襄玲在山野之中奔跑地极为迅速,一下子便蹦到了老榕树前。   风晴雪举手比了比,睁大了眼,“啊,这棵树可真大!”   襄玲凑到大树人形脸庞面前咋呼,“榕爷爷!”   闭目的老榕树呵呵直笑,“呵呵,是襄铃回来了啊,老远就觉得好像有你的气息。”   襄玲嘿嘿笑着,“爷爷,这回我还带了很多朋友来看你呢~”   “襄铃的朋友?我可得好好瞧瞧~”   襄玲主动将离开紫榕林的经历一一告之,老榕树含笑听了,偶尔评上一句,让襄玲跳脚不依。   对着襄玲的朋友,老榕树可没藏着掖着,直说,“襄玲自小身边没有爹娘,在这山林间无拘无束长大,倒是还养出些脾气,可给你们添麻烦了。”   方兰生结巴着急急给襄玲鼓气,“没有麻烦,她、她挺好,再好不过了!”说罢,红了脸。   红玉见了好笑,瞥了他一眼,对着老榕树正颜道:“小铃儿本性至纯,毫无造作,确是极好。”   方兰生在一旁搔头,嘿嘿傻笑。   “爷爷~你看吧?他们都夸我呢!”襄玲跺脚,鼓着包子脸,“我哪里有什么无拘无束,以前去红叶湖还遇上讨厌的人,把我的尾巴……尾巴……总之讨厌死了…”说着,她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仅老榕树吓了一跳,连百里屠苏他们亦是吃了一惊,怎么了这是?   襄玲双手在眼皮子下一直擦着眼泪,呜咽道:“榕爷爷你要为我做主啊!”   “谁欺负襄玲了?跟榕爷爷说!”老榕树急了,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难不成在外面受了欺负?可她之前怎么不提呢这孩子?   “对啊襄玲!是谁欺负你了!你说出来!我们为你讨公道……”方兰生挥舞拳头,一脸狠意。   “……”百里屠苏沉默。红叶湖……尾巴…………   襄玲边哭边点头,“嗯!爷爷……是小云!”   “小云……?”老榕树疑惑道,“小云不是在这儿附近的村落里吗?”   襄玲大哭,“我也知道!可是,前一阵我看到了以前欺负我的坏男孩!他是阿楚姐姐的兔子变的!阿楚姐姐又是屠苏哥哥的族人,一定就是收养小云的人!”   老榕树一头雾水,“襄玲,你说慢点,别急,这怎么回事?”   襄玲也知道自己说急了,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沙哑道,“就是害我尾巴掉了好多毛,尾巴尖尖都没了,变成圆尾巴的那个讨厌男孩子!小云居然变成了他的模样!肯定是阿楚姐姐认识的人!”   “……………………”百里屠苏继续沉默。   “然后呢?”   “然后……”襄玲恨恨跺脚,“然后我路上问它是不是它小时候变成人样吓我,结果它还威胁我……”说到这儿,她又哇哇大哭,“它说,我要是再多说一句,它就让我永远成圆尾巴狐狸!……爷爷!是它让我尾巴尖尖的毛秃了却长不出来的!”   老榕树微汗,“……尾巴那事,就别往心里去了~再说圆尾巴有什么不好?爷爷瞧着特别可爱,别的小狐狸还没有呢。” 虽然已经逃过,可百里屠苏迟疑之下,还是问了:“襄玲……你是是那只闯进熊洞的小狐狸?”   襄玲哭声一噎,泪眼朦胧抬头看向百里屠苏,“熊洞?那只讨厌的大熊!屠苏哥哥……你怎么知道?”   “弄半天,你俩以前就见过啊?”方兰生搔头,“不过,好歹也住这么近,勉强算半个邻居了……”   百里屠苏颇不自在地移开了眼,“我……襄铃你的尾巴……”   闻言,眼圈通红的襄玲吃了一惊,捂了嘴,倒退了一步,“……屠苏哥哥不会就是害襄铃尾巴掉了好多毛,尾巴尖尖都没了,变成圆尾巴的那个讨厌男孩子吧?!”   “……”百里屠苏闭目,脸色微红,“……抱歉,幼时顽皮,害襄铃如此……”   “…………”襄玲无语凝噎。   “好你个木头脸!当初小小年纪,竟然就对襄铃做出这样人神共愤之事!”方兰生伸手一指,“是可忍叔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你今天一定要给个交代!”   风晴雪迟疑问:“苏苏小时候……是个坏孩子?”   尹千觞亦嘿嘿痞笑凑了热闹,“嘿嘿,还真瞧不出,那会儿的恩公……”   “……”百里屠苏直接别过脸去。   “呜呜……自从那以后,襄铃就再也不敢去红叶湖玩儿了……好怕再遇到那个人……”襄玲痛哭,“……尾巴尖尖没有了……呜呜……大家都笑话我……还被小云那讨厌鬼施了法……尾巴尖尖再也没能长出来……呜呜呜……”   老榕树赶紧安慰他看顾大的小狐狸,“好了,好了,你这孩子,都过去多久了,也算不上什么天大事儿。如今既然遇上,还成了要好朋友,可不就是你们俩之间有这个缘分?也未必是坏事啊。”   “……尾巴那事,就别往心里去了~再说圆尾巴有什么不好?爷爷瞧着特别可爱,别的小狐狸还没有呢。”此话一出,老榕树顿时有种微妙感,好像这话之前说过了吧?唉……人老了,想来想去就这几句。   方兰生还在依依不饶,红玉斥了一通之后才收敛许多。红玉……就是方兰生的克星。用方兰生的话就是,一日是女妖怪……永远都是女妖怪……就算不是妖怪,也是个女人……哎,这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以不是他说不过她,是他作为男人,不屑去计较!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男人难当,男人难做……忍得住难,才是个男人……唉,男人就是难啊……   襄玲到一旁伤感去了。   老榕树对他们言道,“呵呵,看得出,你们都很照顾襄铃这孩子。说来她也算身世坎坷,父亲是海外青丘之国的九尾天狐,母亲却是凡人,人与妖相恋,终不得圆满……”   方兰生大惊,“人与妖……就不行吗?”   老榕树不置可否,“这世上许多东西,本是说不清楚,旁观的也很难明白,总之有情人最后散了,最后散了,却留下孩子独自受苦……”   方兰生没有接口,他想到了自闲山庄,想到了他的前一世,晋磊。爱上他的仇人之女,他爱上的恩师之女。一个活泼爽直,一个温柔娴淑。皆……被他所负。   他望了望不远处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伤心欲绝的襄玲,眸色复杂。   ……若不是逃婚,他不会遇上襄玲。襄玲活泼开朗,偶尔撒娇亦是十分可爱。可他五个姐姐几乎幼年时代也是这般……即使喜欢她他,久了,他也会累。   雷云之海,他几乎希望永远待在那里,因为襄玲嫁给了他,不再对他不假辞色。可是最后,终是虚妄。而且,他其实是知道的,襄玲喜欢那个木头脸,心里根本没他。   雷云之海后,他们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些什么,他鼓起勇气跟她说话,她也避了老远,不再理他。方兰生有时候会想,是不是襄玲害羞了?一定是的!   ……可是,就算是害羞,那又如何?一个人的恋情,终究太苦。何况,对方还是个心中记挂他人的女子。   林外传来苍鹰长鸣。   百里屠苏一凛,“是阿翔!出事了!”   方兰生一个激灵回神,“什么什么——?”   老榕树凝神查看远方,“……紫榕林外,似乎来了一些灵力颇高之人。”   此时忽然由外传来人声:“百里屠苏你这天墉城逆徒!还不快滚出来!!”   方兰生咋舌,“又是木头脸的师兄?!这帮人还真阴魂不散!”   百里屠苏抿唇,隐怒道:“不是师兄……”师兄他……才不会这般与他叫阵。“是陵端。”他拿眼环顾一遭,“此人素来心胸狭窄,近日来此,恐不易于。”   此刻,陵端在外继续叫嚣,“百里屠苏!你难道是怕了?!这样的懦夫,也配做执剑长老之徒?!”   “……”百里屠苏眉峰微聚,朱砂一点红艳似血,“你们勿动,我一人出去,看他有何打算。”说罢,他便向外行去。   红玉伸手虚抓,“公子且慢,对方应是有备而来,你单身前往,岂非不妥?”   尹千觞一手扣着他宝贝竹筒,见百里屠苏顿了一步,再次提步,挑高一眉,高声道:“是啊,恩公~那什么端听着就不像善茬,最多不就打架吗?呵呵,谁又怕了,都出去就是!”   “……”百里屠苏止步,并不回首,“陵端与我素来积怨,我一人处理便是。”说罢,再不与他们多说,急速向外掠去。   ####   这一时间的紫榕林外,陵端扣着腰间佩剑,不耐已久,再次高声喊道:“百里屠苏!既然你这么喜欢藏头缩尾,可休怪我们不客气!”   “一把火把这林子都烧干净了,我看你往哪儿躲!!”   阴狠望了这妖林一眼,他回首示意其余弟子四散开来,集体念了法诀,巨大的阵自空中突兀而现,火焰簇簇坠下。   离火之阵引起大火,凡水不可熄灭,他冷笑连连,再不出来死在里面,可怨不得他人!   不一会儿,陵端甩发,挑眉抱臂而立,“哈哈,瞧瞧这是谁?!看着像执剑长老的高徒百里屠苏啊,不过依我看,是只缩头乌龟还差不多!”   “陵端!我已出来,还不将火灭去!!”百里屠苏凝眉看他,眼眸泛红。这人着实可恶,他出来路上他便不耐地放火烧林,而且还是离火之阵的火。   “可笑!凭你也配指使我?”陵端不怒反笑,“哼!别说没给过你机会,之前分明是自己躲躲藏藏不肯出来!怨得了别人?!”   身后五名天墉城弟子相对苦笑,好像这事弄大发了。无故烧山,伤害生灵……不大妙啊。   陵亚小心凑上前去,“师兄,我看……他说的也有道理,不如我们把离火之阵撤——”   陵端瞪大了眼,狠狠剐了他,“闭嘴!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陵亚收声后退。   “让我看看陵越大师兄讳莫如深的师弟到底有什么天大本事!”陵端收回瞪视师弟的眼,对着百里屠苏冷嘲热讽,倨傲太高了头颅,挑衅之味甚浓,“哼!在门派里连同门比剑都不敢!不过是个废物挂着执剑长老徒儿的名头!”   陵端咬牙,他哪里不如百里屠苏?!从小大师兄亦对他维护有加,而对他则不假辞色!执剑长老剑术绝伦,竟亲口说出收他为入室弟子!   明明没在门派里展示过本事,却被门中最受欢迎的执剑长老和大师兄陵越如此维护!百里屠苏他凭什么?!连“名”都没有的家伙!却压过了他这个戒律长老弟子的威名!输给芙蕖那肥妞就算了!输给百里屠苏?!呸!   “苏苏不是你说的那样!”   百里屠苏微怔,回首看去,他们怎么……都出来了?   “这混蛋!哪里是修仙门派的弟子!根本比地痞无赖还不如!”方兰生撇嘴,高声道。   红玉凝眉看向穿着紫色天墉城道服的弟子,后面的还有些犹疑之色,而最前方的陵端一脸的倨傲嫉恨,哪里还像个修道之人?   她冷了声道,“怕是在山上道貌岸然,到得山下,无人管束便道行尽失,实在丢进师门颜面。”   陵端恼怒着这些出言不逊之人,恶狠狠瞪去,“你们几个算什么东西!跟那个废物混在一起!竟然还敢议说天墉城!”   “闲话休提!”百里屠苏挥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眉宇之间竟是冷冽非常,“陵端!你要战,便来战!!莫要忘记自己承诺之事!”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陵端仰天长笑,他甩了下额前的发。   “且看我今日怎么教训你这废物!”   ####   方如沁捂嘴闷声咳嗽,半晌后,迟疑展开一看,绸缎白丝帕的富贵芙蓉,好似艳红的蔷薇……   她压下到喉咙的叹息,将丝帕收回怀里,重新拿起腿上的红色吉服,以金线将图案收尾。   方如沁目光柔和,这是给她的弟弟,从描图,选料,一针一线并请成衣铺的秀娘缝制,而是她亲手完成。   龙凤呈祥……她希望自家的小弟成亲之日能穿上她亲手绣的吉服,与孙家小姐合合美美,日子甜蜜。   嘴畔的笑意尚来不及收拢,她猛地抓起怀中丝帕,捂了嘴,剧烈的闷声咳嗽。痛苦地伸手向桌上的茶壶,歪歪斜斜撒了一桌,又慌忙将吉服挪开到凳上,将桌上摆着的小瓶倒出一粒药丸,才伸手拿了杯子,合着药丸一同服下。   咳嗽略有缓解的她微微苦笑,放了杯子,伸手拿起药瓶摇摇,铃铃几声药丸碰撞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内好似绝响。   疫病来的突然,琴川大部分染病的,不是死了就是被接到青玉坛,方如沁心不在焉想着,之前身子不好,她只能躺在床上,早些时日她能走动了,少恭来托了她看顾下他房中的阿楚……她那时心中惋惜,昔日看中的弟媳,如今虽然好像真是弟媳了,可却是别人家的了。   她能走动时,自然说好,还想着去找阿楚聊聊,可等她去了少恭房,却见阿楚沉睡不起,照料了几日,也不见起色。她也见了少恭给阿楚吃了不少药,可终究未醒。   方如沁想着,差不多该到了过去看看的时候了。   ####   “你败了。”百里屠苏将手中利剑往前一递,“灭火!”   身后陵亚和陵守以及其余几个天墉城弟子半跪地上,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惶恐。   “太厉害了……根本,根本不是对手……”   “这……便是执剑长老的徒儿……”   剑指咽喉,陵端惊恐盯着剑尖,可听到身后师弟言及执剑长老,眼中掠过怨毒之色,怒极反笑,“百里屠苏!做梦去吧!我陵端为何要听从于你?!就凭你莫名得了执剑长老赏识,就收入门下?!哼哼,真不知他如何鬼迷心窍——”   “住口!”   百里屠苏黝黑的眸子泛红,周遭的腾腾黑煞,已有雏形。   “胆敢侮辱师尊!”   陵端站得最近,虽然惊疑不定,却仍不屑横睨他,口出嘲讽,“哼!你这怪物!当年用什么妖法打伤大师兄?!如今又和妖物混迹一同!早该被逐出门墙才是!!”   大师兄……   百里屠苏眸子歉意一闪而过,黑煞似有回体之相,而他听到最后一句,凌厉的眼越发冰冷,周身的却愈见赤腾黑煞之气。   “陵端……你不要逼我!”   眼眸充斥着鲜艳的红,杀心骤起,占据了四肢百骸,每一处肌肉不自觉跳动亦是杀心的叫嚣。   陵端往后缩去,剑尖跟随而至,他一呆,该死的他真的敢?!   眼中之人仿佛嗜血的修罗,脚下具是彼岸之花,煞气诡异形状,哪里还像个修道之人?!   “你……你——怪物!”陵端惊恐,脱口而出,“果然是只怪物!!”   怪物……   手中的利剑亦想沾染血腥,赤红双瞳尽显狰狞之色。   ——‘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可知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顺者昌,逆者亡,事有反常,必为妖孽!此等逆天命数,又有几人承受得起?命运不同,运可扭转,命却天定。改命一说,岂是凡人之力所及?’   ——‘残缺的始终便是残缺,天地生灵俱有三魂七魄,亘古未变,若是少去,又如何能算作一个人?不循常理,终违天道,不正是被世俗目为异端?’   ……怪物……!   猎物不住后退,他紧紧瞪视着陵端,握紧手中之剑,提剑缓步上前。   挥剑!   “叮——”   攻击遭人挡回,意识归体,黑煞猛的收回,百里屠苏眼睁睁看着佩剑被击落一旁,愕然抬首。   “师尊……”   一抹蓝色身影倒影瞳孔之中,黑色的瞳仁瞬间放大,师尊……出关了?   他撩袍,单膝跪地。   “弟子拜见师尊!”   古钧散发莹莹绿芒在空中划开了阵势,巨大的阵出现紫榕林上方,灵力施为,离火之阵的火,尽灭。 师徒同归山 青玉的石门开启,方如沁习以为常。   此地,能进入欧阳少恭居室的,也就只有欧阳少恭本人。   她将被子给阿楚盖上,旋转身来,抿唇一笑,“少恭来了。”   缓步行来的欧阳少恭略颔首,手上的木质盒子让方如沁凝眉,她一手捏了丝帕微微挡在嘴角,“又是药吗?”   欧阳少恭微笑,再次颔首,“之前的药丸只是略作调理导气,而这一剂药才是让阿楚醒来的。”他举了举左手上的盒子。   方如沁点点头,“我去倒水。”   “劳烦二姐了……”他轻轻道。   方如沁闷笑摇首,兀然捂了嘴闷声咳嗽,“……咳……无事的……咳……”   欧阳少恭略显担忧,“二姐没有按时服药?莫不是门下弟子未曾将药送来?”   方如沁缓缓摇首,“我有吃药。只是……眼看着好了些,却有咳血之症……倒像是琴川那些疫病渐重的症状。”   欧阳少恭正色道,“只怕是有所变化……这几日我忙着给其他病人炼丹,倒不曾想这疫病之症会二次迸发,二姐不妨先回房去……一会儿我自来寻你,须好好看看才是。”   方如沁缓缓点点头,笑靥上是满满的信任。   ####   红玉凝视着紫胤真人落至地面,古钧在侧,他轻拂袖,亦有一股凛然之气。及百里屠苏跪地,她缓缓举步,绯红的裙摆颤动。   红玉行至百里屠苏左侧,对着面前的蓝衣真人,跪地行礼。   “红玉恭迎主人驾临。”   “红玉姐?”   身后传来风晴雪惊呼,红玉闭目不语。   紫胤真人瞥她一眼,又复掠过,落到一旁百里屠苏低头跪地的发际,喜怒不明。“为何私自离山?”   低头跪地的百里屠苏沉默以对。   “不知轻重!!”紫胤缓缓摇首,失望之色掠过眼眸,微微沉了沉眼,“远离昆仑清气,凶煞难抑,若为师方才不及赶到,莫非你真要令同门血溅当场?!”   “……弟子知错。”百里屠苏闭目听着,已有悔意,微抿唇,略抬了头迟疑问,“师尊……仙体抱恙,如何能在此时出关?”   “芙蕖担心于你,闯入闭关之地。”紫胤淡淡道,“若非芙蕖来寻,为师尚不知事已至此!”   师妹她……百里屠苏再次低下头去,歉疚隐藏在阴影里,“弟子不肖,令师尊费心。未知师尊——”   “无妨,魇魅所伤已无大碍。此间事毕,你速与我返回昆仑山!”紫胤语毕,却见自己的二徒弟并无起身打算,心中叹息,“尚有牵挂?”   “望师尊明鉴,弟子并未谋害肇临师弟。”百里屠苏低声道。   紫胤淡淡道,“此事不必多言,你心性如何,为师自知。如今且回天墉城修养,将你凶煞之气稳下。”   “……”百里屠苏缓缓闭目,唇瓣微白,“启禀师尊,弟子已决定……不再回天墉城。”   红玉吃了一惊,迅速侧头看他,“百里公子?”   紫胤眼一冷,走近他几步,“将你方才所言,再说一遍。”   深深呼吸一口,百里屠苏心一横,沉声道,“弟子已决定,不再回天墉城。故要与师尊明言,弟子绝无犯下杀害同门之罪。”   不听从为师命令,不回门派,屠苏你……   “你可知,自己所言何意?”紫胤敛目垂眸,“下山一趟,便觉再无顾忌?不返昆仑,身中煞气如何抑制?将性命视同儿戏?!”   “……若回天墉城,又能如何?”百里屠苏目中掠过一丝悲凉,“封印解开,三日后弟子便魂飞魄散?封印不解,弟子于门派中苟延残喘,直至迷失心智,变为疯狂?”   风晴雪捂嘴惊呼,“苏苏?!”   襄玲迷糊问,“什么……什么封印?屠苏哥哥……魂飞魄散?”   紫胤闻言,知他已然明白自身情况,压下轻叹,问:“……从何得知封印一事?”   “天墉城除剑术以外,尚且精通解封之术,师尊如此神通,必是早已知晓我身怀封印,无怪乎……偶尔流露欲言又止之色,只是怕弟子难过,从未提及……”   百里屠苏缓缓道来,想到在山上的时光,远乡有人殷切来信,门中大师兄和师妹亦对他多为照拂,师尊亲厚,若是不曾身负血海深仇,当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弟子明白,师尊望弟子摒弃杂念,于昆仑山中静心清修,即便无法全然抑制凶煞,至少可多活三年五载。然而下山以后,弟子方知,一个人活着,原本……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结交朋友,行侠助人,哪怕只是踏遍万里河山,心胸开阔,也好过为苟活安于一室。”   他眸中浮现暖意,身后正是他一路结交的好友……一路陪伴至今,想到此,他不由勇气倍增,身中煞气所带来所有苦痛,亦无所惧。   “弟子已不在乎能够活得长久,只求按自己心意去做。”   “自己心意?”紫胤沉眸,不置可否地轻轻冷哼,继而问,“那么当你体内凶煞再也无法抑制之时,又该如何?”   “在那一天到来以前,弟子将前往渤海之东的归墟。”   “……!”   百里屠苏毫不犹豫回答,“那个无底深渊之中,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光阴流逝、天地变迁,什么都不会有,只余下永恒黑暗的禁锢。届时……哪怕凶煞之力将弟子化为狂魔,亦不必担心祸害人间。”   “胡闹!”紫胤拂袖,面似寒冰,“年纪小小,懂得如何叫作随心而活?如今任性妄为,他日便不会后悔?天墉城乃天下清气所钟之地,确有解封之法,但又岂会不顾你性命强行施为?在此胡言乱语,昏懵至极!还不与我回去!!”   百里屠苏却仍旧低头,平静回答,“以师尊之能,若要将弟子带回昆仑,弟子定然不敌,然而心中不会甘愿。师尊已成仙身,想必看得更是通透,世间生灵终难逃一死……弟子再也不敢奢望改变什么结果,只求亲手选择怎么去活,他日遇事,亦不言悔。”   ……不言悔……紫胤黑眸闪了闪。   “有人寿数过百,却未必和乐满足,有人一生不过短短十载二十载,或许也能做到许多轰轰烈烈之事。弟子此生成就不了经天伟业,光耀师门,亦不知何时即将前往归墟,然而在此之前,弟子也还有许多事情想要去做,此心此念绝非轻贱性命。恳请师尊成全。”   说出如此言语的,当真与之前在山上习剑的他不同了。紫胤直直俯视百里屠苏,终于开口,“你,当真想清楚了?”   “是。望师尊成全。”   紫胤淡淡问,“哪怕你的故人阿楚,已找到救你的办法?”   百里屠苏僵硬抬首,“阿楚……?她……师尊有见到她?”   “那倒不曾……只是去探望我昔日好友,却在他处听到了阿楚近况,方知晓一二。”   百里屠苏沉默,想到自己多日未曾见到她,问及欧阳先生,欧阳先生只说她在前世家中,自然不好贸然询问……阿楚通晓的,该是魂魄方面,想来也早就知晓他魂魄异常。   那么,阿楚几次欲言又止,可是因此?   ……原来,阿楚不见踪影,是去找法子治他了吗?   紫胤又问,“你还不跟我回山,先行静养,待你气息稍定,为师再带你去阿楚前世居所……日后你若想如你方才所言行走世间,不更是自在?”   百里屠苏迟疑了会儿,方道,“弟子……明白。这就跟师尊回山。”   ####   百里屠苏带了阿翔要返回天墉城,红玉自然已无留下必要,紫胤才见过故友,心中自然明白风晴雪几人对百里屠苏的担忧,便命了红玉先留下解释,随后返回天墉城。   红玉自言,她是紫胤真人的剑灵。昆仑山天墉城的紫胤真人剑术绝伦,爱剑成痴,集天下名剑数柄,其中一对双剑,即为古剑“红玉”……而此次出来便是应了主人命令来随行护守。接着又将百里屠苏的封印告之他们。 好友远离自然有些伤感,可之前听及百里屠苏的师父说能有救治的法子,几人倒也有些安慰。   几日后,老榕树为了保护林子里的草木用掉太多灵力,得静静修养一段日子,襄玲不敢打扰,想到是自己带了人进入紫榕林,又引来了修道之人放火,榕爷爷遭此大劫,全因她而起,不由愧责自己。   方兰生自然见不得襄玲落寞神色,又想了想这一阵遇上的事太过烦闷,遂提议回琴川看看。   他……其实有些想家了……   ####   叽叽喳喳的鸟叫是天籁。   然而阿白觉得,这破鸟欺人太甚!   “够了死鸟!”他挥了挥幽幽泛着蓝光的戟,依旧用着韩云溪的外貌,一脸冰冷,“想死就说一声,我让你进我五脏庙!”   “咕!咕咕!”   阿白哼笑,“学鸡叫做什么?你是鸡吗?”   “叽叽!叽叽叽叽!”   嫩黄的雀鸟在几乎是废墟的异域上下扑腾。   阿白冷冷瞥它上下咋呼的劲儿,小巧碧绿的豆角佩左右摇晃,好不刺眼。他冷哼一声,略眯了眼,“……别用那男人压我……哼,看在他让我伤势痊愈的份儿上,不跟你计较。”   他挥舞着和他等长的钢槊,压在肩膀上,缓步向前而去。   嫩黄的小鸟儿跟着他身后,盘旋在头顶上继续咋呼,偶尔还能听见阿白怒斥。   身后,是一地还未散去的妖怪尸体。   皆是肚腹之间被穿了个对眼窟窿,鲜血溢流。 恰姻缘际会 刚回琴川便遇上天仙肥婆的方兰生表示,他压力巨大。   尤其这肥婆压根儿没有所谓“家丑不外扬”的感觉,在大街上嚷嚷开,方兰生好生没脸。孙奶娘见他还在磨蹭,只嘿嘿说:“要想逃老娘就打断你的狗腿!叫满大街都晓得,你这兔崽子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方兰生只得,跟朋友道歉。红玉调笑他有“大事”要忙他们一行自去客栈安顿便是。方兰生遂赔笑跟孙奶娘去见那“天仙肥婆年轻时一摸一样”的孙小姐。   路到了孙家院落,方兰生犹在垂死挣扎,“我、我又不认识她,要说什么?”   孙奶娘无言问天,半响才问,“你,真没见过我家小姐?”   “要说见过……也就绣楼那一回吧,又没说上话,更不知道她长啥样。”方兰生讪笑,继而瞪眼,“和陌生人没两样,怎么成亲?亏你们还能瞎起哄……”   孙奶娘横眉竖目如蛇盯上猎物,方兰生心中冒出阵阵寒气。 “看什么看?我哪里说错了?这种事又不是儿戏……”   孙奶娘白他一眼,还真当自己是个宝了?若非小姐喜欢,谁理你这负心汉!耳边还听着方负心汉吃惊问是不是孙小姐认错人了要是认错了人他马上去说清楚巴拉巴拉……孙奶娘直接怒槽满了,狠狠斥了他一通,叫他赶紧过去!才恨恨离去。   方兰生抱头无声呐喊,扭曲了五官,心中大吐苦水,要是真被那什么天仙般的孙小姐惦记上,他这后半辈子还有太平吗……管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狭路相逢勇者胜!堂堂男子汉怎可能怕一个女的!今天拼着口气也要把话跟孙家小姐说清楚!   他一鼓作气冲进庭院曲折亭阁内,粉色闺秀倩影站立在护栏旁低垂了头颅,似乎是在赏荷。   他不由慢下脚步,心中莫名生出一片温柔,只觉之前的疾步匆匆甚是鲁莽,倒似是坏了这宁静如画的景致,败了别人姑娘家赏花的惬意。   一向毛手毛脚的自己也有这一天,他突然想到自己截然不同往日的作风,不由有些不知所措,衣衫窸窣让小亭中的女子发现了来人。   “……咦?”   方兰生结巴道,“呃……孙小姐……”   孙月言回过身来,“方公子?”她略张大了眼眸,眨眨眼,有些不可置信眼前真是她心中思念之人。   女子说话他都只是有些无措,待女子转过身来见了她全貌,方兰生心下大震,眼不自觉放大,张大的嘴几乎可以吞个鸡蛋,“……贺……”   “……贺……文君……”   她的容貌,竟与他在自闲山庄内幻境所见的贺文君,一模一样!   “……文……君?”孙月言有些黯然,略敛眉,低垂了眸,柔柔的嗓音却是笑问,“我长得……像是公子认识的人?”   方兰生搔头,“我……”他心中烦乱也不知从何说起,想说前世今生,又怕唐突佳人,想说他已有心上人,却又想到之前孙奶娘言及这孙小姐是……喜欢自己……才不愿退婚……自己若是退婚……她会不会伤心?   想到此,他心中一痛,只觉得让她伤心是天大罪过,便一心想着如何博她一笑。喜欢谁这种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这位孙小姐却是和他所想不同,不仅美貌,还温婉娇柔,知书达礼……方兰生还有些埋怨孙奶娘了,若非她说什么孙小姐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谁会吓得逃婚?   可,若非他逃婚……也不会遇上襄玲。襄玲……活泼性子,自然十分好相处,有时候他亦觉得,这和自家五个姐姐相处别无二样。可是襄玲……他确实是慢慢喜欢上了的。只是……只是……   眼前的孙小姐低垂眼,并不直视与他,双目偶尔交汇,其中有几分羞涩几分欢喜,他却觉得完全明白。   “……听说……先前你病了,现在、现在有没有好些?”他放柔了声音问。   “已无大碍了……”孙月言略抬了头,弯了眼梢,柔柔的嗓音好似轻飘飘的羽毛挠着心头嫩肉,当真让人苏苏麻麻,“公子……何时回来琴川的呢?”   “……今天才……”方兰生吱唔着,心中生出歉意。已有婚约,却在外逍遥,亲人挂念自是不提,而语自己缔结婚约的孙小姐……   “今天?”孙月言了然,抿了唇,略收下颚,“是不是遇上了奶娘……她一定要你来孙家?”   想不到孙家小姐单凭一句话就推测出事实,方兰生愧疚之余也有些尴尬。   “……对不住了……奶娘很疼我,人也很好,就是脾气急了些。……自公子上回离开琴川,她时不时去街上或方家看看,大概想着你能回来……连出门给我抓药都特别留意这事……”孙月言隐下些许难过,向他致歉,“我……替她向公子道歉……”   方兰生连忙摆手,“没……不用、不用……”   “谢谢公子……”孙月言松了口气,呼吸之间冷风灌入,猛然低声一阵咳嗽。   方兰生担忧看她咳嗽,衣衫单薄,虽然披了一件春衫,可孙家小姐体弱多病琴川之人皆是知晓,此刻见她再无之前常人姿态,他才想起来,此刻见她咳嗽便想上前扶她,却呐呐想起他俩身份尴尬,还有他原本来意。然而一念迟疑之间,身体却自发上前一步,替她挡了风,急急担忧问,“又咳嗽了……你的病……”   “又”……?方兰生一时怔然,这从何说起?又忆起幻境中贺文君亦是体弱多病……时常咳嗽……不由抿唇,闪烁移开黑眸,不敢再看向她……   “……只是着凉伤风,我身子弱,时常也这样,算不上什么大事……”孙月言缓下咳嗽,柔柔道,“万幸前些日子琴川那场疫病,倒是给逃过了……”   方兰生惊叫,“疫病?怎么回事?!”   孙月言不解看他,却也细细解释,“公子不知吗?大约二十多天前,忽而有许多人相继发热病倒……那时我也正病着,爹和娘都吓坏了……请了几位大夫过来看,后来说是和其他人病症不同,没什么大碍……这几日总算好些,下床走动走动……听奶娘讲,镇上也渐渐平静下来,已经没有人再发热了。可惜……之前还是有病人熬不过……”   女子温柔的嗓音倒让他心中平静了急躁情绪,本来的焦急担忧,却在此刻放松了些,她不曾有事……很好。   “……!”方兰生有些狼狈再次错开眼,抬高了声调,“难怪街上的人看着少了很多……我、我刚从外地回来,不晓得方家……”   思及此,方兰生只觉脸上发烧,这时才担忧亲人,当真是……当真是……   “倒是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公子等一下就回去看看吧。”孙月言低垂眸。   方兰生有些闷意,她这是,在赶他走吧。为何他心中却有些不舍?背后吹来一阵凉风,他才想起,此时已经霜降,她居然在并无遮风之处看花?   方兰生心中急怒,抿了唇,虽想自己扶她回房休息,却当真不可造次,只得放缓语速,慢慢对她劝道,“你……身体不舒服的话,回房歇着比较好,外面有风……”——隐隐有上一世晋磊之风。   孙月言却是轻轻摇首,“不打紧的,大夫也让我多出来透透气呢。”   方兰生讪讪的,“哦……”他……有何立场去劝她呢?   此刻却听得孙家小姐迟疑问,“我……我……一直想知道……”   方兰生讶异,“……知道什么?”   孙月言低声道,“公子……不愿应承这门……亲事,莫不是听闻坊间传言,说孙家女儿体弱多病……”   他赶紧摇首兼摆手,“没没没!哪来什么传言,我可一点都没听过,我……”他此刻当真茫然至极,明明知道自己是为拒婚而来,却见不得孙家小姐半点委屈……当真是晋磊残念留在他心中?所以,对着神似贺文君的孙小姐,无法狠下心来?   这种心情,和面对叶沉香是不同的。他自己分得出来……对叶沉香,他是“晋磊”之时,他满心恨怨,对叶沉香并无其他情爱之说。然而他是方兰生,面对无辜女子惨死情人手下这种事……他为他前世不齿。正如幻境中贺文君所言,为了报仇竟然去欺骗人家小女孩儿的感情!   最后,超度叶沉香,一是心中怜悯于她,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似地。同时亦是……为前世赎罪吧……死于自己前世手上,自己来还……正如佛家所言,因果报应,命里循环……   然而此刻面对还不曾知晓闺名的孙家小姐,他竟然生出一股怜她,爱她……之心。这和对叶沉香的歉疚不同,和对襄玲讨好和迁就也不同……是,另一种心思……   是他满心想着让她开心快乐的心思……是他不由自主担忧她怜惜她的心情……是心中装了她,便再不敢,再不愿想到其他人的心意。   心中还在为这了悟震荡,耳边继续听她用那温柔的嗓音细细言语,“爹爹曾经请来一位厉害的先生给我批命,先生所言十分玄妙,他说……我上辈子死后投胎时,已少去了一魂一魄,这一世才会天生体弱——”   “一魂……”方兰生下意识跟着念道,转而惊了一跳,“一魄!!”   一魂一魄永相随……   方兰生喃喃自语,“果然……果然……”   孙月言倒是以为方兰生一个饱读诗书的有学之士听闻她神鬼之说,有些……嗯,惊讶。遂含了歉意道,“神鬼之说,令公子吃惊了?……你们读书人,向来都是敬鬼神而远之吧?是我冒昧……”   “…………”方兰生眸色复杂看她,毫无自觉自己的目光对于闺阁小姐有多么放肆……太过目不转睛。   果然,孙月言脸颊染上淡淡红晕,好似胭脂。她仍旧低垂了头,却是再也不抬眼偷觑他了,“不过……先生也说了,我并非命短福薄之相,反而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爹爹听后很是开怀,就不再整天忧心忡忡了。”   少去一魂一魄……体弱多病……常年卧榻……   她,少了许多走在阳光下的机会,所以……才会因为偶尔在庭院走走,看着自家庭院中的荷花,也开心极了,专注极了……   方兰生此刻想起之前远远望见的柔弱身影,心口一疼。   “……生病……一定很痛苦吧?”眼见孙月言一怔,他颇不自在说起自己幼时糗事,“我偶尔得个小病,都会觉得难受得要死,还躲着不肯吃药……何况是……身体不好的人,听说总得喝那种特别的汤药,也不能出远门……”   “公子,你心地真好。”孙月言静静听了,深有感触。略敛眉,低声道,“其实,我并非十分相信批命之说……但只要爹娘他们可以安心,我也就高兴了。家里人……总怕我有个什么闪失,吃的用的全要备上最好,孙家虽不算富贵至极,却也能供我此生衣食无忧。……比起大院外面那些靠自己双手辛劳养家的人,我……又算的了什么……应该自渐形秽才是,哪里还敢有怨怼和不满?”   方兰生目光一柔,孙小姐的性子当真极好……   孙月言道,“公子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呢。”   他大惊,“以前?你、你见过我?……是说上辈子那时……”   孙月言疑惑抬眸,转眼轻笑,“上辈子?公子也会相信前生今世这样的事情吗?我说的,却没那么缥缈。小时候,有一回孙叔带上我去街上玩儿,走到河边,见几个孩子欺负一只小狗,那只狗脏兮兮的,瞧着有些吓人,旁边的人都不肯上去帮它……:我正想请孙叔把狗儿救下来,一个男孩子就从人堆里冲了上去,打跑其他小孩,救走了小狗。……在那一刻,我……我觉得那个男孩子真是威风凛凛,有勇气去做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后来听人说,他便是方家的小公子……”   方兰生说不清心中是失落还是宽慰,结巴道,“你、你说的是癞皮啊……我把它带回家去,和二姐一起养它,养得肥肥胖胖,每天得吃上两大块肉,不过癞皮很温顺的,搞不懂那些小孩干嘛欺负它。”   孙月言绽开笑靥看他,“公子从小就这般善良,尽管已是过去很久的一桩小事,我却……却一直记在心里,不曾忘记……我的性子……可能软弱了些……不喜欢去争什么,听从父母之命,据说在吉时抛绣球招亲能带来喜气,也是觉得缘分天定,寻个人过日子,相夫教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当我知道接了绣球的人是方家公子时,心里……心里当真高兴极了……所以……所以即便听到公子并不中意这门亲事,还离开了琴川…………我也……也没有答应爹爹退婚之事……公子……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厚颜无耻之人呢……”   她话语之间时而黯然,时而淡笑,时而羞涩,温柔的嗓音极能抚慰人心,仿佛眼前见到闺中少女的春愁……方兰生只觉心中一片柔软。连忙道:“怎么可能?你……孙小姐……你千万别这么想……”   语毕,他却突然想起一抹金色的俏丽身影,呐呐收声。   自己……这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心系之人突然话语一滞,孙月言眼瞧着他脸上迟疑为难,心中已有所明了,齿贝轻咬下唇,她眼睑微颤,略低的幅度,颈线优美,下颚小巧,娇弱的姿态却自有顾坚毅神色。   “……对不起……我……其实我也明白姻缘的事勉强不来……可……我就是想……能和公子见上一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这样……就算、就算到最后公子还是……不想应承这门亲事,我也……不再勉强了……”   “我……”急急冲口而出,方兰生差点把舌头咬掉。   却听得孙月言羞红了脸颊,粉粉嫩嫩,小声道,“公子若不……若不嫌弃……我……愿与公子举案齐眉……共度此生……”   他突然无法说话。   一魂一魄……贺文君转世吗……   自己还接到了她无意间的绣球……   遮掩不下,初见她时急促的心跳。   自欺不能,只愿能博卿一笑,万死不辞……   欺人不可,他真想悔婚?那此时犹豫又是为何?   ……他扪心自问,真想见到孙家小姐与他人成亲?真想跨出此门,永不再见?   ——罢了罢了。   方兰生狠一闭眼,睁开之时,一脸认真,脱跳的性子也收敛起来,一瞬间,仿佛当真不只是方家小少爷,此刻的他已有男子的沉稳。   他微微一笑,“孙小姐,我自是愿能与你共结秦晋之好。”   ####   昏沉的感觉好似夜间行船,望不到归途,亦望不到尽头,然而就在这昏沉之间,自己仿佛自有意识主宰身体。   见得最多的,便是手腕上的刀刃……熟悉的让阿楚诧异,这不是重楼的刀刃么?为何好似在自己身上?   ——而且,好像自己还穿着了重楼的盔甲。   “自己”在魔界征发,她突然觉得魔界不错。以强者为尊,战败者屈从战胜者,明刀明枪,直来直往的魔界,甚合她心意。   随着“自己”一次一次打败对手,魔界甚少再有敌手。   再看着“自己”与天界神将约战,神将被贬,手下文官协同天界女神双双离去。“自己”寻他转世的执着……再看到“自己”遇上她自己——云楚……   阿楚头昏脑胀接受这许多岁月的零碎信息之后,恍然发现,之前所见,皆是重楼的经历! 骤起焦冥乱 征战杀伐渐渐让她不耐,难寻敌手让她心中焦急——纵然知晓这并非她的记忆、她的情绪。然而日日夜夜以重楼的角度看这世界,她不由也感到了浓浓渴求一战的心思。   她眼看着自己在战斗中身手愈见直接利落,手腕上的刀刃淬出的冷意十足,角度刁钻,招式狠厉,速度极快,云楚眼花之余还能想起昔日和本尊作战时的狼狈……   还有——此人空间腾挪之间行之有效,虽然并不屑于偷袭他人,可是被人偷袭之时,他更不屑杀死偷袭者,空间之术使用出来倒也是避免争斗的法子。   重楼似乎是活了许久的魔,他走过许多地方。她借他的眼亦零星看了不少,足够她头昏脑胀。   ……只是,这么多凌乱的记忆,让她注意的,却是许多年之前……在观望昔日黑色孽龙与神将之战后,心血来潮前去往日神界于凡间的旧邸时,在榣山冷眼见那被贬下凡的仙灵魂魄被人类强行分离……   四肢百骸好比灌入了滚烫的沸水,不是疼痛,是单一而纯粹的惊。   下一刻,云楚睁眼。   许久未曾睁眼,眼睑猛然间拉扯开一条缝隙,“啵”一声,还有水渍的声音,视野朦胧模糊,带着从睡梦中纠缠不放的胀痛,明明零碎却庞大地超过她两辈子加起来的记忆还在脑海中回荡。   僵硬的脊梁骨让她想起身都不成,侧了侧身子,想用右手肘撑起身子,结果手臂无力间不慎又跌回了床榻上。久未动过,阿楚仿佛听见了“咔嚓”一声,痛地细细呻吟一声。   “别动。”   床前传来人语,熟悉的男子一贯从容沉静的口吻。   她心中微定,睁眼反而头晕,遂干脆闭了目,舔舔唇角,“几日了?”接收重楼记忆似乎花去不少时间才是,依稀记得自己是受伤昏迷过去,而如今醒来之后全身酥软无力却毫无半点疼痛,想必不会是几个时辰抑或一两日。   “至今二十一日,躺好,别动。”   那人一再嘱咐她别动,她皱着眉,眼珠在眼皮子下转了几圈,好歹减少了酸涩,颤动了眼睑,缓缓睁了开。   只见褐衣白袍的男子手指间捏了一枚透明的琉璃珠放在空中便松开手,那透明的珠子就飘在了空中,无比诡异。而男子的动作还在继续,不断从另只手拿着的木盒中拿出一枚,放置她身上的空中。   “这是什么?治伤的?”阿楚痛苦闭目,眼前青玉的居室居然也会有刺眼的一天。   “你的伤早已治好。这是另外的东西,帮你吸纳本不属于你的强横魔息。”   男子淡淡说着,动作不停,数枚珠子悬空,刚好九枚,他站于一旁,指尖横向扫过,金色的气息没入,透明的九枚不知何物的小珠子,刹那白芒大盛,即便是闭目的阿楚亦在在一片黑暗中,眼前闪过红光,身侧的光灼烧着她的肌肤。   阿楚不安地拉扯被褥,有种想遮住这光的冲动,可她虽然头脑胀痛,却也明白这是好意。   九枚透明珠子在空中转动,爆发了它们的全部热情似地,“碰”一声,九道白芒没入云楚身子,空中再无那珠子踪迹。   暖意灌入自是十分美好,可一瞬之间,不仅暖意骤起,她仿佛体内也充满了力量,灵力本来十分充裕,此刻却觉得更是心随意走,收纳自如,连头脑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似地。   “阿楚现下觉得如何?”欧阳少恭笑吟吟问。“这才‘二九’。”   阿楚缓缓睁眼,侧了侧头颅,凝视已站立床头的欧阳少恭,“二九?”   欧阳少恭惬意地略眯了眼,深邃的黑瞳此刻笑意十足,他徐徐道,“阿楚可曾听过‘九九大运,与天终始。’用聚魂丹才行了一九,阿楚得以补全涨破的经脉。二九之后,气息顺畅,万物化一。三九四九五九,可增强魂魄之力,予以滋补。待至六九,魂魄之力已然充裕,再用此法行至九九之术,长存于世,跳脱六道轮回之苦,以意念重塑肉体,只在弹指之间。”   阿楚握拳试试力道,诚如此言,经脉间流淌的灵力不再小心翼翼,深怕坏了这身躯。体内本不属于她的魔气已成了她魔气的一部分,溶于血肉,隐于灵气之间。   脑颅不再疼痛,意识回归之余,她起了身,毫不在意撑了懒腰,摇头晃脑间,骨骼“咔嚓”作响,全身舒坦,她随口问:“何为聚魂丹?听上去到像是凝结魂魄用的。”   欧阳少恭凝视她,仔仔细细,一眼不离,缓缓道:“此乃雷严用玉横聚集的魂魄,加上前些时日琴川疫病之人的魂魄……炼制而成,故称聚魂丹……并非药用命名。”   千万载年来,厌恶有之,鄙夷有之,不屑有之,愤恨有之,怜悯有之……他想知道,阿楚虽然知晓他手染血腥……可他想知道,阿楚的底线在哪里……她能接受的“欧阳少恭”又是如何。   欧阳少恭紧紧看着眼前女子,阿楚……她不是娇弱的富贵芙蓉。   他亦不想隐瞒什么……若要长久为伴,坦诚以待是必然的。   阿楚听了,挑高一眉,脑中却掠过零碎画面,身处“重楼”角度的她,虽然不是她真实的过去,却因角度问题感同身受。战斗杀人……她从一开始的厌恶,到如今的淡然处之。不得不说,重楼这后招于她——本来就是好意让她习惯魔界征伐,这一刻阿楚却觉得虽然有些什么奇怪的地方暂时想不到,可是面对有人死亡这回事,她能做到无动于衷,实是幸事。   心跳亦是平常速度,阿楚为那“琴川”二字若有所思,“琴川闹瘟疫了?”她突然想到爽朗热情的方如沁姐姐,还有那体弱多病的孙小姐……阿楚心中一跳,她睡了二十来日,那么一直说去跟孙小姐家里人说说魂魄的事,都给耽搁了呢!而且方二姐她……   阿楚起身,一脸认真,“我要洗澡。”   “…………”   青年为他这总让他吃惊的“好友”再次惊讶挑眉。   “二十来日没洗澡……我想着就不舒服……”阿楚腼腆地低了头,这种事情跟心仪之人说好像挺怪的,自己邋遢不好的一面被他看见,怪不好意思的。“然后我想去琴川看看方二姐,还有……孙小姐的事,总得去告诉人家。”   “若是方二姐的话,我早已将人接来,二姐在一旁的居室静养,这几日她身子好些了,还是她来照顾你的。”……只说了方二姐和琴川孙家小姐吗?欧阳少恭缓和了表情,眉目舒朗,含笑看她,“至于孙小姐……孙家并未传出不好的消息,阿楚大可宽心。……我这就去安排你沐浴之事。”   阿楚讪讪红了脸,喏喏嗯了一声。   ####   翠木葱郁,青石铺路,蝶鸟飞舞,草药不乏珍品,清流急湍,高阁楼宇,永昼之中更是飞舞了不少莹绿光点,恰似萤虫飞舞,却远远逾越,一簇一簇团聚的绿光在那草丛树下,甚是好看。永夜之中,青石路上再不孤单,楼阁亭台抑或路上,多了许多人影。——那是,琴川染病之人。   “世间有奇异虫豸曰‘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聚合时形似草木,人不可轻辨。”   此地人多却静谧,青年浅浅叹笑,随意别手在后。   “若以特殊之法入药,豸身不毁,反能食人尸骨,再聚为形,感应人心。”   他定眼看她,似笑非笑,眼眸中掠过暗沉,唇瓣边是减不去的从容微笑。   之前沐浴完毕,阿楚换了身欧阳少恭准备好的女子常服。因天气渐凉,这上裳纹了秋菊图样,也不似她以前的宽大袖袍,天蓝色的小袄门襟、袖口都围了一圈儿雪白的兔毛,小袄的底边儿纹了秋叶黄的雏菊,十分可爱。裙摆也非及地长裙,鹿皮的短靴无遮无挡,可以踢腿踮脚,总算不会担忧不留神踩了下摆给绊倒在地了。   从方二姐口中知晓琴川疫病来势迅猛,而她在此地养病也有七八日,因为生病不能见风,倒未曾出去走动过。   阿楚想想也是便没有邀方如沁一起出来,倒是一旁的欧阳少恭陪她出来散心。   路上见到这些情景她诧异询问,得来结果匪夷所思。阿楚本来就不在意,只是看到如此多人,一想到皆是虫豸所化,不由皱眉,“……虫子?你弄这东西出来做什么?不是予人话柄么?”   人间是个什么地方,阿楚自问并没有太子长琴数千载亲身经历,欧阳少恭自然比她明白。   欧阳少恭不以为意,闷声笑了一下,唇角往上勾了下,露出浅浅酒窝,“形体长存,岂非好事?生离死别,总算能存留尚能忆起的故人容貌。”   单单一句,阿楚不由想到许多……想到重楼记忆,琐碎的战斗,分不清谁是谁,凭借气息招式分辨对手……唯一记得样貌的,还是因为对方是神将,且和自己斗得不相上下,这才真正记住。   想到……渡魂,似乎是会失去记忆的。   她自己就是一例,游荡的四百年,就算如今成魔,她亦不能寻回。而她渡魂之后还被人封了一次记忆,失去往日记忆,结果面对害了自己的仇人却亲昵信任……可笑!   失去记忆,如此可怕……她渡魂一世已经如此……那么,少恭他……   阿楚微微一怔,伸指挠脸,抿嘴略不自在道,“失去记忆好像是挺不好的……可是你……你……!”她突然觉得不对,怎么就这一次疫病中死去的都是他认识之人?   “你……不会是将活人杀了,然后喂食丹药吧?”   欧阳少恭也不言语,径直微笑颔首。   不对……总觉得不对……可却想不出有什么不对……   阿楚埋头苦思,总觉得是重楼的记忆影响了她什么……可一时之间,她却无法说出这其中变化……   阿楚甩甩头,眨巴眼,抬头看向青年,郑重道,“我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不若等我从琴川回来……”她不自在的抿唇,其实她还有一处地方想去……不过,先不告诉他。   “等我回来。”阿楚复看向他,弯了眼梢,黑玉的眸子与旁边部分黑白分明,更显得水灵的眸子灵动可爱,“很快很快的……”   不让跟,不提让他陪同。欧阳少恭也不多问,双目之间淡淡含笑,嘴畔清浅的微笑,有丝宠溺。   “好。” 亲友乍相见(上) 到了琴川,阿楚也没想通到底有哪里不大对劲,好像少恭所言还真是那么回事,思来想去没有想出名堂,索性她就全数放下。   孙小姐失去一魂一魄,造成运压过了命,而人的命总来也就那么回事,福薄之语古而有之。阿楚直接来到孙家门前,却是对小厮说找孙奶娘。   孙奶娘倒是热情迎了出来。她琢磨着,云姑娘之前答应了帮小姐想办法想必是觉得故人来访,或许能带来好消息,自然来的快,不仅快,还很热情。   可阿楚不想进去,她只是带一句话过来,如果被迎进去,他们一高兴又给她钱,多别扭。遂只是在门口,对这个关心孙小姐的奶娘说了一句话。   ——孙小姐和方家公子乃是夙世因缘。若是和方小公子永结同心,自然以后孙小姐身体会日益好转……   决口不提他们前世纠葛,绝口不提魂魄归处。阿楚仅是带了这么一句让孙奶娘一头雾水的话,就离去了。   而孙奶娘迟疑着想说话,却见云楚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她想了想,反正已经得了那小兔崽子亲口承诺,不会负心。两家共结秦晋之好,自然也就是和云姑娘的话相符的。想到许久之前,云姑娘那手法术,孙奶娘信任之余也高兴云楚有始有终,果真带回了好消息。何况这话也不会给小姐带来不好的情况,何况还说了,若是和方小公子在一起,小姐的身子也会好起来云云。她也就释然回了屋,将云楚的话告诉了老爷夫人,然后安心侍奉小姐去了。   一日内清醒,亦同是这一日,终于将孙家小姐的事给办完了。阿楚离开琴川,在云端之上敛眉冷笑。方兰生若是想娶襄玲,她一定阻止到底!罔顾婚约,和别人厮混,早让阿楚看不顺眼,何况还得知他前世晋磊负了叶沉香,亦伤害了孙小姐的前世贺文君郁郁寡欢,也许更多是因为身体不好,可难保不是被晋磊伤了心,郁结于心,才撒手人寰。   叶沉香……阿楚是没法子了。可如今贺文君的转世孙小姐还在……虽然她还不清楚孙小姐喜不喜欢方兰生。可是、可是,她的一魂一魄都在方兰生这里,面对前世心爱之人,即使再无前世记忆,她也会渐渐喜欢上的吧。   毕竟……她贺文君……可是跟着晋磊的转世,到了琴川呀。一魂一魄永相随,她也投胎到此,还把晋磊转世的方兰生绣球招亲了,这又是何等的执念?何等的缘分?   至于……方兰生的反应。阿楚欣慰解决了孙小姐长寿安康可行性之后,也微微心虚。要不,下回见了他,好好劝导劝导?   阿楚驾了云,按着不周山方向前进,微微合目,脑海中回顾梦境中见到的榣山位置。   …………   夜里,即使有腾翔之术,也是花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找到榣山所在,却因沧海桑田而毫无办法分辨昔日重楼所见太子长琴魂魄分离之地。往日的山水瀑布已成为一池深潭,湖泊边际草木皆无,岩石裸露。   明月当空,接着光辉也能视物,好在这湖泊清澈,又似乎低下有活水供给,这一潭深水也并未散发恶臭。   只是微风过处,却也带来严寒气息,让阿楚打了冷战。   阿楚四下望去,听闻太子长琴原身乃是摇山之木,高大葱郁,名为榣木,榣木附近生长着红色的花树,则是若木。榣木参天,乃是建木之树。她只知道神农之琴以纯丝为弦,刻桐木为琴。想来桐木也是极好……阿楚低头用脚画圈儿,想这那人不愿成魔,不得已来此的目的……   她想做一把瑶琴,送他。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至于少恭手上那一把,刻有“千载弦歌,芳华如梦”,总觉得句子虽好,可又让人觉得像是,繁华过后,必当凋零。   湖泊周围没有树木,而此地好歹也是一座山。沧海桑田,还好并未将此地的山给变成了平地。阿楚放开了灵识网,此地灵力充裕,也不失上古时代一处仙境。只是,这灵识网是用于了解地形而用,虽然也能查到灵魂所在,免得到时候用上空间之术把人撕裂,不仅横向要查,纵向也是一样。阿楚举手,成魔之后头一遭是用灵力编织成网,从湖泊开始探测。   湖泊之中并无什么……好比是那悭臾水族,水虺鱼虾虽也有成精者,可谁不知趋利避害,见了惹不得的外来者,他们倒是往深处躲去,就怕挨着阿楚的灵力被拉了上去。   远处山里树木葱郁,可千万载下来,榣山之木也被斫去不少,有灵性的树灵虽有,可阿楚推测不出这些树木的寿命,只有认命,挨个儿去问。   从外围开始,年轻一些的还不能开口说话,而年老一些的,亦纷纷表示过去太久,它们又时常被人斫木,即使是太古时代的神,对于它们也没有太大差别,都是斫木而去,不管它们死活。有的还断定,阿楚问及取木制作了三把仙界之琴的树,已经死了。   阿楚自然不信,榣木高大,就取了一截木头,这么多年有根在地下,此地水源日光具有,重新长出树枝来,应该没有问题才是。   典籍记载,太子长琴原身被毁,想来也不知去了哪里。而他的魂魄在榣山眷恋不去,才遭此大劫,应该是眷恋昔日淡泊生活,眷恋生长之地。   阿楚忙活一晚上,也折腾了这些树灵一晚上,天一亮阿楚离去,它们都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动手砍它们。   这些离的很近的树灵们唏嘘不已。虽然早已不是仙境,可好歹它们也是见过世面的,自然分得出来着是神是魔是妖是鬼。它们榣山所在向来无妖魔打扰,眼下突然来了个魔,还是个打听昔日太子长琴原身所斫榣木的魔。   一个说,“许是神魔之间又有大事发生。”   一个叹息,“可怜我一个才有灵识的小树灵眼下劫难难逃。”   另一个安慰,“树灵若不能收了本体便无法离开。同是树灵,好歹大家能作个伴儿。”   一个斥道,“那些事虚无飘渺,眼下想死作甚?”   又有树灵开口,“左右那魔走了,大家不必惊慌……折腾一晚,不如好好休息。”   一个嘀咕,“说起来那女魔要找的那颗榣木,不会是老爷子吧?”   之前才叹息伤怀的树灵笑骂它,“谁知道那些?形成灵识,开眼视物,这些需要花多久时间?那么久远的事,谁记得?”   年轻的小树灵若有所思,“对,就算要记得,也是记得被砍了多少次!”   一群树灵全部沉默了,榣山的榣木还算好的,听说外面还有直接被砍得死掉的树,比起那些,它们起码还成为了树灵。   另一个年轻的树灵打破沉默,“说到老爷子……它去哪里了?一晚上不见它……莫不是,真是它吧?”   年老一些的树灵回答,“……去了若木那边。”   年轻的树灵沮丧道,“不是吧?我们在这里受盘问,它去了若木那边找情人?”   “有本事你也可以去。”年老的树灵悠然留下一语,迅速入眠。   被它带动,周围一片树灵皆睡去,年轻的树灵目瞪口呆,独自喃喃,“那也要我能去啊……”它颤动枝叶,簌簌落下不少枯萎的叶子,无奈根部深入地下,它还不能做到收回本体。   隐了身又回来听了好半天的阿楚这一回记得用上了少恭给的丹药,隐去了气息。她沉吟了会儿,暂时将这“老爷子”暂定为凤来琴原身之木。遂往若木那一片地域去了。   天渐渐亮了,太阳爬上山顶,璀璨的光芒洒向大地,微冷的天里,这种光照射身上,还有一种暖意。   阿楚依旧隐身,老远听得若木之中有人大声谈笑。待她走得近了,就看到一个穿着有些老旧的老人站在一棵红花若木之前说着什么,若树簌簌抖动叶子,引来老者再一次大笑。   阿楚微愣,这一棵没有开眼、吐人语的若木,就是这个“老爷子” 的情人?她思忖着,自己不见得打得过这么一个能收了本体的树灵,倒不如直接去问,可直接去问,他要是跑了呢?   这么一想倒有些难办,阿楚心一横,偷偷行至他身侧,才现身相见。那老人一惊,定眼一看,有些凝重看她,是魔非仙。   他正待说些什么,阿楚却是直接跪地,正色仰望他盈盈叩首。   “老人家可是太古时代的榣木树灵?”   老者退开,不受她这礼,淡淡道,“我是与不是,可与你有何关系?姑娘……你一个魔,无事不登三宝殿,倒不如直说了。”   阿楚一笑,“老人家倒是痛快人。那我直说吧,请问老人家可曾知道太古时代,天界祝融在此处取木斫琴三把,名皇来,鸾来,凤来。而这三把琴的原料所出的树……此地榣山,多榣木,想来是榣木所造。老人家,我一夜观之,此地树灵唯有你能收回本体,想来修炼时间最长……”   阿楚越说声音越低,凝视老者的眸光却是愈见明亮,俨然信心满满。   “你可是当日那被取了木材的榣木树灵?”   ####   从孙府出来的方兰生还有一丝惆怅,其后就被自家寻来的小厮告之琴川疫病严重,而自家二姐亦身染疫病,不久前被接至了青玉坛救治。方兰生惊恐担忧,便去告之了同来的风晴雪他们,几人左右无事,且不说本该去探望欧阳少恭,如今又出了这么一回事,当下便说一同陪方兰生前往青玉坛。   青玉坛所在并不遥远,腾翔之术施展开来,不久便到。   而此时的青玉坛上层,却与他们离去时所见,有些出入了。   青玉坛向来少有人走动,然而以往让人赞叹的洞天日月,此时却有一丝诡异杀气,虽然安静如昔。却也暗藏杀机。   红玉隐隐皱眉,跳脱六道的剑灵,总有些觉得不对劲。   方兰生环视一遭,一个人都见不着。他搔头道,“二姐他们不晓得住在上层还是下层,按道理病人该躲晒太阳才对——”   风晴雪却是在此时指着道路旁的一个方位,惊讶唤他们看去,“你们快看!那是——?!”   满目肉眼能见的点点荧绿在草丛前一闪一闪,让人心中一震。   方兰生睁大了眼,为什么……这里会有焦冥?!   襄玲一路望去,前方的萤绿光点还有不少,她指着前方,“那边、那边也有!”   红玉冷静看去,所有所思,“是焦冥……”   尹千觞站立他们身后,眼瞳幽深,单手扣住竹筒,却是不发一语,取了竹筒,仰头灌入黄汤。   红玉凝重道,“此地大约发生了什么事……待会儿我们进去,须得小心行事,切勿不可莽撞……”   方兰生依旧不愿接受满目的焦冥意味着什么,呐呐道,“你的意思……有可能出事了?”   红玉缓缓颔首,一双妙目沉着冷静,“尚不能断言,但亦有此可能。”   …………   下层入口处——   方兰生心中焦急,二姐在此养病,还有少恭也在此处,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啊!   几人疾行,又来到上层夜之一层。一路之上,琴川之人遍布,可一一如服下仙芝漱魂丹的韩休宁一般,呆滞不语,偶尔点头。   方兰生心中不祥之感加剧,猛然甩头,二姐不会出事……少恭,这里是少恭的地方,为何那么多的焦冥……仙芝漱魂丹,焦冥……方兰生心中一跳,少恭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   老树灵悠悠别手,不答反问,“你想做琴?用昔日仙人所取的木材?做出昔日三把仙界之琴?”   阿楚轻颔首,“是。”   老树灵叹息一声,低头瞅了女子疑惑的眸子,淡淡道,“可惜……那三把琴具是纯阳琴。昔日斫琴亦是取了不同年纪的榣木……如今,古老的榣木也只有我还活着。昔日仙人所取榣木早已不在……你,又如何能制得真正太古时代的古木瑶琴?”   阿楚一呆。纯阳琴?同种木材,不同年龄么?……阿楚犹豫起来,一个树灵已然难办,还要再去找另一个太古时代的木材?或者年岁较少的榣木?   ——榣木参天,乃是建木之树。自然越古老越好!   阿楚咬牙,再次叩首,“若能得老人家一块榣木斫琴,云楚死而无憾!若是老人家有什么事,大可吩咐在下去做!绝无二话!”   老树灵抚摸胡须,并不言语,身旁若木簌簌落叶,火红的花瓣飘洒在空中。   他望了望身旁若木,再复看向云楚。   良久,他缓缓道,“高阶魔族向来说一不二……若你能取一截盘古之心的神树树根予我,便是给出一截榣木,又有何妨?”   一旁的若木猛然簌簌摇动,完好的绿叶也纷纷落地。   老树灵眼眸柔和,伸了手拍了拍若木枝干,那若木竟也停下了摇晃。   阿楚又是一呆,心中却在想,神树的树根?盘古之心……神树……不正是建木之树?!若是能取一截……   “好!还请老人家记得今日之言!云楚定然不日取回!”   她起身,眉眼之间充斥着坚毅而从容的笑,郑重许诺。   ####   方如沁坐在石桌前,捧了大红的衣料,正在绣花样。   嘴角的笑容甜美温暖,手中的大红吉服,龙凤呈祥,金线穿针,盘踞一身的金龙栩栩如生,方如沁拿了针,已在点睛。   欧阳少恭执起白瓷壶,水龙流泻至杯中,茶香四溢,水雾氤氲。   将茶杯往方如沁身前推了推,“二姐,用茶。”   “嗯……”虽说这么答应了,可方如沁却并未放下针,反而是快速穿插几针,收尾,贝齿轻咬,收了线。   欧阳少恭轻笑,“久不见二姐绣功,今日一见,依然精湛绝伦。”   方如沁略摇首,感慨道,“只见的人罢了……不过这一件吉服,倒也比以往绣的要好上许多。”   她掇了抹笑,眸中蔓延开丝丝宠溺,这是为她的小弟做的呢。如今,衣服绣完,自己病也好了大半。这几日已不再咯血,身子也有了些力气,想来再过几天,病就会痊愈了。   她捧了茶杯,细细品味着温暖的热,和幽香的新茶,不经意问,“琴川的那些百姓,想来也已大好了吧?”   欧阳少恭的眼闪了闪,微笑颔首,“他们在青玉坛上层休息,大约是这一次的疫病让他们怕了,都说要留在青玉坛学习炼丹制药,对其他的疫病患者予以帮助。我已吩咐门下弟子,若是他们想要回去,定然不会阻拦。有此善心,若是真想留下,也好。青玉坛也该收新弟子了。”   方如沁闻言点头,琴川之人见过疫病死亡……就连她这次回去都想着赈灾放粮。那些百姓,突然来到修仙门派,又被解救于病痛之中,有此想法,也是一番善心。   饮下杯茶,安逸静谧间自有乐趣。欧阳少恭兀地凝眸瞥向宫殿正门方位,若有所思,不多时嘴畔绽开亲切微笑。   “二姐不妨好好休息休息,我去看看门下弟子可有将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安排妥当。”   “嗯,少恭你也早些休息。”   出了门,嫩黄的小鸟儿从遥远之地返回主人身边,兴冲冲飞至面前,青年伸了右手食指,百灵乖巧落在上面,轻轻一段鸣叫,好似唱歌,然后静默无声以传心音。   欧阳少恭却是在片刻之后,略眯了眼,似笑非笑横睨手中百灵。   “哦?来了不止一路人吗?”   他扬眸轻笑,“贵客临门,当真……荣幸。”   ####   永夜上层——   穿着兽皮男子闭目苦恼着此地怪异,自家女儿又在何方?他侧首对着身旁之人问,“紫英,你说阿楚在这里,可我怎么感觉不到?”   白发的紫胤真人淡淡道,“我并未说阿楚在此。我只是说,知晓阿楚踪迹的人在此地。”   红衣的韩菱纱此时却是披了一件玄色披风,戴上了斗笠,她不时伸手将斗笠拉低,“拜托你们两位要找人快点!我时间不多!”   紫胤真人凝视她,口吻淡漠,“若非你胡闹,怎会如此?”   韩菱纱瞪眼,斗笠一抬,“小紫英!我胡闹怎么了?!你不也跟来了!”说罢,她得意洋洋看他。这人最是嘴硬心软,多年未变。   云天河搔头,“就是啊,你也是为这事来的,还是先找到阿楚把事情搞清楚。”   韩菱纱得了人帮腔,气焰一高,挑了眉,“可不就是这样?小紫英你说的知道阿楚踪迹的人,到底在哪里?赶紧带路呀。”   “……”紫胤拂袖,转了身,对着身旁的百里屠苏问,“屠苏,你带路。”   黑衣少年默默点头,越过了众人,往前走去,高空的海东青在此刻长长鸣叫一声。   百里屠苏止步。   “……有人来。” 亲友乍相见(下) 自离开紫榕林,百里屠苏跟着师父紫胤即刻回了天墉城,而肇临的事,紫胤担保之下,又有如今天墉城信赖的大师兄陵越、掌门徒儿芙蕖极力解释。百里屠苏杀害肇临一说,如此便算洗脱嫌疑,可归咎到底也是担保之人在天墉城中极有口碑之故。   好在,下山一趟已不再执拗的百里屠苏也并未反驳长辈……譬如戒律长老略含讥讽,亦沉着面对。   因为百里屠苏身负封印,煞气外泄,紫胤与众长老相约,将百里屠苏煞气压制,只是这原本封印却未加强,另行天墉城的封印之法压制了外泄的煞气。   这些回来的日子,百里屠苏亦从同门嘴里得知,三年后他的大师兄陵越便有可能执掌门派。三日后,待他煞气被暂时封上,与陵越、芙蕖相见,得知大师兄确实会在三年后举行仪式,执掌门派,他真心为大师兄陵越高兴。   而陵越却说,他曾经败于一人手下,却心服口服……若日后当真执掌门派,便是希望这个人当他的执剑长老。   芙蕖亦满目期待他早日归来。   百里屠苏沉默良久,漆黑双眸间渐渐染上淡笑,郑重点了头说,好。   当日,紫胤自吩咐了忧心的陵越在天墉城修心等待,带了百里屠苏前去好友之处。   而这一时刻,亦是百里屠苏震惊之旅的伊始。   其一,师尊在天墉城三百年,却非天墉城弟子,而是昔日盛极天下的琼华派弟子。   其二,阿楚前世的父母亦是琼华派门下,而且辈分……总之,如今的阿楚便是叫上他一声师叔也是合适的。   其三,阿楚在他不知晓的时候,竟找到了自己魂魄,且听世尊说极有可能他所失魂魄俱全。   其四,上青鸾峰之后,听见阿楚的娘叫他师尊……咳,极为熟稔亲昵。   …………   直到他愣愣带了路来寻欧阳少恭,询问阿楚踪迹,也恍恍惚惚。   “咦咦咦?!木头脸还有木头脸的师父?!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   方兰生一手指着前方,猛眨眼,回头还问同来的好友,“我没眼花吧?木头脸不是回天墉城了吗?”   “……”红玉惊讶上前一步,惊觉自己情绪外露,敛了袖口,低垂眼眸,缓缓行至紫胤真人身侧。   风晴雪奔至百里屠苏身侧,又是担忧又是欣喜地看他,“苏苏,你的煞气怎么样了……还有你怎么来了这里?”   百里屠苏静静看她,眸中因风晴雪的关怀浮现暖意,“并无大碍。此番前来,是找欧阳先生询问阿楚踪迹。”   风晴雪想到了之前紫榕林中,那位紫胤真人曾说出阿楚有法子帮到苏苏,她连连点头,“那一同去吧,我们来看兰生的二姐,也是来找少恭的。”   这一边,红玉却是福了一福,“见过主人。”   韩菱纱抬了抬斗笠,好奇看向红玉,纳闷问向紫胤,“剑灵?……怎么不是小葵?”   紫胤眼都未抬,侧了头敛目睨她,淡淡道,“三百年前偶然路过姜国,她魔心陡生,失控之间被路过的蜀山派之人降服且带回封入锁妖塔。我想着她在那里也好,锁妖塔枯燥非常,却也适合她修心。若修去魔性,我便去接她回来。只是……至今三百年,她却滞留不前。”说罢,他闭目,缓缓摇头。   韩菱纱默然,人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丢到全是邪物的锁妖塔还指望别人变好?那里面只怕妖气冲天,长年累月活在那里……小葵那么柔弱,面对群魔,只怕早就躲在魔剑里沉睡不醒了,哪里来的修心?   最近很是沉默的尹千觞,此时掇了抹漫不经心的笑,一脸痞气凑了过来,“哎,红玉还不介绍下这两位是?”   红玉摇头,“这……我倒也不知。”   百里屠苏先瞅了瞅自己师尊,才解释道,“是阿楚前世的爹娘……亦是我师尊昔日门派的同门。”   尹千觞挑眉,摸着下巴深思,“看来云姑娘果然不简单……”   红玉侧目。   “呃……”尹千觞咧嘴,转眼又不甚在意伸了个懒腰,“我说的是云姑娘真不容意……嘿嘿……”   方兰生抱头直摇,“我拜托你们了,走快些吧!这里那么多焦冥,难保里面不是出事了!我还要去找少恭和二姐呢!”   此时,一直闭目面对前路不语的云天河,察觉空中那股曾闻到过的淡淡檀香,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高声笑道:“——是少恭吗?”   其余人闻言,一一向前方望去。   人未至而声先闻,只听得那人特有的温文从容的语调,缓缓笑言。   “原是伯父伯母下山,我本打算明日上山,不想今日就能见到。”   不多时,欧阳少恭出现在众人眼中,身侧的嫩黄小鸟儿静静立在肩头,亦不鸣唱,偶尔啄啄羽毛,才让人知道,它还是活物。   他拿眼一一掠过,落至紫胤身上,轻轻一笑,“这一位,鹤发童颜,想必是修道之人,已成半仙之体。一身凛然剑气,端得是刚正不阿,莫不是天墉城的执剑长老,紫胤真人?”   云天河开心的点头,“他以前叫慕容紫英,早些年改名叫紫胤了……其实我倒觉得没差别,改了等于没改。”这些年看不见字,勉强把一些搞错的字眼对上了号,分得出一些差别,云天河更觉得紫英改名紫胤很没意思……要改就全改了才好。   韩菱纱捂脸,继而面对欧阳少恭勉强一笑,“不用理会他……那个,阿楚在你这里么?”   “阿楚?”欧阳少恭重复念道,浅笑解释,“阿楚今日去了琴川……便是小兰结亲的孙家那里去了。后来去了哪里,我并不知晓。伯母你们前来可是有要紧之事?”   “今日走的?”韩菱纱懊恼拉低了斗笠,本来她就是忙中抽空陪云天河他们来找阿楚,如今算是白走一趟。   方兰生惊讶睁大眼,“去了孙家!?阿楚和孙家有关系?”   青年抿唇微笑,“阿楚曾在琴川答应了孙小姐寻找她失去的一魂一魄……如此说,小兰可曾明白?”   “她……知道了?!”方兰生喃喃自语,心中突然有些明白阿楚近日来的诸多针对是为什么了。   “她”?是孙小姐,还是阿楚?   欧阳少恭不置可否,旋即看向云天河和其他人,“各位,虽然这里看不出来,可天色已晚,不妨里面说话。”   这时,冷不防地听方兰生陡然声调一高,“不对啊少恭!外面、这外面好多琴川之人成了焦冥!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本动了动身的云天河之流皆顿住脚步。   青年却是轻轻一笑,“说来亦非大事,不过闻知琴川疫病流行,特将患病之人接来此处治护。”   “……治病……”方兰生呆滞重复一句,又问,“那他们……没有……没有被焦冥吃掉?是因为生病才变成这样?!还有我二姐呢?她怎样了?!”   “小兰怎么不明白呢?”欧阳少恭悠悠反问,略微摇首,明明已见过仙芝漱魂丹功效,亦见过焦冥形貌,还不愿相信眼前亲眼所见么?   他浅浅一笑,如竹清逸如兰雅致,牡丹雍容亦有,秋菊淡雅亦有,清莲高洁亦有,一派从容尔雅。   “如今这般,他们就再也不必为病痛所苦,更可形貌永驻、容颜不灭,这岂非天底下最快也最好的治病之法?”   “……!”   见过焦冥的百里屠苏冷了眉梢,黑眸凌厉,“仙芝漱魂丹!”   “正是如此。”青年颔首。   风晴雪还抱有希望,急急问,“少恭……你是、给他们服下了仙芝漱魂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眼底有着期盼对方解释的神色。   欧阳少恭又是一笑,先是看到了云天河、韩菱纱吃惊神色,又见了紫胤平淡之中微微含怒的脸色,含笑看向风晴雪,“不是已经说过,只为了~治病救人,治他们的病,救琴川的人。若将这些病患继续留在琴川,不出两个月,那儿就要变成一座死城,病疫还会渐渐蔓延到其他城镇,总不能放任不管吧?”   他悠悠反问,“你说呢?晴雪?”   风晴雪吃惊退了一步,心中犹豫挣扎,总觉这样不好,可听他言语也是正理。“我……”   方兰生暴怒,“那我二姐呢!?”   欧阳少恭温和看他,“小兰大可放心,方家二姐无碍,已被治好,如今天色不早,而她白日里又在赶制吉服,累了,正在青玉坛休息。”   “吉、吉服?!”方兰生瞠目。   尹千觞在旁偷笑,“看来方公子你这亲事,想推是推不了咯~”   方兰生瞪他一眼,并未把他决定告诉他们……不过,这不是来不及么?而且……他没打算推了!   “对,正是为你缝制的吉服,大婚时穿的红袍子,当真是爱弟心切,分明已经病重,还把缝到一半的衣服带来青玉坛,看样子小兰的亲事她也时时刻刻惦在心里。”欧阳少恭淡淡述说这些时日方二姐的生活,“连接吃了好几次药,还复发了一次……好不容易才压制了病情。前些时日都可以起身照顾阿楚了……”   方兰生继续瞠目,不过好在听见自家二姐身体已然康复,总是心中落下了大石。   “阿楚病了?”韩菱纱担忧问,抬起了斗笠,突然觉得斗笠抬着也烦,干脆摘了下来背在身后。   欧阳少恭轻轻颔首。   “什么?!阿楚也出事了?!”云天河惊呼,转了头对韩菱纱道,“怎么办?一定是因为我……”   韩菱纱没好气瞪他一眼,“都说了和你没关系!”她又复对欧阳少恭问道,“少恭,阿楚今日可以走动了,是不是好了?没事了吧?”   欧阳少恭含笑颔首,“正是……她大病初愈,却知她睡了许久,拖延了别人的嘱托,今日刚醒,见过了方家二姐,便急急去了琴川。伯父伯母不妨待上些时日,阿楚很快会回来。”   韩菱纱连连摆手,“我就不用了,天河在这里待几天,我过几天再来。”   一旁听了许久的紫胤本是对这欧阳少恭有些不喜,可他所言若是不加理会,便会死去更多的人,又听闻他亦非没有救活病者,此人又显得十分豁达,怀疑暂且按下。如今死者已矣,而他又是自己徒儿结识的好友,紫胤也只是心中不快,想着日后定要跟屠苏细说对此人优劣之疑。   这时紫胤却突然对韩菱纱道,“我送你。”   “哎?”韩菱纱一呆,不由垂眸快速掠过对方腰际的九龙缚丝剑穗,迅速扬起爽朗甜笑,连忙摇首,“不用了不用了,我去的地方……你去做什么。过几日……唔,算了,十日后我会去山上,想必那时你们都在山上了吧?”说罢,转头对欧阳少恭抱歉道,“这几天我恐怕抽不出身,十日后若是少恭也来山上,大家一起聚聚?”   “好。”欧阳少恭缓缓点头,“那少恭就不送了……”   “菱纱……早去早回啊。”云天河倒是爽朗一笑。毕竟,他早习惯了韩菱纱时常回鬼界渡船。   “过几日见。”紫胤眉目舒展开,他本就豁达,百年前的一丝爱慕心思,至今早已淡了。她是他好友,又是好友爱妻,他断断不可逾越。只是,心中惜她,敬她,总希望她可以幸福,总是一不注意对她施以目光。可也止于此。   “嗯……记得见了阿楚,你们去解释解释!”韩菱纱嘱咐完毕,一闪身,不见了,一股冷风迅速席卷在场每一个人。   襄玲抱臂,打了个冷战,“为什么有种碧山有过的感觉?”   云天河搔头,“碧山?什么感觉?”   “冷冷的……好多鬼,很阴森……”襄玲不安的搓搓手臂。   “鬼?菱纱算是鬼差,不过冷吗?不觉得啊……”云天河不解,继续搔头。   “……”紫胤看他依然懵懂如初,四百年过去,云天河性子依然不变,心中不知怎的,满是暖意。他已走出很远,回头却见故人依然如他离开之前那般,心中甚是宽慰,不由轻轻道,“你忘了,你水火同体,自然不惧。”   “……嘿,好久没听到这四个字了,自己都差点忘了。”云天河嘿嘿一笑,俊俏的脸庞满是单纯。   欧阳少恭却是听到韩菱纱离去之前所说之话,“……伯父有事要和阿楚说?”   “啊?嗯……”云天河丧气道,“我一时没注意,菱纱又回鬼界了,结果……那个身子就死了……魂魄都差点飞了,要不是菱纱从鬼界弄了条锁魂链以防万一,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这一边,云天河还在大倒苦水。这厢——   红玉眼看同伴皆被欧阳少恭几句言语岔开了话题,再不提焦冥,心中凝怒,而自己主人也不知为何有些不甚注意。   她冷了声,“既然方家二姐能够好转,那琴川疫病是否尚能治愈?之前我们所见琴川百姓,又是为何?其余病愈之人又在哪里?”   方兰生惊诧看她,迟疑问,“女妖怪,你说什么呢?少恭不是说了吗?二姐病好了,在休息。”   红玉反问,“难道只有方家二姐一个人病愈?不太奇怪了吗?”   方兰生心中一乱,呐呐对她道,“疫病嘛……难免的事……”   红玉闭目摇首,不再看他,直视欧阳少恭问,“少恭可愿与我们说上一说?那仙芝漱魂丹不是活死人之物,为何给这些病人服用?”   她话语直冲,早有的隐隐敌意,如今更是毫不遮掩,也不愿遮掩。周围点点细小的光点,荧荧绿芒,此种环境,再复想到之前百里屠苏给他母亲服下仙芝漱魂丹之后,百里屠苏几乎崩溃。旋即想到,明明当日百里屠苏只采了一株仙芝。……之前那么多的焦冥,该是多少仙芝漱魂丹?!   ……还有,尹千觞亦采回不少。那些仙芝,当真是去换酒钱了?   “医者皆是父母之心,然而医道纵然通天,又哪有起死回生之说?凡人生老病死、转瞬即逝,活着时已经经历太多苦难,种种追寻,不过是渴鹿逐焰、人心迷妄,皆是镜中花、水中月。”   欧阳少恭不紧不慢环视一遭,笑意加深,“倒不如服下这仙芝漱魂丹,形体长存,三魂七魄归于玉横,岂不更加完满?” 焦冥掀波澜 夜已深,天气渐凉,这漆黑夜色亦来得更快。只是在青玉坛永夜一层,并无时光流逝之感,永为黑夜。可风乍起,亦是有了些入骨寒意。   云天河打破僵局,茫然问向身旁的紫胤,“玉横是什么?为什么说魂魄归了玉横会完满?那些死去的鬼魂不用去鬼界了?”   紫胤微微抿唇,将眼从好友身上移开,落在那褐衣白袍的男子漆黑双目之中,点点的光亮似乎因为双眸主人的欣喜而更加明亮。   紫胤冷静问,“欧阳先生所言玉横,听小徒相告,乃是一能吸取魂魄的邪物,以我看,倒与昔日铸魂石略有相似之处。”   欧阳少恭眉梢抽动,微微偏了头看向他,却含笑不语。   邪物?云天河微微不安,沉默一会儿面向欧阳少恭,轻轻问,“少恭,你弄这个做什么?跟你魂魄有关系?”   听及魂魄,紫胤与百里屠苏皆是一怔,继而看向一直微笑的青年。   欧阳少恭轻轻一笑,略敛目,悠悠道,“伯父知我……昔日我曾说过,我为何如此……只是夺我魂魄之人近在眼前,我回报一二,不是理所应当?”   回报,有报答之意,亦有报复之意。云天河虽然学识不高,却也不是蠢人,知晓他渡魂之身,又知晓他一直寻找半数魂魄,再听得这语气……云天河心中不安加剧,昔日兄长玄霄成魔之后收敛一身炙炎与寒冰,光华内敛,却有着蓬勃的怒意与不屈,亦如如今眼前的,欧阳少恭。   “找到了魂魄取回来就是啊,可是——他们说的琴川的那些人都被你取走魂魄,是不是不大好?”云天河难得凝重了些,微笑之间才隐隐有长者风采。   襄玲不知为什么,觉得他甚是亲切,遂不客气插了嘴,“就是就是!少恭哥哥,那玉横好可怕!为什么要用呢?”   方兰生呐呐想问魂魄,可他知道玉横束缚之力的可怕,最后也只是张了嘴,没有说话。   紫胤却是直接问,“那玉横魂魄,可还能引出?”他想知道,玉横与铸魂石,是否同一物件。   缓缓瞥去一眼,欧阳少恭目露惋惜,微微摇首,“可叹晚了一步,先前取走的那些,昨日我用来炼药,已然耗尽。”……即便是那所炼药,亦在今日用尽。   风晴雪诧异侧了头,“耗尽?”   “就是~没有了,比魂飞魄散,还要消逝得更加彻底。”欧阳少恭不以为意地缓缓道。   闻言,风晴雪喃喃道,“太残忍了……”   云天河却是紧紧皱了眉。   紫胤低垂了眼眸,心中有些认定此人不善,那玉横能聚集魂魄之力,与铸魂石收集魂魄为炼制名剑,果真相似。   红玉眼中掠过释然,果然她长久以来的怀疑并未出错,果真……物极必反。   她不由微微侧首,向那最落拓的同伴看去,只见尹千觞难得沉了眼,眸光复杂,眉峰微皱,一会儿闭目,一会儿睁开看向腰间竹筒,却是一言不发,与他往日性子不大一样。   她眼一沉,这个同伴,她向来看不透,只觉他每次来得太及时,对事物见解亦是不凡,压根儿不像市井之间混迹酒馆的赌徒。只是一路走来,此人却对他们帮助甚多……如果除去眼前无数焦冥,与他那日祖洲之上带走几大口袋的仙芝……她微微合目,活得久了,总事事多疑,一点小事,亦要思量无数可能。若是可以,她并不想怀疑一个风雨中走过的同伴。   “哦?晴雪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残忍?”欧阳少恭闻言却是一笑,转向风晴雪看去,冷了眉眼,微笑的唇角也含了许冷冽,“我来告诉你~那是不由分说、不容辩解,只凭“天命”二字,就令人永世不得翻身!”   他轻轻拂袖,带了些漫不经心,黑眸含笑,“我这样,不过物尽其用,又算得了什么?”   一忍再忍的百里屠苏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听他此番言语再也忍不下去,上前一步,厉声问,“仙芝漱魂丹并非只得一颗?!而效用如何,你也早就知道?!”   云天河本想说话,闻言再度不解,站了一旁听他们言语。紫胤亦想着徒儿的事,由徒儿自行处理,若是欧阳少恭真的太过,他再出手也不迟。   “百里少侠是指你母亲之事?”将众人表情一一看在眼里,欧阳少恭终于对上百里屠苏如烈火的双眸,扬眉浅笑,“呵呵,这却怪我不好,忍不住同你开了一个小小玩笑。”   青年淡淡瞥见他目露疑惑,不紧不慢道,“少侠心中定然疑惑,其实,她也算我的一位故人了,当初阻我一桩大事,如今这样,仅是回报一二。”   百里屠苏心一紧,焦急之余竟抽出利剑,横扫而过,“说清楚!什么故人?!”   欧阳少恭不答,幽幽凝视他许久,回想起多年等待付之一炬,千辛万苦得来阵法亦被他母亲破坏,他暗沉了眼,嘴畔扬起浅笑,有种莫名冷意。   他略眯了眼,惬意上扬了几分唇角,“当真可惜,没能看到你察觉真相时那种痛苦绝望,虽然~很想亲眼见一见,但许多东西如同酿酒,过上一段时日,或许变得更加美味也说不定~”   “如何?百里少侠,经过这些日子伤心抑郁,今日再见到如此多的人,与你母亲做伴,是不是~非常有趣呢?还是说……”   他挑了眉,悠然凝视他,一字一顿道。   “你已经亲手把她给烧了?”   “……!”百里屠苏蓦地煞气泛出体外,双目赤红,手执利剑剑身亦有黑色煞气溢流。   紫胤吃了一惊,想不到才几日功夫,这封印已然无用!   百里屠苏厉声道,“欧阳少恭!!我曾经、曾经对你毫无怀疑!!”   “得少侠此言,荣幸之至。”欧阳少恭笑靥不变,颔首致意。   煞气缠身的少年怒火攻心,“我杀了你!!” “苏苏!”风晴雪担忧疾呼,言语之中包含急切祈求,祈求他,千万控制,不要被煞气迷了心智!   “屠苏哥哥!”襄玲也担忧呼喊,再非……铁柱观中那时,害怕他满身煞气,沉默不语竟不敢挪动一步,为他说一句好话。   欧阳少恭对此不置一词,转而担忧劝他,“少侠可要想清楚~是能够先杀死我,还是因为催动煞气先变为疯狂。”说罢,唇边是,再也掩饰不了的,喜悦笑意。   赤红的双瞳闪过清明,周身煞气一滞。   哦?已能有所控制?青年眯眼,笑容转冷,“焚寂之力……哼,本来便是属于我的东西!不过,尚未解封,到底成不来大气……这赤红眼瞳、腾腾黑煞,倒如想象中一般美妙~”   “焚祭?”云天河陡然听见自己曾听到的词汇,不由疑惑问,“少恭,焚祭不就是夺走你半数魂魄的剑吗?那你说的那具‘尸体’找到了?”   欧阳少恭闻言,眸中冷意尽数退去,对着与阿楚一样关心他的年轻长辈,轻轻颔首,“找到了……”   紫胤微感不妙。   “可不就是眼前的这一具,尸体。”话语间,他转了头面向百里屠苏,微笑的口吻亦遮掩不住眸中再一次泛起冷意。   “……!”百里屠苏以手抵额,血光闪过,昔日乌蒙灵谷记忆与梦境中的记忆相互交织,再分不清你我。   “少恭哥哥你胡说!”襄玲瞪眼,委屈反斥,“屠苏哥哥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是尸体!”   其余人皆是不赞同看他,欧阳少恭也不在意,“百里屠苏?‘百里屠苏’又是何人?”   百里屠苏抿唇不语。   “早些时候,蓬莱幻境之中,阿楚宠物阿白幻身为百里屠苏幼时模样,即韩云溪。可韩云溪早在十年前就已死去。这百里屠苏,从来也不存在,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不过一缕亡魂,偷走属于我的东西,苟延残喘,难看至极。”   “如今,终于到了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你说呢,韩云溪?”他悠然问。   ——‘若我……并不是我呢?’   ——‘若不止是名字……?……苏苏,无论你有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们的事情……可你要记得,在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苏苏,独一无二的,就是我身旁这个。名字、身份、样貌,什么都无所谓。想想看,你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不管是不是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些东西,好的话的、开心的、难过的,统统都属于你,那才是我认识的这个苏苏呀。’   突然急促的呼吸想到风晴雪曾说过的话,渐渐平静下来。   百里屠苏凝眉,“你的东西?”   “自然。”欧阳少恭轻声道,“我遗失的一半魂魄,先是为焚寂所得,后来又被那女人使计藏到了眼前这具尸体里,难道~不该找你取回?”   他话语渐轻,然而一字一句却好像闷雷乍响,震得人心惶惶,“韩云溪,你算得我的半身,虽然仅仅是梦境偶至,其中滋味~是否也令你终生难忘呢?种种痛苦,想必感同身受!”   百里屠苏猛然睁大了双眼。   他自乌蒙灵谷灭族之后便时常入梦,如同阿楚一般,梦见的,都并非今生记忆。他梦境之中,总是一个白衣男子,在榣山水湄边抚琴,身侧有一只水虺,名叫悭臾。白衣男子温和沉静,似乎不喜修行,最爱去榣山旷野奏乐怡情,与水虺悭臾结为好友。梦中,白衣男子时常抚琴,而偶然梦境之中白衣男子跪地听训,只闻得脑中传来空旷严肃的旨意,他被贬为凡人,永去仙籍,落凡后,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   有时也曾在梦中字句中知晓,那白衣男子是犯了错。只是想到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他亦心有所感,仿佛那人便是他的前世,他就是那人的今生……所以他生来无父,幼年遭逢劫难,身体受创,徘徊疯魔边际,一身煞气渐渐难以压抑,亦不知何时便会死去。   百里屠苏满目不可置信,颤声问道,“你……同太子长琴有何关系?!”   “若你想要唤我太子长琴,亦是无妨。”欧阳少恭抿唇微笑。   云天河搔头,太子长琴又是谁啊?   在场之人唯有紫胤知道太子长琴,“太古时代的仙人,太子长琴?”   百里屠苏梦境,他并未告知同伴,连阿楚亦因为时间匆忙,并未告之。唯一知晓他梦境的,也只有紫胤。   “既是仙人,为何行此阴损手段,夺人魂魄?”红玉皱眉,一手扶了另一只手的手肘,大红的袖口露出雪白皓腕。   “仙人又当如何?任何生灵,皆是披毛戴角的畜生罢了。”欧阳少恭莞尔,夺人魂魄?他岂非正是一直在夺人魂魄么?   “漫长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事情~你们是否曾经历过三魂七魄遭人硬生生分离,失却命魂,不得投胎、不得轮回,为活下去,只能抢夺他人、甚至畜生的肉体与魂灵……”   他嘴畔的笑越发清浅,如同山雾氤氲,温文尔雅亦是蒙上了轻纱,“渡魂换身……又有几人能明白?稍有不慎便要形神俱毁,那种滋味想必你们都从未体会,亦是十分美妙。”   渡魂……云天河叹了口气,总算知晓了一些女儿经历的痛苦。一不小心便要形神俱毁……他,差点见不得阿楚,永远见不到,等不到……   “我便是说了……你们也不懂。”缓缓眨了眨眼,欧阳少恭于心中讥笑,轻轻摇首。   他看了看永夜的天,再复看向他们时,唇瓣含笑,如沐春风,“今日已晚,如有疑惑,倒不如先行休息。小兰不是要去看方家二姐?伯父与真人不也要找阿楚?百里公子若是得空,可愿意听我说些前尘旧事?”   他拂袖别手,毫不在意的转身,缓步上前,带了路。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却是云天河与紫胤,一个毫不在意,一个沉着以对,最先跟在了后面。 荒魂第一人 青玉坛的天色根本分不清楚,时辰更无法判断。百里屠苏他们是被门下弟子叫起的。门下弟子送来早饭,吃过之后出了门去了大殿,欧阳少恭早已等在此处。   “诸位休息的可好?”他掇着笑,自然的态度仿佛昨晚几欲翻脸只是众人的错觉。   “……”一晚没睡的几位要么搔头不语,要么沉默撇头,要么静静拿眼看他。   尹千觞哈哈大笑,打破了一室宁静,“还好、还好。”   “…………”方兰生捂脸,臭酒鬼你出人意表也太会挑时间了吧!   “少恭安排,自然是好。”红玉不多理会众人沉默,颔首谢过之后,直接问,“却不知今日,少恭对那焦冥,作何解释。”   千年的灵,总是心如明镜,分得清孰轻孰重。活得久,本身就是资本。知识在积累,阅历在积累,心境也不断上升,这就是活得久的好处。至于坏处,有的人觉得枯燥无趣,有的人觉得高人一等,有的人忘记了许多美好之事只记得无味的活在世上,有的人珍惜美好之事物想继续活着……   欧阳少恭黑眸带笑,对上红玉的双眸,眼前女子一身的火红之下是沉静婉约,他的瞳孔之中倒映着火红的人影,别手在后,袖袍鼓动继而静静贴在身侧,袖口下摆几乎落在地面,“焦冥?红玉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自认,已说得十分明白了。”他略挑了眉,恍然一笑,“莫不是,红玉有什么不明之处?”   红玉抿唇,刹那间扬起唇角,“欧阳先生所言,焦冥乃是玉横聚集魂魄炼制的,而疫病之人死后尸身都难以保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欧阳先生不觉得,他们的亲人会有多难过?”   欧阳少恭反问,“得见死去亲人犹如生前的形貌,红玉难道就不觉得,这正是他们该欣慰的吗?”   “……!”红玉凝眸,此人,当真巧言善辩,也当真让人心中发寒,此等惨烈诡道,在他口中却是好事一桩。   久不闻人语,云天河迷茫问,“……少恭,阿楚什么时候回来?”   欧阳少恭将眼眸挪开,红玉不由自主松了口气,那黑眸锁定她的感觉,竟然十分压抑。   目光落在云天河身上,欧阳少恭缓缓眨眼,“这……倒不知,阿楚只说‘很快’。”至于多快……他悄悄翘起唇角,留在阿楚身上的记号传来的消息是,阿楚已在回来路上。   “啊?唉……这样啊。”云天河失望垂头,大声叹气,可说是没有回来他松了口气,可一想到迟早会回来,阿楚得知自己没保住她前世身子的性命,会不会跟他置气呢?唉……   目光又移至其余人身上,欧阳少恭温文而笑,舒朗的眉目有别致的气韵,面上的笑容能抚慰人心,“诸位若还有不解,我定详细道来。”   百里屠苏先看了一眼紫胤,抬头对上欧阳少恭视线,沉着问,“我记得雷严的笑声,知道当日屠灭我乌蒙灵谷的有他——或者说,就是青玉坛门人。”他眼眸清冽,“却不知欧阳先生,那时,身处何地?”   欧阳少恭瞳孔之中黑泽转浓,嘴角一如既往挂着一抹浅笑,笑语低沉。   “自然,是在乌蒙灵谷。”   “你——!”百里屠苏握拳,脑海中闪烁着昔日杀戮的血海场景,族人的惨叫,金属穿过肉体的特殊音泽,幼时与玩伴的快活自在,族灭后与阿楚相依相偎,双手握紧,隐隐颤抖。   十年……不短。他,自神采飞扬的孩童成了如今身负煞气的沉默男子。阿楚,自洒脱直接的小姑娘成了如今只会微笑的女子。   百里屠苏心中一痛,阿楚不喜欢他,他是知道的,可他从未知晓阿楚真的如幻境中一般是喜欢着眼前的欧阳少恭!……与他同样遭遇的阿楚,难保不是被他蒙骗了……百里屠苏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利如刀刃。   “你亦参与屠我族人,阿楚可知?”   屠……云天河忐忑不安,是他理解的这个字吧?从阿楚喜欢的人要杀阿楚的好朋友到现在……好像已经发展到了阿楚喜欢的人曾经杀过阿楚这一辈子的家人?   云天河头都大了。   ——阿楚,你什么时候才到啊?! 荒魂第二人 “百里少侠多虑了。阿楚自然是知道的。”   不慌不忙的吐露清晰的字眼,于一室之中格外洪亮,即使说话的那人也只是轻言细语,然而这话语却充斥着房子每一个角落。   她知道?   她知道?!   升腾的炙炎在胸腔翻滚不绝,此刻好似大雨倾盆,端端熄灭了大火,一地乌黑,再无活物。又好似掌心点燃的火焰失去了自身灵力的供给,迅速熄灭,一室光辉转入黑暗,无边的孤寂。   百里屠苏只觉,前一刻还在怒焰腾腾,转眼下一刻,那种怒火倏尔消散,好像从未出现过,那种为了某个女子心疼转而愤怒的心情如果出现,是多么可笑。然而胸腔之中失去了火焰的温度,火焰的灼烧,整个体内都好似少去了什么,空虚中突兀出现了黑洞一般,他整个人的灵魂好像都被吸得离了体。   在八月的时候,阿楚他就察觉有事没有告诉他,百里屠苏自己是知道的,可阿楚也说过迟早会告诉他,所以他从未逼她。只是想来,她告诉他的时候应该是一些尘埃落定的好事吧。每每这么一想,他心里总是莫名温暖的。   阿楚追寻魂魄之力,岂料正好和欧阳少恭殊途同归……   百里屠苏的眼睑微颤,黑玉的眸子越发明亮。若如欧阳少恭所言,焚祭中有他半数魂魄,那么如今却已转到了他的身上。想来应该是多年前那场屠杀中发生的。可惜,他并不记得。昔日记忆十分琐碎,于那几日,他只心中暗自疑惑,曾与他交好的汉人大哥哥是谁。如今……再想起昔日“大哥哥”擅长用药,再复见眼前欧阳少恭,想到此人十年前与“大哥哥”年纪无差,亦是擅长用药的,一切的一切突然豁然开朗。往昔不得窥见全貌的衣着样貌都看得清清楚楚。   喉管干涩,有种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的烦躁。百里屠苏抿唇,唇间逼出略带讥讽味道的话语,“知道欧阳先生你为了焚寂屠杀了乌蒙灵谷整个族?知道你用玉横吸取了琴川亡者魂灵且已耗尽?”   襄铃皱了脸,苦恼看着眼前她喜欢的人和她尊敬的人剑拔弩张,呐呐张了嘴,想到什么,没有开口,顽皮的小狐狸这时安安静静在旁看着。   风晴雪担忧地望向百里屠苏,对方笔直的背脊有种孤傲,让她心一揪。   游离在众人边缘的尹千觞将众人神情看得清楚,眼眸深沉。云天河担忧中的烦躁,紫胤真人平静中的了然,红玉放松间的隐隐担忧,方兰生的左右为难,他都看在眼里,微微垂目,左手掌扣紧了装酒的竹筒,腮边泛酸,落拓的青年难得一回,将酒瘾给压下。   抬首,褐衣白袖的青年谈笑从容,却隐隐有凌厉之势。黑衣敛华的少年一反平素沉稳,此刻的反问倒苍老兽类的最后反击……   一盈一竭,高下已定。   “我知道的……”   熟悉的女声自身后响起,百里屠苏却是绷紧了肌肉,太过熟悉的声音还有语调。略有些低沉,语速稍缓,某个小女孩总是在她理亏时才用的语气……   他转身,黑眸黯然,当真是她。   ####   腾翔之术施展开来,蜀山到青玉坛的路,虽然跨过了长江,却能很快到达,这就是法术的好处。因为想找方兰生好好“补偿”一番,阿楚在路上越想思路越清晰,孙小姐的事算是完结了,然而她确实对不住方兰生。方兰生待她不错,琴川之时礼遇热心,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她嘴上虽然总是不耐烦他的,可是被人照顾的滋味当真不错,加之方兰生又好欺负,欺负了他,他在炸毛之后对她却从来不置气不理气。阿楚心头暖暖的,虽然那人性子还是个猴儿,但是照顾人的时候,倒真的有兄长风范……或许,男孩子长大了都是会照顾人的吧?就好比云溪哥长大之后成了百里屠苏,不也是收敛了一身野性,学会了照拂他人情绪,从不为难她半分。而少恭……阿楚抿唇偷笑,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岁的仙灵,照顾起人来,自然细心,吃穿住用行,只要有需要,他就会安排。   绽开的笑容在临近青玉宫时缓缓收敛,继而面无表情。阿楚知道,里面不止欧阳少恭在等她,还有许多……   譬如她的爹爹,譬如方才正想到的竹马,譬如——跟屠苏来的许多许多的人。可是,阿楚从未想到,她只不过就是因为受伤太久决定一口气解决早就答应的事情还有因为受伤入梦有了新的思量而想到的办法而出去了一趟。不久,就一天一夜,怎么转眼回来就能听见屠苏知晓了欧阳少恭最大的秘密,焚寂。   一个焚寂,可以提到许多事。好比是十年前的灭族,好比是屠苏的煞气,好比是一如既往的谋划……   云天河其实该说是第一个发现自家女儿回来了的,只是因为有人说话,他没有出声干扰他们的大事,也是他想知道的事。若说欧阳少恭这个人,他们一家其实已经接受了,而眼前发生的虽然多了一件什么焦冥的事情,但是和他当初直接告诉他们的,并无二致。云天河眼里,欧阳少恭是个命途多舛的诚实之人。面对眼前越来越复杂的“女儿的竹马”与“女儿的心上人”的过往,云天河即使想插嘴也插不进去……菱纱说过自己有时候说话会添乱的,他还是忍一忍,等女儿自己处理吧。   “他……”阿楚缓缓上前,唇瓣几乎抿成一条缝,不自在地眸光飘移,“他曾经的一半魂魄被焚寂所得,花了许多时间许多功夫才得到焚寂封于乌蒙灵谷的消息。十年前那场……里,他几乎得到了,但是韩休宁大人却把焚寂的剑魂束缚你的身子里,又加以封印,你,才活了过来。”明亮的眸子含了说不清的柔情,阿楚小心翼翼地微笑,轻轻道,“十年前,若非焚寂的剑魂,你会死。那一身煞气,亦是封入剑魂时一起封入你体内的。”   死?欧阳少恭曾说他是具尸体……百里屠苏握拳,克制自己几欲溢出的凶煞之气,面无表情的脸上突兀地目露茫然。   “……”他怎能信?!   痛苦合目,破碎的记忆依旧模糊,闪烁的红光,阵阵的痛楚,让人眩目的光芒……焚寂尔自漂浮空中,其下有他看不懂的血红阵法,模糊了容颜却也能猜到是自己母亲的人,与一个祭祀袍的男子合力,与另外两人竭力拼杀,金色的气、白色的气还有紫色的雷霆之息在石穴中碰撞……   接着,再无记忆。他那是跑了出去……醒来却无半点伤痛。真的死过一回?   “为取回魂魄,以全族魂魄吸入玉横施法?这种手段,岂非狠辣过人。”   紫胤淡淡说道,瞥见自家徒儿此刻的痛苦之色,心中叹息。因为未曾亲眼所见,倒不知他还有这般起死回生的经历。只是……束缚别人的魂魄,亦是邪法。他语毕,微微垂目,一方为取回魂魄用全族血祭自然是恶,而另一方虽然不是自己所为,被亲人夺去他人残缺魂灵施以邪术起死回生又能算善?   只是……百里屠苏,毕竟无辜。   他又怎能冷眼旁观?又怎能让根本不知道这些事的百里屠苏因此而痛苦?   ——该挣扎的,该痛苦的,屠苏的母亲已经死了,自然,该由欧阳少恭来挣扎,来痛苦!   紫胤与欧阳少恭目光交错,续道:“况且,琴川疫病中死去的人,那些无辜之人的魂魄亦因你私欲,无法轮回不说,还是你所言的‘耗尽’……”   阿楚心一紧。琴川……的魂魄?少女的脸色迅速苍白,先瞥了那人一眼,小幅度摆首,迅速抢先道,“那是因为我的缘故……少恭是为我调理身子这才用了琴川魂魄。如果……”她突然呛声,这称呼可如何是好?这人好像还比自己父母长了一辈,不过……琼华毕竟不在了不是吗?“伯父要怪,便怪我这个‘魔’吧。”她突然想笑,自己一个魔,他又有何立场责怪自己?还是说,他打算为民除害?   魔?   众人怔住。百里屠苏不可思议盯着她,“怎么回事?”   “啊?”阿楚不好意思的伸指挠挠燥红的脸颊,“我前阵子,入魔了。嗯……在那个幻境之前。”见他们皆露不赞同或者惊骇的神情,阿楚没好气叹息道,“没事的,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和之前做人有何不同?”   青年侧目,似笑非笑。阿楚扭头,就是不看他。   女子的别扭,被看在眼里,欧阳少恭面上依旧含笑,心中却升起歉意。给她制药,起先并未用这魂魄之力。单凭炉火就可以制成。那些琴川的魂魄,多数是被制成了仙芝漱魂丹,此药炼制不易,短期内本是无法练成的,而用魂魄之力可以加快速度,何乐而不为?不用他自己耗损真元,若是可以,他倒不介意一直用这些魂魄来炼药——何况,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尸身炼制的,自该用他们的魂魄之力,不是?   欧阳少恭知道阿楚是不愿见到自己在她无法作为之下夺走百里屠苏体内属于他的魂魄,也知道这个小女孩其实有她的想法。他,不能不顾虑。若是直接夺走,阿楚因她伤重未醒而无法作为,到时与他决裂也不无可能吧。   他要做的,只需要将阿楚绑紧一点……而且,他亦想知道,昔日千觞对于用性命换来的救治之法极为抵触,即使他自己也因此活过来,可他是知晓的,千觞并不认同,只是迫于无奈,唯有接受。是接受,却不认同。这两者差异极大……他想知道,阿楚对于这样的事——用琴川之人的魂魄炼制丹药为她修补身体缓和澎湃的魔气,继而彻底吸收了不驯的魔气收归己用,亦再不用担忧不知何时,炸了体,而开始在漫长的时光里重塑身体。   若是,一个魔,都要为凡人的魂魄自责。那这个魔,定然在魔界中极难生存。   欧阳少恭告诉自己,这么做,既可以帮助阿楚,亦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何乐不为?   神本无情,与魔又有何异?凡人自己将诸多美好堆砌到神灵身上,将恶归结于魔,也只是凡人妄自揣测。   青年轻轻一笑,温润如玉又不失大气的挺拔身姿,沉淀着经年累月的文雅与淡然处之。眼前之人于他的犀利言辞,皆被阿楚接下,且不再说什么,这场景太过有趣。   害人是为了救人。当这句匪夷所思的话真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众人突然觉得,无法说出斥责的话来。就好比是之前,欧阳少恭说百里屠苏是得了他半数魂魄才活了过来,同理,这样的事再一次出现在伙伴身上,当真让人再难追究。   尹千觞眼眸一暗,终是耐不住酒瘾上头,爽快取下了竹筒,咬去塞子,闷头狠狠灌了口,辛辣入喉,烈火绵延而下,辣得肚肠滚烫!害人即救人,再一次出现眼前。他,依旧,悲凉得认为即使救了人又如何?被救的那一个想过,会被这样救活吗?   喝着酒,下意识斜眼去看那一点看不出成魔了的女子,那女子绯红的脸颊,女儿家的娇羞中,眼眸清洌,并无半点挣扎。白酒溢出,他拿袖拂去,竹筒在前,宽大袖口随后,恰恰掩住陡然扬起的哂笑,含讥带讽。酒渍拭去,将竹筒又系上腰际,掇着抹痞笑,他漫不经心地向昔日的仙人投以目光,突然怔住,嘴边的笑渐渐隐下,目光复杂。   ……这一回,似乎,被救的人,恰恰是青年等待已久的,认同之人。   褐衣的男子面上的笑有了往日不同的光彩,偶然间流露的凌然此刻漫漫化作了冬日的暖阳,本来孤傲的身影虽然依旧一人,却有了不同,是一人,又更像是两人并立。   再不孤单。   一刹那间的宁静,好似永恒,静穆却温暖沁人。   ——“又害了人?阿楚,你以前答应过我再不伤害别人的魂魄的,怎么能这样!”   阿楚心中咯噔一下,眼前,是云天河的怒容。   “魂魄那么重要,你娘没有告诉你?!上一次你说你渡魂是没办法才那样的,这一次呢?!现在呢?!你成了魔,难道就可以乱吃掉别人的魂魄吗?!”   云天河气急攻心,心痛万分,自己可爱的女儿这是怎么了?!用别人的魂魄炼药吃,莫非他错了?入魔果然还是不好的吧……当日大哥入魔也是,直接挑衅了九天玄女。虽然没多做了解却也知道,一个人的思想是不会变的。如今的阿楚,怎么就可以这样做而听她言语还毫无悔意?!   “我……我没有乱吃,我是为了将气理顺!”阿楚急急辩解。   理气?!   云天河眉峰紧蹙,语声渐厉,也遮掩不住眉眼间的慌乱,“就这样你就害得这么多人无法轮回?!阿楚,你可知错!”   阿楚一呆,错?为何错?她感激欧阳少恭没在她未醒时取回魂魄让百里屠苏身死,让她抱憾终身。她又非吃人魂魄过活,虽然少恭没有经她同意,可是若她有意识,能完全好转过来,她为何不用这些死人魂魄?   拿眼将众人或担忧,或不解,或责备的神情尽数看去,她抿紧唇,倔强昂首,“爹爹向来教我,人与畜生无异,弱肉强食存活于世,人又有多高贵?不就是批了层人皮的畜生!如今我是魔,人命于我又有何意义?我没错!”   “啪——!”   阿楚不可置信看向云天河突然近身扬手打她,半晌后,喃喃道,“……第一次……爹爹第一次打我……”   云天河闭目,直直面向他,沉声道,“以前,我管你管太少了。……你是人的时候我没有管好你,如今你成魔了,我不得不管你了。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爹爹,现在就跟我回青鸾峰去,如果你还是这样的想法,我不会让你下山。”   阿楚一一听了,惨笑咧嘴,眼眸却发亮,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婴儿般天真纯净的明眸熠熠生辉。   “爹爹,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是却不能一直待在青鸾峰上。做人处事的道理,娘曾经教导过我,我知道的。爹爹说的,我也不是不懂。不就是觉得我伤害了无辜的生灵么,我知道……只是爹爹,女儿入魔了,以后也没多少日子待在人间,大可放心……”   她一字一顿,话越来越轻。   “我答应爹爹,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便是我再受重创,哪怕身体气绝,我都不会再用别人的性命魂魄了……重塑身形虽然我没干过,想来花个千把万年,还是耗得起的。”   说罢,抿紧唇,黑眸直视对方,再认真不过的神色,昂首间露出铮铮傲骨。   那是如她母亲一致的执着坚定。 荒魂第三人 到青玉坛来,几乎随时处于动手未出手的状态。紫胤觉得,再怎样,也该是自己徒儿先动手,毕竟他是正主。可如今,却是他一直觉得最不会动手的云天河,打了他自己的女儿一巴掌?   紫胤有种欣慰的微妙感,云天河成为了一个父亲的事实,在此刻无不显露出这一点。可是,往日里带着阿楚上山打山猪,下地滚泥潭的云天河也有这等教训儿女的高境界……当真匪夷所思。   紫胤侧目看向云天河的目光更加微妙。   知道被众人看着的云天河虽然眼睛早已无法视物,然而那种能觉察四方的目光却丝毫未损。众人的错愕视线,他能感受到。   当年,阻止玄霄飞升,他想的不多,只是知道大哥如今冰火之气反而像当日紫英说的心性成狂,根本没有仙人气质,而飞升更会夺去菱纱的性命,他怎能不去阻止?至于播仙镇一众百姓性命,他是做不到眼看他们死亡的。日子一久,菱纱从鬼界归来,有时候遇上新鲜事,这个鬼怎么死的,那个鬼活着时又遭遇了什么。有时候也会说说六道轮回,是人是妖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魂魄。   他亦是如此认为魂魄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当阿楚回到身边,即便换了身,可她依然是他女儿,是那个顽皮却能为血亲义无反顾的乖孩子。   身不由己的渡魂,他不会责怪她,因为她不知道,而伤害的人不在眼前,他感觉不深,谁还比自己孩子更重要?云天河分得清楚。   而这一次,用魂魄炼药只为理气?千万人性命只是为了这种事?若说欧阳少恭曾告诉他,为了取出焚寂的半数魂魄而找到唯一的办法,血涂之阵需要大量魂魄之力才能开启。云天河虽然觉得这样不好,可也知道是不得已,必须这样做,所以并未斥责一句。——即使欧阳少恭对着百里屠苏曾语出讥讽,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本已被“云楚”前身死去而愁得焦头烂额,又被“女儿的心上人”与“好友的徒弟”之间的矛盾弄的一个头两个大,此刻竟闻一向乖巧懂事的阿楚如此作孽,一瞬间,云天河怒了。   欧阳少恭轻轻一晒,行至阿楚身旁,考虑到云天河脾性,才斟酌说道,“伯父,阿楚之前误入了一处仙境,因为她是魔,所以被那里的地仙给伤了……身受重创,魂体同受煎熬,昏迷未醒,下了许多药剂都毫无进展,这才走投无路,打算依据古籍记载的法子炼制了一副药。阿楚也是醒来之后才知晓此事,而且已告知我不用再炼制此药伤及魂灵。”   阿楚拿眼横他,知他此言乃是好意,没有反驳,脸上还越发倔强的神色,一幅绝不认错的模样,此刻倒让人怜惜。   ——误会了?   云天河脸上一红一白,煞是好看。唉?不是为了调养内息而是为了活命?一个魔,被神界的人物伤了,只怕……不是一般的重。而且,阿楚并不比昔日大哥玄霄的本事。——只怕,当真是受了重创。   那么……   自己又做错事了?!   看着自家老爹从愤怒到茫然,再从茫然到后悔心痛,阿楚越发觉得委屈,自家老爹这是怎么回事那么冲动?以往最是舍不得她受伤委屈的母亲一不在……他就打了她?!而自认从小和爹爹最能玩到一处,觉得爹爹才是最亲的阿楚有些迟疑……本来就是自己这方不占理,之前算是巧言令色,如今爹爹彻底不气了。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该顺台阶而下?   “阿楚……”云天河呐呐开口,烦躁地搔了搔头,眉峰皱起,一脸苦恼,“那个……我不好我不对……唉,那个魂魄……我、我不打你了……”   阿楚咬住下唇,眼睑微颤,小扇子一般的睫毛遮住一汪清潭,也遮掩了内疚……她点点头,轻声道,“爹爹……”她搂住云天河右手臂,轻轻地左右摆动,“阿楚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爹爹你别生阿楚气……”   自这辈子重见了自家女儿的云天河老脸一红,阿楚对着他撒娇还是头一遭。他乐呵呵笑着,“……不气就好不气就好!”他笑罢,突然想起自己寻来的目的,猛地噤声——自己本来就是来道歉的,如今还出了这回事,这可怎么办才好哇?!   “爹爹?”阿楚见他不说话,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其他人,心思急转,决定转换话题,能让自家老爹离去才是,遂迅速展开笑容,“爹爹你不在山上陪着娘亲怎么下山了?”   “……”云天河一噎,吱唔了好半天,终于破罐子破摔,“……你前世的身子死了,不过发现及时,你弄进去的魂魄还强行束缚在山上。那魂魄的事,紫英之前知道,刚巧这时他带了他徒弟找来,我想这事要亲口跟你说一声,就下山了,之前你娘还陪我过来的,不过她鬼界还有正事就先走了……”   此话之意有二。一,“云楚”身死,然而魂魄还在。二,紫胤真人带了屠苏上山,是否有所察觉……   阿楚心口一酸,缓缓垂目。其实,她已无法欺骗自己,渡魂之身……想来,虽然有戮魂幡制衡,然而被楚秋词解除封印之后,只怕是……那一睡数日,小蝉——已被自己吞噬了。   如今她最愁的两人终于撕破了脸皮,她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也许太真实是很残忍,只是,逝者已矣……十年过去,说来无情……她此刻再清楚不过知道小蝉早已死去,可她如今却没那个心思为小蝉的事而忏悔痛苦……   紫胤真人能带屠苏上山找自己爹爹,想来,她回到过去所见韩云溪魂魄入体是真……而且并未像小蝉一般……吧?   她心一沉,本来这时回来是来请少恭去蜀山开启进入盘古之心的,没料到遇上这事……百里屠苏体内的魂魄不是一般的麻烦,她根本无从下手。   阿楚勉强一笑,“那我们先回去看看?”她缓缓对上百里屠苏凝重的双目,“那魂魄,也许就有你从前失去了的……”   只是……听说经历了血涂之阵的魂灵,再也无法轮回,只能化作“荒魂”。屠苏他……又会如何选择?   ####   琴川之事,本是人为,已被掩盖。虽然紫胤红玉之流并不满意,却也知道这时候,百里屠苏的性命最为重要。早一步解决他体内煞气,魂魄得以完整,他们这些关心他的人便早一日安心。   青鸾峰上,木屋之外,碑上无刻的小茔被重新翻新,土壤还带着特有的湿润。木屋之中,洁白的锁魂链发出微白的光芒,悬空缠绕,不完整的魂魄在锁魂链圈定的范围内磕磕碰碰。   路上,阿楚并未和欧阳少恭提起盘古之心取木的事,反而将自身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算作,一个铺垫吧。   她早年化为荒魂,莫名其妙应了别人的招魂入体,又在多年前彻底夺去了楚蝉性命,夺得了身体。只是荒魂无□回,她并不甘心死去,故而渡魂换身虽然大错,却不后悔。若非如此,她依然还在大地上飘荡,或者早已耗尽了魂魄之力消失在人世间。   百里屠苏漠然看着可能是自己魂魄的那些光点。若说他自行求死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如今,他已知道并非如此容易。   且不说,自己体内封印仍在。他本已死去,得了焚寂内剑魂才重新活过,虽然有煞气入体,可这也是延续了他的性命。活着,总是比死去好的。   欧阳少恭要取回属于他的魂魄,百里屠苏觉得并没什么,本不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也罢。只是若说魂魄离体之时就是他身死之时,这让关心他的人怎么办?眼见他死去,想来也会有一番伤感……还有千里之外的大师兄与师妹还在等着他回山……他的牵挂太多,即使他本人无惧生死,却也不能不顾虑到关心他的人。   昔日族人枉死,他怒火中烧,然而阿楚出现之后极力避开此事,他如何不知阿楚心思?琴川之人病死之人化为焦冥,阿楚出现之后却分毫不提,只道魂魄为她所用……她如此维护那人,他明白。   明白的……明白的……   赤腾的火焰,化作焰型的冰雕,冰化为水,流淌一身,血液冷的几近凝固。他突然扯了扯嘴角,淡淡笑了。   如今,他只有阿楚这么一个同族的亲人了……   倒不如,如她所愿,一切归于尘埃吧。 盘古心取木 谁的命不重要?谁的魂魄又是可以随便挥霍的?如果说,十年之前那场单方面的屠杀是场噩梦。那么,如今,他仍旧陷在这噩梦之中,从未醒来。   体内的血液几近凝固的冰冷流窜至四肢百骸,理智与情感在拉锯,最后理智屈服。   死者亡灵被欧阳少恭用来炼药,可他解释一番下来,还事出有因了……百里屠苏心中微讽,连自己师尊,在这一刻亦以他生死为重,他还能如何?拒绝寻回属于他自己的魂魄,为难的人里,都是在乎他,且他在乎的人。   十八岁的少年微微眯眼,望了望竹窗外流泻的光芒。脑海中,那些本属于他的肆意笑声,渐渐远去,从记忆中走出来的,是一个黑衣的少年,嘴角不再扯出大笑,脸上亦不再有放肆的鬼脸,这是一个沉默的少年。   在跟师尊说着魂魄的来由的少女絮絮叨叨,毫不迟疑将她所知全部说出口,且包括——她曾回到过去,直面乌蒙灵谷灭族也未出手……   掌心有着厚厚茧子的手,握拳,很用力,捏得指缝间泛白。他知道的……知道的……从阿楚的梦境中,他读出了恨怨。阿楚,不单单是他的小青梅。她恨养育她的楚爷爷。   他眸中的黑变得浓郁,稠地像墨,上好的墨。   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她有多喜欢她上一辈子的亲人,这辈子就有多恨乌蒙灵谷。   另一个声音反驳,她在乎自己的,她好好存着自己的魂魄,她小心地在欧阳少恭与他之间周旋。   他目中微晒,不论怎样,她是他认识的阿楚,足够了。   她或许心底还恨着,却没有在过去插手什么,抑或推波助澜什么,够了。   族人的惨叫还在耳边回荡,百里屠苏缓缓闭目,母亲化为焦冥被自己焚烧殆尽又出现眼前。   他迷茫着,报仇,也许他动手了,又会落入下一个僵局。不久之前,阿楚眼中隐藏的担忧,明亮的眸子暗淡急躁,少女下意识地对他投以担忧的目光,他接收到了。   百里屠苏轻轻睁开了双眼,又向从路上便未说话的青年看去,那人似有察觉,轻轻撇头看向他,他平静与之对视。   这个人……是阿楚在意的人。这个人,他的魂魄在自己身上,夺取之心显而易见。   青年的唇角优雅勾起少许弧度,轻轻颔首,眼瞳带笑,亦是十分平静地打了招呼。   百里屠苏沉目,身侧的拳头却蓦然放了开。   这个男人,即使恨着自己……前一日还称呼他为“尸体”,口吻的轻蔑,与打心底的恶意,他终于知晓。只是,从来不知晓,一个人的恨,能隐藏那么深……这个男人,之前还帮过他……不,那也是他的计划吧。引诱他一步步沉沦痛苦的计划……   这个人,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对他微笑?!   察觉有视线落在他身上,百里屠苏微微侧目。阿楚正在憨笑搔头,对师尊道歉说自己走神了。   百里屠苏抿唇,阿楚……   云楚……楚蝉……   他突然释然。   ——只是阿楚。   ####   从木屋中出来的阿楚显然的松了口气,深呼吸一口,气息呼出,带走浊气的感觉十分美好。   木屋太小,终究容纳不下他们这一行人,进屋的除了云家父女外,加上紫胤师徒,还有让许多人都不放心的欧阳少恭。   锁魂链中的魂魄没有问题,方才阿楚也已说得明白,这魂魄因为是从戮魂幡上剥离的,或许还参杂了楚秋词的女儿的一些魂魄,所以紫胤要做的,第一步,是再次剥离出真正的百里屠苏魂魄。   这事,术业有专攻,紫胤表示,他要带着自家徒儿在此地住上一段时日,等韩菱纱这一时间的工作忙完回来,由她来办。——所以,红玉也留下了。   而跟着来的方兰生之流虽然担心,可也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没多大帮助,可毕竟担心,故而也不愿离去,因为山上住不下,方兰生、襄铃决定下山去镇上找客栈住下。   尹千觞有他的想法,且欧阳少恭早就拜托他观察百里屠苏他们的状况……他随即表示也要在此地住上一段时间,这种深山老林可是有很多宝贝的!悬崖峭壁的高级草药,山中动物的皮草……尹千觞表示,他眼里,哪里都有金子!   红玉不愿化形,也知道此地住不下太多人,况且她还是女子。而她又不愿回到剑里。故而她也跟着方兰生他们下山去找客栈住下。   阿楚连忙拦下了要下山的方兰生,将自己在外买的吃的玩的一股脑丢到方兰生手上。方兰生只觉无事献殷勤……一定有事!   阿楚反问,给他带东西哪里不好?百味居的肉干他喜欢就行了!书生用的上好砚墨,他收下就成不用多问!画摊子上买的扇页卷了用红色的细丝带捆好,也一股脑丢给他。阿楚嘀咕着,二姐都准备好礼物了,她可不能失礼云云……   虽然声音很小,然而他们距离太近,方兰生听了个清楚,似笑非笑挑眉。礼物?新婚礼物?就这样把他打发了他还是方兰生?   方兰生难得头脑清楚一回。想来是从孙家回来,知道了他没有拒绝亲事,想到她自己之前一路上对他的忽视,这下子心虚了吧?   方兰生低头瞄了瞄怀中的东西,心中默默点头,果然……不能便宜了她。   因为双手不得空,他空不出手来。歪头想了想,嘿嘿地笑着,笑意渐浓,俯下(和谐)身,于阿楚耳边说了些什么,阿楚笑脸一僵。   直到方兰生好心情地和众人下了山,阿楚依旧僵硬着,复杂地望着一直以为是个大男孩的少年背影,直至远去不见。   ——听少恭说,阿楚去琴川孙家了是吧?那阿楚算是女方的还是男方的呢?想起之前路上,阿楚可是对我这做哥哥的十分忽视,莫不是是自认是女方家的了?那么,于情于礼,阿楚送上的礼,应该很“重”,我可是开始期待那一日的礼单了哦。   阿楚悲怆望天,重你妹!她压根儿没打算出现没打算送!这不是逼着她去找个不一般的好礼物吗?!   ####   时间紧急,容不得她浪费。   阿楚拉了莫名有些低气压的欧阳少恭直接腾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解释。   …………   “……也就是说,阿楚本来打算送我的东西需要我亲手做?”   身处蜀山地脉门户中,阿楚尴尬笑着,在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渐渐低声到无声,最后埋头叹息,“是。”   欧阳少恭也不多刺激她,转而问,“这个时候去做一面琴?阿楚可是另有想法?”   被说中的少女开始哼哼,抬眼小心翼翼望了望他。   “之前,琴川之事虽然算是不追究了,可是……你屠我族人还有刺激他的事,我想只怕不会那么容易过去。若是紫胤真人帮他取回魂魄,又打算声讨你,只怕你不会坐以待毙……”——这话自然阿楚是不敢说出口的,挑仇恨做提醒什么的不适合她来做。   阿楚冲他微笑道,“太古时代的材料做出的琴,若是做了出来……”她顿了顿,皱了眉,不喜欢这假设的“若”字,这是一定的!她继而展眉一笑,“我想,由你自己来做更好吧?更贴近你的原身凤来琴。我想,这样的琴总可以作为你魂魄栖息之所了吧。”本来就是琴灵不是吗?若说当日除去仙籍,毁他原身凤来琴是为让他魂魄投胎人世去受苦。那么,除去轮回这一点,他从神界贬下来,应该算是妖仙才是。若是用昔日同时代的榣木为琴,岂非恰好重回本道真身?   对他身边的琴虽然有些莫名不喜,她本来不是非要自己斫木造琴送他代替那一面琴。数十日在别人的记忆中熟悉着战斗,熟悉着如何作一个魔……欧阳少恭不愿入魔这一点,在她脑海中无限放大……待到见到重楼记忆中,那人陨落尘埃。为他造一面榣木琴的心思无法遏制的迸发了。   最好,欧阳少恭能以之为本体修道。   欧阳少恭自然知晓她的意思。胸腔中翻腾着澎湃的情绪,让他错愕的情绪。他微撇开头,不让眼中的情绪被她看去,低低应了一声,“嗯……”   阿楚的意思,不愿入魔,那便往仙道修道,即使不能成仙,可这是最贴近他通身仙气的道。以此长生,于他不是难事。以目前这人类的身体,若是得回魂魄,他那时候一身仙气,自然修为大增。跳脱轮回。   只是……她居然能找到太古时代的榣木树灵,还能让树灵心甘情愿取一截木材——心甘情愿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一个已经有灵性且强大的树灵。   他也并非没有想过这办法。只是找不到太古时代的榣木,是其一。要别人心甘情愿自残身体,他虽然能勉强做到,只怕,也会有那么些的怨气留在木材上,这是其二。故而,他放弃榣山寻木斫琴。   别人对他的好,他向来毫不在意,因为来得容易,全在意料之中,更因为不在点子上,只是好意毕竟是好意,他在某一程度上说,是珍惜的。然而,阿楚此刻告诉他的话,让他动容。   这一世……当真很好,很好。找到了魂魄所在,魂魄完整已不远矣,被人珍惜被人在乎,真的很好。好到,他觉得一切有些不现实了。他,也终于不再孤单……眼前这一个女子,将会是陪伴他永生的人。   以后的日子,还会更好,更好……   胸腔中压抑不住想将她拉入怀中,而他也这么做了。   软玉温香满怀,透过衣料传来的温暖让他留恋。下颚在阿楚头顶轻蹭,香气萦绕,是少女自然的体香。   手掌隔着布料透过来的热度让阿楚爆红了脸,呐呐伏在欧阳少恭胸口,忍不住拉扯他衣襟,把脸深埋进去。   察觉到怀中女子青涩的羞怯,青年好心情的勾唇,放在阿楚腰际的双手微微用力,女子拉扯他衣服的力道加深,黑发中的耳廓红得厉害。青年心情愉悦地眯眼,手上再次用力,却是将她稳当当抱紧了。   感受到男子的愉悦。褐色的衣襟里,阿楚勾起了唇角,笑意渐浓,放来了紧抓的布料,抬高了手,终是圈上了那人脖颈,完全将自己的重量交给那人。   ####   所有地脉入口封闭,欧阳少恭在幽绿的大厅地上,施以灵力,金色的气劲没入其中,亮金色的原型阵法出现,阿楚认出,是传送阵的符号。   “通过这个就可以到盘古之心了?”阿楚顿时有种微妙感,为什么自己做不到的事他那么容易就做到了,她有种挫败感,好吧,“送礼”是送不成了,由他亲手完成交换条件,她这是给他添了麻烦么?逼着他接受她的想法……   欧阳少恭自然不知道此时阿楚所想,他轻轻点头,“正是。我还记得大概的位置……不过细节就不清楚了,盘古之心乃是仙界神树暴涨,根系深入此地,根源所在……里面或许有仙兽守护。等会儿我们进去,若是遇见了你……别动手。”   阿楚明白,自己一个魔,到神界的神树根部的事若是传出去,指不定造成神魔纠纷,故而点头答应了。越发觉得,先跟他寻求帮助而非去神魔之井想法子上天是她做的最好的决定。   才进去,适应了周围褐色的土壤,青绿的树藤……阿楚想笑,而她也真的大声笑出。   眼前粗壮的根系随处可见,或穿□了石壁,或凭空悬立,比比皆是。   ——“神界地气异变,神树爆长万丈,根系如垂天之云,深入盘古之心,盘古之心辐聚周边土石,逐渐扩大,形成悬空之山,是为‘蜀山’。”《蜀山纪事》中开篇所言,当真不假!   欧阳少恭也想笑,叹息一声,微微摇首,“阿楚的‘运’果然很妙。”……总是能压过他的命数。他扯了扯唇角,叹笑看她,乖巧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好。   阿楚定是他的福星。不然,按理说如此困难,让老树灵都发愁的东西,却因为他一个传送阵而迅速完成。   阿楚嘿嘿笑着,从包裹阵法中取出锋利的斧子,眼亮晶晶地看他,“那我们砍吧!”   欧阳少恭轻笑,再次摇首,“凡间的斧子,可不成……”   阿楚失望嘟嘴,收回斧头……不能砍这神界的木头,总可以劈柴吧。   透明的红色琴身悬浮空中。   他缓缓笑道,“好在,我的灵气还能被神界接受……”仙气,是绝对温和的气。   手指划过,夹杂着金色灵气,琴弦被拨动,凌厉若厮的音波疾如风,月牙状的轨迹在空中划开了亮眼的光泽。   那是,名为变化的曙光。 何已得安居 老树灵看着地上灵气充裕的树根,乐的合不拢嘴。   没想到这么快就弄回来了!这才一天时间啊!他该说他果然没看错魔吗?!   不过……她身旁的这一个凡人倒是气势不凡,通身的平和仙气似乎大有来由……而且人可以有这样与真正的仙都没有分别的灵气么?!   不过这不是他的事,他才不管,他只要树根,这就够了!   老树灵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若木上,温柔缱绻。   有了这个根系,嫁接给它便能早日修成人形。   从它还是小树丫的时候他便慢慢照顾着,直到今日已过了数百年,总算有了完整的灵。而且,他已放不下它了……他自修成人形,收回本体之后便喜欢四处遨游,因为它,他每年都会回来看它,久了,他自问已无法放下,不如就顺其自然吧。只是这顺其自然下来,它便成了他的心上人,再无更改。   老树灵十分爽快地自断一臂,身旁的若木落下红花,洋洋洒洒,不要命的摇晃。   这血腥的断臂,欧阳少恭迅速接过,放入新的包裹阵法中收好。阿楚总觉得,自己包裹常掉过一次,让她不放心,而且自己是魔了,这东西沾染了魔气可就白费了功夫……还是由他自己收好吧。   阿楚再一次于心中点头,果然叫来欧阳少恭是对的。   阿楚和欧阳少恭腾云而去,在空中,阿楚低头还能看见老树灵,虽然失去一臂,却还能开怀而笑,环抱着若木似乎说着什么。   一个人,和一个树,其中的温馨气氛让她感同身受。   为自己喜欢的人,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一件开心的事。   ####   阿楚的下一个目标是真正的建木之树。天上的那一棵。不过她没有跟青年说,只道去另一处地方找年代久远的木材来,要他等她回来再斫琴。   从蜀山地脉返回时,阿楚顺手将石化的血魂姬丢进了土系阳名百纳门中,这家伙还是好好待在这里,别出去作孽了……嘿,唯一的洞穴通往蜀山派内部,虽然无人把守,然则此地正好是经楼所在。她就不信了,这血魂姬会如此胆大,从那出口出去。   建木之树即神界神树,可说是神界灵气之源。这种地方,且不说有守护神存在,光是她一个魔,想要上天……这不是挑起战争么?比被发现一个魔去砍了一截神木根更严重,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而青鸾峰上,百里屠苏得回魂魄已能预见,到时候欧阳少恭身处劣势,若琴川之事或者乌蒙灵谷之事再被提起,欧阳少恭就真的只有一条路了——战!   只是……此番去神界,必然经过神魔之井。而且上天……阿楚不觉得由欧阳少恭去是件好事。哪怕他起码是拥有仙气的人,比起她一个魔来说,上天会好上一些,但是……   其一,用建木之树的木材制琴,是她的想法,至于欧阳少恭是否赞同,她完全不曾过问。其二,神界曾无情驱逐了太子长琴,她又怎么忍心让欧阳少恭再一次被撕开伤口?其三……阿楚自问,她并非言而无信之徒,去神魔之井,无论是为了欧阳少恭,还是为了自己,都势在必行。   阿楚定眼看向前方,诡异不祥的气息,黑而红的印纹已蔓延至外部石壁,神魔之井近在眼前。   …………   长生之法,虽然和自己预期的不同,换了一种形式,然则对欧阳少恭而言,并无大碍。左右仍是永生,既然是阿楚期望的,脱离肉身凡体,未尝不是件好事。   再一次和阿楚分开行事的欧阳少恭自然知道,此番阿楚下定决心为他斫琴,自然会取最好的木材。只是这一回,不是他不曾追问的问题,而是他已明白,即使他问了,阿楚也不会说。   光裸的脚丫子踩在石板地面上,沉闷又细微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武器划过地面的尖锐金属声,人未到而声先闻。   “终于来了吗?我还以为那只蠢鸟迷路了呢,这么久都没个动静。”   孩童的声线,嘲讽的口吻,略有些漫不经心的味道。   回答他的,是显得更加漫不经心的男子。   “白云可是不耐烦了?怪我不好,阿楚父亲找来,阿楚又请我帮忙,我不忍拒绝,才忽略了在此地等待已久的你。不过,你应是不会怪罪的,你要知道,阿楚总比你重要吧。”   白云脑门凸出青筋,抿紧唇,眼神阴鸷,“……最好一直这样。”   “当然。”他轻颔首,微笑着张口,“如今这蓬莱的妖物可全驯服了?”   白云低声冷哼,“嗯,当然。”不听话的,早被他祭五脏庙了。   男子肩膀上的黄羽小雀喳喳叫唤一曲自然之乐,咋呼地左右扑腾。   男孩脑门又是青筋一凸,古怪的木质面具早已不知去向,脸上的四道白漆也失去踪影,眉心一点朱砂却保留下来,短打的短襟短裤依然是男子记忆中的蓝色。   “……下一步,你待如何?”白云好不容易将视线从上下飞舞的百灵身上收回,仰起头,对上褐衣的男子,以往清澈灵敏的眸子染上浓重的黑,沉淀出让人不由正视的沉稳。   褐衣男子——欧阳少恭,眸光掠过白云身后的断壁残垣,及——静静站在阳光之下却相安无事的各类妖物,眯眼浅笑。   “自然是,重建蓬莱。”   …………   “……你的意思是要本座帮你取来神界的建木之树的木头才肯去处理你该做的工作?”   阿楚微笑,即使眼前之人平静的好似狂风巨浪来袭的前兆,她也无惧。   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希望,尊上可以送作为属下的我一截神树木材。我也知道越矩,只是这是我心中大愿,终日苦思不得,指不定会做出傻事……”阿楚叹息,微微苦恼,“身为魔,就是这点不好,上天的话会引来神将,这还是小事,若让神界的人以为我们主动挑起战事,虽然不惧,可却会失去了理。”   红色战袍的男子桀骜冷笑,瞳孔中流转着火焰般的光华,这个男子光是站在这里,都会产生极大的骇人气息,让人心头先是郑重了三分,小觑之心尽数收回。   “威胁本座吗?战争?”他冷冷勾唇,眸光灼灼,“魔界没有一个会害怕征战!”   阿楚收回苦恼神色,眼中的愁思不复存在,挑高一眉,不置可否,“哦——?”她慢条斯理地托着一手手肘,拿指卷着发丝尾端,漫不经心瞥去一眼,“神魔之战尚且不惧,那尊上又怎会怕了几个区区神将?取一截神树枝干,这种小事,想来也是轻而易举吧。”   重楼静静看她,半晌后,蓦然一笑,淡而薄的唇动了动,清晰地吐露出语句。   “区区一截神树枝干,本座便去神界替你取回便是。虽然你是文官,身为魔,这种曲曲弯弯的说话还是免了吧。早日提升力量,才是身为魔,该做的事。这是本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   暗芒闪过,战甲的男子失去踪影,留下的阿楚冷了脸,缓缓低下了头,一手拖肘,一手抚额。   ……果然,自己太心急了吗。   不过……   她微微一笑,悠哉游哉地往重楼的新仙界缓步而去。   ——她毕竟有一个好上司。一个,除了战斗,对于其余小事不会计较的魔尊。   ####   青鸾峰上,风晴雪缓步上山。   常年待在下界,瘴毒缠身的风晴雪自出了幽都,对人间的一切都极为喜爱,可她也知道,总有一日自己还是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幽都的,然后……成为灵女,侍奉女娲大神。她对于这地面上的事物,都带着一种虔诚的艳羡,每到一处都会把地头踩熟了,她想把所有看到的,都记在心中。   青鸾峰上的花很少,也因为山势的问题,温度较低,娇贵的花朵无法生长,倒是路边寻常的野花还能在草丛中点缀一二。   巨大的树藤拥有茂密的枝叶,站在山顶,仰起头来,就能看见隐天蔽日的翠绿,交错的树叶留下缝隙,风一过,缝隙摇晃,投到地面的光束不断变化大小。   这是一处幽静的好地方。   和桃花谷不一样,又有一些一样。好比是,那种静谧悠然的气氛。   风晴雪侧头侧头,想起自己亲手种下的桃花种子,那里灵气充裕,此时应该已经发芽成长了吧。也不知道……明年的三月,自己能不能看见桃花谷的桃花绽放……   “晴雪上来看屠苏的吗?”   风晴雪一怔,转了身,看到此间的主人云天河正扛着一只山猪,刚从山下上来。   “啊,是伯父。”她点点头,笑容灿烂,身后的两束头发也调皮地跟着她点头的幅度而摇晃,“我上来看苏苏的,苏苏在屋里吧?”   “他在树屋里,你上去找他吧。”说着,云天河拍了拍肩膀上的山猪,开心地道,“待会儿跟我们一起吃饭吧,今天我可是打了一头大山猪!马上就去把它烤熟了,一定可以吃得很饱!”   风晴雪闻言一动,在包裹里掏了掏,终于摸出一个瓶子来,举到云天河面前,“伯父,这是我家乡的调味粉,我最喜欢了,伯父待会儿能用上么?苏苏也很喜欢呢!” 云天河接过,咧嘴一笑,“没问题!我这就去把山猪清理下,烤好了,我叫你们。”   风晴雪笑弯了眼,却连忙摆手,“伯父不用了。我先上树屋找苏苏,我们很快下来帮忙,反正我只是来看苏苏,能帮到伯父一起烤肉最好了。”   闻言,云天河迟疑问,“可以吗?菱纱说,年轻男女需要独处,不是吗?以前阿楚和少恭在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啊。”   风晴雪白皙的脸颊袭上红晕,窘地结巴起来,“这、这,我……我先上去叫苏苏下来帮忙!”说罢,脚底抹油般迅速上了树。   留下的云天河一脸迷茫,一手扛着山猪,一手抓着望舒和方才风晴雪给的调味粉。   紫胤察觉到云天河已经回来却不见人影,遂找了过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傻样。   他皱眉凝视云天河,“柴火我已经备好,你还不去把山猪清理了?”   “啊?哦哦哦。”云天河回过神来,将准备问的话咽下,先去清洗山猪然后再问也没什么关系,何况……他饿了。自打这群人上山,他口粮就变少了,吃饭的次数也被紫胤给禁成了标准的一日三餐……   云天河心中小人泪流满面,菱纱你快回来吧。果然……比起好友来访常住什么的,还是他去看望好友更好一些!   满意看着云天河去小溪旁将山猪开膛剖腹,紫胤仰头,看向树屋,微不可查地敛目蹙眉。   微风拂过,遮掩了淡而轻的叹息,树叶簌簌摩挲,眼前一片葱绿,再了无痕迹。 何处是吾乡(上) 奔跑的时候,风扑面而来,带来的凉爽很快让脸颊的热腾消退,越往上越,温度越低,圆润的肩头接触空气,起了一串小疙瘩。   风晴雪没进树屋,因为她看见了百里屠苏。   他静静坐在粗壮的树枝上,遥遥远望,风晴雪只能看见他的侧面。然而就只有侧面,也看到了他脸上的平静。   可太静,有时候则成了孤寂。   她慢慢走了过去,没有刻意放低脚步声,行至百里屠苏身旁,弯下腰,也学他坐在了树枝上,两脚丫子一晃一晃,她撑着树干,往下前方略倾身,小溪旁的云天河利索的把山猪内脏清理出来,脚底位置已放好火堆架子,紫胤真人从木屋出来,似乎手上拿着一些调味料。他们看起来都好小好小。   好玩的伸手比了比,七尺男儿尽数成了手指长的小人儿。   “苏苏选的位置真好,青鸾峰的景致都能看见!”风晴雪笑弯了眼梢。   百里屠苏略侧了侧头,静静看她。   “这几日大起大落,总算有了好事。”察觉身旁的少年投以目光,风晴雪收回手掌,继续撑着树干,脚丫子一晃一晃,冲他明媚而笑,“之前就听少恭说了,苏苏的煞气是一起被封入的,到时候魂魄归位,煞气的问题也解决了,真好。”   百里屠苏唇瓣颤了颤,终是不置一词,转了头,复看向远方云层。   风晴雪的笑渐渐淡了下来,顺着少年的目光,远望他处,“……苏苏,等你好了之后,会去哪里呢?还是说,像你之前曾说过的,去看不同的城镇村庄,帮助那些遇上困难的人……”   “嗯……”他点点头。   风晴雪笑道,“那记得,偶尔去桃花谷看看……帮我照料下桃花……”   “你不去了?”百里屠苏侧首看她,迟疑问。   “嗯……我,”风晴雪低了低头,又是一笑,“我要回家。再也……再也不出来了。”   “……”他张了张嘴,终于问,“为何?”   “我的家乡有些特别……本来我也不该出来的,可是为了找哥哥,我还是出来了。这次回去,大概还是会被罚吧。”风晴雪吐了吐舌尖,丝毫看不出“被罚”的愁苦。   “我陪你回去。”百里屠苏定眼看她,认真道,“跟你回去解释清楚,好歹免去责罚。”   风晴雪脸上一热,躲闪目光,“我……都说了我的家乡有些特别,外人不容易进去的……”   “就这么说定了。”   “哎?!”风晴雪睁大了眼。   百里屠苏却是再不吐一语,略略上扬的唇角,静静看她,眸色温柔。   这一刻,时光定格。   许是风太温柔,日光太缱绻,树荫间错落的光影太过悱恻,这一刻,风晴雪心中突然涌上无限勇气,以往不曾明白的也在这一刻明白了。   尹大哥曾问过她,是不是喜欢苏苏。可是她那时候不太明白喜欢有何不同。   可她方才见到苏苏对她微笑的时候,心中的震动让她明了,这和喜欢大哥,喜欢婆婆,喜欢花鸟飞鱼都不一样,是另一种喜欢。是……娘来到幽都便不离开了的那种心情。是……她从小打算当灵女,却舍不得只做苏苏生命中的过客的那种心情。   她,不怕孤单,不怕娲皇神殿里千百年的时光,但是她却突然恐惧起来,若是走进神殿,就再也见不到苏苏。   大哥说过,世上本来没有那么多两全的事情,要打定主意选了一边,就别再贪心另一边,不要回头,也不用后悔。   进入娲皇神庙侍奉女娲娘娘,这是爹爹生前的一个心愿,现在……虽然让他失望……   可是,她不后悔。   她已经把苏苏放在了所有事的最前面。……是已经。   她想陪着苏苏,陪他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一起走、一起看。她愿意作他说过的那样一个人。   会一直、一直陪着苏苏,去哪里都好,到多远的地方也无所谓,天涯海角都可以……   “苏苏……”   风乍起,树叶摩挲,簌簌作响,轻轻细语,是树上两人的秘密。   最后,少女微笑,少年怔住。   ####   尹千觞最近很犯愁。   虽然知道少恭要取百里屠苏性命,可他是为了活命,而且论交情,自然是少恭和他交好,所以当初少恭拜托他近处观察,他一口答应。   不过,见着自家亲妹子,可太意外了。他一点都没想到晴雪居然出来找他了!   瞒吧瞒吧,一直瞒下去最好。他,可不配做人家哥哥了呐。   自家妹子可能喜欢上了夺走少恭魂魄的百里屠苏,这才是让他发愁的事。若说让少恭罢手吧,不是叫他去死吗?所以,尹千觞唯有祈求晴雪没有喜欢上百里屠苏。   不过……啧。好像祈求什么的根本没用。风晴雪看向百里屠苏的眼神,他历世已久,怎会不查这小女儿的情思?   所以,他转过头去麻烦少恭,而少恭也说了,只要魂魄,不会动多余的人。   如此这般,他的心才稍微安了一些。   可是,接着少恭又说,要让他痛苦……这可跟取回魂魄毫无关系了吧?而且后来,乌蒙灵谷将韩休宁化为焦冥……尹千觞百分百肯定,这是少恭故意而为之,为的就是要百里屠苏痛苦绝望。   回来时,又听说了琴川之事。他也越来越沉默,少恭……究竟想要做什么。   多年前,好歹也是为了救人而去找人试药,后来听得多了,也知道试药一事从古至今都是存在的,何况还有西边高原上的藏医,所有医术都是来自一个又一个的生命。更甚,为了知道婴儿周期,所有怀孕女子皆被开膛剖腹,怀胎不足十月即命送黄泉者数不胜数。   所以,他也勉强让自己认同了。认同少恭那个看似完美却有此惨烈手段的优雅少年,一步一步,走向他越来越不理解的方向。   可是,出发点总是好的吧。   而如今,琴川不仅疫病,他们又在青玉坛看到这些人的焦冥模样。其他人尚且不确定,可他又如何不知,正是少恭手段!   那个时候,他甚至已有背水一战的打算。   可后来少恭三言两语,不仅将报复之心吐露,又博得别人同情,让人不忍苛责。第二日,云姑娘回来,更是将琴川之事完全从少恭身上撇开。   尹千觞站在边上,冷眼看着。当真是三言两语……一个巴掌,一句找到百里屠苏魂魄,琴川的人都白死了是吗?竟然再无人提起。   ——他也不曾。他没理由提起。好友和不认识的人相比……他也有私心。   眼下为了百里屠苏的魂魄,紫胤真人和红玉愿意隐忍,可他也看得明白,琴川之事也算压下了。除非少恭又挑起事端,到时候,昔日一时隐忍一起迸发,应该很麻烦吧。   尹千觞最近很犯愁。   他不知道少恭到底还要不要百里屠苏堕于苦痛,沉沦无边绝望。取回魂魄又是如何取回,会不会撕破脸皮。而少恭和云姑娘好像真有什么不同的关系存在,也不知道如今的少恭是不是愿意……再不提十年之前的事。   他也不清楚,晴雪到底知不知道,十年之前的他是接了什么任务出了幽都……   若是再细说……若是百里屠苏想起来……   ——自己又该如何?   十年……十年,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挥霍?   近些年已渐渐想起一些往事……   往昔重要还是现在重要……他早已分不清楚。   ####   “这是?”   紫胤定眼看着一个倒出来粉末为绿色的小瓶问。   云天河头也不抬,站在火堆旁嘿嘿笑着,“这是晴雪给的调味粉,说是她家乡的。”   说着,粉末大把大把在烤猪上来回撒着。   “…………”他能说这颜色太诡异有些像毒药么?撒都撒了。   拿着把刷子涮了油,又涂了一层,云天河突然猛地抬首,冲着树屋方向笑容灿烂,“屠苏和晴雪这么快就下来了?我都还没叫你们呢!”   紫胤瞥过双颊绯红的两位少年人,若有所思。   风晴雪小跑几步,笑道,“伯父,我来烤吧。”   “…………”后方的百里屠苏脚步一顿,迅速急行,“我来。”   云天河挥挥手,“不用不用,我很快烤好的!”说罢,他对上风晴雪的方位开心道,“今天的山猪我全部涂了晴雪你给的调味粉!一会儿你可要好好吃!”他流了流口水,一副馋样,“山猪山猪,烤山猪~”   得知大势已去的百里屠苏彻底沉默。   “不好了——!”   青鸾峰一众食客尽数回头。   大呼小叫的是方兰生,随后是红玉襄铃还有尹千觞。   百里屠苏迎上前去,“发生何事?”   红玉上前一步,凝眉道,“之前我们几人想着公子在此处十分安全,便打算自由行动。尹公子和猴儿去了青龙镇,结果发现……”   “怎样?”   “海浪决堤……且因风浪太大,连大船都被打翻,渔人无法出海,天空之中有一处漩涡突然出现,倒像是东海天气特异的缘由所在……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红玉缓缓道。   百里屠苏眸光一闪,不知为何亦开始怀疑是否“人为”。   少年回头望了望烤山猪那已经绿幽幽的诡异色泽,心头瞬间冰凉。   ——东海,祖洲,雷云之海……少恭前世,蓬莱幻境……同在一处。   一个荒谬的思绪,自大脑深处涌出,好似本已存在,只是被压抑许久得见天日,再也无法阻拦,更是紧紧地,抓住了他所有神经。 何处是吾乡(下) 百里屠苏义正言辞说要和同伴去东海青龙镇看看情况,只有可惜不能一尝如此新鲜的山猪肉了。   云天河和紫胤终究还是决定留下来看好魂魄——其实云天河没什么,只是懒得去。而紫胤又不放心他一个人,不知道会不会把魂魄给放飞了,故而也留了下来。   烤了整只山猪的云天河深深呼吸,下了重大决定,今日和紫胤两人把山猪给吃完!   紫胤为这决定深深胃疼,绿幽幽的烤山猪明显很有问题,只是出于对自家徒儿同伴的信任,觉得这山猪应该还是能吃的,所以并不反对吃它。不过……若是他和云天河两个人把这山猪吃了,多半给撑死……紫胤立刻将要走的百里屠苏强留下来,只道路途遥远,需带些口粮。云天河也点头认同说,阿楚出去都会带很多烤肉,你们人多要带更多的才好。   遂等山猪烤好了,只留下了两只山猪腿,其余全给打包带走。难得一脸纠结的少年,终究吃了闷亏。   ####   “……将雷云之海废墟拉过来?你疯了!”   暗云奔霄,现名白云,瞠目结舌,难得的失态。   被说疯了的男子从容自在,别手在后,惬意俯瞰整个蓬莱——真正的蓬莱,已经只剩断瓦残垣的蓬莱。“疯?……我早就疯了。”   “…………”白云低眉一扫,神殿之下,岩石裸、露皆入眼内,被拱的高高的神殿,冷风灌入,拂去了他的冷哼。   “蓬莱乃是人间仙境,虽然遭此厄运,然灵气充足,日后重建,定然兴旺。到时与阿楚长居蓬莱,并无不好。”欧阳少恭轻轻道。   并无不好?只怕是很不好。白云玩味一笑,“雷云之海里,你看阿楚可有喜欢蓬莱的样子?”   欧阳少恭低垂眼,与矮个子的白云双目相接,看不出笑意,“我在这里,阿楚自然也在。我喜欢的,阿楚定然也会喜欢。更何况,之前雷云之海乃是幻境,并非真正的蓬莱。”   “……哦?”白云闷哼,似笑非笑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希望如此吧。”   白云心中有底。青龙镇那边可是有百里屠苏他们认识的朋友,到时候知道天气大变自然会有所联想。更何况他们都去过雷云之海,了解欧阳少恭那一世……知道蓬莱国在有些人心中何等重要。欧阳少恭此举,分明就是给他们制造理由。群起而攻之的理由。   ——太子长琴,莫要欺人太甚!阿楚并不是非你不可的!   俊俏的青年亦移开视线,再次俯瞰全岛,似乎知道暗云奔霄心中嘟哝似的,竟轻轻一笑,他轻语,“暗云奔霄,你去跟百里屠苏等人转告一句话吧。”   ——无论是十年前乌蒙灵谷灭族之事,抑或琴川疫病化为焦冥,取其魂魄炼药之事……还是如今,东海巨浪滔天引来海啸侵袭死伤无数。是声讨,是复仇,在下便在蓬莱静候各位大驾光临。   纵使阿楚有心抗去,也要看他愿意不愿意。   ####   襄铃最近很茫然。从雷云之海出来之后,她又羞又急,恨不得把方兰生那呆瓜给一扇子扇死!她完全没想到,方兰生对她抱着这样的心思!竟然、竟然……喜欢她?   可她最近却觉得,不仅她在躲着方兰生,方兰生也在躲着她一样。他们已经好久没独处说过话了。即使再青龙镇帮忙造堤……   这几日,襄铃觉得过得好慢好慢……慢到,她都能彻底明白,曾经的“情敌”阿楚,竟然喜欢的是少恭哥哥,而曾经的“仇人”风晴雪却在和她争屠苏哥哥!只是……襄铃突然觉得,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青龙镇沿海一带的灾难引来许多热心人帮忙,其中亦有很久很久之前,襄铃很喜欢的医女姐姐。她说,等青龙镇的灾难过去,会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榕爷爷说,她该回青丘之国了。她长大了,不该再待在紫榕林磨去她的朝气。   襄铃一直都把紫榕林当成家。纵使有些不友好的灵会欺负她,可是大多数的灵都是好的。……像小云那样的是例外……   青丘之国,她父亲一族该待的地方。九尾天狐又如何?小的时候,那些恶意的嘴脸哪里比得上榕爷爷对她的好?如今却因为她是天狐一族,必然要回到青丘之国而向榕爷爷要人。她不愿意去那里!   而且、而且,那个姐姐……会不会就是她的娘亲呢?如果她找到了娘,为什么还要去哪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难道就因为她是九尾天狐就必须屈服?   襄铃一直这么想,一直一直……直到和青龙镇这里的当地百姓相处之后,心乱了。   她身份摆在那里,纵然有人类的血统,可她毕竟还有她的族人。而人类眼中,她始终是异类。不是所有人都像屠苏哥哥他们一样能够接纳自己的。……好比是,当日屠苏哥哥也说过“人与妖本非同路”……   所以——姓方的呆瓜终究没有再纠缠自己,或许就是这意思。   本非同路啊……   同理,套用在她和屠苏哥哥身上,亦可,不是吗?   阿楚说过,人与妖没什么不同,人就是“披了层人皮的畜生”……少恭哥哥也说过,“任何生灵,皆是披毛戴角的畜生罢了”。   其实襄铃真的很高兴有人这么认为。不仅曾经是人如今是魔的阿楚一视同仁,曾经是仙人的少恭哥哥也这么认为,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妖也能和人在一起?   当日青玉坛中的争锋相对,她刹那间的期待瞬间熄灭。不……不是这样的。   人和妖不一样。   若是一样,为何爹娘不能在一起?若是一样,方兰生为何与她渐行渐远……在她已有些感动的时候。若是一样……为何路上遇见过的屠苏哥哥的同门都轻蔑地说他与妖为伍自甘堕落?   想来,在大多数人眼里,妖……真的和人不同。   虽然难过,襄铃却不含恨。因为,她有一群好朋友,一群……不在乎她是狐妖的伙伴,人类伙伴。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类一生短暂,迟早会分离。人是群居动物,她有她的族人亲人……也该回到青丘之国了。如今的青丘之国的国主是她的亲叔叔,或许,这位叔叔还是在意她这个侄女的吧。   ####   “——什么?少恭他怎么这样?!”   怒吼的是方兰生。   白云话没说完,直接抱臂沉默,韩云溪的模样再次出现,让他们也不觉意外了。   百里屠苏隐怒问,“他……置阿楚于何地?”阿楚百般不愿见他们撕破脸,宁愿被他怨恨责怪也不想看到欧阳少恭受千夫所指。而如今,他这是为何?在魂魄之事已有着落之时,竟想把雷云之海拉入蓬莱废墟?!   ……那幻境中,欧阳少恭的那一世,对那一世的妻子巽芳公主温柔缱绻,虽然是异族人却恩爱甚笃,海外传为佳话。幻境中,他除了瞧见欧阳少恭对那为巽芳公主的爱怜再无其他。欧阳少恭重建蓬莱之后……莫不是还想复活巽芳?!   百里屠苏想到此人从一出现就说妄图逆天行事,意图练出真正的起死回生之药……如今看来,不仅是为了诱他复活亲人,他本人亦有此想法吧。   他心一寒,这人,究竟是否重视过阿楚……阿楚,会不会所托非人……?   白云戏谑看着小狐狸襄铃见鬼似的缩到了红玉身后,才悠悠瞥向百里屠苏,冷冷道,“这个,便要你自己去问他了。”最好两败俱伤,他还可以带阿楚去魔界兜一圈儿认认人,有他罩着阿楚,可以玩个痛快。   他突然想到什么,因为站太近只有抬了抬头,望向百里屠苏,一脸平静。“欧阳少恭还说,‘五日内请百里少侠回天墉城解开封印,随即前往祖洲以北的蓬莱国作客,其他几位,也请同来,我定然~恭侯大驾。’”他脸色正常学着欧阳少恭的口吻,暗云奔霄本来就极会模仿他人,此刻更是惟妙惟肖,让百里屠苏和方兰生皆是一阵别扭。   “……还有‘若是有人不赴邀约,我自然心急,我一心急,却不知会做出何事~挥手之间令江南出现几座死城,倒也不算什么~’——就是这样。”   话已传完,白云自然的从左至右,拿眼将众人神色皆纳入眼里,轻轻颔首,小孩的清脆声线被压得极低,闷沉稳重。   “那么,五日之后,蓬莱国,吾暗云奔霄,亦恭候大驾。” 烈火仍焚身 解封……之后,最多三日便会散魂。如今距离韩菱纱所言十日却恰好还剩六日。   多一日不多,少一日不少,五日就五日。   欧阳少恭掇着抹笑,走在空无一“人”的蓬莱故土上,破败的房屋已杂草丛生,然而他依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沙土在石板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十分松软,常年的风,让这些沙土随时转移阵线,然而这一方沙土吹走,又迎来了另一方的砂石——蓬莱,早已荒芜。可他并不担心,这一切总会好的,沙土总会在石板地面上消失,绿洲将会重现,房屋亦可修复原貌。   若他再心急一些,如今亦能直接拉过雷云之海来。只是,他在等,等第五日,百里屠苏他们到来。   白云在第二日回来,一脸阴沉。欧阳少恭了然一笑,知道他这次去陆上,定然找过阿楚,而且还没有找到。   想到阿楚……欧阳少恭一贯的微笑蓦然撤下。   连他都无法查知阿楚所在……那该是何处?想必亦有结界存在。只是乌蒙灵谷结界已破,之前她也曾提起是去为他寻一块好木材。以阿楚眼光,寻常树木定然看不上眼,天界神树树根因为灵气充裕,即使是根部,也是良材。然阿楚依然看不上,那么,还有什么木材会比神树的根更好?   槐江之山,其隂多榣木之有若。纯阳琴的话……那阿楚是去槐江了?可是,据他所知,那里并无结界。   青年突然有些烦躁,脱离掌控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只是之前因为是阿楚,才默许了这意外。可是,每每出现的意外,多了,久了,且他与阿楚已非最初那般,是另一种可说是亲密的关系,这时候又见意外,让他有些止步不前。   纵然那人是一番好意,可突然没有了消息,总会让他担忧。阿楚和他如今还记得的那些人不同,阿楚平静淡然的躯壳里,有火焰般的灵魂。执着一些事的时候,千难万难与她眼里都算不得什么。他,只是怕她,好胜心太强,求而不得会不会就此毁了她?   ——阿楚,这些年来太过顺风顺水。   向来顺利的人遭遇挫折,一蹶不振的,他见得多了。虽然心中还是觉得阿楚不会让他失望,可也不愿见她会有伤心的一日。   加上今日还有三天……他思忖片刻,立即照样在岛上走走看看,附上一张阵法图,百灵传信青玉坛,命元勿带人来按图设阵。白云见状,振奋的还去给手下妖类分门别类安放到全岛,说要给试试百里屠苏他们的身手。   他对此不置一词。试试?呵,他想的可不止是试一试……   眼前闪过阿楚受伤的神情,欧阳少恭微微敛目,直接转身,徐步行至神殿边缘,垂眸俯瞰,满目疮痍。   ……千载寻觅毁于一旦,他心中怒火自不必说,最后一世……最后一世,便用这最后一世,让那尸体堕入本该去的地狱,他再由此永生!……只是阿楚出现,他们并未达成一致,他终究默许了阿楚作为。   只是,怎能甘心?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十年过去,他所期待的,可不是让那人结识好友,圆满化去怨气与煞气,从此安居的。他毁了他的千载等待,怎可如此好运!   第一世依附他人魂魄勉强顺利转世,明明终日能见焚寂,却最终与焚寂失之交臂,他第一世虽然不大明白,却在焚寂被女娲封印后,毅然投炉自焚!身体的苦痛算得了什么,死去之后记忆归来,才知道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烈火熊熊,又何须惧怕?他早身处炼狱……失去魂魄,发自魂魄深处却无法抚慰的痛楚,时时刻刻缠绕他身,紧紧箍住他的所有神经。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他本是淡泊无争,为何要他一同伏妖?他本是天生仙灵,为何如此残忍对他?他本已心死,为何如此残忍,撕裂他魂魄?岂不知,万事万物的生灵,唯有魂魄是属于自己的,也唯有魂魄是不变的?   无人帮他……无人为他,只怕说上一句……   随着龙渊部族消亡,他亦不再期盼,一切,唯有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他不会屈服!如此死去,淹没历史洪流之中,他怎能甘心?!   他不甘心就此消散!他又凭甚要眼看自己走入必死之局?!   若说多年来,对神界有恨,那么这一世,遭遇此事,他已将那股恨意转到了百里屠苏身上。虽然不好,可他也不以为意,恨便恨吧,总之人之一生短短数十载,于他亦不过九牛一毛的须臾片刻,多年的恨若能随百里屠苏身死而消散——亦是好事,他身为仙灵,本不该有此怨恨。   阿楚想要插手,他并不阻拦,也是看着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澎湃,年轻人少年气盛,很快就会因煞气失控作乱一方。可如今看来,是他小觑了对方。小觑了他的克制力,小觑了他的“运”……   想不到,几日不见,那一身不平静的煞气,本该因韩休宁化为焦冥焚于他手而彻底暴乱。然而他那师父,紫胤真人居然能带他回山,加强了封印,今日后一见,却是愈见平息。而这,居然和阿楚亦有牵扯。   他暗沉了眼……下一刻举首望天。   白云朵朵,缓缓移动,静谧的时光甚是美好。   五日后,便是他最后一次动手。   他于心中,跟自己打了个赌。   这三日,他不会去找阿楚。五日后,他仍然会按照本意而为。玉横之内再无新鲜魂魄,他不会令阿楚为难,自不会用。只是这样一来,重建蓬莱只有用本身力量。如此……更需要另一半魂魄。需要另一半,在焚寂中不曾动用、几乎满盈的魂魄之力。   他以极缓速度阖眼。   魂魄完整之期,已算无遗漏,自不必多虑。而蓬莱,有他数千载不得的宁静快乐。重建蓬莱,势在必行。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他。   ——谁也不能。   ……谁也,不能……   第四日,欧阳少恭在岛上的墓园待了一整天……巽芳的墓前,一站,即一天一夜。急不可耐又左右无事的白云和百灵吵得不亦乐乎。   第五日……天方大亮,欧阳少恭离开墓园,吩咐了元勿等人引路,先一步上最高峰神殿所在,早早等待。   ####   这五日,百里屠苏他们具是难得的沉默,纵使不在一处。   红玉说,欧阳少恭所想,不能以常人推论。   其实,那人的想法,百里屠苏隐约觉得能抓住一些。   对他的不屑鄙夷,对阿楚插手的苦恼,对……雷云之海幻境所见的人、物的在意。   只是魂魄寻回,煞气离体,只等韩菱纱归来,再将自己魂魄收回体内,便有机会成为他“自己”,而再非什么太子长琴的半身!   可如若不去赴约,沿海居民多少生灵,五日后又会是何等景象?   五日间,说服了云天河和师尊不插手此事。又说服了师尊带自己回天墉城解封,焚寂之力全部解封,竟已有与师尊一战之力,自行学会吸煞,将当日师尊于梦境之中,为救他而遭魇魅缠身的凶煞,真正化解。   路上面对朋友挂怀却不多责备他一意孤行,百里屠苏心中暖暖。   第五日,与众人来到蓬莱国,第一道难题出现,屏障挡道,无法进入真正的蓬莱。   青玉坛的弟子松音一旁相告,欧阳少恭已在最高处的宫殿等待一聚,至于如何过去,须得各位自行破解,说得太过明白岂非无趣?说罢便迅速离去。   只是……   “——还有谁?出来!”   百里屠苏自解封之后,灵力增长之余,感官大增,虽然只是稍许空间异动,他却第一时间察觉。   下一刻,众人皆睁大了眼。   红玉犹不愿信,眨了眨眼,才迟疑轻语,“巽芳……公主……”微微上扬的尾音,充满疑惑与怀疑。   方兰生瞠目结舌,不由伸指,指着突兀出现的曼丽身影,指尖颤抖。   “这、这是鬼……幻想……还是焦冥?!”   ####   同是五日,于新仙界的阿楚而言,却是煎熬。   虽然说是新仙界,可毕竟是重楼的地盘,琼楼玉宇自不必说,然而此境中不会存在仙神,只会有精、灵、妖、魔。   韩菱纱不久便会回到人间境,欧阳少恭魂魄栖身之所的问题迫在眉睫。只是因为送礼不成直接请收礼的人去取了半件礼物,如今的欧阳少恭已经知道阿楚不愿他困于凡人躯体。想必即使她来不及回到人间,也不会将魂魄束缚在凡人身体内。   凡体修道,终究太过脆弱,不如有灵气的物件栖身来得稳妥。   是故,阿楚可说急,也不急。说不急,却也急。急着早一日得到神树榣木木材,又担忧急中出错还不如循序渐进。急着回去待在那人身旁,又不急一时。为那人将来着想,所以虽然心中急切见那人一面,却还是耐着性子留在此处。   阿楚只希望,一切顺利。   这几日等待下来到真无趣,她又回到神魔之井,拿出凡间铸造的两把还算锋利的双刀,闭眼回忆了一下梦中重楼的出招方式……   倒握双刀,刀尖对内,横刀与前,刀身与肩齐平,刀刃向外。   空气的流动变得无比缓慢,近处的妖魔危机骤起,迅速后退,她面前霎时出现真空无人区。   下一刻,阿楚翘起唇角,空间撕裂,旋身挥刀,鲜红血液绽放出暗红的曼陀罗,凄艳迷人。   …………   同是五日,对于重楼来说,仅仅是几句寒暄的时间。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重楼这一次上天,没有想往日一般直接挑衅,听云楚口气,时间紧迫,他便隐匿了身形去神树,与夕瑶直接面对面说话。   好消息有一,夕瑶愿意让他带走一截神树枝干。但是,要再等六十五日后将一样东西送下界去,她便双手奉上神树枝干。   好消息有二,夕瑶时刻专注飞蓬转世,自言知晓他位置。可是,要想知道,却要重楼六十五日后达成她要求的事,之后同神树枝干一同告知。   夕瑶给出的条件,重楼一口答应,迅速权衡之下,答应得没有一点犹豫。   …………   拿着张红色的轻纱擦拭着刀刃,阿楚团坐地上,轻轻抬眼看向红色战甲的男子,“六十五年后……吗?”   眼见重楼没有半分歉意的平淡神情,阿楚不由蹙眉,眸中掠过恼意。虽然这五日都在神魔之井尝试熟悉近身搏斗,可她在中途已经感应到百里屠苏的豆角玉佩中被触动的阵法。不是他出事,却也是出事……煞气之力大增,让豆角配传来感应,是最紧急的感应。   可是这和爹爹转告,娘亲回人间的日子完全对不上,明明还没到。这到底是……?!   “焚寂已经解封,魂魄归体之事不能再拖。六十五年?我连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阿楚猛地起身,双刀别在腰际,转身往外,欲出神魔之井。   “焚寂……解封?”身后重楼突然问。   阿楚心一揪,这个魔不是还惦记着吧?十年之前都已说过断掉了,再无昔日威力……   重楼缓步靠近,阿楚不得不转过身来,他垂眸轻扫,淡然口吻不复存在,一脸兴味。   “魂魄归体?太子长琴的魂魄?神树……榣木所造凤来琴被毁……原来如此。”   他此一生,唯求战酣。其余琐碎之事,只记得与战斗相关之事。他与太子长琴本无交集。以往战场上,亦不曾见过。只是记得凡人铸剑,得太子长琴魂魄造就了唯一一把凡人铸剑却能伤及神魔本体的焚寂。故而亦还记得焚寂的剑魂是太子长琴,而太子长琴之所以如此,乃是原身被毁,被贬下界。——而且,他亦亲眼见他滞留榣山。   他略勾了薄唇,剑灵了吗?   不,不对。云楚既然想造琴,定然不是为了剑灵。那么……也就是说,出去被凡人摄取的魂魄,命魂之外的残缺魂魄竟苟延残喘至今?   重楼拿眼细细打量眼前女子,淡笑转冷。   鸷人的冷笑下,一双殷红竖瞳流露出欣赏之意。   渡魂换身,挣扎至今,倒也不失坚韧。   阿楚略戒备的反问,“你说什么?”   重楼轻轻一哼,双目锁定她,一字一顿道,“既然担心,那便过去。”   他说罢,一顿,面露淡淡战意。   “带路,本座倒想看看,解封后的焚寂,是否还有昔日毁天灭地之能!” 聚散离合时(上) 粉衣的束胸,淡黄的纨纱,如瀑的黑发,明亮的双眸,美丽的容颜,婀娜的身姿,温婉的气质。   无一不是曾经在雷云之海里见过的巽芳公主的模样。   她轻轻抚发,“怎会……知晓我的名字?”   方兰生脸上阴晴不定。真是巽芳?那么雷云之海的幻境里那个……少恭曾经的妻子,没有死?!   他不由想到更多,像是龙绡宫龙女大人曾言蓬莱国巽芳公主与其夫君恩爱甚笃,海外传为佳话。这样的过去,居然还没有“过去”?!   方兰生不由担忧起被自家认定的小妹妹阿楚,她该如何是好……好像,阿楚是喜欢着少恭的吧。   无人说话,且面面相觑的模样,巽芳心中转过思量,了然道,“是听少恭说的吗?”   百里屠苏皱眉,不是鬼……是真的,活着的人。   这时又听巽芳迟疑道,“……你们……是要去找少恭对吗?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我一起,我……想要见见他……”   方兰生别扭问,“你怎么不自己进去?你不是这里的公主吗?”   巽芳摇头,齿贝轻咬下唇,“蓬莱人……虽然自有回到蓬莱的法子……但是如今……那里面全是妖…………巽芳一个人……找不到夫君……而且……我……这个样子……少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会一些蓬莱的法术,可以替你们打开往那里的通路……这样……你们就不必费心去想其他办法了……”说到此,她目露期待。   方兰生哑言,人家去找自己的夫君,本来就很正常。而且她还可以帮他们解除这些奇怪的限制。   红玉侧头看向百里屠苏,“百里公子……” 百里屠苏心中迟疑一顿,继而轻叹一声,直视巽芳静静道,“请姑娘开启通途,我们一同进入蓬莱。”   …………   阿翔在天上不时盘旋,不时飞远查看前方路线回来报于百里屠苏,免去不少冤枉路。   一路上,大家几乎都不曾说话。连一向聒噪的方小公子也开始沉默。因为这几日在沿海帮助灾民,他亦有些怨怪欧阳少恭,而且回想起白云转述的话,他心中总有种古怪的想法,这几日没少发愁。只是想着少恭平素为人,自然觉得有这种想法的自己,着实不该。然而他又觉得最近的少恭与往日的少恭差别太大了,虽然二姐无事,却让他心中寒意不曾褪去。……随手做下几座空城……这样的少恭,是否也是琴川疫病的元凶……?为一己之私,罔顾他人生命……这样的少恭,还是他记忆中那个睿智温和的兄长吗?   若说,百里屠苏来此是为了多年恩怨和无辜百姓,方兰生来此是为了好友和从小亲昵的大哥哥还有认下的妹子阿楚。那么风晴雪和红玉还有襄铃,则是单纯为百里屠苏担忧而来,毕竟百里屠苏解除封印,虽力量一时强横,魂魄之力却十分不稳定,此番前来,指不定与欧阳少恭发生何事,可如今一路看来,欧阳少恭并不是下不了狠手的人。   而尹千觞和巽芳公主……则是为了欧阳少恭而来。   身处蓬莱国废墟,巽芳眼中闪过复杂光芒,似是泪。   风光如画、美好安宁又如何?不也敌不过天灾降临?那一天,毫无预兆地……空中传来轰鸣,大地震动、山石崩裂、房屋倾倒……一夕之间,故土亡尽。她时时刻刻都忘记不了那一日的慌乱……父母,姐姐,姐夫,被乱石掩埋,连呼救都来不及,便再没了气息……住最近的阿美抱着她的小兔子慌乱跑到了主道,正松了口气却被一旁倾倒的石墙狠狠砸在头顶,鲜血直流……熟悉的人相继惨死……她忘不了。   痛苦闭目,眼前闪过亮点,她凝神看去,不由以手掩唇,咽下惊呼。   那是……焦冥?   角落里四处都是莹绿的光点,像萤火虫一般缓缓移动,即使是白昼里,那微亮的光芒,却刺痛了她双目。   ……夫君,定然是将蓬莱人的尸首……还有……他认识的许多人……   她缓缓摇首,由中原流传至蓬莱的重生古法,然而终究只是凡人痴心妄想……到我曾祖父那一代,已然将典籍封存起来,不容后世子孙再有开启之念……终究,只是痴心妄想。   沉默着前进,蓬莱国已不复当初祥和,果然如巽芳所言,全是妖……来到东区,左侧曾经是他们去过的位置。他们曾在此饮酒作乐闲话家常,亦曾在庭院听欧阳少恭奏琴,见血魂姬所化巽芳公主翩翩起舞……如今想来,蓬莱国未曾覆灭之时,巽芳公主与她的夫君定在那里生活的很好很好……奏乐怡情,风中独舞,一派旖旎缠绵。   一路上也看尽了蓬莱国如今模样,废墟的模样……只是断壁残垣间依稀还能窥得往日繁盛,此地四季如春,定然是个风景如画的绝妙仙境。跟随众人一路行来的巽芳,偶尔走过某处,皆会停上一停,目中怀念伤感之意满溢,让众人都不忍催她快些。   路上他们遭遇了不少妖众袭击,欧阳少恭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妖物,十分难缠。穷奇饕餮之流居然也在路上拦截。不愧妖兽之名,若非剑灵红玉见多识广,及时提醒,方兰生差点命丧穷奇之手。而饕餮的毒亦十分可怕,对毒没有办法的小狐狸中了招,好在他们解毒的草药带了不少,才没有什么大碍。   几人远远便瞧见白衣的青玉坛弟子在此,似乎等候多时。襄铃望天,吃了一惊,“天上那个……?!”   众人止步,同时抬头。之间灰云天际,漩涡汇聚,里内闪电雷鸣,无边诡异……   红玉唇瓣张合,不可置信地吐露字句,“……空间撕裂、电光驰骤……应当正是渐渐被拉入蓬莱的雷云之海废墟……”   看来欧阳少恭所言重建蓬莱,并非假话。百里屠苏心中一凛,再不看天上,踏步前行。近了,便瞧见等在前方的那人,是元勿。青玉坛中几日,他们亦已知晓,元勿深得少恭信任。   元勿待众人走近些许,面带微笑,对着百里屠苏躬身一拜,“此处离蓬莱宫殿已然不远,丹芷长老命我相候多时,给诸位指引方向。”说罢,却是挪开眼,落到了本不在预料之内的女子身上,“这位姑娘……却不知从何处来?”   方兰生本为这几日的发现的事成为现实而恼怒,此刻倒是哈哈一笑,“问得正好!她是——”   “等一下!”巽芳迅速打断,侧首望了眼方兰生,又回转头看向元勿,迟疑道,“我……我……”   “虽是事出有因同路而行,但不过一介弱质女子,并非我等助阵之人。”百里屠苏沉声道。   元勿不甚在意地再次躬身,“那么,往前方行去,过了宫殿山,便能上最高处宫殿。长老就在那里等待诸位。至于这位姑娘——”他起身,面带微笑,“我自会向长老禀明——”   “呃……尹公子!……你……”胸前突然绽开殷红,迅速染红白衣,元勿瞳孔放大,不甘倒地。   方兰生瞪眼,大吃一惊,伸手指向元勿倒下的身后,“臭酒鬼你做什么?!”   尹千觞静静解释,“元勿乃少恭心腹,就此放过,恐节外生枝。”   “——真是冠冕堂皇,说的比唱的好听多了。”   石柱之后,走出一人来。   韩云溪模样的白云,懒懒扛着他那把精炼过的钢槊,幽幽泛着蓝光,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即使面具摘了,白漆洗了,却还是保持着昔日韩云溪的衣着外形,包括声音。   襄铃不尽的哆嗦了一下,恨意与委屈交织。   百里屠苏皱眉,又是这暗云奔霄?   “你帮欧阳少恭?”他问。   白云不答,反而对着尹千觞淡淡道,“你来此,是帮那男人还是帮他?”他下颚对着百里屠苏一扬。   风晴雪疑惑望向尹千觞,“尹大哥?”   “……”此时的尹千觞扛着巨剑,和白云扛着钢槊的架势,同出一辙,但却不置一词。   白云好笑冷哼一声,“‘吾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装疯卖傻,恶赌买醉,这样的你也配说这些?”   “……”尹千觞仍旧不语,紧了紧手中剑柄。   奇怪的冲突骤起,其中恶意却显而易见。方兰生首先受不了鄙夷他朋友的话,“他是不怎样,也轮不到你来说!我还奇怪你怎么在这里呢!不在阿楚身边跑这里来做什么?你之前不是还跟他作对吗?一转眼就好上了,反复无常,果然只是个妖!”   白云冷冷瞥他一眼,钢槊挥舞,“人类不也是一样……一样的反复无常。”   “什么……!”   不等方兰生继续说话,白云再次对上尹千觞的双眼,目露嘲讽,“我由始至终都没打算伤害我珍惜之人,那么——你呢?”   尹千觞眉峰聚起,抿了抿唇,半合的眼帘遮住其中震惊的眸光。   半晌后,他缓缓抬首,静静直视暗云奔霄。   “比起阁下不经意伤了阿楚姑娘的心,我自问——无愧于心!”   他目光坚定,再也不动摇。   是的,他早已恢复记忆。而他亦在凡尘中醉生梦死多年……可他良心仍在!若是,只为了少恭的魂魄,而且伤害百里屠苏,他能做到毫不犹豫将百里屠苏他们一行人的行动情况告之少恭!即使他的妹子,亲妹子——风晴雪,喜欢着百里屠苏,他亦能做到!   然而,他毕竟不是少恭,他有他的想法,他和少恭,在某些问题上,完全背离。这一点,这些年来,他几乎将自己本心磨灭,因为他觉得那人所言不算对,却也不是恶。为了救人,而且伤人……自古有之,不独他一人。然而,为了重建蓬莱,却伤害了沿海一带无尽生灵,他的良心告诉自己,如若不来,他日后定会日夜煎熬。昔日作为巫咸风广陌时的大义,仍存他心,几乎消退,却留下淡淡影子。   ——纵使,他如今已可悲的觉得,即使少恭做下大错,沿海居民身死,他也最多只会为他们哀悼。对于他本人而言,其实并无关系……只是,那里面,如果有他认识的人,向老板延枚他们还有那些伙计,一起喝过酒的,酒桌上认识的人,他还是会淡淡叹息,纵使——认识他们并无与少恭认得的久,也及不上他与少恭的情谊。   被暗云奔霄这么一问,他却突然血液沸腾!昔日豪情放言亦在耳边回响。   吾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他逃避的时间已经太久。不回幽都,不敢回幽都,不见妹子,不敢认妹子……这是何等懦弱?   他曾希望自己“醉饮千觞不知愁”,却不知从何时,放浪形骸,将礼教全数抛却,做了如今的尹千觞。   喜欢这大千世界,讨厌幽都阴暗潮湿。喜欢日月山河,讨厌终日暗无天日。喜欢形形色|色的人,讨厌恭敬肃穆的幽都人。喜欢如今的洒脱自在,讨厌往昔一日复一日的煎熬。既然不喜欢幽都,既然已无法再去做往日无欲无求的巫咸风广陌,那他自然的,就留在了地面上,没有再回去。就当,往日的风广陌已死,这样便足够。   但是,风晴雪却找了出来。认识了百里屠苏,爱上了百里屠苏。   往日里,欧阳少恭亦答应过自己不动风晴雪。然而他不敢太过相信,自己恢复记忆之事,尤其不能让少恭察觉。他明白欧阳少恭,知道他虽然能认“尹千觞”为友,却不会把昔日阻碍他的敌人巫咸风广陌作为朋友。那么,这样的自己所说的话,欧阳少恭还会听吗?   尹千觞静静看着已走到主路上挡住去路的暗云奔霄,唇角微微上扬,自然而然勾起一贯的痞笑,“‘尹千觞’在乎的是少恭。可是……”   他目中含笑迅速回瞥,轻快调笑,“我还是晴雪妹子的尹大哥呢!被叫一声大哥,好歹——也要做到大哥该做到的事吧。”   “…………”此刻的方兰生其实很想说他两句,好比是,这话也可以解释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吧?!不过看在他现在耍帅还挺有型的,还是算了。方兰生瞬间觉得自己简直太善良了!   白云玩味挑眉,似笑非笑瞅他良久,再次轻哼,转了视线,对上百里屠苏,正经了神色,淡淡道,“……总之,虽然我并不想与你们为敌,可无奈受人恩惠,使不得要听那欧阳少恭吩咐一二。”   右手执钢槊,挥舞一遭,横劈地面,大地撕裂细细缝隙,延长至远处。   “那么,多说无益——”   左手指剑横胸,他从左至右,将所有人看在眼中,暗云奔霄的出手迅速抽取所需所想。   下一刻,他轻轻道:“记忆之痛——”   白芒闪过,渐渐恢复周围暗沉的视线,留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眼前。   “医女姐姐?!”   “二、二姐……?”   “…………”主人?   “大哥!”   “……是娘……?”   “……!”少恭?   “…………!”夫君!   白云扮了个鬼脸,韩云溪常做的鬼脸,惟妙惟肖,“我心软,便不让你们为难了。只要将他们消灭,我便放你们过去,怎样,我好吧!”他干脆将钢槊插到地上,双手枕臂,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呜啦呜啦呜啦呜啦呜~~~~~”   方兰生伸指,指着自己最熟悉的人影,手指抖动,“太让人发指了……”这怎么下的去手啊!是二姐!方兰生突然抱头,“啊啊啊啊啊!那么强悍的二姐怎么打得过?!”   襄铃揪着辫子,一脸苦恼,怎么办,医女姐姐……   百里屠苏眼中凝怒,玩弄别人记忆,还如此得意……而且用的还是他昔日的脸,当真该在上次抓住他的时候劈了他!这一次居然还是娘……百里屠苏按在剑柄上的手不住的发颤。   ……他还能下得了手吗?   红玉倒是毫无顾忌直接一剑砍了去,连法术都未曾动用。知道是假为何不能动手?早已知晓暗云奔霄玩弄人心之能,又如何不知此刻眼前的并非那人。   红玉举措,颇有功效。白云脸一沉,就见一旁的尹千觞和方兰生亦毫不犹豫动了手。   不敢走近,闷头饮酒之后,巨大的酒鼎幻影迎头砸下,将少年时代的少恭彻底遮住,他闭眼上前迅速几下挥战。触碰到实质的身体,他几乎握不住剑柄……可依旧还是动了手。   幻影消失,尹千觞茫然站立原地,下意识伸出手,虚空抓了一抓,之前少年时期的少恭明明不久之前都还看得见,而且似乎……也砍到了身体。他心中一痛,缓缓闭目。   方兰生心头狂跳,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狠狠搓手揉眼,真、真打了?!他真的打了?!方兰生想到最后一次看到二姐的时候,大病初愈,脸色还比较苍白,然而看到他的时候却掩不住的笑意,一瞬间苍白的脸似乎都在发光……方兰生抓头忏悔,方兰生你居然连二姐都能下手你还是不是人啊啊啊!!   拜方兰生也动了手所赐,襄铃亦鼓起勇气动了手。闭着眼睛挥舞了艳红的羽扇,落木萧萧对着那幻影丢了过去……   同伴的动作好歹也给百里屠苏增添不少勇气,第二次对“娘”动手,虽然只是幻影,比起第一次面对焦冥,他痛苦难忍几乎就此崩溃,此番虽然仍满怀不忍,却不会如上一次那么痛苦。眼前大巫祝服饰,庄严肃穆,执拿法杖的模样,正如同记忆中教训他时一般,认真严肃。他慢慢上前,抽出了利剑,面无表情凝视这幻影片刻,直接挥剑!   下一刻,韩休宁的幻影化为黑烟,消散风中。   风晴雪紧张看着眼前的大哥,祭祀袍的大哥……她不由侧头像尹千觞看去,真的好像。只是,大哥他……大哥他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周围同伴接二连三消灭了幻影,风晴雪压下心中叹息,不忍对大哥模样的幻影动手也只有动手……她深呼吸一口,双手抓紧了镰刀,跳起,狠狠砍下,命中幻影!   六个幻影消失,只剩下蓬莱国那一世的欧阳少恭。   ####   百花开尽过后的绚烂归零,亦不过如此,纵使美好存在过,却早已消失,万事万物总有消亡的一日,神也摆脱不了。   虽然说是阿楚引路,到后来回山爹爹迅速告知最近情况。最后去蓬莱国,却是重楼带路。这个魔似乎真的活得太久太久,偏远之地亦如数家珍,来去自如。   可是……这是什么情况?   阿楚眨巴眼,从重楼撕开的空间缝隙中跳了出来。   她上前几步,“……前辈?”   众人回首,皆是一怔。   百里屠苏收剑,走近她身边,关心问,“你怎会来此?欧阳……先生告诉你的?”   阿楚恍然回神,侧头看向走近她的百里屠苏,见他无碍,倒松了口气,但是放心之余却忍不住飞他一记刀眼,“我感觉你出了大事,便来寻你,可怎么也探测不到,就去了山上找爹爹,爹爹告诉我了……”阿楚叹息,本来没打算先见屠苏的,可是没想到路上就遇见了,重楼还停在原地看他……想来是看出了焚寂在此。   不过……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一旁的是怎么回事?!   昔日见过的长者,他即使没有老去,可她亦认得出!化成灰都认得出!阿楚就这么觉得。   还有……另一位……太过熟悉的身影让阿楚有些不安。   这不是……   “……巽芳公主?”阿楚不确定地问。   暗自用上灵识网,好在这东西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不然阿楚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直接用上灵力网去试探。   查看完毕,蓬莱整个岛屿的所有生灵魂魄都被她查知,水平线上的方位亦已全然知晓。眼前的所见年轻的前辈是假,是幻影。阿楚眼眸移至韩云溪模样的白云身上,忍不住皱眉,“阿白?”   白云脸上一僵,收了插在地面的钢槊,瞳孔游弋四顾,迟疑了一会儿,轻咳一声,才低声道,“唔,是我……”   阿楚斜眼看他,“你就这么喜欢我云溪哥的模样?”   白云啧了一声,“你喜欢,我才喜欢的……”还可以给某些人添堵,多好?   百里屠苏在侧他还如此说话。闻言,脸上烧灼的阿楚收回视线直接无视了他,侧头看向了曾经见过的女子……不,并未见过,该说,是曾见过血魂姬假扮的她。   眼前的巽芳,是真实的魂魄,她已探查明白,眼前又有她家阿白在场,那么,眼前的长者幻影想必正是她心中念想……   是,真正的巽芳吧。   阿楚不由苦笑,她曾在雷云之海自问,若是巽芳未死,又出现眼前,她会怎样?而她与欧阳少恭又会怎样?可都比不过此刻亲眼瞧见时的真实。   那是……莫大的恐惧,和深深的冷意。   勉强和阿白扯了几句,连和旁人打招呼都做不到,阿楚的所有心神都在那还未说过一句话的女子身上,再也挪不开。大脑里一刹那间充斥着和欧阳少恭的种种,也想起了百年前老者曾言明家中早有娇妻……更想到雷云之海幻境中那些琴瑟和谐……   阿楚几乎无法呼吸,胸中蓦然一痛。她也明白,此刻的她脸色必定很难看,只是天色暗沉,才让她的那一抹苍白不被注意。   “巽芳公主是来见少恭的?”悄悄深深吸气,阿楚飞快眨眨眼,不一会儿,不仅嘴角,连眸子也闪烁起了温柔笑意。   巽芳之前是要对幻影动手吗?她立即向白云那边看去,眼中凌厉如刀。   白云大口叹息,阿楚示意,他即使想看他们痛苦也看不成了。手一挥,那幻影即刻消失。   不等巽芳开口,百里屠苏抢先一步,对巽芳介绍,“她叫阿楚,也认识欧阳少恭。”   巽芳含笑点头,对上阿楚杏眸,绽开微笑,“阿楚姑娘。”   心中无限纠结的方兰生看不下去了,这算什么?少恭上辈子的爱侣和这辈子的撞上了?他连忙打了岔,“哎哎哎,先别忙着认识了,还是先上去吧,总在这里站着也不好……那地上还有个死人,站在这儿不大好吧。”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借用死者名义……真是对不住了!   眼眸微阖,阿楚抿唇一笑,倒是再不说话,若无其事地还瞅了瞅之前重楼待的位置,思忖了下,乖乖站了百里屠苏身旁,又冲白云招了招手。   白云再次叹息,哀婉幽幽望她一眼,不甘不愿地走进,变作了肥肥的白兔子。阿楚弯腰一捞在手,又将之前用来封印血魂姬的豆角配系到了白兔脖子上。   百里屠苏淡淡扫过她怀中兔子,凝视阿楚,问,“它没关系?”   阿楚点点头,“嗯,没事。阿白最听我话了。”她双手托着白兔,阿白的爪子搭在她小手臂上,无辜瞪大了赤红圆瞳。   百里屠苏亦点头,示意知道了。   “走吧。”   ####   如果说……阿楚来此地本来是为了百里屠苏。那么,遇上巽芳之后,则变成为了欧阳少恭。   如果说……巽芳已死,大不了她年年清明陪欧阳少恭给她上香便是。那么,此刻她和巽芳一起去看“巽芳”的坟之后,往日想法则成了一出笑话。   暗云奔霄化作白兔,被阿楚抱在怀里,他们知道阿楚对那只兔子的在乎,自然也就不再追究,起码如今是不方便追究的。   阿白悲怆之极细声呜咽,被抱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了!它两眼发白,女子新衣服袖口上的白毛边如今看来怎么看怎么刺眼,和自身的毛色太像……伸肉爪子摸一摸,感觉也太像了。这是兔毛吧?!   “好多……好多坟……”襄铃喃喃道。   “是……在蓬莱天灾中死去的……”   正在环视坟场的巽芳突然一愣,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不在意的东西。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一块巨大的碑石面前缓缓跪坐地面,碑石上刻着一朵雕花,似乎是某种印记。石碑前方端端放着一盆鲜艳娇花,嫩黄色花瓣,粉嫩的花心,和巽芳手臂上束扎的,倒像同一种花。   巽芳想到了什么,面露微笑,目中闪烁着感动的泪,“……这……是我的墓……夫君替我立了墓碑……我最喜欢的花……他……他还记得……”   阿楚抱紧了怀中白兔,很用力。紧抿着唇,失去了笑容。   无人回答她些什么,不知道的人……自然无法插嘴。阿楚自嘲轻笑,缓缓低垂眼,把阿白换了姿势抱住,右手托住,左手轻抚它背脊缓缓顺毛。   “……我知道……在你们心中……少恭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人……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到如今……我无法再告诉自己,他未曾满手血腥……毕竟连我自己都……”   渡魂换身,散播疫病……自是满手血腥,她亦如此了,何况千万载渡魂换身的太子长琴?阿楚低垂着眼,静静听着。   巽芳缓缓阖目,静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静静望着眼前石碑,眼眸中露出温柔之色,“……但是……我所认识的少恭……曾经是一个很温柔也很寂寞的人……”   阿白又是一声呜咽,小兽的呜咽终究太小声,无人得以听见。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襄铃忍不住问道。   “……那真的已经……是很久以前……”巽芳缓缓颔首,“在我……十五岁的那一年……瞒着父母离开蓬莱国,跑到中原去玩……去到一个叫做衡山的地方……某天不知不觉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一直走到太阳落山……黑以后的深山,有可怕的妖怪……它们追着我,想要把我吃了……在我以为一定会死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男孩子从林间出现,把妖怪都杀死,救下了我……”   红玉心中一动,“……莫非……便是……”   巽芳阖目,轻轻道,“……对少恭来说……那已是……几世之前的渡魂了……”   半晌不见她说话,襄铃不由追问,“后、后来呢?”   “……那个孩子把妖怪杀掉之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有双困兽般的眼睛……看起来既凶狠……又空无……”仿佛梦中惊醒,她睁开眼时,还带着梦中的怔然迷惘,“虽然……我也很怕他……怎么有人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让周遭血流遍地……待在原处,只好跟着他一直走……走了很远很远,才来的一个漆黑阴冷的山洞里,那……就是他住的地方……好在……他并没有将我赶走……不愿意同我讲话,却把食物分给了我…………我……还是怕他……心里想着,只在这儿待上一晚,第二天天一亮就离开……不敢睡觉……只有睁大眼睛盼望太阳快点升起来……那时,借着月光……我忽然发现山洞的石壁上有好多字……那些字……诉说着一个人累世的孤独与痛苦……我不由自主逐字逐句地看起来……隐含在字里行间的悲伤寂寞简直……要令人窒息……那个孩子……发觉我在读山壁上的字……反而露出一种冷冷的笑……让我的心更像是跌进了冰里……一瞬间……我甚至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这些字……都是那个孩子刻下的……虽然他的年纪看起来还那么小,但我……就是隐约有这种感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暗暗作出了一个决定……天亮以后……我问那个孩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回蓬莱……”   “他那时的神情……我永远都忘不掉……极度的吃惊与不信……像是根本无法理解我为何会那样问……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同我一起离开了那个山洞……”   “…………”阿楚面无表情听着,听到此却不由咽下到嘴边的叹息。离开过,却终究又回到了原地吗?虽然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必然不好,可她终究没有打断巽芳。   “因为蓬莱人的寿命很是长久,过了些年……他看起来竟是比我还年长了……我们……不知不觉喜欢上对方……尽管蓬莱人从未有过与外族成婚的先例,我和他……终究走到了一起……成亲之后,他对我……很好很好,孝敬爹娘,爱护弟妹,所有人也都喜欢他……在我心目中,这个世上没有比他更好更温柔的人……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巽芳唇边勾勒出幸福浅笑。   最幸福吗?   阿楚快速眨眼,松了紧绷的脸颊,对上身旁百里屠苏担忧探过来的眸光,却连微笑都做不到,只得轻轻摇了摇头。   她环顾一遭,这里有太多的坟。气氛太过阴郁,她突然说话,淡淡的,毫无情感,“走吧,不必再说。继续往最高处宫殿去。”说罢,她转身便离,发尾轻轻甩起,却缺少了往日的自在飞扬,略显沉闷。   周遭脚步声相继远去,巽芳缓缓起身,最后看了石碑一眼,终究转身,追上他们。   ####   从坟场出来,不多时便进了宫殿山,传送阵直接将几人送到七层,只是……面临攀爬,阿楚直接不客气划空带了众人上去。   越往山上,天气越见晴朗,只是天空呈现阴阳之态,一半青天白云,一半火红云海,不远之处还有暗沉乌云,漩涡雷鸣,空间撕裂。   宫殿近在眼前,阿楚并未直接把开口放在宫殿中,而是殿外。她止步,侧首微笑,“我就不进去了。”阿楚目光挪至百里屠苏身上,眉一挑,“有些话要跟你说,过来一下。”她走到一旁,行至一处悬崖边。   大伙儿都有些尴尬,都这么熟了还讲悄悄话?是故意避开他们吗?   百里屠苏却在想,几日不见,又突生波折,阿楚定然担心,如今又遇上欧阳少恭前世妻子,只怕心情更是不好。他毫不犹豫避开了众人,近身低头,问,“何事?”   阿楚沉吟,“你魂魄解封,待会儿千万别动用焚寂……我……我也不求你不动手,我只求你别伤了根本。娘亲不日就回,我还盼着你们各归各位,一世平安呢。”重楼在哪儿她也说不准,又不是在和重楼战斗,此刻的阿楚猜不出他在哪里,只能提点百里屠苏千万别用焚寂。   百里屠苏点轻轻点头,面色柔和不少,“知道,还有何事?”   “唔……”阿楚低了低头,脚蹼画着圈圈,脸上滚烫滚烫,她不由小声道,“别告诉少恭我来了……那个,还有……帮我探探口风,可好?”   最后二字,几不可闻。   “……好。”百里屠苏抿了抿唇,迟疑着伸出了手,把阿楚脸颊旁的青丝别至耳后。看到她微红的耳郭,触碰到她有些发烫的脸颊,他黑眸闪烁几下,迟疑了一会儿,问,“为何是……”   ——为何是欧阳少恭。   百里屠苏突然噤声。   不能问……问了,让她知晓他的心意,徒增烦恼又是何苦?   “……嗯?”阿楚不解抬头望去。   “……没事。”他尽量若无其事地淡淡回答,再次伸出手,摸了摸她秀发,“你等着。”   “好。”直视眼前少年的黑瞳,阿楚乖巧点头,没有追问下去。   百里屠苏回到众人身旁,“走吧。”   望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进殿内,阿楚一瞬间暗沉了眼。   ……云溪哥?   阿楚若有所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缓缓垂下了眼帘。   ……雷云之海里……可是你心中所愿?   ####   硕壮的海东青终于不再飞翔,广阔的天空和主人相比,阿翔自然选择百里屠苏。百里屠苏进入大殿,阿翔自然也要跟着进去。   空间缝隙中,重楼将阿楚再次带上,亦进了大殿。阿楚头疼,貌似这个魔还真的在等焚寂出鞘。   “百里少侠,一路来此~可还游玩尽兴?”   褐衣的青年眉目清浅,温文之间一派从容,凌厉的眼梢亦因心中舒畅而更添柔和。   “你约我来此,有何目的?”百里屠苏直言。   欧阳少恭悠然道,“自是取你魂魄,重建蓬莱。”他故意说出此语。阿楚向来念旧,依旧用红锦古玉绑着头发,阿楚已到蓬莱,他又如何不知?只是却不明白,阿楚为何不直接找上他。   将疑惑先行按下,他面露微笑,一字一顿道,“百里少侠可愿归还?”   百里屠苏隐怒皱眉,“你先看看,谁与我们同来!”   “哦?”莫不是阿楚藏于他们身后?欧阳少恭浅笑挑眉,却转眼笑意凝滞,震惊看着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的熟悉身影。   他缓缓伸手,指不成指,指腹放在那人身影上,有一种烧灼蔓延开来,“……巽……芳……?你……怎么会……”   没有死?   欧阳少恭将这一瞬间的不自在当做惊喜之极。   巽芳缓步上去,脸颊微红,抬手抚了抚发,将双手交叠胸前,“……夫君……我……没有死……没有死在天灾之中……”   真的是巽芳……不是血魂姬……不是谁假扮的……   是真的……巽芳。   欧阳少恭自己都无法置信,巽芳回来,他却震惊大过欣喜。而且还在猜测,她是不是假扮的,甚至——期待是妖物假扮。之前血魂姬那一次,绝大的欣喜后的警醒几乎将他所有的震撼与热情通通磨灭。巽芳留在心中,已成记忆。况且昨天一天一夜,他……   站在巽芳芳冢前,对她说了许多,想了许多。   好比是,他已决定不再绝望……   好比是,他已决定再次尝试着接纳别人的情意。   好比是,他昔日曾黯然自怜,不敢想法子去见好友一面,可谁料好友并未忘记他,渡魂对于神界来说何等妖邪,悭臾却待他如初……并无异样。他……并非遭所有人弃离。   好比是,他已释然……过去的苦痛虽多,让他痛苦欲绝,可也有美好记忆,他已经开始期盼未来。   ——有阿楚相伴的,未来。   他已正式承认了这早已认定的事实,也已正式与巽芳告别……   可是巽芳……   往日的相依相偎,今生的相知相惜……岂知他,并不想伤害任何一方。   欧阳少恭伸出右手按住额头,闭目皱眉,恨声低语,“渡魂……一定是渡魂……又让我的记忆……变为错乱……”不然……不然,不会如此。   “夫君……天灾过后……我在蓬莱……一直等着你……等了很久很久……都不见你回来……巽芳……只好去中原寻你……”巽芳呜咽着缓缓道来,一双妙目泪眼朦胧。   欧阳少恭放下抚额的右手,略低了眼睑,遮住正复杂的眼神,自责道,“巽芳……对不起……对不起……那一次的渡魂我遇上极大的麻烦,过去几十年……才能……再次回到蓬莱……入眼的已是满目疮痍……巽芳……你原谅我……让你……吃了许多苦……没能早一些来接你……”   他双目露出复杂神情,转眼间只余盈盈浅笑,“如今,巽芳无恙,我也就安心了。”   “快,过来我这边。”欧阳少恭眸中亦含了笑,向来带着三分疏离的笑容,此刻,温暖之极。   空间缝隙中,重楼直视他们,淡淡道,“你还不出去?”   阿楚静静抱着白云,低着头,额前刘海遮住了双眸,将阿白抱得更紧了些,说不出话来。   只是,一双杏眸中,殷红之色,渐浓。   巽芳一步一步走到青年身前一步的距离,目中带泪,微笑着轻轻道,“夫君,巽芳回来了……再也不和你分开,好吗?”   阿白猛地往怀抱外跳,奈何被紧紧箍住,细声兽语都来不及,直接魔音入耳。   ‘——轻、轻点!再紧我可化为人形了!’ 聚散离合时(中) 很久之前阿楚就知道,她看中的人,曾经有过美满的家庭,更当真过——当初,初见那人的时候,携在侧的稚童,是那人血脉的延续……   当年的阿楚很自然的没有透露出一点迷恋来,她自认——没有插足别人家庭的想法。   因为她从小看到的是,即使只是一句空壳傀儡的存在,也会让爹娘沉默的绝美女子,默默的矗立在青鸾峰上,无人能够无视她的存在,即使她并无意识。阿楚不愿意自己的那一份爱,不纯净,同理,对方亦然。   所以,当她知道君生我未生,更是那人早有爱侣,她毅然将所有心思压下,才十几岁的少女何曾经过这些旖旎的风景如画琴音脱俗的状况,迷迷糊糊明白了一种心情,迷迷糊糊许出了一颗真心,可她的理智告诉她,这人不属于她。   于是她释然而从容的离去,仅仅当了一个过客……纵使是迫不得已,可阿楚自己知道,如果当日她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她也不会告诉那人自己的心意。   早慧的孩子顾虑的很多很多,而爱情并不是那时的她有时间争取的。   不管活着还是死了,她云楚就没有和欧阳少恭那一世继续纠缠的机会,与资格。   而很久之后的今日,阿楚却再非百年前的不动声色,亦非月余前见到血魂姬所化巽芳的妒忌及不自在。   那是一种密密麻麻的针在心口上猛戳的感觉,疼痛着,麻木着,戳中的部位继而火辣辣的烧灼起来。   那是愤怒。   百年之后,好不容易相遇,好不容易这一世喜欢的,正是那时心仪的老者,好不容易——这一世,他没有喜欢的女子。阿楚毫不迟疑将心意托出,亦是因为没有了百年前的那些顾忌。   她云楚,就是这样的人。决定的事,便绝无更改。宁愿顶撞爹娘,宁愿娘不认她这女儿,她也要顶着韩家的诅咒下墓去。万事以小蝉为先,以小蝉喜恶为重,她甚至可以冷静面对同体长大后会嫁与老和她作对的韩云溪。为了陌生的孙小姐,为了陌生的孙老爷,为了主仆情深的孙奶娘,她也承诺为孙小姐寻找魂魄的线索。为了对她无条件好的方兰生,她宁愿毁诺也不抓方兰生去自闲山庄。为了百里屠苏是否受欺负一事,她也有过对上天墉城长老的勇气。   认定的人,她从来不愿伤害。不是见不得人死,见不得人伤,可要她眼睁睁看着她已纳入羽下的熟人受伤或者身死,阿楚做不到。即使要死……请死远一些,不要让她看见。   她不想见到熟悉的人一日一日憔悴……就像,娘亲……明明有通天仙术,也无力回天的那种挫败和绝望压抑,她不要再经历!   不想看着百里屠苏死,更不想看到欧阳少恭死,所以她来了。   想欧阳少恭永永远远好好活着,最好的活着,所以她咬牙去求人也要给他找来最好的木材,做出最好的琴身!——她何时何地求过谁?纵使有,也不过是问一些信息。她亦有她的骄傲。   作为两世为人的不寻常的魂灵的骄傲。作为……一个渡魂之身,亦好运成魔的高阶魔族的骄傲。   楚蝉楚蝉……阿楚,小蝉。阿楚是姐姐,作为姐姐,不就该包容妹妹,让妹妹过的无忧无虑么?所以,妹妹可以天真无邪地玩乐,而姐姐却自觉的会去学习法术。向来保护小蝉的阿楚,更习惯性为旁人做打算。   没有告诉巽芳,如今她和欧阳少恭的关系,是出于她对同是女子的她的怜惜。   没有跟着巽芳一同出现在欧阳少恭面前,是她不想欧阳少恭面临选择而左右为难,她……宁愿只要一个结果。   是好是坏,是欧阳少恭决定的结果。——到这一步,其实,阿楚知道自己是怕的,怕那人选了巽芳,自己也许会真的如同魔族一般将他强行抢走,纵使,她真的就这么想。   阿楚不想被抛下。   楚蝉这一世,她被抛下过两次。   一次,是韩云溪为拜名师决意出谷。那时,她虽然没说,可她是极不愿意他离去的,甚至,六岁之前的暴力再次施展,甚至用小蝉的表情和他冷战……可韩云溪最后还是出谷了。   第二次,还是同一人,只不过这时候,他叫百里屠苏。第二次是在雷云之海的幻境。那时只当他被幻境阵法所迷,可即使那样,心中依然悲怆苍凉。她……其实不想看见这人对她冷漠。幼时即使顽劣敌对过,可如今想起来,都是十分美好之事。她……早已习惯了韩云溪渐渐成长为“百里屠苏”时对她的亲昵。可是,他最后还是扔下了她一人。   她不要看别人背影……不想看别人背影……更别说,生离死别。那种事,最好事后再说。   如果可以,阿楚甚至是不想进来的,可她不得不进来。因为重楼出现,她便老老实实走近了他撕开的空间缝隙中。——她不能不担忧这行事无忌的魔尊,会不会为求见焚寂伤害力,直接对上一个凡人!   阿楚不想听,不想看,可还是听了,看了。   阿楚愤怒着,恐惧着,也隐忍着。   她在等,等她看中的男人到底会如何选择。   可是,这不代表了她会忍受一个早该死去,却突然出现眼前,还一副深情样子望向阿楚喜欢的人说着那些永远在一起之类的话!   阿楚想出去喝问。   ——为何这一百多年你都不出现!   阿楚想出去质疑。   ——既然今日知道欧阳少恭在蓬莱的所作所为,那么你一定离他不远。那么,为何不出现,岂不知他……百年前有多恩爱,失去之后便会有多痛苦,你怎可不出现?!   阿楚更想冷笑。   ——而且还是在他终于平复了往日对你的愧疚与思念的今日……在他只差一步便走出过往的今日。   索性将怀中的闹腾不已的白兔子放到肩膀上,阿楚静静看向外界。白兔子畏畏缩缩的撑着四根短腿爪子,扭扭捏捏不好下爪子,深怕一不小心触碰雷区,然后阿楚出去,被那人看见了针对自己。白云仰天长叹,最终老老实实前腿撑着肩头直直坐下,静若……雕塑。   ####   “呃——?!”   巽芳话音刚落,同来的方兰生立即惊呼,又旋即压下,不一会儿赚满了视线。方兰生尴尬搔头,脸颊爆红,“……呃……你们继续、继续。”他不是傻子,之前见了阿楚不曾跟他们同来,想必已经想到此刻状况,若是由他点出阿楚就在大殿之外,让阿楚进来见到这事,不是惹阿楚难过吗?   巽芳疑惑看过他们不自然的神色,最终选择转过身来期待看向欧阳少恭,却不由一怔。   之前方兰生惊呼时,几乎引去了所有视线,却非全部。得闻巽芳所言,心中一沉者有一,胸腔沉闷者有一。百里屠苏向来心神坚定,不然也不会携焚寂煞气,存活至今还未曾崩溃。眼前欧阳少恭若是答应,他定然为阿楚不平。是故他并未被方兰生惊呼影响。至于另一位……   欧阳少恭……目不转睛静静望着巽芳面孔,深如寒潭的黑玉眸子看不清深浅,看不出喜乐。却又在巽芳再次对上欧阳少恭时,一眨眼功夫再次勾勒出温柔暖意。   一股莫名的感伤却一瞬间席卷巽芳心头,来的莫名其妙,去的也莫名其妙,她眨了眨眼,静静站立一旁,无论怎样,这时候她……能在夫君身侧,已经足够了。   经方兰生打岔,等大殿之上再次安静,欧阳少恭缓缓移开视线,对上一身黑衣滚红边的少年,嘴边掇着薄凉浅笑,“百里少侠,魂魄之事,我自不与你计较,此番请你前来,只为早日取回,想来……今日过后,百里少侠或许仍有机会活命。然而我也等不得明日,还望百里少侠将魂魄予我才是。”   风晴雪上前一步,一副苦恼担忧,“不是说好等阿楚的娘回来,然后再交换魂魄吗?少恭,你是怎么了?为何要一定是今天呢?”   襄铃连连点头,埋怨道,“就是嘛!都说好了的,少恭哥哥你干嘛要让屠苏哥哥提前解封?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红玉紧跟责问,“还有空间撕裂,东海巨浪滔天、海啸侵袭!伤害无尽生灵。少恭怎样才愿停息?”   闻言,欧阳少恭又是一笑,微微垂眸,淡淡道,“百里少侠即便今天失去半数魂魄,也不过身死而已,散魂之期未至,仍有机会。而我,不过是提前取走属于我的东西,有何不可?至于重建蓬莱……呵,拳拳心意,又哪里称得上害人?”   他轻挥长袖,荡开流畅的线条,似乎将胸腔中的愤懑尽数甩出,双眸渐厉,话语却愈见轻柔缓慢,“【害人……你倒不如抬头问问上天,一场天灾便要夺去多少无辜性命?一句天上刑罚,又要改变多少人生生世世的命运?数千年所见,我亦是……痛心疾首,由此发愿将蓬莱建成一个没有世俗烦忧的永恒乐土!】”   百里屠苏目中一厉,直视他,一字一句问,“你的魂魄还你也罢。之前顾念阿楚,我亦不再提及其他……可你曾顾念过他人?你……当年你为取焚寂一半魂魄与雷严屠我族人、毁我家园!我乌蒙灵谷族人与世无争,皆丧命你手……而且族人的……”黑眸一暗,他抿紧唇,艰涩说出口,“魂魄……可是被你……”   欧阳少恭别手在背,神色一如往昔平淡温文,只淡淡道,“我并未直接取你性命,百里少侠怎么说在下不曾顾念?【魂魄自要取回,焚寂也同样带走,待我得到剑灵之魂,天下间除了我以外,又有谁能够真正发探焚寂凶力?】”他想起当日,多年夙愿一朝被阻,焚寂断裂不复从前威力,遗失的一半魂魄又遭封印,不由露出森冷笑容,如讥如讽,“【可叹你那母亲实在心如铁石,连自己亲儿都愿意如此牺牲,哈哈!令人大开眼界、大开眼界!也令我寻访千百年、得到血涂之阵秘法、得知焚寂所在后依然功亏一篑!!】”   “【数日后,我在青玉坛由昏迷中醒来,即刻命弟子前去乌蒙灵谷找寻,人与剑皆不知所踪……】”   风晴雪急道,“那我大哥……”   欧阳少恭侧首看向她,翘起唇角,“晴雪想问什么?可是……巫咸,风广陌的踪迹?”他收回目光,回瞥之时似笑非笑掠过尹千觞一眼。   “我大哥呢?!他在哪里?!”听了这么多,当日想来必定凶险,风晴雪自然担忧大哥是否还……活着。   尹千觞抿唇不语,望向少恭时,隐隐忐忑。   欧阳少恭轻挑眉,却是不再说下去。   静等片刻,一时静谧,红玉凝眉打破僵局,“前些时日,青玉坛玉横之祸,可是经你一手策划?”   方兰生吓了一跳,诧异看向红玉,却见她一脸凝重,不由心中惶恐起来,惶恐向欧阳少恭求证,“少恭?少恭怎么可能?”   只见欧阳少恭缓缓摇首,“红玉倒是将我看得忒低,那不过是雷严自作主张,当时我正身处昆仑山天墉城——”   “来天墉城作甚?!”百里屠苏心中一紧。   欧阳少恭悠然道,“【自是得了消息,前去寻你,发觉你的的确确被移入剑灵魂魄,还示丧失一些记忆,好不可怜~】”   百里屠苏下意识握紧了拳,眉头深锁,“【魇魅入梦……与此事亦有关联?!】”   “那只魇妖,自大而又贪婪~我不过随意说上几句,它便入你梦中取你精神。”他目中微讽,淡笑亦见讥讽,“【紫胤真人爱徒心切,又岂会袖手旁观?果然甘冒风险,魂体相离入你梦境施展‘镇魇之术’,虽灭去魇魅,却也遭其邪气侵心,不得不闭关静养。】”   他露出遗憾神色,“【杀死你虽是轻而易举,然尚未解封,太子长琴魂魄仍会继续存在于尸身之中,你也将化为尸邪怪物。我便寻思着,天墉城擅长解封法术,如此凶煞祸患,紫胤真人却迟迟未有动静,想必怜惜徒儿性命,不忍解封除患,只得将他禁足于门派之中,呵呵,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师父。】”今日紫胤真人居然未曾同来……凡人仙体,他虽然不惧,却也不愿做无谓争斗。不来,也好。   欧阳少恭继续回忆当时所思,扬眉轻声道,“【——然而,若这个弟子擅离昆仑,且因煞气失控为祸一方?他还会不会、能不能~如此袒护?】”   “擅离昆仑……”百里屠苏喃喃,蓦然怒视他,“肇临师弟身死……是你所为?!”   “【那人谩骂于你,难道还不该杀?我的半身……怎可如此无用?明明焚寂在侧,何须忍气吞声?我不过~赠他一点药粉,几日后猝死倒也算得个痛快。】”欧阳少恭口吻露出惋惜之意,然眸中的兴味只增不减,“【只是确实劳你多费心了,毕竟你们一同抄写典籍时发生此事,想必百里少侠亦是有口难辨~】”   “你——!!”百里屠苏几乎想抽出焚寂,解开封印后,煞气更是不时满溢,此刻已浓郁缠绕一身。   “【可惜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三番两次推波助澜……瑾娘批命、铁柱观与狼妖一战、大巫祝化为焦冥……你却始终不曾真正神智大乱、邪煞侵心,委实叫人失望得很~】”语毕,他遗憾叹息一声,接着缓缓又道,“后来又有阿楚插手,你失去的魂魄居然被阿楚所得,如此一来,魂魄我便是取回,你也不会有事……关于魂魄,我不再计较。岂非正是顾念阿楚心意?”   百里屠苏抿唇不语。   红玉打量两人神色,却是冷笑一声,“那今日是为何?且少恭擅长医理,医毒不分家……琴川突然传播疫病,可是人为?”既然撕破脸皮,自然将心中疑惑一一挑明。   欧阳少恭淡淡瞥去一眼,掇了抹轻蔑的笑,“琴川?那不过小小儿戏。至于今日——”   “——你们只用知晓,百里屠苏将魂魄予我,晴雪定然无恙。”   风晴雪突然出现在欧阳少恭一方,双目紧闭似无知觉的女孩分外柔弱。   “晴雪?!”百里屠苏担忧看向风晴雪。   红玉按下惊呼,蹙眉道,“晴雪妹妹为何……?!”襄铃亦捂住了嘴。   欧阳少恭不以为意地解释道,“【我曾赠她药丸作抑制体内瘴毒之用,此药另有他效,譬如~听从我极为简单之示意。服下一丸,药力即可持续一段时日。】原本毋须这样,但你们只与我叙旧,我倒有些乏了,无奈只得出此下策。她在我这儿,暂且做个听话的孩子也是不错。”   ####   空间缝隙中,重楼目露赞许,淡淡与身旁女子道,“谋划,威胁,心思缜密。你若喜欢,可将他抢来魔界。他曾是仙人,永不录用,若是能来魔界,定是一方助力。”   阿楚亦是淡淡道,“他不愿成魔。”   重楼冷冷轻哼,“那你不会诓他入魔?”   阿楚凉凉反问,“就像你诓我一样?”不得不说,虽然因他们话语偏离,愤怒缓缓下了下去,可她依然不大舒服,对着比自己强的重楼,话语亦有些直冲。   可重楼就喜欢这样直接的说话方式,他静静看向外面情况,“生灵总有欲、望,若能投其所好,有何不可?”   她轻咬下唇,抱紧了怀中白兔,半晌之后,终是缓缓摇首,“……为他准备的木材都已备齐,唯一欠缺的亦能在六十五年后得到,他不想入魔,便不想吧。”她抬眼横睨,温吞续道,“不然准备的东西不就白费了?”   “哼……随你。”   ####   此刻,大殿之上,百里屠苏精神紧绷,气急之下呼吸声渐重,勉强按捺怒火道,“你……放了晴雪!停止撕裂空间,我魂魄予你便是!”   青年好笑看他,“停止?取回魂魄我势在必得,【只是顾念昔日与百里少侠的些许情份,封印既解,直接将你杀死,我一样能取到魂魄,你又凭什么与我说这些?】”   他心中渐渐不耐,短短一年,他心中所愿已一再变化,此刻只求重建故国,为何也要他罢手?   阿楚顾念旧情,他便不伤及百里屠苏一干人性命。   阿楚父亲不愿见阿楚吸收别人魂魄,他便罢手,不再给她炼制那一方九九聚魂丹。连玉横都不再动用,可见他诚意。   他顾念的,已经太多,退步的也已太多。然而他心中大愿,将所有认识的人化为焦冥,永远陪伴身边,都不能做了? 他曾经狂热地追求长生之法,但那些不过都是虚空,所有活物终难逃一死,此时此刻,他已不再奢求那般飘渺之物。无论爱过的、恨过的……将他们永远留在身边,作为记忆的道标……这样便已足够。   而如今,连这样,也不行?   眼前阿楚在乎的,大不了等上一些时日……等他们身死之后再化为焦冥,他就不信还有谁说他残忍。纵使,他并未觉得自己残忍。呵,再残忍,可曾比得过上天?   “为心中私念,祸害无尽生灵!我乌蒙灵谷族人,你为血涂之阵。琴川百姓,你为炼制仙芝漱魂丹。今日还想祸害沿海居民!而你却说拳拳心意?!难道你有理由,便可随意伤人性命?!因你一句话,便能决定他人一生?!”百里屠苏怒目而视。   “人命?思念?”欧阳少恭咀嚼这两个词,眸中笑意尽数褪去,寒意上涌,蔓延开来,再一看,一身冷冽之气,他人勿近,“【人同其他畜生的有何不同?天道亡万物、人杀人、人屠猪狗,可曾有人去问问那些猪狗,对人又是如何作想?何为私念?百里少侠当日远行海外,只为求得仙芝就回母亲,难道便不是私念?小兰逃离琴川,只为避开成亲之事,难道亦非私念?人欲无穷,渴念丛生,世间岂有例外?】”   百里屠苏凝神正色,声音冷硬,“【不错!人欲无穷,七情六欲不可逃,尘心凡念不可避!然一己之事终究渺小,上天存好生之德,又怎能因心中欲念而罔顾生灵?!】”   “【哈哈!好一个上天存好生之德!】”闻言,欧阳少恭立刻长笑,笑声凄凉,当笑停止,他脸上愈见冰霜,“【那上天为何却不顾念太子长琴?为何要令他堕入凡尘,永受磨难?!】”   百里屠苏一震,多年困扰他的梦境在眼前一一掠过,不由露出几分哀愁。即便梦境偶至,可他亦感同身受,愁苦,愤懑,哀戚,绝望……几乎全是负面的情绪包围了他,偶尔几个平淡的仙人生活亦只是撒了把盐,把梦中苦痛扩大。   欧阳少恭垂眸,淡然低语,“【我见百里少侠虽揭开封印,却未免言行无拘了些,可是~不再顾及晴雪性命?】”   语毕,他左手掷袖施法,一道金色灵气没入风晴雪身体,解开药物控制,又添上一道束缚法阵。   仿佛从梦境中清醒时的迷蒙,却在睁眼睛迅速清醒,眼中迷蒙即刻消散,风晴雪急急看向百里屠苏,见他完好,不由松了口气,“苏苏……”   “晴雪……”百里屠苏眸中一柔,也放心不少,那药物看起来对她的身体没什么影响。   欧阳少恭盈盈浅笑,温文如初,而此刻大家却不再觉得温暖,反而一身寒意。他凝视百里屠苏,目中温柔谦和亦如初见,嘴边的三分笑意,亦是无二,“少侠对晴雪有如此爱惜之心,我定会记得待你们百年之后,将你们化为焦冥,置于一处,也算得予以成全、功德一件了~”   巽芳在旁看了良久,听欧阳少恭之言,偶有摇首,此刻突然转身面向风晴雪,伸手指向她的方向,也不见灵气流转,下一刻,便发现束缚风晴雪的法阵竟然自行消散。风晴雪重获自由,立即快步跑到百里屠苏身边。   欧阳少恭心中一震,看向巽芳的眼中流露出不解与震惊,“【巽芳,你为何要——?!】”   “……”巽芳缓缓闭目,平静道,“【……幸好……少恭所用束缚之法乃是蓬莱法术,不然……我当真无计可施……】”   闻言,他深深呼吸,不一会儿,艰难开口,“【……为何……背叛于我?】”背叛,他早已习惯,可每次遇上,总是心中悲愤。此刻,居然被巽芳背叛,又是何等凄凉?   巽芳……他前世的妻子。他曾以为会一辈子想念着的,妻子。   ####   阿楚心一揪,那人……此刻该有多难过?   居然让他说出“背叛”二字来。   不是‘为何帮他们’,而是‘背叛于我’。   阿楚略收敛目光,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前方,那人震惊后迅速归于平静的神情印在眼中。   背叛么?   那人最不怕的就是背叛。可是,那人最怕的也是背叛。   因为背叛早已习惯,因为被重视的人背叛,伤害加倍。   欧阳少恭……不,是太子长琴,此人终究太过温柔,温柔到……让人觉得即使再可怕的伤害,他也能面露微笑摇摇头,说一声不用在意。——是么?巽、芳、公、主……   阿楚面色一寒,幽幽盯着巽芳,心中转过无数思量。   ####   巽芳闭目之时,蹙眉之间,显然不堪苦痛,终究完整说了出来,说出她来此的目的。“【夫君……请你……原谅巽芳……我……不可能再同你长相厮守了……巽芳只盼你……回头是岸……莫要再伤害更多的人……”她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再次痛苦闭目,侧开了头,“我来此之前,已服下‘雪颜丹’。离蓬莱灭国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即便巽芳依然在世,也不过……是一个垂垂老矣之人……阳寿即将行尽。这些……夫君定然比巽芳还要明白……你……只是太高兴了……所以……不愿去想……】”   “【我……是一个贪心的女人……心里只希望……再次见到夫君之时……映在你眼中的,仍是从前那个巽芳……】”她轻语。   空间缝隙之中,阿楚心中一乱。快……死了?又吃了药……活了?   欧阳少恭缓缓垂目,高兴吗?他自问,见巽芳未死,他也曾高兴过……可是最后,终究因为阿楚的关系,而对她有些怨……   怨她为何未死也不曾见他一面。怨她让他愁苦多年。怨……自己,已动摇的心。   凡人常言新欢旧爱,他往往一笑置之,可心中自是不屑那种左右逢源三心二意之人的。可此时此景,他却觉得绝大讽刺……昔日对千觞曾言任世间姹紫嫣红亦与他无关,可如今,他却有些庆幸……   庆幸阿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阿楚……阿楚……可是阿楚来此已久,为何还不出现?   他低眉自嘲,不正是自己自找的?   但是,他此刻却也感激阿楚不出现。   “【雪颜丹乃我炼制失败之物,虽能令人重返青春,却也含有剧毒,服下之人再无几日可活。】”欧阳少恭缓缓抬首,黑眸之中酝酿着复杂之色,“【此药一直封存于青玉坛丹阁之中,巽芳你……究竟如何得到?】”   巽芳不答,只轻轻道,“【巽芳……永远都还记得当日的誓言……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始终会陪伴少恭左右……绝不分离。】”   欧阳少恭想起从前,目中一痛,“我也同样记得。”虽知阿楚在旁,可巽芳所言乃是实话,他自然不会回避,何况,阿楚早已知道。   “【离开蓬莱之后……在中原苦苦寻你……找寻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你会渡魂到什么样的人身上……当有一天……终于找到你时……巽芳……已经老了、难看了。我明白……夫君并不在乎表相容颜……但巽芳也只求能够陪在你的身旁……无论是以什么身份……可还记得……在欧阳家,你五岁生日时候收到一件非常喜欢的礼物……便是……我替你缝的小袄……】”   “你……”欧阳少恭难以置信,心中冰冷蔓延开来,几乎想仰头长笑,扯了扯嘴角,却根本笑不出来。“寂……桐……”   巽芳缓缓闭目,并不反驳。而欧阳少恭心中悲怆之情顷刻满溢,身体逐渐冰冷,深入骨髓。   就因为如此?!化身寂桐待在他身侧照料,看他挣扎看他痛苦也不愿现身一见?!为了区区皮囊,宁愿看他因她身死而越发偏离仙道?!呵……阿楚冷笑,凡人所思总有奇妙之处……大千世界,当真……无奇不有。   方兰生扭曲了脸,想到寂桐行将就木,再看眼前巽芳此刻花容月貌,惊叫,“……寂桐……桐姨……这怎么可能?!”   巽芳没有回答他,再次开口继续说着她心中所思所想,“【看着……你去到青玉坛……看着你为寻到另一边魂魄苦心筹划、杀人如麻……我却……无法阻止……我知道……夫君体内太子长琴的魂魄……力量已经快要耗尽……过去这一世,便再也无法渡魂……除非……能够寻到另一半……可我……我不愿你为了这些……害死那么多人……虽然……与雷严合谋,无异与虎谋皮……巽芳自己,亦是沾染满手血腥……但我知道少恭想要做的事情,比雷严还要……初……巽芳仅仅希望……雷严能够将你关在青玉坛……我……慢慢想办法令你放弃那些可怕的计划……】”   听到此处,欧阳少恭冷哼一声。   “【恨我……也无所谓……巽芳……只求你不要再做这些事了……我……没有几天可活……剩下的时日惟愿能与夫君静静待在一处……如果……要同你一起赎罪……我也愿意……】”巽芳说到最后,脸上露出急切之情,她是真的如此做想。   欧阳少恭打断她,嘴畔掇着抹冷笑,“赎罪?巽芳以为……我何罪之有?”他双目之中没有丝毫动摇,静如寒潭,他静静看着巽芳。   当初的美好,仿佛还在眼前。因她的出现而变得鲜明的过去,却下一刻渐渐淡去。也许,还要算上血魂姬的功劳……可巽芳……完美的巽芳,如今却有了她的小心思,恰恰他不在乎的事,被她在乎,他在乎的,她不赞同,最终成为执念……若非他想重建蓬莱,想必巽芳亦不会出现在他眼前。   不出现也许更好!欧阳少恭疲惫阖目。记忆中的美好,差不多在她的话语间散尽。   寂桐……秦皇陵地宫中,他曾给过她机会,而那时的寂桐依然离开了。照料了他大半生的寂桐,知晓他过往的巽芳,就这么选择离开了他。   这,难道不是背叛?   欧阳少恭很想问,知道他不重视外表,为何就不出现。也很想问,知道他这次是渡魂最后一世,若非阿楚有法子让他们安全交换自己的魂魄,想必此刻将会是他生死之时,那巽芳为何就能做到阻止他。他还想问,身为寂桐,他亦不曾亏待,她又何以背叛得如此干脆彻底,最后选择不再跟随。   他更想问,巽芳此刻回来,是否便是想央他同死?   然而最后,他一句也没问出,咽下嘴边的叹息,静静看着巽芳,淡淡微笑,风轻云淡,“巽芳,我自然不会恨你……”只是怨……怨渐深。   要知道,花若离枝难上枝……落花一去,随水逝。誓言,说的人已不在意,听的人又如何好意思执着?更何况,听的人已经走远。   他转头看向百里屠苏,“百里屠苏,若你仍要苦苦挣扎,虽然难以向阿楚交代,我也唯有动手,亲自取回魂魄!”   百里屠苏怒极反笑,唇瓣冷冷上扬一分,瞳孔渐渐染红,他并不言语,直接催动煞气,顷刻之间黑腾煞气布满全身,张牙舞爪向外扩散,焚寂之剑亦拿在手上,凌然挥剑,眼露战意。   “哼,那便有请百里少侠——”欧阳少恭横睨一眼,露出冷笑,“令我见识一番焚寂之剑的无匹力量!”说罢,金色灵气转动,巨大的金色法阵出现地上,几乎透明的幻影琴身出现身前悬空放置,指尖继续挑、捻、揉、拨,短短的沧海龙吟之调流泻,金色的灵力在周围浮动出巨龙的身影,盘旋几圈急速跃起,猛地向百里屠苏他们冲去!   “唔……!”   上来第一手便未曾留情,显然让他们吃了大亏。   欧阳少恭大部分的灵气都用作保持撕裂空间,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保持正在撕裂的这一刻,需要不少灵气去维持平衡。灵力大多用不上来,可对付几个凡人,足矣!   是故一招之能,轻敌之下,他们几乎全部受伤甚重,方兰生和风晴雪迅速施法,细细的急雨落地,地面泛起圈圈涟漓,他们同时使用冰夷流云,受伤的伤口得法术治疗迅速恢复,体内凝滞之气也渐渐好转,众人泛起金光。   仅此一招,他们败了!   欧阳少恭挑眉,“如此严阵以待,让我不得不稍微认真一些了。”他微笑转冷,“只是,在我眼里玩弄法术,班门弄斧——”   白皙的光芒闪过,再看时,他已非褐衣白袍,而是一身金边华服,背上的洁白羽翼以金黄金属为骨架,一双羽翼与人等高,从后面一看,轻轻颤抖,好似蝴蝶振翅。衣衫的袖口不复以往宽大,束紧的袖口更像武生打扮,然而下摆的流苏缨络华贵无匹,气浪鼓动这些流苏,洁白的袍子被鼓得圆润可爱。   手下的幻影琴并未消失,他却是快速弹了弦,几道风刃掠过,打在众人身上却并未奏效,一点伤痕亦未留下,然而冰夷流云已破。   金光散去。   百里屠苏执剑疾步上去,却被欧阳少恭轻轻拨弦激发的风刃再次逼回。红玉见状立即旋转一周,双剑挥舞煞是好看,金色的涟漓好似水面一般绽开了浅浅波纹,层层叠叠点点滴滴,又如过节时放的烟火,明亮绚烂,空中飘舞着五彩绚烂的花朵,残剑舞流光被红玉使得尤为炫目。有红玉出手帮衬,百里屠苏直接激发煞气,原地挥斩,玄天炽炎的血红煞气迅速迸发,他双手握剑焚寂之剑从头顶狠狠劈下,巨大的红色剑气连同煞气划开大地,猛地冲向欧阳少恭。   还在犹豫的襄铃下一刻看到红玉和百里屠苏两次攻击落空,心惊之下即刻张开扇面,轻快转动身形,双扇上下飞舞,金色的光芒闪过,无数的光点迅速汇集,猛然袭向前方金袍的青年。她还顾念着青年的好,用的是不大稳定的天狐千幻。   方兰生倒是犹豫地左右看了又看,想着谁受伤了治疗谁的想法,终于释然,站立一旁。   风晴雪倒没有方兰生的想法,熟练用上断月·斩直接劈了过去,地动山摇。   剩下的尹千觞身为男子自然在前方,不露痕迹的照拂风晴雪一二,为她挡去了不少攻击。   你来我往才一交手,灵气激荡都几乎用上绝招。   战场不断扩大,巽芳和方兰生不断后退,心中担忧急切之情自不必言说。   “轰——!”   法术剑气再次激荡,巨石堆砌的宫殿地面被刨了开,碎石滚了一地,溅了老远。   欧阳少恭手上一滞,百里屠苏更是瞪大了双目,其他人纷纷罢手。   然则还有人并未停下。   ####   空间缝隙之中看了许久,好不容易等他们一战,焚寂之力果然不错,解封之下,剑灵充分控制,竟也有此不容小觑的威力。   重楼勾唇,眼中战意已起,“焚寂剑灵,有趣。”   阿楚警觉瞪他,“你……他是凡人,你不会打开心的!” “剑灵凡身,以上古时代的仙灵魂魄之力,并非不能一战!”   说罢,他已划开了空间,阿楚急急挡在前面,“他是凡人,而且魂魄并不稳定,勉强使用焚寂,万一形神俱灭怎么办?!”   重楼皱眉看她,“让开!”   阿楚心一寒,倔强道,“还请尊上等上些时日……待过几日,太子长琴魂魄归体,便可使用焚寂一战,岂非更妙?”此刻若是跟百里屠苏对上,只怕屠苏性命不保。   闻言,重楼冷冷瞥她一眼,又复看向前方已经撕开的出口。   “让开。”   他冷冷轻哼。岂不知,唯有以性命相搏,才可发挥极致?太子长琴他又不是没见过,知道此人精专术法,如眼前黑衣少年一般的身手,太子长琴会有?即使战场上,此人亦是焚香奏琴鼓舞士气,幻音攻击。他的战斗方式,重楼虽然心中重视,却也是万分不屑的。   要战,法术于他这层次已经是拼能量的地步,自然需要肉搏。天上地下,唯有与飞蓬一战让他满意,可是却被中途打断,让他千百年来越发想念那场未完结的战斗。   即便飞蓬转世,亦是凡人,与眼前黑衣少年有何区别?他为何不能一战?阻他战斗?笑话!   阿楚咬唇,空出的一只手探入荷包里,依旧站立当场。   重楼低眉冷冷扫过她冷静的眉眼,淡淡道,“文官云楚,让开。”   “……”阿楚默默不语,亮出一柄长刀,横于胸前,刀刃泛起森冷的银光。   重楼瞳孔渐赤,隐约呈现竖瞳,淡而薄的唇勾起的笑意,冰凉刺骨。   “……三次。”   话刚落,他右手汇集红芒。   阿楚握住刀柄的手一紧,抿抿唇,往后跳了一步,随手将空间开口封上,静静戒备。 聚散离合时(下) 本来就是空间缝隙,自然不可再开一处缝隙出来,故而空间之术不能用。阿楚短短数日熟悉着重楼的刀法,自然抵不过重楼本尊。   很快便在重楼将阿楚狠狠打落时,直接在阿楚落地的位置开了空间出口。   重楼出现,直接悬空。阿楚迅速从地上爬起,既然出来自然可以用上空间法术,胳膊已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阿楚不为所动,迅速消失。   阿白在地上滚了一圈,成了豆豆眼,看此情形,知道战斗继续,哪里还敢用兽形?再次化作了韩云溪模样,快速躲入人群。   人群默。   重楼右臂弹开利刃,抬首转身,刚好接住阿楚偷袭。   “啧……”偷袭被挡回,阿楚出现之后再次消失。   重楼略提起兴趣。空间法术运用至此,若是日后武力提升,倒也算得上一个对手。出了空间缝隙,再次与空间法术的高手对阵,他也有些兴致指导她一番。   不过……   重楼眼一厉,右手刀往前刺去,阿楚衣角在眼前出现继而又消失,刀刃没有碰到的感觉,想必已经被避开。   指导云楚虽然有趣,可是——不是现在!   战斗的瞬间让他察觉左手方的动静,他依旧用右手刀,从上而下斜砍!   “唔……!” 左肩窝一凉,阿楚心中暗叫糟糕迅速划空遁走,侧首一看,鲜血淋漓,而且伤口不浅,不由冷汗。他当真要劈了她么?若不是躲得快,只怕这肉身都被劈开了!   “还有一次。”重楼静静通知。   阿楚咬牙,知道此人说的是她冒犯了他三次,亦要给她三次教训。右手的胳膊和左肩窝各一刀,便是如此的来。这人当真没道理可讲么?   雷之灵力迅速飙升,阿楚半跪地上直接出现,伤口亦不曾处理,凡间的长刀已因重楼挥砍有了缺口,阿楚执刀反握横档于前,巨大的魔气通通化作雷霆之息,充斥全身,刀刃之上亦闪烁幽紫雷霆,她抬首望向空中的重楼,手上用力握着刀柄,毫不停息凝结能量。   “哦?”重楼略带兴味地挑眉。 阿楚下一刻再次消失,可重楼却皱了眉,周围空间并无不妥。   在哪儿?   “噼啪——!”   风归云隐?!   重楼右手被电击,他低头扫过自身,收回了刀刃。此刻手臂依旧传来阵阵酥麻。   淡淡扫过被自己的刀刃划过右脸颊的女子,持刀的女子眨了眨眼,才一脸惊骇后怕地摸上脸颊。   重楼轻哼一声,左手汇聚红芒往地上一送,传送阵法出现,他落到地上,缓步走了进去。   “早日回来。”   阿楚蓦然睁大眼,那人的斗篷的下摆……破损了一角。   “是!”金光一闪,传送开启,阿楚忍不住露出灿烂笑容,又在一瞬间痛地扭曲了脸,“嘶——!”   善法甘霖落到身上,伤口微微有些痒,阿楚知道这是在治疗。她转身,捕捉到才施法完毕的方兰生瞪眼看她的视线。阿楚下意识把刀藏到背后,撇撇嘴,知道方兰生是不满意她动刀子弄的一身伤。   阿楚又是叹息又是发愁皱脸,看着众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再次大声叹息,“那个……大家不必在意我,那个……不如离开这里回山好不?我娘有可能提前一天回来呢……”——才怪。阿楚在心底划了叉。   欧阳少恭凝眉,若有所思望向还未消失的法阵,“魔尊……重楼?”   众人皆向他看去。   欧阳少恭接着却不解释那人是谁,问,“他最后所言,乃是何意?”   阿楚反问,“少恭在此又是何意?我云溪哥的魂魄并不稳定,你提前取走,不是让我为难?”阿楚一急便顾不得如今韩云溪改名百里屠苏很久这事,总会叫出往日称呼。   不阴不阳的态度,让欧阳少恭有些不愉,本来紧张的神色一淡,“也不过制造些麻烦。阿楚在旁,戮魂幡在侧,岂有魂魄消散之理?”   阿楚吃了一惊,“你知道我在?”她不由有些恼怒,知道她在,也跟巽芳亲亲我我,当她死人么?!还是说,面对前者,她就该自行退散!   欧阳少恭轻轻颔首,目中流露为难神色,“你总不出来,我自无罢手必要——何况,我并不想罢手。”   “——重建蓬莱,是我经年夙愿。”   “人都没有,重建何用?”阿楚沉默一会儿,不由挑眉冷哼,“一路之上,焦冥倒是不少,啊,还有一些妖物。怎么,你想建立一个全是妖物的地方?”   欧阳少恭静静凝视她,“是焦冥的国度。玉横无法动用,仙芝漱魂丹所剩不多,粒粒珍贵,我自然要好好选择……焦冥还不急,待此地重回往日繁盛,日后再添故人焦冥也不迟。”   阿楚背着手,握着刀,这时直接拿出放进荷包收纳阵法中,淡淡道,“重建不如新建……往日你得以永生,多得是时间。此刻急什么?还是说,往日的蓬莱就那么好,你就那么喜欢……”喜欢到,必须一模一样。喜欢到,伤害她重视的人都可以……   那么,是否以前的人,也是喜欢的?   阿楚不由看向巽芳,粉衣丽人……反观自己,受伤的地方刚结痂,刀刃划破的位置还沾染鲜血,露出肌肤。   真是,狼狈。   ####   和百里屠苏一行战斗并未花费太大心神,欧阳少恭本是谨慎之人,对敌三分劲,其余七分慢慢添上,这才有趣。甚至说,不给对方一些胜利的希望,这种必赢之局,他很是意兴阑珊。因为留有余手,故而对周围环境的异样,自然立刻明白是何缘由。   即使他的九层以上功力都去维持空间平衡去了。——撕裂空间岁容易,可两地空间制衡却容不得丁点儿马虎,若有一丝懈怠,说不定眼下区域会被尽数粉碎。   ——空间被撕开,定然有高人到场。而且,一瞬之间,他竟然又感应到了阿楚束发用的古玉缎带上的记号传来的感应。可是随即空间的小小隙缝被封上,那种感应继而消失。   这样一来,他如何不知,应是阿楚手笔。只是……她为何又不出来了?而且……还有一股极强的魔气从里面散发出来。   快速拨动琴弦,金色光束不断激发,他轻皱眉,余光迅速扫过全场。已没有了缝隙的大殿被剑气和灵力占领,没有一丝异样。   看到方兰生站在一旁没有上前,他心中一暖,似乎总角好友还是没有背弃他们的总角之交。小兰从小被他父亲熏陶,习修佛法,亦是慈悲心肠,他能顾念自己,不论是何缘由,都称得上难得佳友!   尹千觞护着风晴雪,他自然早已料到。欧阳少恭并不以为意,这一日,虽然迟了很久,却还是来了。过一会儿,或许,他就不是尹千觞了,而是风广陌。   风广陌,自然会护着风晴雪。   曾是他好友的尹千觞,亦如镜中花水中月,幻梦一场,终归虚无,从来没有,过去没有,以后更没有……   欧阳少恭看着眼下还没有主动攻上来,却对风晴雪关怀备至挡风挡雨的尹千觞,微翘起唇角,瞳中微嘲。   ——你已经全部记起了吧,我的巫咸大人。   修长洁白的手指轻揉慢捻间几乎有了弹筝的凌厉,一拨一划,流畅的声色还在耳边回荡,弦微微颤抖,华贵的战袍在强劲的气浪下如莲花般绽放,流苏在空中摆动,璎珞穗子偶尔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他抚掌,抹平颤抖的琴弦,黑衣的少年手中的焚寂之力似乎渐渐适应,煞气多数冲他袭来。而此时,欧阳少恭从容不迫的伸出了右手,轻轻一捻。   手指一动,虎啸龙腾。   老朽的巨石地面,不堪重负,碎石飞溅,破败不堪的地方,再怎么破坏……亦无多大区别。石柱早已倾颓,地基也被击得粉碎。   黑衣的少年迅速躲开,灵活的身手让他以诡异的幅度凌空侧身,焚寂在空中带开了黑煞的不祥气息,如墨。   他面无表情,再次伸指,欲轻拨划。   异样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他一顿。这是……空间再一次撕裂了!   这一刻,欧阳少恭心底还有种自嘲的想法。   ——果然,阿楚是见不得自己伤害百里屠苏的,所以见他凶险,命悬一线,还不是出来了。   怎料,下一刻,阿楚是出现了,可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他眼一沉,这个红发的男子……他应该见过……   微微阖目,暗芒自黑瞳中划过,他一定见过这个……魔。   思绪不断倒回,大脑的肿胀让他下意识抚额,疼……   魔族……这些年,他确定他记得的每一刻,并未见过如此不容忽视的魔族。   那么……是以前……的……战场上……?   伏羲率众屠戮安邑……夺得始祖剑……放置云顶天宫……   魔帝蚩尤大怒之下,率众众魔进入他所劈造的魔域……与伏羲神界对立至今……   ……血红竖瞳……一头赤发……手臂双刀……头顶一双直指天际的异角……   魔帝手下四方尊主……之一的,重楼吗?   阿楚刀式艰涩,还不够爽利,他却看出来,这并非阿楚作风。无论百年前还是今世的作风,都不该是这边模样……   百年之前那个模糊了又模糊的爽朗笑脸还朦胧能见,于此之前阿楚淡漠又认真的清浅微笑亦时刻印在心头,然而……都非是此刻的狠辣凌厉。   欧阳少恭心一紧,阿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成长了。以一种——他绝对不赞同的危险法子。   总是如此。   他放下抚额的手,意识回归,颅脑的疼痛也已减退到可以忍受的地步。欧阳少恭面无表情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并未插手。   ——他的分析告诉他,阿楚不会有危险。   欧阳少恭黑眸深邃暗芒渐浓,阿楚突然入魔且成为高阶魔族,体内有不属于阿楚的强大魔气……魔尊擅长手臂双刃,阿楚虽用单刀,却隐隐相似……阿楚主动进攻,而往昔善战的重楼却只是略作抵挡,显然杀心未起。   是他让阿楚成为魔族的。   欧阳少恭无比清楚意识到这一点,思绪飞转。   到最后重楼离去,双方不同阵营,没有大打出手他已觉万幸,只是不打招呼罢了,也没什么关系。欧阳少恭属于太子长琴的灵魂在淡笑,仙灵的强大,尤其是太古时期天地之间化形的仙灵,自有凭恃,即使他如今虚弱万分。而欧阳少恭属于历经千载的情感在凝重思索,重楼留下那句话,回去,回哪去……不言而喻,定是魔域。   可是……阿楚她……不是要陪他永生永世吗?为何会和重楼早有约定?   他心一沉,瞳孔自嘲渐生。   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呀。   他收了势,洁白羽翼与金衣战甲化为虚无,换上往日的褐衣白袍装束,缓缓落在地面。   ####   一瞬间,阿楚决定无视巽芳。   并未束紧的袖口虽然无往日宽大,却在双臂垂下时自然遮住双手,无人能见衣袖下紧握的拳头。   阿楚直接转身,走向百里屠苏,及近身,略抬头仰望百里屠苏,眼露关切,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可这样的表情在百里屠苏眼里却是极为认真的神情。   “屠苏哥不妨先去青鸾峰等我们。”阿楚上下打量他一遭,略松口气,好在少恭并未伤他。   百里屠苏淡淡皱眉,不赞同看她,“我来此,并非为了魂魄,而是为了东海居民。”   有那么一瞬间阿楚很想问,东海居民管你何干?要为此赔上性命?!可她堪堪忍住,缓一眨眼,吸气吐纳,阿楚淡淡道,“若他想收了那些人的性命,何用你来?早就动手了……”   她袖口下,拳头指尖泛白。其实,她已经有些明白自己思考的角度,变了。若说往日,她秉承人不害我我不害人。那么如今,她已经有些无所谓别人生死了。   待在神魔之井的五日里,她挥砍单刀时,亦在扪心自问,到底为何几句话都能让云天河打她。她明明没变。   可阿楚却也渐渐在自问中明白,她仍旧在乎她在乎的人,可若不认识的人,她没有那多余的怜悯之心。不像百里屠苏,被仇恨、煞气缠身,至今却还保留一份善心。   或许,是紫胤真人教导有方吧……而缺了教导的她,最终偏执了……   只是,百里屠苏可以不顾自己性命催动煞气,为了陌生人,这样的举动,她不敢苟同。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虽是好事,可她宁愿百里屠苏永远只是韩云溪,每一日都无忧无虑,就最好不过了。   至于欧阳少恭……阿楚叹息,此人当真是她的劫数。即使他前世爱妻未死,她这一世却难以再放手了。   尤其是,即使见他对巽芳关怀言语,她也无法坐视形势于他不利。   何等悲哀?阿楚不记得自己有这种拖泥带水的畏缩。   阿楚讨厌迂回,说话宁可让人不喜,却也会将心中想法说出。——何况,她本就没有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转头,叹笑,“……对吗,少恭?”   女子心中千回百转,欧阳少恭自然不知,可看着阿楚对自己叹笑,眉宇间,无奈有之,嗔恼有之,却独独没有恨怨。   下一刻,男子扬起唇角,浅浅的,小小的幅度,他颔首。   “轻巧如探囊取物,若非我一力压制,早已……”   言下之意,在场谁人不懂?尤其,是见识了欧阳少恭力量之后。   “只是……”他话锋一转,极黑双目对上阿楚疑惑的眸子,“阿楚可知,我为何维持了这空间漩涡五日?”   阿楚疑惑间松了紧握的拳,转身迟疑地先瞅了眼巽芳,又回眸看了看百里屠苏,这才对上欧阳少恭寂静的瞳仁,轻声道,“既然少恭这般说了。我也想问问,为何不等我娘亲回来,你与他魂魄归位,偏偏要提前一日强行要取我屠苏哥身上属于你的魂魄?”   她说罢,微感愤怒。阿楚不明白,五日前说好的事,为何会变!   欧阳少恭静默看她半晌,突然惋惜道,“阿楚所思所想本是极好……只是我却不想再让步。”   让步?阿楚眼中疑惑之色渐浓。   看着女子不解,欧阳少恭眼眸幽深,又问,“阿楚可知晓,秦皇陵一事之前,我……其实对你不怀好意。”   听闻秦皇陵,一旁的巽芳眸光一动,略有些暗沉,轻轻叹息。   那是,她再也忍受不住如今的夫君……倒行逆施之举,选择离去的时候。   阿楚闻言,心中一跳。想到了十年前所见所闻,她突然就镇定了,先拿眼抚慰了欲上前喝问的百里屠苏,才冲欧阳少恭挑眉一笑,“少恭想说的是,想我……唔,不得好死之类的?”语毕,她淡笑看向他。   欧阳少恭轻颔首,见她从容不迫,像是早已知晓,也不由轻挑一眉,“你……知道?”   “是你之前问出口,我才想到的。”阿楚老实说道,旋即思及十年之前还是少年的他躺在床榻之上,憔悴地让人不忍苛责,那时的自己轻言细语,心底其实也知晓他的愤怒伤心……那时候,只怕已经倾心于他了吧。   若说少恭可以记恨夺取他魂魄的百里屠苏那么久,为何就不能记恨与百里屠苏关系匪浅的她?   阿楚认识的欧阳少恭,是个珍惜羁绊的温暖魂灵。可,太过珍惜,被珍惜的事物被人摧毁,自然而然心中怒火更是灼热炙人。他千万载年寻找的魂魄又被封印,即使是洒脱善良的仙灵,只怕也气的七窍生烟了。区区迁怒,而自己当日又是陌生人,为何不能被他迁怒?   可是……到最后,他不也没有做什么呀。   阿楚明眸清澈,专注看他,满满的都是无畏无惧。   ——她不在乎自己曾起歹意。   欧阳少恭敛眉,略低垂了双眸,低垂了头颅,眼梢微微上扬,黑玉眸子流淌暖意。   而下一刻,欧阳少恭抬头,依旧温润浅笑,续道,“当日,我本想以你来刺激百里少侠,激他疯魔。”   ——你,会如何回答我?在乎别人比自己多的阿楚……   “始皇陵中你在想什么,让你放弃了这一想法?”阿楚不答反问。   男子一怔,突然失笑,对阿楚而言,假如、如果,是最没意思的问题。   得阿楚垂青,他知道。只是,他想知道,若所有人与他为敌,她会如何作响?   心中一个声音在坚定回答,自然待之如初。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却在反驳,阿楚亦曾是凡人,只怕终究还是会弃他而去。   欧阳少恭在五日前和自己打了个赌。   ……   重建蓬莱,确实是他经年夙愿,他为阿楚一忍再忍,从让百里屠苏痛不欲生,从认识之人皆在某一时刻化为焦冥,从无所谓的动用玉横,从本想过伤害“楚蝉”……到如今,他一退再退,玉横他真心承诺不在动用,好友化作焦冥也想着等他们老死之时在办,让当日夺他魂魄的尸体痛不欲生亦堪堪罢手——皆因顾念阿楚。   虽然为了心爱之人有所退步亦是心甘情愿,可是……他心中还有对巽芳的歉意。   他总觉得,若非当年他与巽芳共结秦晋之好,蓬莱或许便不会面临天灾,长寿的蓬莱人便不会突遭横祸身死。   蓬莱国,是第一个接纳了他的地方……纵使知道他渡魂换身的只有巽芳一人,可那多年安稳亦是他珍惜的一段美好时光。   美好家园,风景如画,他远去归来的巨石掩埋之地,爱侣不知所踪可能身死,将他满腹喜悦浇了盆冷水,一凉到底。   为了阿楚……他可以忍下他自己的私欲,然而却不能再忍下不去重建蓬莱国。欧阳少恭有想过,或许蓬莱国没有自己参与,会更好……再怎样也是接纳了自己数十年的乐土,他不愿见到衰败倾颓……   他其实最最见不得的,恰恰就是衰竭的事物。   当真只是拳拳心意。非关风月,只为往昔一时美好——他记忆中的美好回忆,当真太少。可是,他亦清楚知晓,与此相比,阿楚自然重要多了。而撕裂空间造成的危害,虽然阿楚不会多说什么,可阿楚周围的人,那些她在乎的人若是说什么,对她对自己都不好,所以他等了五日。   ——他已爱上阿楚,且决意与她好好活下去,怎可亲手破坏?   重建蓬莱,将陆地上的蓬莱国人接回,他便不会再插手。而重建蓬莱亦非一个办法,撕裂空间拉入雷云之海废墟,只是一种比较便捷的方法。可这人世间,做任何事都非只有一种法子,只是选择的方法不同,方法造成的结果不同,产生了更多的不同。   思绪拉回,欧阳少恭微笑,不缓不慢道,“那时觉得好友难得……”他一字一顿说罢,又是一笑,“虽然不愿见你自天地间消失,可我也只是选择不再设计你猝死。”   阿楚想到青玉坛的那些呆呆的焦冥,不由凝重问,“……你不会还想把我丢给虫子吃吧?”虽说焦冥一物看着不错,然而一想到本质是一只只虫子堆砌而成,她就说不出的膈应。   欧阳少恭再次颔首。   阿楚叹息抚额,“后来呢?”她已有些明白,他这时是想把所有心思挑明是么?当着她在乎的友人的面 ……而非父母。想到这些时,阿楚心中还玩味想,若是他跟自己爹娘说这些,只怕……就好玩了。   欧阳少恭眸色渐浓,神色趋近于无,“后来……与你上青鸾峰,见你为无法脱离躯壳而烦恼,我也未曾说出……我早已探明你体内有‘戮魂幡’存在。”   既不愿将他往坏处想,阿楚自然仔细回忆当时自己烦恼无法离体是在何时,又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是,似乎是还未成魔之前的时候吧。   等等……入魔之后呢……   她艰涩垂眸。   ……若非她入魔永生,这男人当着会看着她挣扎痛苦吧。那个时候,好像她并未告白。而他的心,是在何时有了她的,她也不知道。   退一万步,那时候,他心中仍然记挂的是巽芳……那么,他虽在侧陪同,闻言细语,却也冷眼旁观着,并非不能理解。   暗沉的心突然洒下一缕缕阳光,阿楚旋即想到那时候的自己,隐隐约约觉得必须要主动告知对方自己心意,岂非正是时候?   那人,明明不喜欢魔族。那人,明明多年心中记挂巽芳。可是那人,却与她心意相通了。   或许……自己在他心底的时日,远比自己以为的时日早一些?   “再然后呢?”阿楚微笑问,眼中涩然尽退,明亮清澈。   被问及的男子一顿,眼眸露出复杂神色,似喜似悲,似欢似苦,他略敛目,“然后……然后,就是你知晓的事了。”   像是,为她放弃玉横之力。像是,为她不再伤害百里屠苏。像是,为她开始隐忍。   像是,就算如今她的回答一如之前巽芳一致,宁愿伤害他也要维护世间凡人,他亦不会放她离开。   ####   他们说话间,并未回避谁。可短短几句,亦让人知晓,两人之间汹涌的暗流亦不少。不仅百里屠苏沉默,巽芳亦然。   只是百里屠苏是想着,即便知晓这人歹意,阿楚也依旧待之如初。这确实是他认识的阿楚……一直都是。   阿楚重视的人,重视了便会永远重视,不论相处多久皆是如此。对于她重视的人,争执起来,她总是先退步的一个。   一如,当年他决意离谷,虽然一拖再拖,顾念着阿楚,知晓她不愿意出谷,也不愿意他出谷,可最后,先服软的终究是阿楚。   ……既然到最后都没有伤害自己,那阿楚定然不会怪罪。百里屠苏微微苦笑,为这无比清楚的认识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而巽芳沉默的,却是欧阳少恭的态度。   毫不避忌的态度。   即使未谈及情爱,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位往日她眼里的小姑娘,似乎……和自己的夫君……不,是欧阳少恭……她与少恭似乎颇有暧昧。   巽芳本是聪慧女子,如何不知他们忽而沉默忽而对视时的暗涌。之前同路时的别扭,如今再次“背叛”少恭后的痛苦,几乎将她淹没。   巽芳痛苦闭目,左手紧抓右手手臂,箍紧。   不,她这次来,不为他喜欢谁,关心谁。只是为了他这么多年造的孽,还有即将伤害的沿海居民而来。她……再无几日可活,能以记忆中最美一面在见夫君,她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她亦有她的坚持。   ——巽芳,再也不能见到少恭伤害他人生命了……不能……   看情形,阿楚分量不少,且她又是与百里屠苏青梅竹马长大的,想来定会顾念许多。   而且看上去,少恭远超他话语中,在意着这姑娘……   或许,少恭会听她的劝,撤了那漩涡之力……?   思及此,巽芳眨眨眼,忍下眼眶中的泪,露出和煦微笑。   “少恭……我无法阻止你拉入雷云之海废墟。”她轻启齿,打破一时沉寂,微微一笑,明眸直视欧阳少恭,“那么,若是阿楚的请求呢?”   ####   阿楚错愕皱眉?请求?她?   她瞪大眼,眨了又眨,“我?请求?”这种小事何须请求,阿楚顿时觉得太费解了,她不满道,“这种事以后再说不行么?起码过了明日再提!”说到此,阿楚正色看向欧阳少恭,“不过,先撤掉这法术也好,你说是吧。”话到最后,阿楚阴测测盯着他。   先撤掉法术,明日魂魄归位之事,才可全力施为。   欧阳少恭自然明白这言下之意。不过……这也算是又一个推托之词,可他却觉得心中一暖,知道这妮子从头至尾不会伤害他,这种满是信任的情感充斥着他。阿楚会想法子让他罢手,他从来清楚,不论阿楚本身是否不以为意,可她顾念之下,却还是会劝自己罢手的。   只是,他更清楚明白的知晓,相比劝他不作孽,阿楚更多会是劝他换种手段来达成目的。   所以,此番言辞,只怕是不愿让巽芳放心……这妮子的醋意越发大了。欧阳少恭不由似笑非笑横睨她。   阿楚一见这神情就觉心虚,下一刻又壮了胆。怎么了,谁规定必须谦让情敌的?她就是不喜欢欧阳少恭喜欢这人,怎么了!她就是不喜欢这伤害过他的女子,又怎么了?!她没大打出手都不错了!若说雷云之海幻境,她还可以为他俩恩爱忍下酸涩,如今她是半分都忍不得。   阿楚撇嘴,无视欧阳少恭的横睨。若是这男人敢再处处留情,她便是让他讨厌了都会想办法绑他去魔域!   而且……看在这巽芳快没几日好活的份上,她不也没有想让她难过嘛!只是装傻推脱一下,算不得什么,她起码还有“一直记挂她”的夫君。   只是,她这般做想,旁人不知。巽芳更深深担忧起来,身为寂桐,她如何不知两人思考模式如出一辙?她担心着,这貌似唯一可以劝的小姑娘,也在不以为意那千万生命!   “可是……!”她急急开口。   阿楚皱眉截过,“停!”凌厉一闪而过,转眼间,阿楚扬唇浅笑,眸光化作一江春水,“就这样了。”   她话语轻柔,却说得斩钉截铁,再容不得别人置喙。   巽芳一怔,继而噤声。   一旁的欧阳少恭倒是一笑,极近温文轻柔。   “果真……如此了吗?”   他话到最后,轻不可闻。   男子眸光一亮,弯曲了眼梢,浅浅一笑,再仁善温润,终究有着一分骨子里透出的傲骨锐气,不是凌人的高傲,而是如玉般,让人忍不住靠近又忍不住自惭形秽。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于五日前,跟自己打了个赌。   若自己坦陈所有曾隐瞒的歹意,阿楚待自己一如既往。他便是,再缓一缓心头夙愿又有何妨。   欧阳少恭自信,阿楚不会让他总是退步。   他于五日前跟自己打了个赌。   纵然不露声色,却是真的一腔期待彷徨多日。   然而终究,没让他失望。   “即是阿楚说了,我便是多等一日,亦可。”   下一刻,红蓝半边天的诡异天色速速一变,远处闪烁雷霆的漩涡风暴亦瞬间化作乌有,仿佛从不存在,除去周围还未散尽的乌云。   袖袍突兀鼓动,虚无之气向欧阳少恭冲击而去,却只是鼓起袖袍,像是风来。   然而在场之人衣袍尽数平静,就他一人衣袂猎猎,定非自然之风。   不一会儿,狂风停息,欧阳少恭仍旧微笑,一如既往,温文从容。   “如此,可安心?”   不论远近,乌云散尽,一碧万顷,再无异样。 诺言岂可毁 天蔚蓝,云洁白,叶葱翠,花艳红,蝶绕枝头,悠哉游哉。   此时的青鸾峰上,古怪的气息在蔓延。   木屋之中,门扉紧掩,静谧之中有不容忽视的凝重。   屋外,一群跟来的好友亦期待着,一直静静等待着。   今天是韩菱纱自鬼界回阳间的日子,亦是百里屠苏解封的第二天。若说四百年有什么变化,那么作为鬼,唯有对魂魄了解更深入了。韩菱纱此次从阴间回来,已早有准备。她带来了鬼界的工具,本来是用来剥离那些不愿离开身体的死魂的工具,还有为拯救邪恶鬼怪吞噬他人的魂魄的工具。   青鸾峰的木屋很小,可有几人是必须进去的。如,欧阳少恭与百里屠苏。如,分离魂魄的韩菱纱,与可控制戮魂幡吸纳魂魄的阿楚,还有作为援手的紫胤。   四个人已太多,他们不得不把外间的屋子清空了,连同锅,都清了出去。   阿翔在木屋的树枝上静立,风晴雪投去一眼,才略放心了些。阿翔亦没有异样,想必屋内一切正常。   而这次换魂安排周密,听他们所说计划,更像是完成一件普通的事,而非两人的生死大事。一件大事,却因阿楚插手而变得无比简单,这样的反差,有人放心,也有人担心……屋外,最担忧的是红玉和巽芳。   云天河自然相信自己妻女好友的能力,而且听上去就是把魂魄移下位,欧阳少恭已经是渡魂老手了,想必也能指导一二,唯一需要照顾的百里屠苏有这么多人照顾,想必不会有问题……唔,即使有问题,大不了……唔,总会有办法的。   风晴雪虽然担心,可心中却更相信阿楚不会害了苏苏,自然期待大于担忧。不论从情谊上想,抑或理由上想,阿楚都没有害苏苏的可能。若非……阿楚喜欢的是少恭……总之,她相信阿楚绝不会放任任何人伤害苏苏,这就够了。   襄铃到没担忧,反而想了许多。她心中开心着沿海居民没了生命威胁,医女姐姐也不用忙来忙去,多好~等下一次见到医女姐姐,医女姐姐或许真的会告诉她一个真真正正的好消息呐!一个她期待的好消息!到时候,就是两个好消息了!屠苏哥哥不会死!襄铃或许也会有妈妈了……不是吗?希望屠苏哥哥早日康复,她还想跟他去很多很多地方,创造很多很多回忆……这样……等回到青丘之国,她才有个想念……   刚开始方兰生倒有几分为他们担忧激动,可等得久了,他思绪就飘远了。这次算是全部没事了吧?少恭不会死,木头脸也不会死!对吧!到时候琴川或许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一瞬间想到了,或许到时候三对新人同时拜天地,会很热闹才是。   尹千觞倒是最放心的一个,独自一人上了树屋小憩。枕着手臂,他闭眼躺在席子上,嘴边叼着根狗尾巴草,翘起了二郎腿,悠闲自在。   红玉则一直凝眉思量。百里公子还了少恭魂魄,亦是将最后的杀手锏交了出来。煞气威胁虽是不在,可煞气归诸欧阳少恭,岂非如虎添翼?之前撕裂空间拉入雷云之海废墟的是少恭,而满不在意恢复原状的,也是他。若他魂魄合一,倒是又想作孽,谁来阻止?难道要主人他们硬碰硬?凡人仙体对抗太古仙灵?怎么看怎么不妙……   可以说,红玉自然不担心换魂失败。多重准备多人施法,欧阳少恭取回魂魄自不必提,他们只是要让百里屠苏一半魂魄离体的同时不死,然后将属于他的魂魄灌入,并让其稳定地被接纳。   相反,巽芳则是担忧着这成功几率,还有……百里屠苏性命堪忧。身为寂桐,如何不知欧阳少恭这一世为取回魂魄的所有艰辛?身为巽芳,她又如何不知渡魂换身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身形俱灭。取回魂魄,她自然信少恭不会出事。可那位少年……可有少恭的坚韧?活活剥离魂魄的痛苦他能承受?还有少恭他……当着就此愿意放过他?她记得,自十年前起,少恭的所有作为都在告诉她,他不在乎百里屠苏死活,甚至百里屠苏死了,才是最正常不过之事。   而屋内……   与众人所想不同的是,危险的是欧阳少恭。   命魂四魄被剥离已久,又被封印经年,解封之后不是本来的魂魄融合,而是被封入了凡人魂魄。而另一半挣扎至今的一半魂魄太过脆弱,魂魄之力远输于一直被封印且不断强大的另一半魂魄,千万载的渡魂已让这半数魂魄无法压下主魂回归带来的灵力暴乱。此时携带了浓重煞气的命魂四魄一吸入体内,欧阳少恭便蹙眉闭眼,团坐入定。   而百里屠苏则是像巽芳担忧的那般,被活活撕裂开了强行揉搓一起的魂魄,疼痛难忍,几欲晕厥,可他却意识清晰,完全明白周围发生的事,像是,魂魄分离之后又有一股清爽又温暖的力量注入体内,必定是他本来的魂魄归体。像是,痛苦间夹杂了几缕温暖还可抚慰,本来还似小溪流淌,不久之后却是如河流涌动,冲刷掉了那些火辣辣又凉飕飕的伤痛。   屋内无人说话,亦无人关心时间流逝,只是窗户缝隙透过的光渐渐暗了,眼见着百里屠苏面部表情愈见柔和,而欧阳少恭眉宇间愈见凝重,阿楚不由焦急万分,首先按捺不住,“我要出去!解封吧!”   紫胤亦知阿楚想法,颔首同意。   此结界是他们两人一鬼同时施展,也必须要同时解除法力。本来是为抑制换魂失败,魂魄散去,此刻倒是不必用了。   “咿呀——”门猛地开启,窜出个身影来。   众人精神一振,再看,是阿楚!可没等开口,阿楚一把拉过站最近的云天河又猛地钻进屋里,随手带上了门。关上时,又闪出一个人影来。   风晴雪上前一步,担忧问,“伯母,可是里面出了什么事?”若不是有情况,阿楚不会突然出来找伯父进去吧。   其余几人虽未说话,亦看向韩菱纱,也是这个意思。   韩菱纱无奈点点头,“屠苏好起来了,你不用担心。”她顿了一顿,凝重之色渐浓,“是少恭的情况不大好。似乎,魂魄分离多年,且如今少恭本身体内的一般魂魄太过虚弱,论魂魄之力……他无法压制几乎没有损伤魂魄之力的另一半魂魄。”   巽芳心一紧,眉间轻蹙,缓缓上前,低声急问,“那少恭他可有是有危险!……我能进去吗?”齿贝轻咬着下唇,她续道,“我想进去,成么?”   ——‘只要巽芳活在世上一日,始终会陪伴少恭左右……绝不分离。’   她记得她说过的话,她想在少恭最艰难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纵使她不能帮到他什么,可她亦想让他明白,巽芳……没有离开。   韩菱纱看向她的眼闪过复杂之色,只听巽芳这句话,便知这女子定然倾心欧阳少恭。韩菱纱不大明白他们之间的纠葛,也不好去干涉什么,只是……   “姑娘……你……死气缠身,进里面恐怕不大好……过一会儿,便是阿楚亦要退出来的。”   双颊瞬间失去血色,巽芳猛地抬头,震惊且不解。   震惊,鬼差看人寿命之能。   不解,为何阿楚也要退出来。   韩菱纱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才复看向巽芳,轻声道,“少恭他是仙灵,屠苏的师父已成仙,而方才进去那位,我的夫君,他亦……算得上成仙了。”韩菱纱眼神飘忽,算是吧……?   “他们都是一身仙家灵气,还没什么,可阿楚是魔,在里面也帮不了什么,而且她魔气外溢,于正在融合魂魄的少恭而言,是绝大的坏事。”   巽芳了然,自然知晓灵力相克一说。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门再次打开,阿楚架着百里屠苏走了出来。   众人迎了上去,风晴雪连忙走到百里屠苏另一半帮忙扶着,“苏苏你没事吧!”   百里屠苏闭目不语,极缓速度摇首。   阿楚在旁解释,“他累了,扶他去一旁休息吧。”   风晴雪点点头,和阿楚一同扶着百里屠苏往一旁木桩走去,将他安置坐下。百里屠苏坐下,周身无力,晃悠着几乎往后倒去,风晴雪眼疾手快扶稳,下一刻站到百里屠苏身后,让他靠着,动作轻柔。阿楚讶异看她一眼,若有所悟。   一时静寂,风晴雪温柔低头看着黑衣少年呼吸渐重,安稳睡去,眸底一片温柔。她抬头看向一旁阿楚,却见她虽然还扶着百里屠苏的肩,可她的魂似乎不在这里,心不在焉地望向木屋,神色恍惚。   风晴雪略倾身,小声安慰道,“阿楚不必担忧,我想少恭不会有事的。”   阿楚恍然回首,眸中恍惚尽褪,染上笑意,“嗯!一定不会有事的!”说罢,阿楚再次转头看向木屋,脸上笑意收敛。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他……还没有和她一同生活,明明说好还有许多事要做,明明说好要一同好好活着,他怎会有事?   而且……   阿楚看向亦担忧凝视木屋的巽芳,暗自叹息。   而且,那人还没告诉她,到底他是何种想法……对自己,对巽芳,是怎样想的,他都未曾告诉,他怎会有事?   阿楚脸上再次露出微笑,眉宇之间亦显露出淡然之色。   她相信,能坚强渡魂至今的太子长琴,不会在此刻被打败。   ####   欧阳少恭闭目调息,煞气并不合他灵力,显得太过粗暴,与周身平和仙气相背离,若要收归己用,少不得要好好调协。   还有命魂四魄的魂力远比他之前半数的魂力强大,好在本是一体,才不算太为难。   ——比起夺取他人的魂魄,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恶意中伤,同属本源的魂魄即使再不驯,也只是给他添加了些麻烦,伤害到不曾有。   只是,为了魂力平衡,他必然要将命魂四魄的魂力分摊到其余魂魄上,想要强大,总得先恢复。   玉横之力再不动用,光凭自己,这魂力要想恢复太古时代的状态,只怕少不得要苦修千百年。   不过眼前,首先得解决煞气之害。   本以为,他一般魂魄已是剑灵,这煞气应当无害。可他收回魂魄,煞气随之涌来,与他本身法力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不能吸纳,反而背离,则是害处。   欧阳少恭旋即想到阿楚为他寻找古老榣木,也是想他重修仙道,即使不能入仙籍,起码还是要修回仙身,倒是便是作如紫胤真人一般的散仙也是好的,况且,脱离肉体凡胎、本就是仙灵的他,可不是凡人修仙可以比拟的。   如此一来,煞气更不能留!   只是……这些煞气皆是依附魂魄入体的,若要驱除,他……有心无力。   好在,正在烦恼着打算妥协,将煞气留下,日后再慢慢驱除,他便察觉到外面有人输入了平和之气。   欧阳少恭仍旧闭目,却也明白,输入者有二,定然是阿楚父亲与……那紫胤真人。   他怎会不知,定是阿楚担忧,又请了云天河进来助他,紫胤真人想必亦是被云天河说动,这才有助他之举。   他心中微微一笑。   得外力相助,他便又多了一分控制这煞气的机会。   他记得,他早已在心中答应过阿楚,要与她一同活下去。每次都是阿楚雀跃告诉他她的想法,他从来不轻易说出承诺,可他亦是知晓,有些事情,不用宣诸于口,阿楚也知道。   他想,亲口对她许下一个承诺,不止在心里。   他在想,他能说出口了……且必然要说。   ####   失去了结界的木屋,光是站在外面,已经可以感受到里面暴风急驰骤雨席卷的灵力与煞气。   日渐倾斜,黄昏日落……   凌乱冲击的气终于停息。   屋外众人皆松了口气。   阿楚暗自呼出一口气来,庆幸着这里有两位散仙人物。相比她当日成魔融合魔息重塑经脉,花了几天几夜,此番欧阳少恭收回魂魄一事,确实顺利无比。   她由衷庆幸,爹爹全力相助,还有紫胤……伯伯,不计前嫌……   只是……   阿楚突然面露无奈。   她静静凝视木屋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正沉睡的百里屠苏。   微微苦笑。   ——只是,希望他们别再起争执……她,当真没多少时间周旋了呀。   前一日,重楼曾对她说,早日回来。   她一口答应。   ……其实,已经拖了太久,她是该上任了。   重楼可是叫她“文官云楚”呐……   她,已得了太多的好处,成为重楼文官的好处。   何况……魔尊提醒之意如此明显,她已拖无可拖。 梦醒今非昨(上) 浓浓冰寒之气直袭人面,犹如春天不归,永坠严冬。凌厉的风将尘土席卷上天,脆弱的一抹嫩黄轻快掠过,在四面八方胡乱吹来的风尘中带来一点亮泽。   仔细一看,小鸟小小的身子上绑住的一枚碧绿玉佩正在莹莹泛光,在嫩黄的羽翼旁亮起了一层朦朦的暗芒。   那是表示此物有主的——魔气。   嫩黄的鸟儿似乎到了它要到的位置,自空中猛地一偏,折成了直角,急速坠下。   黄沙漫天,一片黑压压的房屋最高的一处阁楼顶层,一只葱白的手从斗篷下伸了出来,举向天际,缓缓将食指抬高,指节修长白皙,指甲圆润可爱,下一刻,嫩黄羽翼的小雀儿猛地往那食指上砸去,却在要碰上那脆弱莹白的肌肤时,身子猛地在空中一顿,小巧的红红小爪轻轻舒展,小心翼翼栖身其上。它移动了下爪子,发现自己并未给这只手的主人造成伤痕,它清婉鸣唱出小曲儿,不时偏偏头显摆它圆鼓鼓的黝黑眼珠儿。   穿着斗篷的人出现在这风沙天里,连帽子都戴得严严实实。小鸟儿的卖力演出好似博得了这人的欢喜,又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成曲,在小鸟儿下颚腹部的嫩毛上撸了撸,嫩黄的小鸟儿得寸进尺地拿脸颊蹭了蹭这根手指。   此刻,正是魔界的清晨,夜间恶劣的天象还残留风中。   下了阁楼,走过长长的楼梯。回到屋里,斗篷取下,顺手搭在了进屋的屏风上。行至桌前,一旁的烛火通明,透过薄薄的轻纱,将纱灯的图样印染一室,灯影幢幢。   嫩黄鸟雀的玉佩呈豆角模样,碧绿莹莹,似乎常被人拿在手间把玩,显得格外的润。   房屋的主人将一盘早备好的吃食碟子送至小鸟面前,便坐在了书桌前,桌上竹简纸张堆了老高,身后墙壁上的镶嵌了不少夜明珠,有大有小,行成了独特的图样。   百灵委屈的发出“啾啾”声,爪子一弹一跳,站在房屋主人正展开的竹简上,“啾!啾!”   房屋的主人淡定地依旧执笔,伸出左手,食指拇指轻轻一揪。   “啾!啾!”   小家伙被捻住一只翅膀,悲痛欲绝地在空中不甘地扑腾。   房屋的主人再次淡定将这闹腾小鸟往前一丢,嫩黄的鸟雀发出凄惨叫声。   叫声终止。   伴随而来的是重重的脚步声。   赤足踏地的沉闷声音。   “……怎么做起欺负百灵的坏事了?”白云接住了差点去鬼界兜一圈的百灵,捏在掌心,漫不经心地缓缓走进书桌前的人。   乌黑的发铺撒一背,红叶色方格的丝缎绑了古玉束了束,垂在耳旁的小羽毛随风飘扬,一身黑色的纱裙纹有暗纹,是无数的阵法,洁白的短襟紧紧贴着肌肤,领口独独露出一抹白,洁白的花样盘扣自喉咙延伸至被黑纱群遮挡的部位。袖子自肘部放宽,此时她依然右手执笔,露出一截皓腕,宽大的袖口如同墨菊绽放。   她自是云楚。   阿楚瞧也不瞧他一眼,“摔不死它。”   白云放飞了嫩黄小鸟,行至桌前,皱眉回忆,似乎上次来看她时也是这么多的文书。他目光移至地上,眉头更是蹙紧。   墙角堆上了天花板的竹简与纸张,无比压抑,让他说话的劲儿都没了。   百灵越挫越勇,又落到了阿楚桌上,爪子一弹一跳,又走到了她面前,只不过这回是另一份竹简。   阿楚眉都不动一下,左手飞快抓住这任性小鸟,却不再放手,目光依旧落在竹简上,读完,飞快落笔。   写完,放下笔,竹简堆到她右手侧,接着又去左手侧取了一份竹简来,执笔,落笔,继续重复。   白云叹息,举步往外挪,“……你继续,我晚些找你吃饭。”   “……你找我有事?”闻言,阿楚却放下笔,抬眼望他。   白云一向清楚她很忙的,找上她见上一面倒是常有,可一天见两次就一定有事。这家伙一到魔界就玩疯了,每日跑的没有影子,怎会没事找她?   “是有事。”他老实点头,继而咂嘴,“可是你都没看信,我怎么说?”   阿楚挑眉,信有关的?   她低下头,再次执笔,不置可否道,“那申时见。”   “…………”   白云摔门而去。   只是,人倒是出去了,鸟还在。   “啾?啾?”百灵在左手掌心扭动。   阿楚顿了顿,叹息一声将笔放下,又把百灵放到竹简上,点了点豆角佩,暗芒一闪,取出了里面的信。   她唇边掇着抹浅笑,将信展开,细细读过,看到某一句话,笑意一凝。   手指在桌上叩了又叩,思绪倒回几日前青鸾峰上的时候。   少恭终于顺利收回魂魄之后……   ####   “……什么?!”   阿楚讶异看向不远草丛前说话的二人,其中女子向来秀婉,此刻失去方寸,柔和的嗓音显露出慌乱。   感觉衣袖被拉扯,阿楚迅速回首,却见方兰生神情鬼祟的向她凑近。   “阿楚我跟你说件事。”方兰生压低了声音。   同坐在火堆前的阿楚很是无语,她很想说,没这必要压低声音的,这里没人。   “什么事?”阿楚亦压低声音,觉得配上这黑夜压低声音也挺有趣。   “……”他小声吱唔了一句。   阿楚嘴角微抽,“你到底说什么?”即使她耳力渐佳,可是非人语言她当真不懂。   方兰生扭捏地闪烁双眼,终于破罐子破摔瓮声瓮气道,“我说,我估计很快便成亲了……”   阿楚木然颔首,“哦,恭喜。”   方兰生内心小人作崩溃状,他不是要说这个啊。   “我是说……!”他急急开口,没忍住声音一高,他猛地向草丛那儿两人看去,又回首压低了声音,凑到阿楚耳边,“我是想问问,你和少恭什么时候把这事儿办一办?”   “哈?”   方兰生责怪看她一眼,翻了白眼,“哈什么哈啊?说正事呢!要不,我们一起吧……我想月言不会介意的。”   哟,都月言了?阿楚挑眉。   只是……   她叹口气,“身为读书人,你难道何为‘礼’?不知道下聘文定这些事一一办下来会很久?莫非你还想拖延成亲时日,所以拿我当借口?”   方兰生一呆,慌忙摇头,“我没有这么想,我就是、我就是想热闹一点啊!”   阿楚一手按住他肩,咬牙凑近,“热闹?你看我们如今够热闹了!所以——不必了!”   方兰生完全明白她所言热闹是何事,自认倒霉触了雷区,再不提此事。   今日精神紧绷了整日,少恭无碍之后,天已暗了,自然各自休息。要住店的回了客栈,要上树屋的上了树屋。只是因为方兰生觉得好不容易可以和阿楚好生说话了,前阵子阴阳怪气的好是无措,如今总算知道缘由,可以一一说个清楚,他便主动留下来陪阿楚。   云天河和韩菱纱忙乎一天,早早回房休息了。紫胤真人自然上树屋照顾徒儿。风晴雪本也想留下陪阿楚说话,可被阿楚劝说明日还要照顾醒来的百里屠苏还是好好休息,又看着方兰生主动留下,想来阿楚也不会有问题,欣然下了山。   阿楚抱着膝,侧头看向方兰生,笑道,“其实,我很好。”   ——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相反,还很高兴。   方兰生不解看她,阿楚却不想解释。   有的事,她知道就可以了。   伸出右手托腮,阿楚侧首回望,那个人似乎已和巽芳说完话,正往她这边走来。阿楚越过他,看向他身后那女子,倒是一脸平静,只是不知是否是月色太过明亮,黑夜太过浓稠,清辉洒在她身上,平静的脸庞被阴影笼罩,惨白黯淡。   阿楚默默压下叹息,眼梢带笑再次挪开视线,眸中映出那人身姿。   似乎……从容之间愈见淡泊,温文之间愈见冷漠。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笑,永远是那么温文又带了本相互矛盾的谦和与傲气,他的凌厉隐伏于温润睿智,他的狂狷藏身于通情达理。他的笑,总是带了三分疏离,眉目舒朗,向她看来的目光一如往昔的温柔,汩汩暖意直抵心房。   这人,自木屋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她,然后双目相接,对她绽放了一个浅浅笑容。   一瞬间,她像明白了什么似地。再后来,他与巽芳说着什么,她也没有去干涉,也就是为这个笑容。   他的笑……讥讽的笑,她见过。嘲笑,她见过。冷笑,她见过。最常见的微笑,总有种纵容意味,阿楚一直觉得,会冲她笑得那么温暖的男子可以帮她抵御一切危机。纵使有误会的成分,纵使那人说过,他曾不怀好意。可阿楚却坚信着,即使那样的欧阳少恭也是她认识的一部分。   是诱导还是鼓励,阿楚心中自有定论。   那人,在以最平常不过的小小微笑对她沉默诉说承诺。   阿楚看到了,听到了直达心底的声音。   那人微笑,说——他好好活着。   那人微笑,说——他没有忘记她云楚。   那人微笑,说——他曾说需要些时日,如今,正是时候。   那人微笑,说——他没有一刻忘记。   ####   那日夜,少恭和巽芳具体说了什么,阿楚并不清楚,然而大致也能猜到。她知道巽芳再无几日好活,可是她总不成跟一个将死之人置气吧?……她还没那么有出息。   只是……   阿楚敛目,目光幽幽落在桌上平躺的纸张上。   她当真没想到这一日来得那么快。   ——巽芳已逝。   阿楚至今还记得,那女子在欧阳少恭直接告知他选择之后那张惨白却在微笑的脸。   月辉冰凉,她却依然笑出了温暖明亮的笑容。   巽芳没有跟阿楚说些什么,可眼角眉梢并无一丝恨怨妒。阿楚佩服她,即便是阿楚她自己,其实虽然没有说出口,可她是怨的。   怨巽芳让那男人伤心。   她也是恨的。恨巽芳没死却不出现,让她如此狼狈地插足他们之间。   她其实很嫉妒巽芳。嫉妒她拥有那男人一世,嫉妒她一直被那男人记在心里。   阿楚还没有想她死,但是却庆幸巽芳迟早会死。   阿楚缓缓阖目,背重重靠在椅背上。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沉默。   阿楚在确认欧阳少恭无事之后,第二日便来了魔界,他们又回到了书信往来。   百灵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无害,到没有被什么低阶的魔为难,或是抓来吃了。因为它太平常,也因为它太弱太小,没有魔搭理它。只是后来,阿楚觉得百灵只是一只凡鸟,来往这里终究不好,若是染上魔气发生异变,变丑了就不好了,遂在豆角佩上输入了属于自己的魔气,又加上了一道遇上危险便会瞬间转移的咒法。   这一回,便是送信给她,告之巽芳去了。   依然靠在椅子上,远远还可以看见桌案上平躺的纸张的那些字句。   他只提了一句,其余的则是在说,他返回蓬莱,请了工匠工人,打算将废墟清理,再另行建造。又问她在魔界可好?何时回人间?   阿楚呼出一口气,无比舒畅,总算放下心中悬置的大石。   ……无论如何,他如今已不会拉入雷云之海废墟,他和屠苏应该不会再起争执了。   ####   申时。   白云按时又寻来,不过阿楚已不在屋内。   白云正待恼怒,门再次开了,阿楚已到。   虽说找她吃饭,可白云压根儿没想真的吃饭,眼看着阿楚身后跟着一群婢女将菜一道一道摆上桌,白云的脸色很不好。   满满放了一桌,婢女们总算出去,白云皱眉入座。   阿楚笑道,“不是说找我吃饭么?”   白云拿起筷子,默默无语。   食不言,两人亦非话多之人,默默吃了一会儿,白云憋着口气刨了大半碗饭,重重放下碗。筷子直接“啪”一声拍在碗上。   “吃也吃完了,可以说了吧?”白云冷冷一瞥。   阿楚轻轻放下筷,淡淡横睨他,“嗯,你说吧,我也很好奇,这些日子总在魔界寻衅滋事,不亦乐乎,居然还能想起我来?”   白云绷紧的脸差点挂不住,他不过就是有仇报仇去了,当年没少被他们这些混蛋落井下石,他如今法力恢复,自然要找他们麻烦!什么不亦乐乎!   “信……你看了?是不是要去人间?定好日子没?”   阿楚若有所思,“你偷看了我的信?”   白云叹息一声,才解释道,“我听百灵说的。”   阿楚一怔,“你还懂鸟语?”若是懂百灵说些什么,是不是可以知道那人如今心情如何?   “能教我吗?”阿楚期待看他。   “……这是种族能力,教不了。”白云一脸诚恳,“或许你可以去找太子长琴去,给你施个法什么的。”   明显的调侃,阿楚直接无视。   “你还是继续玩吧,我可没打算去人间。”阿楚郁猝道,“重楼重回魔界,到处都有人挑战他……我走不开。”   她走不开是因为,每次他们打架,总会破坏许多地方,修这些房屋建筑都需要钱,也需要她这边审批。还有她若是走了,以前堆积的都算了,近期送来让放假还有调停的公文就没人理了!   阿楚咬牙切齿,她总算明白为何重楼对她如此礼遇了!敢情这文官就是全能管家!什么杂事都往上报!那溪风跑了,她觉得不仅是因为心上人是神界的,还有一层原因定然是压力太大不得不逃走喘口气!   最可恶的还是重楼!带着几位要干活儿的魔将,说得好听是巡查,说直接一点就是出去寻衅!跟眼前这只肥兔子一样!都是不安分的主!   阿楚越想越怄气,盯着白云的目光也越来越痛恨。   “既然不去……”察觉不妙,白云若无其事状起身,往门口慢慢挪步,“那我先走了。”说罢,一溜烟,真跑了。 梦醒今非昨(下) 女子今生的喜好似乎和他朦朦的记忆中那一世不大一样。   如今的阿楚喜欢的不再是武者劲装,而是宽松的闺阁女子常穿的另一种完全不同风格的服饰。   和他生命中另一个女子又不大一样。   记忆中,巽芳喜欢轻纱龙绡,艳而华贵,淡而清雅,巽芳总会打扮自己。   而阿楚……   虽有许多被她宝贵的衣物,却不是什么珍品,只是寻常的绣工,寻常的料子。兴致起,阿楚会天天换着穿,一如十年之前他卧榻时,阿楚每日见他都会换一身衣服。久了,他也就知道这女子衣服有多少件了。然而到了后来,阿楚也没有了去找好看衣服打理自己的心了,她……全部心神都在为他奔波了。   和阿楚也算结伴而行许久,还有十年之前亦同屋共处,欧阳少恭可说见过阿楚穿过的每一件衣裳。有大有小,似乎都是早年备好的,所以才料不准如今的尺寸。甚至,欧阳少恭也听阿楚提到过,这些衣物都是百里屠苏和天墉城一位姑娘为她添置的,以作日后出谷之用。   阿楚身边一直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面装满了她所有东西。衣服,纸笔墨,银两,两箱子札记,再无其他。   替换掉百里屠苏经手的衣物,欧阳少恭可说毫不手软——谁要那人碰过的衣物穿戴在阿楚身上!   如今,这个早已失踪的小包袱就在他手边,桌上摆着本属于阿楚的札记。   木屋里,欧阳少恭静静坐在又摆出来的方形木桌一端,翻阅着这些札记。   另一端,韩菱纱坐在凳子上,捧着另一半札记,小声念给坐在她身旁同一条凳上的云天河听。   大门紧闭。   这是,阿楚离开的第六日的清晨。   山上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扉,映照出点点的绿,生机盎然的色彩。   就好像,阿楚离开的那一天清晨。   ####   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换魂完毕第二日清晨,山上房屋不足,唯有露宿野外,好在这几人都不是吃不得苦的人,第二日起身,并无什么不适。   换了一身浅紫色衫子,头发依旧用那一根绑着古玉红羽的缎带束紧,阿楚早早起来,梳洗完毕,便叩响了木屋的门,直接进去,再关上门,没一会儿里面有人恼怒说了什么,阿楚燥红了双颊猛地夺门而出,还不忘把门带上。   才起身的方兰生错愕见她自身旁错身跑远——越跑越远,搔搔头,耸耸肩,去了河边梳洗。   阿楚拔足猛奔,胸腔的“怦怦”声快要将她羞地快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让人见!   欧阳少恭自紫云架缓步上来,微微挑眉,没有说话,某女子迎面而来,乳燕投林,入了他怀,自然伸出双手将她圈在怀里,抱了满怀。   他含笑低头,一手扶住她腰侧,一手环上女子背脊,“何事惊慌?”   欧阳少恭看见,阿楚的脸颊粉嫩粉嫩,染上了一层胭脂似的,一双杏眸中闪烁着羞恼与惊愕,和平日总成竹在胸的她相比,此时的她多了一种娇媚。   这是……?   他难得的有了种恼意,莫非百里屠苏对她……?   阿楚慌乱摇头,眨眨眼,努力镇定,“没事……没事……我、我想去镇子上买一些粽子上来,我饿了,急着去买呢!”   欧阳少恭眉梢轻轻一挑,“哦?”   他手上用力,热力透过衣衫沁入人心。若是平日里,阿楚指不定就红着脸去揪他衣领,红着脸靠在他肩膀上了。可是……   阿楚才因凉风消褪一些的红晕再次升起,结巴道,“放、放手!”   “不放。”他略抿唇,黑玉的眸子凝结风暴。   欧阳少恭自然不知此刻阿楚脑中不断闪现医书对于男女差异的详细介绍,还有何为房中术,何为阴阳相合云云。他自是当阿楚在乎巽芳出现,不愿理他。   腰间一紧,那不属于自己的热度太高,太炙热了,仿佛要将她肆意烧灼的热度,燥得阿楚双颊赤红恍若滴血,她有口难言,唯有自己竭力冷静,尽力和他商量口吻说话,“少恭,先放开我好么?让他人看见了不好。”   说完,阿楚自己翻了白眼。   欧阳少恭心知肚明阿楚自己都觉得这话不该由她说,好笑摇摇头,“我可记得十年之前你还敢抱着我入睡,怎么劝都不听。如今怎么知道男女有别了?”   闻言,阿楚尴尬闪躲开他投来的目光,“这……我……总之,哎呀你放手!”说到最后,阿楚直接恼羞成怒。   此时,远处传来开门的喑哑声音,耳力大增的阿楚僵住。   黑玉般的眸子越过她看向木屋,此刻大门打开,韩菱纱和云天河同时出来,一个尴尬一个不满。他了然低头看着怀中女子发现父母出门而更加红润的肌肤,眼中闪过了然。   他旋即转身,带着她转身,躲在去紫云架的岩壁下。   欧阳少恭低头,眼中露出了然,让阿楚见了,脸又红了一分,沉默一会儿,周围显得异常安静,听着自己不曾减弱的心跳,阿楚忍无可忍低声不满道,“没见过怎么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没事怎么会那么早进去找他们说话!以前我都是直接推门进去,哪知道今天这么倒霉撞上……”   欧阳少恭从容点头,“嗯。”   得到鼓励一般,阿楚继续抱怨,“我怎么知道书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些图不清不楚的,什么男女有别我怎么知道!”   “嗯。”原来如此,他继续点头。   “我又没有找一男一女的尸体刨开了看,我怎么知道什么是什么!”阿楚羞红了脸,咬着牙,语焉不详地隐去许多专业词汇。   “嗯。”摸摸阿楚柔发,他点头。   得到无上鼓励的阿楚彻底炸毛,“春宫图和医书这些东西简直有辱斯文!!”   欧阳少恭手一顿,转道轻轻拍拍她头,“别学小兰胡说。”   他好笑看她气得鼓鼓的小脸,伸手捏捏她脸颊,“以后,我们也会那样。”   “哎?!”阿楚震惊,瞪大了双眼,还眨了眨,闪过了某种情绪,略敛目,鲜红欲滴尽数褪去,唇瓣勾起一抹微笑,她伸手拉扯住他衣襟,目光落在他领口处,笑容飘渺。   “……能求你件事吗?”阿楚微笑着,缓缓抬头。   ……求……?   欧阳少恭微皱眉,“何事?”   阿楚松了口气,与他拉开了些距离,笑道,“请你以后动静小一些吧……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只是还请你若是与他们再起冲突,请放他们一命。”   他眸中晦暗不明,“你要离开。”他一口笃定。   阿楚点点头,“嗯,要去魔界。估计会忙一阵……还有,给你找的另一块榣木还需等等……嗯,需要六十五年,不过已经十拿九稳,不用担心。”   “你和重楼做了交易?所以要去魔界?”欧阳少恭凝怒,心爱之人总喜欢铤而走险,此等歪风岂可助长?!以前是厉鬼,如今是魔尊了吗?那下一个是不是要去找魔帝?!   阿楚一噎,转眼大声叹气,“其实不算,这是给我的报酬……之前我入魔,他请我去当他的文官,我答应了。路,是我选的,迟早还是要去的,不如早些天去。”只是……她如今是不大想去,可她有她的自负,答应的事,定然要办到,何况是已经收了报酬之后?   “早些天?”欧阳少恭闻言一怔,继而冷笑,“你不信我?”   “哎?!”阿楚挑眉看他,“我不信你什么?”接着轻轻颔首,恍然道,“因为巽芳吗?”   她轻轻摇首,含着笑看向他,“我承认一部分是因为她。不过,我信你。”   只听得她扬声笑道,“我若不信你,会在这节骨眼让你们处着?我若不信你,还能对你笑得出来?”   欧阳少恭又是一怔,继而笑了,唇角上扬几分,如斯温柔。   怎就忘了,她从来爱憎分明。   她若是讨厌一个陌生人,定然直接无视,甚至出口不逊。若是讨厌好友,亦会顾念旧情,如同对待方兰生那般,不阴不阳,给足了那人气受。若是她讨厌自己……   一定会如同雷云之海幻境那般,对他不闻不问,偶尔说话亦话中带刺,恨不得激他早一刻离去,可她亦不会遮掩情绪。   那她讨厌巽芳?这是必然吧,若深爱一人,哪里容得下半点沙子?可她顾念着自己,克制住了她的不喜,宁愿看不到,听不到,再也不见这人。   ……是吗?   他收回放在阿楚腰背上的手,一手举高,不一会儿,嫩黄的小鸟落在指腹上,轻轻鸣唱,自成小曲儿。   欧阳少恭将百灵送至阿楚面前,淡淡笑道,“照旧。”   阿楚一呆,下一刻“噗哧”一声,重重点头,“嗯!”她郑重接过小鸟儿,双手轻轻将它握在掌心间,笑弯了眼梢。   明亮的眸子,沾染了笑意,身处悬崖峭壁,他却似乎看见了百花齐放,无边风情。   “别在那里待太久,懂吗?”他嘴畔勾勒出漂亮的幅度,眉眼间显得十分温和雅致,尾音微微上扬,让阿楚心一颤。   幽深的黑瞳,有深谷幽潭的静谧,有明亮星辰的光华,绵绵缱绻的目光笼罩,明媚的阳光都有了旖旎的味道,光束转动得太暧昧,清风带动花瓣在空中随波起伏得太妙曼,树叶簌簌、沙沙的摩挲声太轻柔。   “嗯……”   ####   “少恭……少恭?”   熟悉的女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欧阳少恭迅速回神,瞬间绽放微笑,“伯母,怎么了?”   韩菱纱摇摇头,叹息,“我只是想告诉你,时间不早了……你该去看看‘她’了。”说罢,低下头,照着札记再次小声念起来。   云天河老实坐在一旁,难得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听着。   他从不知,自己女儿还受了这等委屈……他从来不知,自己女儿曾将别人好意完全无视。可是这都是因为她重视着云楚这一世的缘故。而且……阿楚最后,并未对曾经的仇人之子做出什么,反而百般维护。阿楚是他的好女儿,他不该怀疑的……纵使有许多其他的缘故。可曾经不相信而出手伤她,是自己不对。他……要静静听完。他想知道,阿楚究竟怎样一路走来。问她,她也语焉不详,倒不如听她亲手记录的日记。   欧阳少恭放下札记,轻轻起身。   行至门边,“在下告辞,明日再来。”   开门,关门。   门背后传来男女和声,“好。”   他微笑着敛了敛眼帘,不多时,举步离去。   行至大树下,欧阳少恭止步,抬头,树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无端刺眼。他微微眯眼,那一片葱绿间,黑衣红边的少年,依稀可见。   他勾唇浅笑,正对着他,轻轻颔首,唇边勾勒的幅度无比优雅温文。   黑衣的少年抿唇,见他举步要走,猛地从高处跳下,在空中翻了身,稳稳落在地面。他转身,挡在欧阳少恭面前,“还请欧阳先生等等。”   他站定,凝视对方,笑问,“百里少侠有话要对我说?”   百里屠苏点点头,略抿唇,黑眸锁定他,直接问,“还请欧阳先生告之……巽芳公主可还有救?”   欧阳少恭讶异挑眉,“哦?我倒不知,百里少侠如此关心巽芳……”   “在下是想说……”百里屠苏直接打断他的话,“若她有救,也不能容你委屈阿楚一二!”   闻言,欧阳少恭脸上的笑意转淡,一手别背,敛眸淡淡道,“阿楚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顿了一顿,淡淡瞥他一眼,才续道,“……巽芳身体器官日渐衰竭,即使保持外貌青春,亦是须臾幻想,药石枉医。”   说罢,他面无表情错身而过,再不言语,直接离去。   百里屠苏侧身看着那人走远,向来冷毅的面孔微微失神,似喜似悲,更若有所失,缓一眨眼,最后抬首望天,阳光刺眼。   ——如果,这是那人的答案……他便信一回。   为了阿楚,信他一回。   ####   欧阳少恭缓步去了山下小村,这一处地方太过僻远,竟还是保持着小小的规模。好在新修的官道离此不远,渐渐的小村中有了不少外来人借宿,久而久之小村便建了一家客栈,供人休憩。   最近几日,客栈中总会有美妙的琴声传出,舒缓轻柔,沁人心脾,村里的人都说,每次听到琴声,都会觉得心情都好了许多,干活也有力了。   当欧阳少恭走近小村时,过往路人都会善意微笑跟他打招呼问安。   他一一颔首,随着接近客栈,心中慢慢一沉。   他想到了数日前的夜晚自己对巽芳说了许多的话。行至今日,他偶尔心中会闪过迷茫迟疑,是否当日的自己……说得太绝,太过……   她……再如何,也是自己曾珍而重之不愿一日忘记的妻子。   那一日,他说,他会永远记着巽芳,可他会和云楚一起生活。   那一日,他说,且不说巽芳归来的背叛之举让他伤怀,巽芳再次出现之前,他已为云楚打开心扉,再不愿放手。   那一日,他说,对不起……无论是何缘由,他的确对云楚动心了。蓬莱过往,他仍旧记得,可有些事,有些感情,并不能说控制便能控制……   那一日,他迟疑许久,还是一鼓作气问出,巽芳认为他残忍是他变了?可他一直这样,衡山初遇,莫非巽芳忘了,他那时已经如此,从未变过……即使变了,也是在贬下凡的时候,就发生了转变。   那一日,他说,巽芳何曾好好看过他……   那一日,他问,化身寂桐陪伴他多年,可曾见他对谁动心?这么多年巽芳有多少机会,为何不说出口?即便是寂桐又如何?他岂是看中皮相之人?巽芳……可曾想过他这一百多年是怎么过的,心里又有多苦……   那一日,他说了许多,几乎将隐藏在温柔之下的凌厉展现,所说话语无一不是他真实想法……自巽芳说出过往经历的时候。   可他还没问出口的,还有一些……眼前巽芳在自己近乎逼问的话语下,终究惨白了张脸。最后,他压下到嘴边的叹息,将质问之语压了回去。   那些曾有的背叛,他不会再提。   她……不年轻了。她……确实有陪伴他左右,是他自己没有认出。一心认为她已死去……转世却也没有寻找,自那以后彻底执着焚寂一事,是他不该。   她仍旧爱着自己,可他却已经不再爱她。他与云楚之间短短数月,却改变一生,他却丝毫不悔。   纵使巽芳回来,他亦决定不会放手。   纵使巽芳未曾服用雪颜丹,他亦不会跟她在一起。不是因为她老去,而是因为他已对巽芳的情意转变成了对亲人的怀念。   巽芳,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他真心珍惜这段情谊,却不会忘记,他是怎样一步一步为云楚心动的。   相惜相知,只四字,却已足够他震撼一生。   往事具如烟云……亦芳华如梦。   如今,梦醒了。   ……   阿楚离开的第六日。   欧阳少恭跟自己说,他又想她了。 云开见月明   纵欧阳少恭待巽芳越发温柔如水,也抵不过日影飞逝,斯人憔悴。这种憔悴不在皮相上,而是精神。巽芳的精神越发不好,最后两日不得不卧榻静养,而且多数时间昏睡不醒。若非她蓬莱人体质较寻常人好,只怕并挨不到这一日。   巽芳身体不适,不适宜舟车劳顿,是以他们还在青鸾峰山下的客栈中。   方兰生思量着婚期问题,先回琴川了一趟,得知了确切日期,定于来年二月初二,这已是最快的日子了。问明日期,他再次来到青鸾峰陪少恭、“桐姨”,这种时候……他也算他们两人都认识的人,留下来照顾,也算尽了心意。   因为紫胤还没打算去剑冢,依然带着百里屠苏住下。百里屠苏身子虽已好转,也不大愿意和朋友离去。难得跟师尊一同在外,岂非正是请求指教的好时机?   这些日子,风晴雪都会上山去找百里屠苏说话,倒也不孤单。襄铃急着去找大夫姐姐,早几日便离去了。红玉不愿在凡间多待,上山禀明紫胤之后,自回剑冢静修。   倒是尹千觞哭笑不得,如今形势又大大不同,他在犹豫是否跟少恭通个气儿,自己记起来便记起来吧。少恭都可以放过百里屠苏了,想必和他也不会太计较,不是?只是……没有恰当的机会啊!   ……   自阿楚离去,欧阳少恭便忙了起来。清晨上山见阿楚父母,一同看看札记,到午时便下山,将一天剩下的时间统统交予巽芳。   其实……他心中的确两头为难。为难巽芳身体欠佳,终究因为自己。为难阿楚父母会不会就此认为自己不好。每日上山,只是为表明一个态度,纵使云天河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并不懂欧阳少恭上山的目的,可韩菱纱却是懂的。   韩菱纱的态度确实有了些转变。   经年未归的爱女再次出现眼前,定然加倍珍惜此等缘分,爱女卷入情爱纠葛,作为一个母亲,谁愿意自己家的孩子委屈?若是情投意合,两人喜欢,作为长辈自然也无话可说,况且欧阳少恭此人当真不错,跟得上云天河的拍子,又满腹经纶,让通晓风水堪舆的韩菱纱佩服不已,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与自家女儿同是渡魂之身,绝不存在谁瞧不起谁。   只是,岂料——欧阳少恭渡魂经年,也曾婚配过。而且,这曾经一世的妻子还出现在面前。   尤其是,自家女儿远走魔界,欧阳少恭却留在人间界陪那巽芳度过最后一段时光。虽说和欧阳少恭并无干系,也听阿楚说了是自愿入魔,可是她依然有种迁怒的情绪。若说理解,她其实是明白的——云天河都没有反对,也曾在韩菱纱问起这事事,如此回答:“曾经一世的妻子出事,即使不再爱了,为什么就不能照顾?认识那么久,若不去的话,才会让人寒心吧?再说了,阿楚都放心走了,我瞧着也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宽心不好吗?”   此话一出,当场听得韩菱纱一噎,这人一点担心自家女儿受欺负的心都没有么?即使按道义感情上讲,照顾那女子是最正常不过,可他们是阿楚的爹娘,难道不该给欧阳少恭一点气受?难道日后就眼睁睁看着欧阳少恭带走他们的女儿?!   韩菱纱越想越来气,眼一瞪,没好气的侧过身,再不吭声,睡了。   此后几天,每日清晨欧阳少恭上山来,带上山下的温热点心,当做没事一样和他们吃过早饭,起先几日韩菱纱不理他,也吩咐了云天河不理他,那人便默默坐上一上午,到了中午也不管他们表情,依旧温文如斯的道了声别。第二日又大清早的带了早饭上来。   如此几日倒是韩菱纱脸皮快绷不住了,她本就是个性格如火的女子,憋了几日已不容易,若说讨厌一个人到罢了,可她是欣赏这个斯文有礼的“晚辈”的,故而几天下来也见见反思自己的成见过重。而云天河谨记韩菱纱的吩咐,在欧阳少恭上山来之后就不再说话……反而一直保持了完美的“漠视”。   再后来,默默坐了几天上午的欧阳少恭再次上山,则是带来了阿楚的记梦札记……满满两箱,一大一小。   第六日,看在阿楚的份上,看在欧阳少恭的诚意的份上,思虑良久的韩菱纱决定停止冷战。   ####   整个江南经历了冬,迎回了春,春寒料峭,腊梅花开,正是季节。   过年的气息还未褪尽,此时的琴川更是如此,每家每户的胭脂福字鲜脆欲滴,有钱的人家挂上了精致的桃符,平民百姓则贴上了图样多种的崭新门神。十五过去,得了压岁钱的小家伙们结伴在小摊小贩那里买来零嘴,这时候也不会被自家爹妈责骂贪吃。抑或买了精致的小玩意儿跟同伴炫耀,又发现对方也有难得一见的玩意儿,于是两两交换玩耍。   可以说,此刻的神州大地都是这样的景象。而琴川却多了一种别样的喜庆,前年就听说此地的两家巨富结成亲家,男才女貌天作之合,早已定在来年的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便共成秦晋之好。   这样的日子显然对于富甲一方的两家人来说有些急迫……一方急迫于赶紧添置嫁妆,生怕女儿委屈,一方急迫于赶紧添置聘礼,生怕显得不够重视,同样急迫的还有与两家有来往的大富之家,生怕送礼显示不出自己的派头,以及想与两家说上话的一些商贾亦在购置珍宝,以求运作运作拉近关系。这样想法下,结果是江南一带的奇珍异宝被购置一空。   二月二当日,骏马当前,一袭绯红,面上洋溢喜气,路人纷纷善意让道,站立一旁,吹锣打鼓好不热闹,这一去,绕城一圈,来到孙家,迎来了新娘。四个同样高度的壮实男子同时起身,抬起了大红花轿,兴高采烈地再绕城一圈儿,十里红妆,嫁妆让人看花了眼,让人大赞一声阔气,犹如一条红龙蜿蜒不绝。   这一日,方家的小公子方兰生迎娶了当地孙家的孙小姐。   听说,孙小姐很有才情,尤其擅棋。   听说,方公子的婚礼上来了许多江湖中人。   听说,来自各地的商贾奉上的珍宝,都没有方公子这些朋友拿出来的东西让人惊叹。   听说,方公子这群朋友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而是得道的仙人!有一个正是最近正对外招徒的蓬莱派的开山掌门!(捂脸,大家懂的……)   嘘,没见他们都是天上来天上去的?这和江湖人士的高里来高里去可大大不同!那都是真本事!   又听说,方家与孙家这一日在等一个女子,只是这名女子有要事被绊住,脱不了身,故而并未到场,似乎……这名女子是方公子亲昵的别姓兄长的妻子,亦是方家二姑娘和方公子认下的义妹。   一过数月,琴川的这场喜事依旧被人津津乐道,却也渐渐被新的话题替代。   ……   春去夏至,秋又来。   属于收割的黄金时节,除去常绿树,许多的花草树木终究染上了一层金色,而此时的魔界却并无此等枫林晚的意境。   夜晚的魔界充斥着暴虐的狂风,沙域的妖魔一反白日的安分,蠢蠢欲动。魔界有城池,可更多的是,那绵延不绝的荒漠。   以及,绵延不绝的沙蜃。   “啪啦——”   大殿内,案桌前,一女子闻风不动,左手托腮,右手执简,懒懒斜靠在案桌上,意兴阑珊。   “嘭——!”   大殿内,按桌前,女子放下竹简,右手取来沾好墨的小豪,在尾部写下了簪花小字,几笔完毕,放下笔的右手那么一卷,又将竹简往案桌右边的竹篓里投去,取了新的一份纸样文书复看。   “轰——”   山石崩摧的凌厉之势与闷沉的爆裂炎气撞在一起,发出让人耳鸣的爆炸声。   地动山摇。   大殿内,按桌前,女子将纸张批注完毕,将纸张蹑空放到大殿门口处的案桌上。   “滋……”   大殿内,按桌前,女子警觉抬头,碎石纷纷落下,她眼一眯,淡定甩了甩头,嘴皮子一翻,吹了吹脸。落在头顶与脸上的灰又一次飘扬,落在了其他的地方,旋即若无其事的带上了黑袍的连袍帽,遮了个严严实实。   滋滋声扩大,岩壁上裂缝不断加大,细细落下碎石变成了天花板——塌了。   女子将竹简换到左手拿好,右手将毛笔沾好墨,淡定踱步出去。   她前脚刚刚踏出这座精致大殿,后脚——这大殿,彻底坍塌。   远处传来疾步的脚步声,重重的,并不灵巧。   不一会儿,几个面向奇异身穿盔甲,手执各种武器的异类奔了过来,“云大人!”   话一出口,他们紧接着一噎,目瞪口呆望着女子身后的废墟。   一个虎头的士兵嘴一咧,直指那废墟,唇角微动,六道胡须跟着扯动数下,“云居又塌了!”   云居,是文官云楚居住之地……目前的居住之地。   而这一处云居前身,其实是魔宫大殿。   云楚慢吞吞在竹简上勾勒完毕,将毛笔往后方废墟一抛,又将竹简收拢,切开了属于她的半面位,把竹简丢了进去,这才不咸不淡瞥了这虎头士兵一眼,“是啊。‘又’塌了。”   “嘭——”“嘭——”“嘭——”   头顶上传来闷响,在场的即使不看天也知道怎么回事。何况,眼前云大人越发山不露水,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他们这些当下属的才不会自己撞枪头!……那个虎头士兵除外。   他傻乎乎又问,“云大人今晚住哪里呢?今天几位魔将大人都出去了,屋子都空出来了。”   站在一旁的士兵恍然大悟,就说今日这么热闹的事,几位魔将大人都不出来,原来已经出去找乐子了啊。   云楚闻言,动作一顿,紧接着狰狞道,“今晚我住重楼的寝殿!”   看上去云大人“又”气疯了……在场士兵恨不得当壁花去,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说话。   “可是云大人!”虎头士兵没有体会到同僚默不吭声的真谛,急急道,“这样对大人的身体不好啊!每次去住尊上的寝殿,云大人你都好惨……”   云楚冷冷瞥他,“闭嘴!”说罢,头顶又是一声爆炸声。   她恼怒地眯眼侧首斜看天际,两道差不多色泽的身影在空中不断交错,突然觉得牙龈很痒。   虎头士兵还想说话,被身旁两个站得近的捂住了嘴。“呜呜!”   “闭嘴!你没听见云大人说了叫你闭嘴吗?!”左边的低声在他耳畔警告,“你再说话信不信我们把你绑了把你丢城外去!要知道现在还是晚上!”   魔界的夜晚天气极度恶劣,城外荒野之地多沙漠,蜃妖密布,能力不高的妖魔有去无回。   虎头士兵连连摇头,可是又吱唔着不住看向云楚。   右边的士兵翻了白眼,“别看了,赶紧撤!没看见云大人手里的雷霆吗?!”两个人都弄塌了一座宫殿了,再加上一位,还不知是怎样的动静呢!   且不说士兵们一哄而散,不用谁特异交代,直接回了岗位站好。这一边,云楚似乎是怒极了,手掌心也的的确确聚集了不少雷霆之气,不祥且肃杀。   可沉重却不慌乱的脚步声远去,她反而眼一眯,目中因望向天上正在战斗的身影而产生的肃杀之气兀然消失,无影无踪。这掌心的雷霆也被她按下,最后消失殆尽。云楚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被铺了一身灰的黑袍子,打理完毕,双手别背,慢悠慢悠的往城内重楼的府邸去了。   天上,红发黑甲的魔尊大人,与外城寻衅而来的蜃妖王,战得正酣。   翌日,因对手突兀消失,勉强算是大胜而回的重楼得知云楚趁他与外敌战斗居然又去了自己寝宫,脸一黑,迅速疾驰回府。发现出入神魔之井的牌子这一回被云楚成功取走,且放牌子的地方还放了一张薄薄的纸。   白纸黑字。   ——归去来兮,胡不归?节庆不得归,吾言事多。亲友喜事不得归,吾言事多。人云胡不归?吾言事多。又云何时事毕?吾蓦然失声。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岂非无穷溃也?云胡不归?云胡不归?为何不归?凭什不归?是以吾归矣!愿君安好,毋念。   下一刻,红发的俊逸魔尊的手中,纸张自燃。   烧掉了纸张,重楼面无表□走,眼角掠过异样,讶异轻挑眉,低头看去,发现他的案桌上刻好了一个传送阵……持续的?   旁边还有小字。   重楼眼一厉,低眉扫过,随后面无表情出了屋。   一切如常。   ——此阵传回文书,勿要再烧。   第二日,重楼默然望着桌案上的阵法不断闪烁,里面出来的文书几乎将他淹没。清点云居废墟的文书发现,被废墟盖住的都是已经批好了的文书,他早知道那些没有批好的文书被云楚带走,可他从来不知云楚学会划开半面位之后会有如此毅力。   空间传送并不容易,何况是相隔两个面位?可她为了求去,不仅时时来找他挑战,最后更出此下策。   难道不知,这种持续性的传送阵,最耗法力么?   重楼难得思索,略有惆怅。   ——喜欢一人,就会变得异常勇敢?所以溪风敢携神将私奔,云楚敢带上工作费时费力地找去人间界?   ####   与仙界进去难出来容易,魔界则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可两者又有相同之处,好比是,都认牌子办事。   这几个月差点没把阿楚给逼疯了,才住进去没多久的小楼被重楼和几个魔将混战弄塌,那些文书全部被盖住,她气得也加入了战局,结果以和几个魔将一起战败告终。事后她换了居所,想着,她住大殿总不会有事了吧?结果……又塌了。重楼回魔界,几个魔将也玩疯了,都不做事,甚至将仓库的钥匙给她保管。她这一次居所仍旧是大殿,不过是重建的,重建期间她去了几位魔将的家居住。新建的大殿建好,她又搬回去,结果又塌……塌了又建,周而复始。   第一回将文书从废墟下理出,重楼他们还有有些良心,教了她不少属于魔族的法术,又丢给了她一些卷轴心得便又去寻衅他人,偶尔回来看看她结果发现一切顺利,便再不操心。阿楚唯有认命自学,这才发现半面位这一说。原来不论哪一道的生灵到了一定的程度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半面位。阿楚这才明白为何欧阳少恭的琴总是神出鬼没,明明没有她这种阵法包裹,却也携带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还有炼丹的药材等等,原来是他放在了半面位里。   终于从神魔之井出来,阿楚为魔界之事烦心的坏心情总算好了些。将从重楼寝宫盗出来的牌子狠狠丢进半面位,又将外面穿的黑袍子解了,露出里面的嫩黄绸缎衣裙,兔毛小裘衣贴身扣上了扣子,将黑袍子狠狠抖了抖灰,才放入了半面位去。   她又将束发的丝带换成了毛球发带,晃了晃头,两个小毛球在脸颊边轻轻碰撞,痒痒的柔顺毛皮,也是兔毛。   都是之前欧阳少恭准备的。虽然不知道为何都是兔毛,不过兔毛的确要比狐狸毛合她心意——山野中偶尔打猎,火红的狐狸皮她也剥过,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她没有打理好的缘故,总是很粗糙,始终没有兔毛摸着舒服,这也是她一直喜欢阿白的原因,鲜活的兔子,温温热热冬日里可以暖手,柔柔顺顺手感上佳。   迈开腿往前,才没几步,阿楚止步,扬起笑容来,杏眸潋滟,笑达眼底,她静静站立,看向来人。   草地松软,踏步其上,发出沙沙的好听的声音,那人不缓不慢,不迂不急,不骄不躁,含着一抹微笑,温柔看她。仿若时光回溯,阿楚觉得,正好像她踏入仙境,初遇他另一世时,那人亦是一脸淡泊平静,嘴畔的笑意温和优雅,又好似她前脚还未踏入方家大厅,闻得他浅笑话语时的心中一动。   样貌纵使会变,世界纵使会变,阿楚却隐约有一种感觉,这人永不会变。他会一直微笑,会与她一起活下去。   老者身影远去,却留在了心底。与他初遇的惊艳也被她暗藏角落。   可是,关于他的一切是那么的充实。   欧阳少恭这个人,无论他以后还叫其他的名字,可依然是他。   或许,早已融合了太子长琴远古最初的半数魂灵,远古的记忆复苏之后,叫他太子长琴更为妥帖。   不论怎样,他这人在她心里,如此鲜活,从未褪去。   ####   “我要去一个地方。”   定居青鸾峰之后的某一日,欧阳少恭突然道。   阿楚疑惑看他,乖巧点了点头,也未追问。   欧阳少恭好笑俯身看她,“为何不问问我去哪儿?不怕我一去不回?”   “为什么要问?”阿楚略仰头,挑眉浅笑,“听你言语,似乎还有凶险,我自然与你同路。”   欧阳少恭一怔,眼中蔓延开温暖之意,他继而轻轻一笑,缓缓摆首,“……那地方,你可不能去。”   阿楚侧首思忖,恍然想起一处地方,奇怪打量他,“……你要去神界?”   “不是。”他好笑摇头。   阿楚不解皱眉,“那还有什么地方我不能去?”尾音上翘,略有些娇憨。   他轻笑坐正,伸手将桌前的今年的新鲜花茶推至她面前,热水蒸腾,氤氲了眼,“渤海之东的,深渊归墟。”   “没去过,我不清楚。”阿楚眨眨眼,略有不解,迟疑开口,“你……要去救人?”   她是知道这一处地方的……在典籍上偶尔闻之。可是,许是因为和太子长琴有关,她记得尤为清楚。同样的错误,太子长琴永去仙籍,贬为凡人,孤寡之命。祝融、共工被罚入渤海之东深渊归墟,思过千年。短短一句浅评,却是道不尽的痛苦艰辛。   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光阴流逝、天地变迁,什么都不会有,只余下永恒黑暗的禁锢……这便是归墟,度日如年。   阿楚看向欧阳少恭的眸子里,担忧之意浮现,却只抿抿唇,吱唔说了一句话,“那个地方……你还未恢复,只怕去了不好……”   她说的尤为婉转,压下想瞪他一眼的情绪。   ——才魂魄归一多久就要乱来?神界禁锢神的地方,他这仙灵之体只怕即使被除了仙籍,可还是会被结界承认是真正仙灵的吧!还有,此时还是人身,去那种危险地方,若有什么损伤怎好?   阿楚心中担忧,不由皱了眉。欧阳少恭却只是笑,呷了口茶才徐徐道,“那一处只为囚禁犯错的神。我……早已不是,如今得回魂魄,再也不怕穿越结界会从此烟消云散,自然要去一趟。”他说完,轻笑一声,“本来还是想带你同去见我父上大人,可你体质与常人不同……终究不是十拿九稳……”   试问,一个魔,去神界的囚禁之地,如何脱身?   阿楚一怔,心中已思量了许多。像是他的担心,他的心意……还有他对往日待他好的人,的思念牵挂。   她回过神来对方语中意,俏脸微红,可却逞强扬起“自然”微笑,轻颔首,“那,一路小心。”说罢,她便侧头,自己狠狠羞了一羞,脸颊升温,等发现脸上热度降不下去,破罐子破摔转过头来,露齿一笑,明眸皓齿。   “记得,早日归来。”   ……   青鸾峰上,房屋早已扩建成了瓦屋,起初欧阳少恭定居此处,房屋不多,树屋终究太过透风——考虑到青鸾峰上虽然分了两三层,可终究是平地居多,欧阳少恭毅然找来了工匠把青鸾峰分成了梯阶式两层,在上一层重新盖了从外观上颇有青玉坛风格的大屋子。   家之所在,自然要最好,可家毕竟最重要是温馨,所以这一次房屋并未建得有多么富丽堂皇,也并未建造多大多宽敞,足够自己住便好,至于朋友来访——树屋也是重新加固装潢过了的。等屋子建成,等一家人入住许久,云天河和云楚到没什么其他感觉,唯韩菱纱每次冲暗沉沉的鬼界回来,看着新房子都会有闪瞎眼的感觉。   再后来,秋去冬又尽,前阵子阿楚和自家老爹云天河又兴冲冲在河畔边搭了个凉棚,这几天来回折腾,总算有点厨房的样了。之所以选水边,其实还是冬天的缘故,天气冷了也不想来回跑,干脆在河畔庖丁的地方建个厨房,到时候再种上藤蔓,挂上竹帘子。不过阿楚因为担心还是会冷,干脆自告奋勇在竹帘和木柱上刻铭保暖恒温。只是木柱容易刻铭,而竹帘子——阿楚自第一天尝试把咒文编成竹帘花纹之后就铁青着脸逃走了。编竹帘也是一门技术活,她怎么学都笨拙编错。而韩菱纱虽然可以实体化,可以编,但是无奈这也是她不擅长的。结果,最后被云天河大手一挥,全包了!   编竹帘很花时间,而且因为是四方的木架一面挂两面竹帘,眼睛看不见的云天河还是很花了一番功夫。不过一想到是自家人用来享受的,他倒也没有丝毫怨言,拿韩菱纱的话就是——这野人拿着一堆竹片坐在竹片堆里成天傻呵呵的不知道在笑啥。   终于搞定最后一个刻铭,阿楚在已经收拾成书房卧榻的树屋里,斜靠在藤椅上琢磨着菜谱,懒懒晒着春日的暖阳,突然被阴影笼罩。   阿楚极缓的速度抬头,看向来人,嘴畔不自觉地勾勒令人惊艳的幅度。   不见丝毫黯然之色,说明什么她明白,经此一点她已经很为他高兴了。可见他眼下淡淡的青影,也不由有些嗔怨这人不好好照顾自己。   “昨年的茶没了,兰生又送了一罐今年的来,可是我泡了喝,怎么也没你泡得香。”她淡淡扬眉,复而垂首看向手中捧着的菜谱,仿佛是至高的秘诀,极为吸引她。   那人亦扬起浅笑,阳光洒在他身上,笑容模糊,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那……为夫便去泡上一壶,待夫人品茗。”   他话语暧昧之极,却一脸正经,仿佛最正常不过。   阿楚笑着将手上的菜谱盖到脸上,侧过身背向他,笑个不停,“得了!说得我好像很懂似的。”   她一顿,紧接着又是盈盈一笑。   “不过……这是你说要给我泡茶喝的。瞧你精神不错,那便去吧。”   说罢,她欢快地向后挥了挥手。   才回来的男子自知理亏,失笑摇了摇首,不再言语,转身下树,取山泉之水去了。   被主人无视许久的嫩黄小雀,展翅高飞,清脆的自然之曲,婉转悠扬,巨大的树木葱翠欲滴,摩挲着沙沙作响,似在应和。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暖日和煦,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正文完—— 番外-携伴   即墨附近的驿道旁,新开了一家小茶馆,茶算不得什么好茶,可胜在便宜,只需几个铜板即可坐下来休息休息,何况这茶亦是清香,虽不是顶好,却也不是拿来糊弄人的低等货。   只是,在即墨开茶铺……很需要勇气。   茶铺的伙计很惆怅,茶馆生意是不错,可一天幸苦下来,累不说,而且在茶馆里要酒喝的客人着实太多。真是的,虽然是在即墨开的店,但是并不是每一家都是卖即墨老酒的吧?!他们这里是茶馆!不是酒馆!真是的!   茶铺老板到无所谓,来人问他们要酒喝又如何?没有就是没有。他们这是茶馆。再说,赶路么……喝酒也不好。   这一日午时,乌云密布,老板百无聊赖的打算收摊,看这天色,只怕会有一场骤雨。茶铺老板直接吩咐,“把外面的桌椅收回来。”   伙计往返几次,将摆在外面的桌椅迅速收回。   果不其然,骤雨突降。   急雨中,却有几辆马车行近。   伙计精神一振,利索的将多余的、摆不下的桌椅堆到了墙角。   来往的,共有六辆马车,可多数都未曾停留,反而一路疾驰,最后停在茶馆门口的,只有两辆。   茶馆一共就老板和伙计两人。伙计为难的看了看老板,咬牙去取了把伞撑起,又拿了两把伞,冲进雨中。   伙计出去时,两辆马车上的人已经出来。   最奇妙的是,很巧,巧到——先出来的都是女子,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出来,都撑起一把大大的油纸伞,另一手去掀开车帘子。   伙计好奇的想,这样的女子,瞧这样貌瞧这衣着,不像丫鬟呀,里面的到底何人?有如此艳福?   更巧的是,里面出来的,都是男子。是男子不稀奇,这年头,多得是有娇妻美妾服侍的富商。可巧的是,马车内的男子显然有些岁数了,一身华服,再配上服侍他们的年轻美貌的女子……伙计,一瞬间在心底转过了无数猜测。   伙计左看看右看看,迟疑了好半天才望左边穿紫色衣服的女子身旁走去,不提紫衣女子扶着的男子岁数似乎要比右边的系了披风的女子扶的男子大些,光看这紫衣女子穿着不似中原人,而且……啧,太少了,外面风大雨大的,伙计的心底燃烧着熊熊烈火,如此异域佳人,受冻了可不好。   见多了各方来客的伙计也不会心中鄙夷,自然知道这姑娘多半是苗人,风俗与中原不同,穿的少也不代表这姑娘不正经。   伙计凑上去扶了老人的另一只手,进了茶馆。   紫衣的女子低声道了声谢,也是正经神情。   伙计帮了人,心情不错,呵呵傻笑,问了要喝什么茶之后便去倒茶去了。   老板见了,无语地摇了摇头,自个儿走了出来,走到另一桌去,笑问道:“两位客官要和什么茶?”   将披风取下,这一桌的女子居然穿着一身黑色锦衣,宽袖长裙窄素纨,金线暗纹镶边,有些老成的服装穿在她身上莫名有种盎然的活力。   “要新鲜,”这女子眨眨杏眼,还偏了偏头,“老板你喜欢什么茶就给我们什么茶,成么?”孩子气的动作,孩子气的神情,却有一股子娇俏。   老板笑着点了点头,开店遇上这样的客人也是一件挺轻松的事。他临走之前又看了看旁边的男子,不由赞叹一声好。   若说之前还觉得这次进来的两桌客人,都是老者和妙龄女子,如今近看之后却觉得不然。这一桌的男子,并不像另一桌那个被紫衣姑娘照顾的那一位憔悴,反而容光焕发,且越看越觉得之前觉得他“老”是一种错误,分明不老呀。发还是那么乌黑,脸庞也不见苍老,最多是眼梢、嘴角多了笑纹,可怎样也不会说到一个“老”字上。   茶水不一会儿送到两桌客人的桌上。   “好香的枣子味儿,枣茶。”黑衣姑娘弯了弯眼梢,兴致高昂地将扣着的茶杯放正两个,拎起茶壶,水龙直下,慢慢参了一杯,小心翼翼捧起,放在了身旁男子面前,低声道,“小心烫。”   老板捧着手中的枣茶,呵呵笑了笑,因为他看见两桌的年轻女子,都是第一杯茶给了身旁的男子。一副关心的神色,老板自认还是看得出真心的。   乐呵呵喝了口茶,年长的老板双手捧着热茶,看看远处驿道,马车渐少,且没有停下歇息的,他默默捧着茶,温暖自双手部位蔓延开来,遍及一身,他迈着悠哉的步伐往后屋行去。   ——这天色,够让人想睡的。   紫衣的女子这一桌,点的也是枣茶。   一时之间,一室之下,枣香满溢。   大补的东西,加上是雨天,黑衣女子也没有去计较新不新鲜了,比较枣茶的确是她们这时最需要的。   天依旧乌云密布,伙计不得不点给两桌点上蜡烛。   黑衣的女子低声和身旁男子笑道,“难不成遇上了天罚么?之前明明算过不会下雨呀。莫不是有什么人惹了什么忌讳?”   声音不大不小,另一桌紫衣的女子听了心中涩然,看了看身旁的男子,才觉得缓过气来。   “阿楚莫要胡说。”男子呷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开了口,“天罚可不是随便便能遇上的。再者,即墨一向太平无事,怎会犯了忌讳。”   被唤作“阿楚”的女子恍然,眨了眨眼,“那是不是有犯了忌讳的人来了这儿呢?”她叹息着摇了摇头,“人来人往的,去即墨的人多了,到底是谁呢?”   紫衣的女子心中隐藏着属于她的秘密,总觉这话另有所指,闻言恼怒撇他们一眼。   一旁的男子疑惑看她,又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对方都是陌生面孔,且看衣着亦非苗人。   “紫萱?”他疑惑道。   紫萱摇首,收回眼看向他,浅笑,“无事。”   这时,只听阿楚又道,“唔,不是你,更不是我……”她放低声,却依然一室能闻,“会不会是那一桌的人呀?”   在场不过两桌茶客,此言一出,紫萱沉眸抬眼。当真是寻衅而来的么?只是,为了什么?是族里请来的道友?……不像啊。   男子轻轻一笑,温润的嗓音流泻,“为何不是你我?指不定就是呢?”   阿楚捧了茶杯,眼不抬一下,“是你,是我,都不会只是下雨吧。说到下雨……听说,五灵珠现世了呀。”   远古时代,蚩尤拼尽余力,打开异世界的通道,将残部送达异世界,这些残部在异世界逐渐修炼成“魔”,魔界也逐渐形成。而蚩尤所打开的通道,后来称为『神魔之井』,而五灵凝聚成五灵珠,被召唤出来对付蚩尤,如今蚩尤一众不在了,五灵神不愿回天界也不愿回灵珠中,且开始扰乱人间,女娲神便对付五灵神,将五灵神逼回灵珠,再无法出来。   而可悲的是,不管五灵神有多不满,女娲一族却对控制五灵珠有绝对的能力。   紫萱一凛,五灵珠……这两人是来抢灵珠的?!   只是,夫君怎么办?   “阿楚定未见过这五灵珠,天地间的五灵日久年深便会聚集成灵珠,而灵珠中的强大力量一旦被引发殆尽,灵珠本身也就随之消失了,必须再隔数年才会在某处由灵气聚成新的灵珠……昔日我也曾得到过土灵珠,可惜偶尔用上一用,灵珠便消失了。”   阿楚似乎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道,“你的偶尔用上一用,想必都是惊天动地的吧?”   “阿楚说的哪里话,只是用来充作能源罢了,不过一枚灵珠也省去了我不少功夫,这也是事实。”   阿楚念道,“能源?那雷灵珠我也可以拿来增加法力?”   男子又呷了口茶,缓缓道,“我并不赞同你用灵珠。借由外物,终究不是自己的。况且你年纪太小,无须急进。”   阿楚难掩失望地点点头,“嗯,知道了。”   见女子失望,男子话锋一转,“不过——偶尔用上一用,也不妨事。只是,别太依赖外物了。”   阿楚喜上眉梢,“那敢情好!不如从水灵珠开始吧!”说罢,她遥遥一指,指向紫萱,“她看我们好半天了。”   紫萱心中一凝,此等毫不忌讳的态度,定然有些本事。她站了起来,一手执杖,几步错开,挡在她的丈夫前面。   法杖流光璀璨,圣洁的光芒闪耀。   阿楚皱眉,轻轻扯了扯旁边男子衣袖,“少恭,她先动了。”失去先机,她很是懊恼的皱了眉。   这二人自然就是欧阳少恭和云楚。   虽说云楚可以耐着性子待在同一个地方多年,可是那是以前,如今的云楚更喜欢四处走走看看。   是喜欢,不是习惯。   欧阳少恭纵使也可以静静待在一处,可他更习惯四处走动。   不是喜欢,是习惯。   随遇而安,说的便是欧阳少恭这样的人,遇事不急,处变不惊,波澜不兴,游刃有余。   他自在呷茶,“你想要水灵珠?”   听得男子询问,阿楚知道他意思,思忖了会儿犹豫道,“嗯……也不是那么想。”   阿楚这几十年跟着欧阳少恭也学了不少,看得出这女子已经和水灵珠融合,也就是说,“她”这个人便是水灵珠。已经无法剥离开。如果她说“想要”,那么这女子的命只怕要丢这里了。   她不怕杀人,可是这女子不同,是女娲后人。不久前听重楼传来消息,传说中的魔王蚩尤大帝有苏醒迹象。换句话说,与仙界互不侵|犯的和平假象也许会被撕破。若是她了动手……   阿楚呕得心里小人捶胸顿足,面上闻风不动淡定端坐。这些年跟着欧阳少恭,看着他处理了蓬莱派的后续事务,将权力移交弟子,自由自在游遍天下,许是胸臆间不再压抑,早些年被约束出的沉默终于被本性冲脱,稳重淡然间也有了顽皮的小性子。   此番来即墨,包括下雨,都是阿楚手笔。遇上紫萱两人更是故意。   太子长琴的一生,皆被女娲插手。牵引命魂,成为完整生灵,又因封印焚寂,而再次不完整。即使太子长琴,现在的欧阳少恭仍然心存感激,只叹造化弄人,得回魂魄亦无心与这位故人多做纠缠。可是,阿楚不这么想。   已经听故事一般听欧阳少恭详细提及了过往,阿楚却有不同的看法。可这想法,阿楚不打算告诉欧阳少恭。跟着欧阳少恭走遍神州,眼界渐开,两人的不同却也区分出来。   欧阳少恭即使心存愤懑,报仇之举也是顺势、借势而为,天生仙灵确实有跳脱物外的思考模式。而她云楚,则是以己度人,并未跳脱物外那么超然,只是她曾经的教育如此,而这一世太过孤独让她博览群书,才有了客观的看法。   阿楚喜欢家人,喜欢朋友,喜欢书籍,想不死去,想要力量,想不失去。可是一切都有代价。为了不死,她成了魔,失了真正的自由。为了力量,所以谷中经年她全部用法术打理生活,从不停歇的锻炼能力。为了不失去,她努力周旋,好比少恭和屠苏,好比兰生和叶沉香。   可是谁要是伤害了她,她会狠狠记在心里。好比是少年屠苏毫不在意乌蒙灵谷的传承出了谷,由她这么一个“半外人”来守护,她很在意的。可,屠苏出去了就是出去了。改做百里之姓更看得出,他无心继承母系氏族的“韩”姓。(打个岔,我觉得游戏里应该是这样的,要么为什么楚蝉都跟着她老爹姓楚了←。←我坚决不会让打铁的楚老爹成为文中女主的老爹,看上去不美形太路人了--。。。而百里这姓也很多,更是他父亲的姓,但是游戏中小娃娃却叫韩云溪,嗯~~父亲早死,就算是纪念也该叫百里云溪吧?可是他是韩云溪-0-所以多半是母系吧!←再打个岔(⊙o⊙)如果楚蝉嫁给韩云溪,指不定谁是家主呐!)   那她这么个“半外人”干嘛去在意乌蒙灵谷的结界?干嘛去在意若山谷无人,乌蒙灵谷是否荒废?   对于自己在意的人,这人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举措都会在她心中造成极大影响,这也造就了云楚某程度上极度不自信……因为,总会被放弃呐。   被放弃得多了,加上她本就细心,对于女娲间接祸害了太子长琴一事,阿楚是抱怀疑态度的。   命魂牵引之术是太子长琴之父祝融说动的,若只是一个单纯的琴灵,阿楚不认为女娲会好心为他牵引命魂。当初天庭,伏羲、女娲、祝融,香火均分,后来伏羲渐渐坐大,谁知道当初的女娲怎么想的?焚寂封印了太子长琴命魂四魄,威力直追始祖剑,为何身为神的女娲不想法子解封,放出焚寂中的魂魄,这凶剑自然威力大减,甚至坏掉?而女娲却选择一等再等……   只是,日子过去太久远,而欧阳少恭也不打算去追究,见过父亲安好,目送好友悭臾在不周山安眠,他现在只是想要享受魂魄完整的活着。本就不在意旁人他物的男子,魂魄完整之后更是豁达。   阿楚小小撇嘴,做出不情愿却无奈的样子,“算了,瞧她吓的,好像我要做什么似的。”黑如墨的外裳袖口微动,一截香藕露了出来,背脊挺}直,轻轻托腮漠然凝视女娲后人,“不要这么戒备,万一我误会了,可是会动手的。”   紫萱皱眉,心道还不是你说要夺水灵珠我才戒备的!不过她也有几百岁的阅历了,自然看得出眼前之人并无恶意,当真就像随口说说。紫萱收了法杖,小幅度屈膝作揖,“姑娘,希望你是朋友,而不是敌人。尊驾,是朋友吗?”   阿楚古怪扫视她一眼,又横了旁边欧阳少恭一眼,再复看去时,慢吞吞道,“以你尊贵的身份,我想招惹还是挺麻烦的。为了不揽麻烦上身,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动你。”阿楚没提“朋友”二字。   “你如此尊贵,不去做些让你更尊贵的事,却到了这儿……用不着我找你麻烦。”阿楚定眼看她,着重“尊贵”二字。   紫萱还要说话,欧阳少恭突然道,“雨停了。”   茶寮中的众人皆向外看去,骤雨停,乌云散开,天际渐渐绚烂鲜红。   “走吗?”女子虽然这么问,却是将茶钱放在了桌上,直接起身,婉拒了想帮忙的小二,走到男子身旁扶起他。   “嗯。不许用法术,坐马车。”两人缓缓而行。   “……我以后不叫你坐马车了还不成么?”帘子撩起,上车,帘子撩下。   “呵,阿楚既然想坐马车,总得好好感受下坐马车的好处。”女子坐在车头,轻轻挥了挥马鞭,男子悠然的声音自马车内传出。   “我只是心血来潮……好吧好吧,我错了还不成么?下次不会绕道去找她们这一支麻烦了。”女子懊恼的声音随着慢悠悠前行的马车渐渐远去。   紫萱迷茫望着他们远去,身旁已现老态的林业平笑道,“紫萱,天晴了,我们也上路吧,打点的人回报说,那是个美丽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去安溪吧。”   紫萱对他微笑点头,也将茶钱放在桌上,扶起了男子,上了马车。   她心中在苦笑,定居?从正房到偏房,从偏房到妾侍……这一回,只怕是……婢了吧……不知这一回能住上多久呢?   只是……   她侧首看了看安坐好的林业平,嘴角露出浅笑。   天边的云霞依旧绚烂,云雾遮掩的心也终于放晴。   这是,她的选择,她不悔。   ####   ——下次不会绕道去找她们这一支麻烦了。   对于阿楚的保证,欧阳少恭保持沉默。   所谓绕道……其实是阿楚迷路了然后他说了感应到了水灵珠的灵力,一番查探下发现“水灵珠”属于五灵神的气息变得奇怪,阿楚便催动他往这边行进了。若要阿楚找路……他可不想错个天南地北。   而找麻烦这一点,欧阳少恭不是蠢人,自然看得出来。尤其阿楚看向那叫紫萱的姑娘时,有些敌意。   马车轻轻摇晃,显然速度不高,这是阿楚担忧他身体,不愿他动法术腾翔,不过马车内被施了法,空间极大,高床软卧的他也不累。再者,这轻轻的晃动,几乎感受不到。阿楚驾车越发熟练了。   只不过——认路的本事不怎样。   欧阳少恭轻轻闷笑,想到阿楚十年如一日的迷路本领,若非不想多一人上路,他断不敢让她驾马车的。   阿楚,自是极好的。而且这几年看他老了,不嫌弃自己老态反而嫌弃她自己太年轻。本来很少穿的深色衣服被她穿了出来,虽说是显得稳重不少,可是却不适合她,活泼不少的她哪里需要这样洋溢的青春气息?   他轻叹,阿楚想找女娲后人麻烦,他自然看得出,可是有太多需要顾及,最后也只能语言挑衅一番。   纵使欧阳少恭自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即使有什么也是他和女娲之间的事,和这些小辈毫无关系。   不过……即使阿楚不能做什么,而他又无所谓做什么,那一对也不好过吧。   老夫少妻,那男子一身官场气息,只怕这一点足以被人语病。   而且——有句老话:骤雨来打红锅,瘴气起无法躲,母猪会发狂,小鸡到处坐,人面晕乎乎,祖先惹出祸。   不祥之兆已经开了头,何时开花结果未有定论,否极泰来这四字,不知道会不会眷顾这罔顾了使命的女娲后裔。   正悠然思索着各种可能,一只手伸了进来撩起了帘子,紧接着是一双亮晶晶的明眸,阿楚无辜问,“少恭,你出来看看我走哪儿了?”说完,还无辜地眨了眨眼,小扇子似的睫毛也无辜地轻颤。   欧阳少恭头疼的了解到,才上正路没多久的某女子,又迷路了。   话说,官道那么宽一条道,怎么就走岔了呢? 【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最爱小说网】 】